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飲水思源,對內閣這道關口,極其重視。
他每月準時到內閣彙報,十分詳儘。中原節前一日,蘇韌照例到內閣麵見蔡述。
蔡述聽他彙報完畢,眼尾翹起道:“蘇韌,你氣色見好。可遇到神仙了麼?”
蘇韌久不聽閣老寒暄,至此一愣,說:“閣老取笑了。以下官之庸劣,縱能遇到神仙,他斷然是看不上我的。”
蔡述用枯毛筆掃著乾硯台,調侃道:“你活脫脫是王子喬轉世,若是女神仙遇見你,十有八九會動凡心。”綠蕉映窗,他紅袍外的肌理,好像溪底雲石,不為暑熱侵染。
蘇韌一聲不吭。他觀察蔡述神色,再盤算下日子。皇帝虔敬,道教佳節一定不準辦公。明兒是中元節,再大後天是王母聖誕,眼看著有兩天的休息……果然,蔡述道:“中元節我料你有約,十八日晚請到我家。我讓你看一樣令仙家長生不老的寶貝。”
蘇韌回答:“恭敬不如從命。屆時下官一定到府上伺候。”
蔡述道:“我女兒選了兩盞荷花燈,說一盞中元節放,另一盞留著。你來後一定替她放了。”
蘇韌再一愣,淺笑說:“既然是大人的女兒,下官去替她放燈,成何體統?大人如不嫌棄,下官帶著內人一並到府上來答應。”
蔡述翻閱公文,低聲道:“她要來,隨時可來。不是我嫌棄她,而是她記恨我吧。”
他揮揮手,蘇韌隻得退出。天還亮,他借機早點回家。
車中炎熱,偏蘇韌舊扇子散架了。他想著和蔡述對話,卷起車簾。
大街小巷,回蕩著叫賣聲:“蓮花燈,快來買啊,今兒買了明兒扔!”
蘇韌聽得厭煩,扯下簾子。蘇甜到底是小孩,一盞燈留著,還是讓人家看破心思……
他到了家,見譚香抱著蘇密,搖著芭蕉扇,正斜躺在竹躺椅上,娘倆共用個小紫砂壺,喝著香片。院裡到處都濕漉漉的,想是才撒過水。青蛙自草叢裡跳出,哈巴狗趴在茉莉花旁。
他在外頭本憋著燥熱,忽然被家裡的濕氣給澆涼了。
譚香咧嘴:“我們正午就放學了。我在街上遇到王大娘,她說我瘦了。我想是打太極拳打得吧。”
蘇韌不提蔡述邀請,隻說:“其實胖瘦沒關係,隻要你長命百歲。”
譚香哈哈笑,猴子獻寶似地變出把扇子來:“我到名扇莊給你買了把新的。湘妃竹骨,是白麵子。以後請人寫寫畫畫就好。”
蘇韌展開扇子:“何必彆人題畫?你不是會描樣,正學字?我的扇子,你儘可寫幾個字,描上幾筆。”
譚香臉成了瑪瑙紅桃,掏出張鬆花箋來,說:“沈大哥與你忙於公務,好久沒碰頭,他特為下了箋,托我交給你。”
箋上隱印有“沈”字,走筆清正,曰:
“嘉墨吾兄台鑒:什刹海北有鳳堂之南菜,頗負盛名,弟久欲約吾兄一試。中元節正午之局,履霜社諸同人雅集於彼,吟詩賞荷。務請吾兄蒞臨為幸。專此,即頌時綏 弟卓然上”
蘇韌念後,指甲留香。履霜社,有鳳堂,清名卓著,可惜自己不是清流的人,既不會作詩,也沒科舉出身。在那地方,有何位置?他沉吟半晌,譚香鼓動說:“他的麵子,不能不去。我給蘇密買了荷花燈,明晚上我們帶他去水邊放了。”
蘇密說:“爹爹,你早去早回。”
蘇韌點頭。正因為他沒經過那種儒士雲集場麵,所以更該親身經曆下。見了沈卓然,還有彆的事情談。既是午間飯局,晚上各家自有節目。
他洗澡時,譚香踮手踮腳,不知偷偷忙什麼。等蘇韌沐浴完畢,發現扇子外麵套了個藍布扇套,樸素可喜。白紗櫥內,譚香背對蠟燭躺著,汗膩脖根,瑩然如玉。
蘇韌驀然心動,滅燭彎腰,觸摸譚香。
她身體微涼,頭發微熱,全在他指尖,一寸寸化開了。
悸動中的京城,十裡紅蓮映碧池,夜闌人醉雨絲絲。
蘇韌睡到日高才起床準備,鏡子旁的譚香,給他遞上扇子,欲言又止。
蘇韌含笑:“你不放心我一個人去?”
譚香紅著臉,摟著他咬一口。蘇韌玉麵飛紅,自嘲說:“這熱天,我再不走又要換身衣裳了。”
他快步出了二門檻,遇到黑衣人侯在大門。很有幾分麵善,像是寶翔身邊侍衛。
那人道:“蘇大人,王爺方才已到京,差小的來送請柬。”
“請柬?”
“是,蘇大人請看。”
寶翔請柬,是一張皺巴巴的散發孜然味道的大黃紙。可能他預先寫好,揣懷裡幾天了。
這是寶翔初次落筆給蘇家寫信。他筆勢跳躍,要不是兩滴油漬破壞,字體還說得過去。
“石頭阿香,兄弟我十五日回京啦。當晚我請你們全家到金魚池邊巴人小館吃飯。
有香油麵,兔脯,大肥螃蟹,外加塞外野味。不來後悔,千萬賞光!
大白上”
大白像個畫押。“大”字像個胡人氈帽,“白”字像個肥豬頭。
蘇韌噗嗤一笑。金魚池那壇臟水,比有鳳堂外那池清荷更親切些。
清流也好,濁流也罷,隻是到彼一遊,有何不可?他當即回複願意赴約。
跟班喜形於色,蘇韌讓他帶信進去給譚香,吩咐丫鬟遞豆汁給他解渴。
怕再耽誤,他命馬車抄近路疾馳。烈日當空,車廂中悶熱。
他褪下扇套,打開湘妃竹扇。先是一怔,忍俊不禁。
原來,昨夜他不注意時,譚香真壯起膽,給他題畫了扇子的一麵。
她筆劃幼稚,寫出來卻有意料不到的拙樸之趣。
墨色數筆像畫蘭花,又像蝦米,歪打正著,竟有朦朧意境。
蘇韌把她題字念出聲來。
譚香題扇才八個字:好人好心好風好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