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香即刻分辨出這不是她相公的手。男女間授受不親,哪個敢來占她的便宜?
她出其不意,掉轉匕首,直向耳後用力地一戳,對方“嗚哇”叫了半聲。
隻見草裡蹲著個小廝打扮的男人,他死捂嘴巴,抱怨說:“你……你也太狠了!”
譚香看他狼狽,忍不住嘿嘿,忽發覺那小子長得眼熟,好一幅劍眉星目,活脫脫是寶翔孿生。
“哎呀?”她心裡嘀咕,用手背擦擦眼,卻忘了滿手塵土,壓根揉不得。
她登感刺痛,用力眨眼,辣出淚水。那人不再□□,忙起來叫她:“阿香,是我啊。你哥哥我死皮賴臉的,你打便打了,哈哈,怎還要後悔得掉眼淚呢?”
譚香吃驚,跺腳說:“我不是……我……大白你……嗯?”
“好了,我給你吹吹,好了沒?”
譚香滿麵淚痕抬臉,正對寶翔。仔細瞅,這笑嘻嘻的人哪裡像個家丁,分明像家賊!
寶翔眼珠流轉,低聲道:“我是來此探聽消息的。蔡述晚上常失眠,因此他家夜間倒比白天防得嚴。不出我所料,人犬在這裡關著。隻不知道我的親親小表弟敘之打什麼鬼主意?”
譚香急忙說:“你管他打什麼主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和你一起把它救出去吧!”
寶翔遲疑,掃了眼譚香淚汪汪的大眼,口先軟了,道:“好吧!既是你意思,我設法救了它。阿香,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點離開。”
譚香不以為然:“我陪著你。多個好漢多個幫,雖我不是漢子,但我和你曾結拜的呢!”
寶翔不出聲,突然挨近譚香,撚住她一絲秀發,提醒:“有人經過……”
譚香偏頭,半推半就。路過的見小兒女草叢裡繾綣狀,唯恐避之不及。
寶翔對譚香的鼻尖,正色說:“阿香,你講義氣我領情,但血淋淋的,你若沾上,我怕露餡就會更快。我來蔡家幾番盜寶,機關難不倒我。隻是廚房離得近,人多眼雜走動勤……我怕壞了事。你真想幫我,隻需要去那邊鬨出些大動靜,最好引得雞飛狗跳,眾人圍觀,我肯定得手!”
譚香舉手:“哥,不用愁!我尋相罵是一絕,我這就去!人走遠了,你不用抓著我辮子了……”
寶翔鬆手,譚香向夥房跑去。寶翔聞了聞自己手指,猶有縷縷鴨油香味。
譚香回到廚下,三個孩子一齊嚷嚷,寶寶悄悄問她:“香媽,你看到啥了?”
譚香悄悄答:“有隻大蟈蟈!”
事不宜遲,然四周的人洗涮烹炸,各顧各本分,誰有閒工夫與她鬨事呢?
不過,要是有心,雞蛋裡尚能挑骨頭,何況大熱天火上澆油的廚房裡?
譚香抱著寶寶,坐上板凳。她身子重,凳上剝好的一籮毛豆被弄翻了,嗒嗒滿地滾。
掌勺急得要發作,隻怕惹不起她,賠笑說:“娘子領著小祖宗回上邊去吧,我怕把他熱壞了。”
譚香翹著腿,杏眼翻白,道:“忙什麼,哪有下人吩咐主子的道理?我去了一會兒,你們也不好好張羅些吃喝,把少爺小姐們餓壞了,我看你們怎麼擔待?你把新做好的鴨絲羹弄給我們嘗嘗。”
掌勺青筋暴起,圍裙擦手,不吭聲盛了四小碗,擺放在桌上。
譚香吃了半口,吐在地上:“燙死了!存心想要害小主子啊,虧你們個個養得腦滿腸肥!”
掌勺呼吸急促,站著不動,彆的廚娘彎腰圓場:“嗯……對,是小的們疏忽了,我們這就給刮點冰。”
掌勺抽出刀,從一角冰塊上刮了幾層霜,用盤子接了,調和加入粥裡。
譚香對寶寶和蘇甜耳語:“你們回房等著我。誰跑了第一,我有獎勵!”
三個孩子都是吃過山珍海味的,哪能被鴨絲羹拴住心?他們聽了譚香的話,跑得比兔子還快。
譚香翹腳,又吃了口粥,索性潑了,冷冷說:“涼死了!我不過說了你們幾句,你老這般報複起來,什麼意思?這地方忒不乾淨,蒼蠅到處飛……”
掌勺原本作威作福慣了,哪經得起撩撥,忽然衝上去,拳頭敲打桌麵,大吼道:“潑婦你閉嘴!大家都是奴才的命,誰比誰強啊!”
譚香暗好笑,有點過意不去,她眼神躲閃開大廚,繡花鞋底一亮,踢翻了桌麵。
大廚氣勢洶洶,把荷葉裡包著的鴨架子迎麵丟去……
虧得譚香能鬨,蔡府廚房裡如同炸開了鍋,遠近閒人全往那兒跑。
寶翔趁這工夫從容得手,救出了人犬。人犬雖然受傷,依然凶,寶翔點了他睡穴,用腰帶將他綁在背上,施展開輕功,從蔡府花園一角跳出了牆。
小飛駕駛馬車,正等接應。寶翔把人塞進車子,小飛旋即揚鞭。
“老大,那是人犬?”小飛問。
寶翔想到了人犬的真實身份,不由歎息:“他是個人,不是犬!我駕車,你去後邊瞧瞧他傷。”
小飛進了車廂,驚呼一聲。
他探出頭,臉上布滿冷汗:“老大,從沒見過那樣的傷口。蔡述家……吃人剝皮不成?”
寶翔皺眉,肅然答:“彆信那些無稽之談。蔡述是奸臣,不是人妖。他真想要人犬的命,我們根本救不著他的,你明白麼?”
小飛依然迷糊,但看寶翔頂真,他點點頭。
馬車一路飛馳,出了帝京。城西高地連著低窪,有荒涼的前朝墳墓,古寺蕭疏,蘆葦蔥茂。
“老大,你打算把人犬安置在那裡……?那是本幫機要所藏,老馮老徐上了年紀……。為了一個毫無乾係的半人半畜牲,咱們不該費如此大周折。”
寶翔道:“多嘴!你怎知他和我毫無乾係?老馮老徐都是錢塘幫老江湖了,除了他們誰能看顧好人犬?你以為錦衣衛那些少年得誌兄弟肯關心它?他們隻曉雄心壯誌,還不曉得塊肉餘生哩。”
他們到了一座早年因地震而坍塌的古寺,穿過廢墟,來到古墓前,寶翔敲打已磨平的半截墓碑,朗朗念道:“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刹江邊地欲浮。老人家,是我山白!”
不一會兒,墳墩上挪開了幾塊磚,有個白發老人露出頭來,滿嘴酒氣:“怪不得昨晚上還夢到我們在錢塘幫裡跟著老大喝酒猜拳,今兒山白你便來了,怎麼,又有什麼寶貝要藏在我們這兒?”
寶翔大笑:“哈哈,是寶貝,你老把門開大點吧!”
話音剛落,墓碑已被裡頭人踢倒了,一個大通口出現在寶翔他們麵前。
小飛讚道:“老徐你好俊身手,北海幫裡的兄弟到你這個歲數,大概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你的。”
老徐怪笑:“少拍馬屁,我可是錢塘幫的舊嘍羅,縮這蝸居養老,最多是給我們死去老大的兒子幫幫忙,絕對不會加入什麼新幫派,我也不會教你一拳半腳的……”
寶翔二人合力,把人犬運入墓道,一直呆到了黃昏才出來。
小飛說:“老大,蔡閣老一定會猜到是我們出手劫走人犬的吧!”
寶翔哈哈笑兩聲,拍了一下他的頭:“孩子,猜到和抓到,是天和地。所以說抓奸在床,擒賊拿贓,他既然方才沒捉到我,那我可以一萬個不承認。再說他私藏人犬,犯不著質問起本王來。”
小飛點頭,又問:“老大,你手疼麼,為何你總聞那幾根手指?”
寶翔忙甩手:“沒有啊! 咳咳,沒有!”
他們走下坑窪的土路,留下林光山色,殘陽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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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香在廚房吵架,兼之和女兒難舍難分,她正式辭彆時,天色已晚。
蔡家管事告訴她:蘇韌因公務,先一步離開了。
譚香有點意外,但她素知蘇韌做事一絲不苟,宮中工程萬千頭緒,假日要他前去也屬正常。
再說,蘇韌定是不忍心打斷自己和女兒難得相處……如果他得知人犬在蔡家,且為寶翔營救,會作何感想?他是不讚成冒險的吧……還不知道大白是不是順利救出了人犬呢。
她到了家,蘇密直打哈欠,傭人們好像一個都不在,唯有書房裡亮著燈。
譚香興衝衝推開房門,蘇韌放下手中工程圖,微微笑招呼她:“回來了? ”
他一向清澈的眼眸有些許潤濕,顯得他麵色愈加素淨,表情異常柔和,像是天生逆來順受。
譚香說:“嗯!你不是有公務麼,我還當你在外頭吃飯呢?”
蘇韌的眼角抽搐了數下,淺笑說:“總還是在自己家裡好,離你們近些,我好心安。我叫了幾個食盒,還把水燒好了。你管孩子吃飯洗澡,莫要管我了。公務瑣碎,頗為棘手,今夜我需得心靜,也不知會看書到幾時,不如睡在書房吧 。明日我早早要去宮中當差,隻好不跟你告彆了。”
譚香本想一吐為快,但心疼丈夫操勞,便點了點頭。
她總覺得今日蘇韌有些古怪,可是一點都找不到破綻來。
蘇韌垂下眼皮,裝出專心的樣子,不再和譚香搭話。
譚香在屋裡轉悠幾圈,拍死隻蚊子,給杯裡添滿了水。
她俯身看蘇韌手裡紙張,輕輕把頭壓倒丈夫的肩膀上。蘇韌身子不易察覺的一顫。
他折了眉毛,笑著拍拍譚香的頭,說:“你去吧,乖!你在時候,我念不進去……”
譚香想自己粘在邊上,丈夫更不能早休息了。
她笑著抽身,說:“單是今晚上許你不和我睡。”
蘇韌咬了咬嘴唇,道:“是,是,是,娘子你去吧,蘇密還餓著呢。”
譚香一關門,蘇韌便趴在桌麵,再無法堅持了。割肉後即便用了上好的藥,疼痛是鑽心的。
按照這樣的光景,他確實應該告假數日,以求痛苦減輕,早日複員。
可是蘇韌以為這種辦法太不實惠,而且愚蠢,簡直對不起他的傷腿。
他的監工,到目前為止僅僅是沒有出差錯,談不上出色,更不會給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個平庸的官員,如果還要“缺勤”,那麼壞評價便會接踵而來。民間人說“久病無孝子”,那是指親人骨肉。而在任何衙門裡,特彆是大內,幾天請假就可能招上司討厭,給同僚以中傷自己的機會。所以,蘇韌不願意。
監工的活計,必須咬牙乾下去。同時,傷勢是不能瞞人的。
人有時會“靈光閃現”,當蔡寵幫蘇韌包紮的時候,蘇韌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的計劃,是先從隱瞞譚香開始的。
今天,除了蔡述,他自己,還有蔡寵,誰都不知道那個秘密。蔡寵已答應,明日天不亮就趕車來接,送他去皇宮。
如果一切順利,明日太陽升起之前,他會和平時一樣,麵帶笑容,兢兢業業坐在工地的一角。
他是監工。他會知道每一班工人何時何地如何上工,也知道每一處的危險,每一絲的隱患。
蘇韌摸了摸傷腿,更加自信的一笑。
他胸有成竹,這傷口值得。它會帶來蔡述進一步的信賴,因為他們一起犯了“欺君之罪”。
而到了明天,它會讓蘇韌這個監工,留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好名聲。
他決定把和蔡述私下的肮臟交易,巧妙地偽裝成一次“因公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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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睡著,夢見自己沉在水底,被重重水草纏住,不得脫身。忽見一道金光從水麵透入,偏生夢醒了。醒來生疼,尚不如死。他用水沾手絹,擦遍了汗濕的軀乾,長出口氣。他估摸已到三更,總要填些肚子。然廚房距離百步之遙,想來想去,還不如把譚香私藏的花生米全吃完。
他咀嚼花生米,重看新宮的工程圖,把自己即將施行的每個步驟都過了一遍。那一張張麵孔,尖叫的,冷笑的,驚駭的,恐懼的,都在他眼前閃現。而蘇韌心如鐵石,不為所動。
他掏出一麵鴨蛋鏡,嗬著氣,用袖口把它擦亮。
有人敲門。蘇韌吹滅了蠟燭,一腳拖著傷腿,抱了大堆的書籍,挪到屋前。
月光漸稀,蔡寵一把提攜起蘇韌,直把他塞入門外馬車中去。
車行了半程,蔡寵方問:“你疼得厲害吧!”
蘇韌舔著牙縫裡的花生屑,道:“還好。”
蔡寵沉默良久,說:“你鋌而走險,心裡不怕麼?”
蘇韌想老管家大約猜出了幾分,笑答:“還好吧。”
蔡寵長歎一聲,等馬車到了皇城根兒,才說:“太平多年,兵不戀戰,你這樣大膽的年輕人稀罕。想當初的青年人裡,俊傑輩出,卻隻有兩個人能做到你的地步。”
蘇韌小心翼翼拆開了綁腿的紗布,答應說:“您過獎了。那兩人之間,一定有老閣老。晚輩兒時,曾親沐您的主公蔡文獻大人的教誨。我比不得小蔡閣老,辛辛苦苦隻為了圖個富貴子孫,終究是個墊背的命……嘶……”
他往左腿的血洞裡撒了些藥粉,將藥粉與紗布一同揉在張廢紙裡,丟到了路旁臭水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