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禁城附近,蔡寵幫蘇韌下車,意思他隻能到此止步。
蘇韌好不容易,才把手裡的書抱穩。
“你走過去?”
蘇韌微笑點頭。晨風一吹,他精神抖擻,緩緩抬著右腿,向宮門移去。
紫禁城每日來去無數人,但蘇韌是少數能對門衛報以笑容的,因為守門的禦林軍頗熟悉他。
蘇韌把書捧高,半遮了眼睛,吃力地向禦林軍們指指腰間玉牌。
衛兵招呼他:“那麼些書?大人你可得走慢點。”
蘇韌輕聲道:“公務所需,不得已啊。”
他果然走得非常慢,近乎老態龍鐘。但有了那堆破書,誰還會懷疑他?
宦官們忙著灑水掃地,蘇韌拖拖拉拉,避開水滑磚地。
好在沒幾個人留神看他的臉,要不然,一定會被他那雪白臉上火然般的眼睛嚇住。
他到了工棚,放下書,天還未亮。他喘口氣,小腿褲子已粘住了肉,疼得麻木了。
他想:猴子盤算上樹並不難,但要它下海遊水,提著腦袋走路,到底有點難。
想到這裡,他獨自嗬嗬笑起來,笑到渾身骨頭酸痛,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工棚裡的官員們正在酣睡,他卻來回在台基四周摸索,暗暗把鴨蛋鏡藏在對著太陽的地方。
所謂“高台榭,美宮室”,新宮的台基挖得很深,至今夯土尚未完工。台基周圍挖有縱橫凹槽,到了本月,工匠們須得用石灰漿水刷基座的縫隙,才能保證日後建築排水。
為了節省人力,工地上就近設有調和石灰水的漿池,派一名工匠負責。漿池冒著滾滾氣泡,能把豬燙死。炎夏被分派這個苦活計的,俱是人緣不好,或公認最傻的。
比方說蘇韌三丈遠的小子,綽號“二木頭”,他隻比木頭多張嘴,話並不曾比木頭多幾句。山裡孩子肯吃苦,他在京學徒多年,赤膊和起石灰,不帶怨一個字。日日數他上工早。
因昨天是假期,缺乏人手。工地上人們為防下雨,特為在凹槽上搭了油布蓬子。
此刻雖才蒙蒙亮,二木頭已和起了石灰漿,工匠們七手八腳,動手拆散篷子。
蘇韌坐在靠著石灰池的枕木上,囑咐大家小心。
有人說:“我們自會小心,大人您也不嫌熱?”
蘇韌笑:“彼此彼此。”
有兩個乾雜務的工匠因為酒醉鬨事,前日被京兆府拘了。此事除了蘇韌等官員,並無幾人知道。拆篷子的時候,大活才想起來他們,蘇韌並不提他們犯事兒,隻左顧右盼,仿佛忘記了。
工匠們因監工長官坐在石灰池附近,怕毛手毛腳丟大油布傷了他,便從遠處拆起。
按規矩,日出時必須拆完。日頭從彤雲裡跳出,蘇韌故作焦急,嘖嘖幾聲。
二木頭素來敬佩蘇大人禮賢下士,他望著蘇韌駐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自告奮勇道:“大人,我去!”
蘇韌眼色溫軟,壓低聲擺手說:“你還不夠苦,不夠熱?傻呀!”
在這個世界上,傻人都心直。往往聰明人給了點甜頭,他恨不得掏出心去。二木頭不顧蘇大人好心,拖鞋順竿爬上了近處的頂。
蘇韌的心怦怦跳,他掃了眼沸騰的石灰池,等著日光強烈起來。帝京的夏天,太陽露臉半個時辰,就潑辣得不得了。蘇韌吹了口氣,又吹了口氣,二木頭停下手,問:“大人,您說什麼?”
蘇韌的眼睛裡,閃爍著如王蛇的火花。他轉頭向背後,看似盯著什麼瞧,實際卻閉眼。
隻有他自己知道,某處放著一麵小小鏡子,能彙到陽光,刺傷人的眼。
他心潮澎湃:能行麼?不行麼?上天顯靈吧!
二木頭直起身,順著油布邊緣瞧。
瞬間,他“啊”了一聲,跌下了篷子。
他是個大個子,一跌非用小可。竹竿油布,劈裡啪啦,向蘇韌滾來。
蘇韌捂著眼,向邊上躲閃。不知道哪位泥瓦匠的刀正擱在砧木近旁,正好一剜。
蘇韌慘叫一聲,昏死過去。迷糊中,他聽到更慘的叫聲,像是地府召喚……
許久許久,蘇韌徹底蘇醒。
“阿墨?阿墨?”
“大人,大人?”
蘇韌茫然望著頭頂的一圈人臉,問:“嗯,發生什麼事?”
“哎,一個蠢材跌下篷子,連帶你受傷。方才太醫來給你治了,說傷得不巧,被削了大塊肉。”
一官員用手帕替他抹額頭。
蘇韌表情微妙,問:“除了我……還有人受傷了麼?”
“有!那蠢材被石灰水濺到了眼,當場瞎了。皇宮禁地,他叫得瘋了似得,一直嚷嚷說刺眼,刺眼!我等令人趕他回去了。”
蘇韌皺眉歎息:“哎……可憐!”
毫無疑問,二木頭必定看見了鏡子裡的反光。
“老兄,你先可憐可憐你自己吧!阿墨,善良也該有個限度。你的腿要不是醫療及時,非壞死不可。哪朝浩大工程不用白骨來填?我們這頭回出事故,本該慶幸,可惜你傷了,誰來料理爛攤子?”
蘇韌坐起來:“我可以,我可以的!輕傷不算什麼,宮室是國家重地 !我最近腿腳不便,煩請各位兄長助我!”他說完,虛弱躺下,心中喜悅無法發泄,隻好偷用指甲蓋彈彈耳垂。
眾人慨歎一回,有佩服蘇韌能忍耐的,也有自愧不如他敬業的。
眼尖的發現了蘇韌清早抱來的一大堆書,上麵一本,工整寫著《本朝天工記事》。
“這是什麼?啊,上麵有我的名字,喂,還有你的,他的……”
蘇韌輕聲解釋:“是工部官員以及各位仁兄的營造監工經驗,大家曾有筆錄給小弟,也有口述的,小弟已彙編成冊,完工後,請人潤色後上呈給萬歲,才不枉諸兄指點小弟的心意。”
眾人感動,投桃報李,紛紛設想如何分擔傷者的工作。
回家後,人人說那蘇韌宅心仁厚,因此他福大命大,逃過一劫。
一石千浪,工地事故不久傳遍。連續幾天,蘇韌帶著拐杖,瘸著來報道。
消息上達天聽,皇帝更宅心仁厚,他下旨:免責肇事工匠,獎勵受傷監工。
蘇韌兩袖清風,把賞銀如數托人交給了二木頭。
從此,他再也不會想起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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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受傷,譚香肉疼,可想而知。
她覺得近來家裡肯定沾上了什麼邪氣,迫切希望做場法事。
蘇韌卻告訴她,已經請好了高僧,即日揭曉。
一晃譚老爹忌日到了,譚香拿了根竹葉,在門前點上買來的玉泉水。
清泉灑入土地,毫不留痕,總算在悶熱裡添了絲涼意。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惹塵埃?
”
出家人披著袈裟,鞋襪上布滿灰塵。譚香驚喜,認出是圓然。
“師傅,居然是你?還無塵呢?看你鞋襪。”她高興得用楊柳枝去掃老僧足下。
圓然合掌進門,笑道:“阿香,你坐一會兒吧。”
“我哪裡坐得住?師傅來京,還混得下去麼?”
圓然說:“外來和尚好念經嘛。貧僧如今不大肯接做法事的活兒,太拘束。我多在各處講講學,預備刊印一本泡聖人口水的《金剛經解密》,到時送你們兩本。”
譚香哈哈大笑:“送一本就好,我們全家合著看,其實,就是我們當家的看得懂。哎,師你傅還不知道吧,阿墨在宮裡受傷了,腿腳大不好。我怕他落下病,天天鴿子湯鵪鶉肉喂著他呢。”
圓然數了幾下念珠,訝然說:“還有這事?貧僧是一點點都不知道啊!”
蘇韌拄著拐杖在書房門口拱手:“師傅,請進來說話。”
譚香上趕著獻茶遞果,按著蘇韌肩膀讓他坐下了,才和三嫂一起殺雞煮羊去。
圓然四顧:“你們的排場已不小了。嗯,那邊有棵龍槐樹。我寄居寺裡麵也有,黃昏到寺蝙蝠飛,故國西山入夢青。流年匆匆,太匆匆!”
他看完了樹,順便關門。
他笑了幾聲,對蘇韌道:“阿墨,你知我為什麼來京城?”
蘇韌搖頭。
“貧僧上京,一是為了我,二是為了你。”圓然品了口茶,蹙眉道:“這茶葉不是上貢的。你目前還是官小!”
蘇韌說:“我喝不出好壞來。師傅,您為何在蔡家出現?”
圓然拿起折扇,用扇骨搔脖根癢,說:“因為六合有人捕捉了人犬,我一路跟蹤來了京城。你不知道:凡是練習青華仙冊之輩,必定要豢養人犬,以作藥引,還要取快新鮮人肉……呀,你大概也是為了人犬受傷的嘍?人犬果然在蔡家!”
蘇韌想到了寶翔,微微一笑:“知道在蔡家又如何,師傅你奈何他不得。”
圓然扇風說:“我老了,絆倒他有什麼意思?我奈何不了他,但你說不定勝他。看你,連移花接木受傷這種高招都使得出來……名師出高徒啊,我死而無憾啦!不過,阿墨,你從前有沒有得罪過蔡述呢?”
蘇韌尋思半晌,攤手說:“沒有,兒時我們當過幾天玩伴而已,那時候他與我很好。”
圓然點頭:“那麼定是我多心了吧。他既與你分享藥引的秘密,一定信賴你得緊。蔡述看上去可怕,其實沒什麼可怕。他樹敵太多,成眾矢之的,正是皇帝所要得。皇帝若願意,隨時可以名正言順叫他卷鋪蓋滾蛋。”
“為什麼?”
圓然用牙簽挑個果脯,方說:“所以,你還要跟師傅學幾招。前幾天,蔡姑老太太患病,我是毛遂自薦去蔡家念經的。夜深人靜,我和一個老尼姑切磋些名門八卦。那老尼姑說蔡述的母親公主癱瘓多年,全靠宮中施舍藥材延年。你想,隻要他母親一死,蔡述哪怕再神通廣大,也不得不丁憂三年,皇家順理成章收回權利。即便皇帝不許他丁憂,蔡述怎經得起全國人的口水?越是奸臣,越愛當孝子呢。皇帝現在不許蔡述的母親死,便是還要用他。那麼好一個擋箭牌,不用白不用!如今大家都口口聲聲咒罵蔡氏父子,誰還記得皇帝當年血洗朝廷啊?”
蘇韌入神,渾忘不適,問:“那弟子要跟著蔡述,將來不是一起倒?”
“阿墨糊塗。人是牆頭草,跟著強風轉。你明著跟蔡述,暗中效忠皇帝,設法接近皇太子,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蘇韌笑:“是,弟子糊塗。師傅說上京來,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我,是要告訴我這些話?”
圓然搖頭:“哪裡哪裡,這些話,是我上京之後才想到的呢。一個沒後代的人,又錯過了遺臭萬年或萬古流芳的時機,隻能像我這樣,教教可造之才了。”
“那麼……?”
圓然滿臉正經,放低聲說:“除了人犬,有件事情與你有關,促使我上京。阿墨,前些日子有人來六合,出錢查你身世了。幸虧遇到了我,不動聲色替你遮掩過去。”
蘇韌愕然:“那肯定不是官家的人。官家要查,何必問你老和尚?出錢查我,究竟是誰呢?”
圓然笑聲如甕:“當我順藤摸瓜,找到他府邸時,我倒是有點驚訝,想他和你有什麼關係?哎呀呀……天好熱……”
蘇韌曉得圓然喜歡賣關子,以此為樂,故意說:“師傅,你還是不要告訴我吧。萬一我認識此人,臉上藏不住怎麼辦?”
圓然收了扇子,道:“你當然認識他,他是你好朋友沈狀元的爹爹——名叫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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