帝京城上空,陰雲密布。玉虛宮大火雖已熄滅,但燃燒時的烏煙,過了三天尚未散去。
皇帝龍體欠安,暫不能問事。蔡述在火災次日,帶了皇子入宮請安,隨即遞交了辭呈。他的理由是“仁君治世,突降災難,乃是輔臣等過失。”因此,他要求皇帝免去其職務,好讓他在家自省思過。他倒是乾脆,並不等旨意下來,就閉門謝客,絕跡於朝廷。
蘇韌雖然不是中樞權臣,對此間利害,卻看得清楚:火災之夜,是三位閣□□同應變的。如今蔡述先發製人,等於陷其他二人於被動。看上去,蔡述表示一人攬過,但“輔臣”又不是隻有他一個。這種情況下,彆人若還大搖大擺來內閣,就是不忠不孝不義……所以緊跟蔡述,陳琪上了辭表。倪大同的家人,更以他老朽糊塗為由,借此機會,申請批準他致仕還鄉。
本來,倪大同長年裝癡賣傻,陳琪在江南文字獄後告假退避,內閣已是蔡述一家之天下。
現在失去了首輔,內閣不免亂作一團。事事擱置,人人歎息,公務幾天內就堆積如山。
關於那夜的事,蘇韌一個字不提。但同僚們關注之事,也是他所關注的,因此他總留神傾聽。
“這場大火到底怎麼成的?閣老們與其撂下,還不如追究出釀禍之人,好對天下有個交待。”
“釀禍之人?嗬嗬,小子你好天真。暴雨蝗災,山崩地動,難道都是人為的?”
“明麵上是燒掉了萬歲的清修之地,實際上把我們內閣也燒癱了……”
“彆急……除非萬歲決心不要內閣,不然是不會聽任內閣交椅全空的。”
“萬歲?哎……萬歲的病,不知如何……皇子年歲還小,而且朝廷並未立皇太子,……”
蘇韌聽到這裡,把才沏好的熱茶遞到那內閣中書的嘴邊,溫厚笑了笑說:“小心燙嘴。”
那人會意,對素日並不在同組的蘇韌感激一笑。
他還不知道,虧他提示,讓蘇韌心裡驟然明白。他決定再去蔡府。
為不惹人注意,他在驢車內換了便袍,又借故在集市了車,要步行去蔡府。
他剛下車,稠人廣眾裡,有清脆的童音:“快來買啊!才出爐的順風耳!”
隨著那吆喝,好多人都往那兒衝。蘇韌身不由己,被推倒報童身邊。今日的順風耳,價錢漲了兩倍,眾人不免怨言。報童翻著白眼說:“這年頭什麼不漲?一分價錢一分貨。今日可是附有特刊的……好故事,一應俱全!”
好奇者搶了一張,嘖嘖歎:“我盼了這麼多年,終於出特刊了!緋聞黃聞,都全了……”
蘇韌瞥了眼,果然比往期多了份夾報。彆出心裁是報頭加了色。明黃朱紅為皇家禁色,“順風耳”調弄出了生薑黃,蜜桃紅。
黃色文章,配上插圖。畫上一群年輕人赤著上身,抱著水桶,站在紫禁城大火前。
正中一位,劍眉倒豎,臂上紋著條青龍,一副沒頭腦的樣子,倒有三分眼熟。
文章標題是“小王爺火舞城門——新好男兒錦衣衛”。想必是寫寶翔那段救火故事。
蘇韌忍俊不禁,寶翔臂上,哪裡紋了龍了?嗯,報道皇親,怪不得用了黃色……
他趕緊買了一張。紅色大字更顯眼:“某巨公愛妾出水,一品高官地下情”。
所配插圖,為出水芙蓉一大朵。花芯中,是位美女含羞帶笑的團子臉……
蘇韌想:因為是紅人,所以才會有緋聞。紅人紅聞,多半是醜聞。
莫說一品高官,稍有得勢者,外頭有個把女人,是稀鬆平常。帝京那麼多歌兒舞女,哪個不想找個靠山呢?隻不知是哪位高官,成了新笑料,老不羞……他不是風流人,自然沒空琢磨。
眾人一哄而上,爭搶順風耳。蘇韌把報疊好,趕往蔡府。滅火後的清晨,他到蔡府接妻兒,大誇了蔡家幾位護衛。蔡述雖並未誇他,卻讓蔡寵告訴他今後秘事,可從蔡府後門出入。
假山石亭,燃著炭盆。桌旁一盆清水,筆筒裡幾枝臘梅。蔡述手拿本棋譜,獨自下棋。他一邊看譜,一邊聽蘇韌說話。眸子映水蒼翠,相形之下,帝京暮色,更滄桑沉滯。
“……閣老是想要借此巨變機會,推寶寶入學,確立他的皇太子之位?”
蔡述以棋譜支著下巴,拿了一個玉棋子兒,並不回答他。
“接近年底,戶部給各處的款項預算,都到了內閣……一切無法進展。會不會讓彆派乘機奪權?”
蔡述將棋子放在盤上,柔聲:“誰敢?”
蘇韌挺直身,一言不發。蔡述研究了一會兒棋譜,才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天下已積弊如山,內閣再堆些事務,並沒關係……大不了死幾個人。”
他歇了歇,嗓音更圓潤清澈:“玉虛宮為何起火?你我都不知道。當時,萬歲和寶寶恰好都在宮內。這絕不是巧合。自古以來,禁內失火,總要有個交待。要麼是皇帝下‘罪己之詔’,要麼是有些臣子但過。萬歲修道以來,群臣履上尊號,他已等同於‘人神’。讓神承認此乃天降災於已,等於讓萬歲自打嘴巴。那麼,一定要有臣子擔過。大火將玉虛宮變成灰燼,哪裡去找預謀之人?假如我現在去內閣主持,追查火災起源的任務,會理所當然落到我的頭上。我和朝廷清流的矛盾極大,任何針對他們的行動,都被宣傳成迫害。而中立派與我是‘麵和心不和’,正暗中找我的破綻。因此,我隻能以退為進,先丟開手……等到亂到了一定程度,萬歲就不得不表態了。”
“閣老所言極是。按照下官的看法,戶部開支預算,正好借機不去理睬。玉虛宮燒毀,萬歲一定會想要重修殿宇。那筆開支,就會成為明年的大虧空。我方應該未雨綢繆,設法從戶部扣下大量銀兩,作為機動費。至於大火,既然總會追究到臣子,我方就不能一直不動。下官知道一條線索,是否對閣老有用?”
蔡述放下了棋譜,聚精會神盯著他。
蘇韌彎腰,把那日清晨偶遇陳琪的事情告訴了蔡述。
他的語音,十分沉著。“陳琪多日不到內閣,偏偏那天早上過?下官午夜思索,覺得陳琪十有八九是從內閣進內宮。萬歲為何要召見他呢?恐怕是有事吩咐吧。這事可以當把柄,還要搜索其他蛛絲馬跡,羅織罪證。我方無心害人,卻要‘有備無患’。”
蔡述的鼻翼一動。
蘇韌壓低聲,躊躇道:“下官對這場火,還有個不成體統的臆想,隻不敢說出來……”
蔡述仰麵,淡淡的五官,在瞬間像是深刻了。
四目相對好久,蔡述終於道:“既然是不成體統,還是不要說出來了罷……”
他重拿棋譜細看:“陳琪為何出入?我要派人查探下。現在最關鍵的,正如你所說:是要磨好了刀,等萬歲的旨意。萬歲因病靜養,若有示下,定會派司禮監出麵。你不用擔心群龍無首,不幾日,萬歲一定會派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物來代行首輔之職……”
蘇韌想了想:“……您是指唐王寶翔?”
“萬歲此刻也用不到彆人。”蔡述飛快收了個棋子,如孩童般笑得無邪:“呀,這招下錯了。不算不算,你就當沒看見。”
蘇韌彎眉:“是。閣老,是您辭職之際,向萬歲推薦了他吧?可憐殿下才從大火裡逃出 ,又要去捧燙手山芋了。”兩個人一起開心地笑了。
蘇韌得到上司親口消息,十分振奮。等他冒著嚴寒,走回鴛鴦胡同,才想起來自己餓著肚子。
譚香抱著兩個孩子,裹一條棉被,躺在熱炕上。見到蘇韌進門,三人一齊歡呼。
因為晚飯的剩菜,都被蘇密吃光了。蘇韌往熱粥裡倒了一點醬油,坐在炕沿飛快吃。
譚香自從經曆了火災,格外依戀丈夫。她不背著孩子,靠著丈夫的肩膀撒嬌。蘇甜也爬到蘇韌的背後。譚香笑嘻嘻鼓動女兒:“來,我們給爹爹敲敲!”母女兩個,一個捶肩,一個捶背。
蘇韌俊秀的臉上,滿是笑容,身體也鬆弛下來,嘴上不住:“謝謝,夠了,會手酸的。”
蘇密獨享被窩,懶洋洋問:“爹,咱們什麼時候去蔡叔叔家呢?”
“去他家做什麼呢?”
蘇密鄭重其事答:“我要去玩。”
他歎了口氣,捏捏藍花布被麵:“自從呆過蔡叔叔家,就覺得咱們家一切都土,不好玩。”
蘇韌被他噎了,話都說不出來。譚香罵道:“小崽子,沒出息就嫌棄了爹娘。你到蔡家去給寶寶當個奴才,就可天天在那裡了。說不定他家還有幾頓棒槌送給你。”
蘇甜抱著蘇韌的腰:“我才不稀罕蔡家。蔡叔叔書房的水缸裡,養著四腳蛇呢。好人家不養毒物的。”
蘇韌倒是想起來,蔡述像是挺喜愛自己女兒。今日他臨走,蔡述又問了蘇甜的生辰,喜好……
等譚香帶著蘇甜去燒洗澡水的時候,他把蘇密抱起來,悄悄告訴他:“一步步來嘛,我家以後也會一點點好玩起來的。我正打算給咱家找間新屋子,還要給你養條漂亮的狗。”
蘇密半信半疑,笑了。蘇韌偷偷往蘇密的那隻陶豬玀儲貝器裡,塞了一把銅板。
蘇密高興道:“我要超過姐姐,氣死她!”
恰被譚香全看在眼裡,她說:“有這麼偏心的嗎?寶寶要去念書了,我家兒子也該去上學。”
說到這裡,她頗惦念寶寶。直到熄燈睡覺,她都在惦記那日蘇韌來接她時,累得眼都紅了。她隻把自己在皇宮的經曆,粗枝大葉告訴丈夫。至於皇帝要她保密的地宮,她壓根沒說。不怕彆的,隻怕給蘇韌添煩。幾日來蘇韌半夜裡輾轉反側,夢裡念念有詞,她是知道的。寶翔因為忙,不大有空來。蘇韌逐漸忙,最玲瓏心思,都不能全顧家了。讓譚香看,男人做官是第一沒意思事。但男人不混官場,以帝京的物價,她現在安逸的生活又會怎樣?
蘇韌抱著她,沒睡沉。他從內閣想到蔡述,再想到蘇甜蘇密,最後想起譚香。三天過去了,譚香並未得到宮廷的恩賜。他們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奇怪的是,譚香自己對於皇家關係毫無想往,沒有世俗女人的權衡心。她已見到皇帝,獲取了皇子歡心,是天大的好事,但蘇韌也不想奢望。他認為妻子的為人處事,本不適合在複雜的宮廷內。她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所以,他並不打算,也不利用妻子做關口,爭取晉升之階……
蔡述出言不虛。到了第五天上,蔡述就讓蔡寵告訴他:陳琪當日入宮,是安排兩個他賞識的翰林門生,進宮為皇帝抄寫祈願經書。
第七天上,司禮監傳皇帝特旨,命唐王寶翔暫攝內閣事。唐王不學無術,聲名狼藉。內閣同僚們都有說不出的怨言,隻有蘇韌腹中暗笑。他笑寶翔私下弄出個北海幫,還要到內閣來趟渾水,總不能把北海幫勢力發展到此地來吧?
寶翔入閣那日,華麗非常,簡直像個戲裡的王爺。他不開口之前,倒是很有點威儀。
不過等黃侍讀,鄒侍讀帶領大家向他行禮後,寶翔就笑說:“兄弟們免禮!”接著,他足足講了半個時辰的廢話。冬日裡血氣本就不循環,加上許多人夾在暖爐屋子裡,好多人開始頭昏欲睡,還真有人睡著了。
寶翔身後親隨眼尖,大聲喝道:“大膽,殿下麵前,竟敢失儀!”
那可憐人驚醒,腿抖幾抖。寶翔笑問:“怎睡著了?”
“王爺恕罪,下官昨夜失眠,今早上沒吃早飯,才這會子犯困。”
寶翔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對大家說:“感動,沒想到我來內閣,竟然會令你們廢寢忘食。剛才被我手下那一聲大喊,哈哈,我沒說完的都忘記了。大家回去吧。”
中書們私下說:“這位王爺把我們都當成錦衣衛粗漢了,有辱斯文。”
“他老人家那樣子,簡直把內閣當花園呢。大家要小心,不要透露自家內眷的消息。”
“他好像是很隨和,和傳說的一樣。”
蘇韌還沒坐熱椅子,有人來叫他:“王爺說:蘇韌謄錄的東西看不明白。”
其餘三人都抬頭。徐隱安慰他:“怎麼會是你?平日屬你的館閣體好,不用太擔心。”
萬周咀嚼著人參說:“這位王爺人隨和,彆緊張。”
蔣聰陰陽怪氣打著算盤:“人家可能抄漏了幾句話……小事。”
蘇韌心裡直罵。中書中,公認他抄寫東西最仔細。寶翔笨到連借口都編不象。
寶翔正盤腿坐在蔡述素日的座位上瞌睡,見蘇韌進來,笑嘻嘻睜眼:“老二來了?”
蘇韌怕被人家聽見,忙環顧四周。他差點忘記了,寶翔的北海幫,在內閣發展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自己了。因為當年,他確實跟他拜過把子……雖然當時,他純屬是要氣氣那大胖小子。
“真沒想到,我和你一起共事的願望那麼快就實現了。雖然來內閣,非我情願……”寶翔吐了吐舌頭:“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就頭疼。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糊塗了……”
蘇韌用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問:“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寶翔手裡拿著份文書,用手指點其中的字“不重,不輕。”
蘇韌心思活動,麵上露出了一笑,耳語道:“你來內閣,彆壞了事。以後不用和我多打招呼。那不利於你我。”
寶翔告訴他:“先給你放個消息,哈哈,雖然火因確實是查不出,萬歲還是要追查火因。司禮監懷疑那天入宮又早走的翰林院兩人。萬歲的意思,為了公允,內閣必須派人協助刑部秘密審理。閣老們不肯出麵,就選擇中書來做。範公公跟我透露:蔡述推薦徐隱,你的老上司馮倫在禦前推薦你。徐隱和翰林院來往密切,所以司禮監今早決定,由你上……”
蘇韌一驚,這個差事挺棘手。老謀深算者,都躲得遠遠的,豈不是讓他當出頭鳥麼?
大火需要替罪羊,幾番勢力角鬥,最後拋出了翰林院的兩個無用書生……既被拋出,就說明已無人肯保了。
抓住這個機會,就能給司禮監甚至皇帝一個印象。要是辦得不夠爽利,仕途生涯完蛋了。蔡述的意思,最好是借機打擊清派。司禮監呢,肯定是不想把著火的過失引到宦官群頭上。馮倫為了維護皇帝麵子,出於保守溫和的立場,大概還是想儘快了解此案。陳琪……陳琪並不熟悉他,但對他來說,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江南應天府那麼重要的門生都丟了,還在乎翰林院兩個小卒子麼?他要做的,是讓案底裡撇清與陳琪的瓜葛,讓陳琪置身事外。
司禮監親自點名,不能推諉。蘇韌點頭:“既然是秘密省查,知道我出麵的人,也不會有多少吧。內閣中書,就我一個出麵不妥當。我能選一個非翰林院係統的精明人,從旁協助我麼?”
寶翔感興趣:“你要誰啊?”
蘇韌唇邊泛起一絲笑:“蔣聰。”
寶翔咳嗽,望著窗外乾巴巴說:“他倆是陳琪推薦給宮內的。我和我那口子根本就是外人,但總不能攀扯到陳琪……”
蘇韌說:“我明白。但刑部大堂,還是不夠機密。你要答應我,讓我使用錦衣衛的監獄省案”。
寶翔點了點頭,蘇韌慢步退出。就聽得黃,鄒兩個侍讀進去請示。
“王爺,此事如何辦理才好?”
“哈哈,按老規矩辦。”
“王爺,這問題怎麼解決?”
“去年怎麼辦的,今年還怎麼辦。哈哈。”
玉虛宮著火案,開始進行。當天夜裡,蘇韌偷偷去了一次蔡府。蔡述的指示,和蘇韌設想相查無幾。因為吃不準此次火災的背景,蔡述並無牽扯陳琪這位高官之意。他要蘇韌配合司禮監,將兩個翰林定罪,打擊翰林院的氣焰,迅速了結大火的影響。蔡述還讓蔡寵給了蘇韌一百兩銀子,做為辦事的經費,說了不夠,可再隨時支取。
蘇韌在路上,將銀子分成二十兩,二十兩,六十兩共三份。他覺得這點足夠了。
第二日晚上,他並未回家,而是到了吏部,他的老友方川正在等候他。
方川如今是尚書總務,擁有可以打開吏部任何一處的鑰匙。翻看檔案,更是小事。
他在方川的陪伴下,細細看了涉案兩個翰林院官員的檔案。二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編修,家中並無有力後援。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查了他們的同年,同鄉名單,抄錄在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