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今年的中元節是蘇韌頭一遭到北海附近的酒樓打牙祭。
昔日他或請人,或被人請,多取鬨市。彼此實惠人,吃飽喝足,高興便好,從未考慮下北海。
雖然帝京城大小海子屬北海風光最為清幽。但這一帶飯莊常被認為“陽春白雪”,不合時宜。因少了大眾的捧場,酒樓開了便倒,是司空見慣事。獨“有鳳堂”借文人雅集,能一枝獨秀。
蘇韌在掛“有鳳堂”石牌的茅廬前下車,順長堤步行。
高柳低荷,熏風如翦,信天翁翔於煙水,隔岸的禦苑舉頭可望。
竹林內人影綽綽,輕聲談笑。一曲溪水穿林流過,水麵漂浮酒杯。
蘇韌猜測無人會招呼自己,便信步往北海邊那溜舫型建築去。
一個戴方巾的斯文老頭兒迎麵向他長揖:“大人到了麼?久仰久仰。您近日若有妙筆生花,務必賞晚生誦讀一二佳作,則晚生三生有幸矣。”
蘇韌納悶:這是何方神聖?認錯人了?
他含笑正要搭腔,老頭卻急急跑到岸邊,對正在簍裡抓活鮮的小子嗬斥道:“嚇,小聲些,千萬彆壞了相公們的雅興!再小聲些……履霜社相公個個是冰清玉潔的人物,最受不了你們鬨騰……”
小子們憋著嗓門提醒:“掌櫃,您的聲兒比咱們都響。”
掌櫃連忙捂住嘴巴,再不吭氣。
蘇韌忍住笑,淡定地直往“冰玉”人堆裡紮。
他進屋,驀然間鴉雀無聲,大家眼光凝於他一身。
可靜了片刻,眾人又各顧各聊,依舊無人來照應新來的。
蘇韌沒遇見熟人,隻好往生人邊湊。
他蹭東蹭西,人們不是討論古本,便是賞析詩詞,他開口難免暴短,所以決定閉口不言。
他停在繪有“香山九老”的屏風前。屏風後有人痛評朝局,有人挖苦執政,害得他更不便開口。為解尷尬,他學樣輕搖折扇,偏頭眺望窗外。
有鳳堂是一色落地大窗,水田蛙噪,荷花紅白,遠近之間,畫意自饒。
好在履霜社內正統讀書人多。隨便讓蘇韌搭訕,是修身不謹。可探究蘇韌,叫“格物致知”。
蘇韌獨坐一會,果然陸續有人來與他說話。若放在吏,戶,工,刑四部,差不多人人認識蘇韌。可履霜社員多來自翰林院,禮部,國子監,他們對蘇韌幾乎一無所知。
不過繞了兩句話,對方不約而同都會問他:“兄台是哪一科進士?房師又是哪一位?”
荷花搖曳,蘇韌淺笑:“小弟乃吏員出身。無緣出自名儒門下,實乃平生遺恨。”
於是乎,有人暗中輕蔑,有人心裡奇怪,也有善良的為蘇韌歎息一聲,隻無人與他再深談。
蘇韌倒不顯落寞。他扇著涼風,品著熱茶,薄唇微動,仿佛念念有詞。
旁人當他對湖景興致盎然,正推敲作詩。其實,他是舍不得浪費光陰,趁機心算近來的家用。
蘇韌忙裡偷閒,這份篤定倒不是假裝的。上次他在禦前失態後,就督促自己多養精蓄銳。
人要養神,先要省力。打空拳費力,說空話勞神,即便不得不說,也要挑最合適的時機。
對於朝廷清流,蘇韌雖不存思慕,但明知其分量。去年,清流折損精銳,大火後更傷元氣。可物極必反,今春之後,沈凝等人儼然成了皇帝新一代的寵臣,使清流揚眉吐氣,重振旗鼓。
如果能獲得清流好感,那是有利無弊。雖然風向尚不明朗,能搭上一程沈狀元的順風船,何樂而不為?原是沈凝邀他來的。既然沈凝還沒到,他沒必要自己亮出底牌。
等蘇韌算完賬,茶也去了大半杯。他掃了眼杯底的茶葉,心道這茶真淡而乏味。
四周絮語,忽被老掌櫃高聲打破:“來了!來了!諸位相公,楊掌院,沈狀元,薛大先生來了!今日小店真是‘有鳳來儀’!”
眾人紛紛出迎。蘇韌慢吞吞跟後頭,恰與竹林中那幾位照麵。為首的,也是吏部出來的郎官楊曙。
蘇韌恭謹拱手,楊曙愕然,又瞟他一眼,匆匆點頭。楊曙背後,有位翰林出身的工部郎中,素與蘇韌撚熟。
那人見他也在場,大吃一驚,趕上前:“嘉墨,你怎會來?難道……宮中工程出了大紕漏?”
蘇韌搖頭微笑,低聲答:“不,……我是讓人拉來湊數的。仁兄,內閣徐隱在哪?”
“徐隱?他今日告假:唐王陪瓦剌使節入朝,鴻臚寺請求內閣派人去協理。”
“這樣……”蘇韌想:怪不見找不到這個熟人。
那人看他孤零零,便陪在他旁解說:“我社聚會規矩多。社內不講官位,座位隻按照年齒排序。又沒有會首,眾人輪流為主,本次輪到楊曙。還有,酒席費用一律平攤,散席時由主人收取。楊映是翰林頭兒,大夥自然要敬重他。沈凝薛觀炙手可熱,按本朝慣例……成了皇子師傅……入閣拜相遲早事兒。卓然剛正,仙寺淵博,在社內聲望已不下於前輩了……”
蘇韌已看到了久違的沈狀元。沈凝穿一襲荔青袍,神采端凝,該是少年得誌的模樣。與其並肩的楊掌院不苟言笑。另有大腹便便獅子鼻的男子,正是薛仙寺“大先生”是也。
楊曙見過兄長一行,拉沈凝手笑道:“因何姍姍來遲?該罰!”
楊掌院替沈凝答:“怪不得他們。晨起萬歲突然宣召卓然和仙寺,他倆怎能提早告退出大內?”
楊曙好奇問:“萬歲為何召見你們?”
薛觀答:“不過是垂詢皇子的學業罷了。卓然……?”
沈凝卻隻顧在稠人廣眾裡找蘇韌,一眼便找到了——蘇韌正靜靜衝他笑。
沈凝掙開楊曙,向蘇韌跑過來,口中親熱,直喚嘉墨。
人們沒想到大狀元和小吏員有這等交情,齊齊“驚蟄”。
“嘉墨,你與社友們談得歡洽麼?”
蘇韌莞爾:“嗯,還好。”
“我就知道……來,我給你介紹……”沈凝拖著蘇韌,介紹楊掌院與薛觀同他認識。
蘇韌當胸舉扇,對二人深深鞠躬。
楊掌院矜持而笑。薛觀撫掌歎道:“百聞不如一見。這位,豈非謙謙君子乎?”
沈凝說:“他正是君子!我被陷害入獄時,隻有蘇兄不畏權勢,對我竭誠照顧。”
此言一出,眾人都對蘇韌刮目相看。
蘇韌暗暗屏息,頰上頓現出櫻緋色。看似自然的靦腆,要比假惺惺的謙辭惹人喜愛多了。
薛觀告訴大家:“蘇夫人不假雕飾,有林下風範,萬歲正命蘇夫人監督小皇子念書……”
這個消息,不少人還是剛剛聽說。楊掌院認真打量蘇韌,浮出笑容。
蘇韌臉紅褪去,白皙麵孔上一片坦然。他那雙清眸,充滿著信賴,愈發惹人喜愛。
以為他微不足道的人,此刻紛紛發現:姓蘇的風度著實不錯,舉止著實雅觀。
掌櫃的請問楊曙,是否上菜?楊曙點頭,邀請各位入席。眾人剛要找機會與蘇韌聊聊,卻被沈凝近水樓台。沈凝伸手給蘇韌,邀他把臂同入飯堂。
那位熟悉蘇韌的工部官望著他背影,仿佛與有榮焉,讚道:“滿城儘說沈狀元。可蘇嘉墨守口如瓶,豪不張揚他們交清。君子之交淡如水,摯友當如蘇嘉墨啊。”
邊上一位說:“才我與他攀談,早看出他器量深沉了。哀哉!這人居然是吏員出身……”
因為席位乃是按年齡排,所以蘇沈二人叨陪末座。上菜時,不少人與鄰座交換扇子賞鑒。
正如武人愛喚刀看,夏季文人換扇子,也是天經地義。蘇韌因初涉這圈子,所以沒準備。
沈凝的扇子骨烏黑溢香,蘇韌一拿到手,身上莫名舒坦,問是什麼材料,沈凝說:“這是前幾日萬歲賜下的。範總管說是采華山之巔千年老藤,經藥物浸泡十年做成的。人放入袖中,清涼無汗,蚊蟲不叮。萬歲道宮內廢物太多,所以吩咐隨便揀選些給臣下。我喜歡上麵的字畫——是王冕的手筆。”
蘇韌對古藤王冕全無興趣,隻想到:同樣是為皇家效忠,自己在毒日頭下監工,沈凝在裝有水力機關扇的書房裡教學,皇宮“廢物”卻隻會給沈凝。真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無論如何,也要讓蘇密好好念書……
“卓然,你這扇麵嶄新的,真是王冕手筆?”有人伸頭問。
蘇韌回過神,發現自己那柄扇子錯到了彆人手中,他訕訕答:“這是小弟的扇子。”
那人瞅了老半天,死活不鬆手,嘖嘖稱奇道:“你這扇稀奇,是不是請世外高人題寫?”
蘇韌不想告訴他出於內人之手,單訕訕笑。
沈凝看那字跡,馬上會意,笑道:“是高人。我家中也珍藏著此高人的傑作。”
“是麼?稀奇,你們看看……”那人一路傳扇,直傳到座首。
楊掌院咳嗽,評價:“畫得模糊。”
楊曙補充:“還沒落款。”
薛觀收好扇子,對一座人道:“寓意朦朧,才是藝之最高境界。譬如白馬非馬,本是南北朝人談‘玄’風骨。至於落款,本是世俗人為名利所留。真正大家,不喜留名……”他起身走到蘇韌麵前,將扇子歸還給他,道:“還是物歸原主。君應珍重之。”
蘇韌想:大才子不愧是大才子,是個明白人。這薛觀肯為他說話,足見譚香給他印象極佳。
有時,連蘇韌也會犯疑:阿香到底糊塗,還是聰明?
有風堂菜肴花色精美,隻份量少,中看不中吃。
沈凝與他耳語:“嘉墨,大家吃菜隻是擺樣子,回家後鐵定還要重吃一頓。這兒,作詩與交流才是正題。吃得太飽,寫不出好詩。”
蘇韌尋思:這話說不定有理。吃得太飽的男人,攀花折柳。吃得不飽的男人,吟詩作賦。
他在家裡是翻看了老蘇先生留下的詩集的,但臨場了對沈凝交代:“我不會作詩。”
“不會作,慢慢就會。我請你來,是想讓你加入履霜社。有我和仙寺推薦,沒有問題。”沈凝自信說。蘇韌抽口冷氣。他原隻想混個臉熟,並沒奢望進入這個“冰清玉潔”的世界。
再說,“履霜社”每年刊印詩集,成員名冊恐怕蔡述年年會過目,隨時準備送上雙小鞋……
蘇韌今日見沈凝,彆有目地。此刻直接謝絕,反而會潑涼沈凝熱情。他迅速行了個緩兵之計,道:“我真是感激不儘。近期工程吃緊,等忙過這段日子吧……”
沈凝信以為真,點了點頭。
楊曙提議大家做聯句詩,從沈凝開始。
沈凝道:“諸位,徐隱因公未來,我們惟有加上個人才成雙數。徐默心不是進士出身,各位因其才華,從未看清他。嘉墨也不是進士,人品卻有古風。中元節詩不妨讓蘇韌打頭吧!”
薛觀附和,楊映默許,再無人質疑。
蘇韌知沈凝把首句讓給自己是好意,但……怎麼起句才好呢?他非學富五車,也不喜風雅……比起說話,寫詩難上百倍。
薛觀讚美譚香是“不假雕飾”,作詩該和阿香一般自然真摯才好?他起身:“小弟獻醜了。”
他瞥了眼窗外風景,念道:“紅花年年炫顏色。”
薛觀叫聲妙,沈凝欣喜,略遲疑便接:“青史滔滔唱海桑。”
楊掌院露半個笑臉:“後生可畏。他倆個其實已做完一首詩了。”
蘇韌放了心,沈凝輕聲:“你還說不會詩?有些東西,無師自通的。”
蘇韌想:許是臨摹廖嚴留下的字帖時,潛移默化成詩?
此處非比彆處,四周全是眼尖心細擅從字裡行間摳錯處的人,蘇韌不敢得意,留神著自己臉上細微表情。為了不讓自己餓著,大家侃侃而談時,他不動聲色地吃了盤中點綴的蘿卜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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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沈凝在這如魚得水,異常健談。
蘇韌總覺他書生意氣,說話直露。當然,履霜社裡這樣的人不止狀元郎一個。
蘇韌對於清流沒多大偏見。何況履霜社飯局上,話題個個都“素淨”。
如他所料,詩成之後,大家發牢騷的發牢騷,譏諷的譏諷,多針對蔡黨。
蘇韌想:光說不練,氣候難成。但沒一個實權派,成事何其難也?押寶在沈薛身上嗎?沈太年輕,薛太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