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從口出 他知道: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1897 字 8個月前

一葉黃而知秋,帝京已到了寒意侵人的季節。中秋節前,朝廷循例要給在京部衙門的官吏發節賞錢。蘇韌等在禁城內督造新宮人員,一體領受皇恩。此日午後,戶部的老熟人毛傑著人押送了一箱賞銀過來。蘇韌畫押簽收後,毛傑邀他晚上去他家裡吃新鮮鹿肉。

蘇韌一手翻花名冊,一手打算盤,笑道:“莫等我。這麼多號人,我要如數發完賞錢,得多晚?”

毛傑吹胡子道:“怎能不等你?不瞞老弟,我們有事與你協商哩。”

他瞥眼進進出出的工部官員。

蘇韌會意:“好,你們先吃著,我完事後一定登門。”

毛傑眉開眼笑:“不見不散。嗬嗬,這回你要帶上你新納的‘拐夫人’?哎,阿墨你的腿不會落下殘吧?大家當差都不容易,學句糙話:好比把骷髏頭掛在褲腰帶上。”

蘇韌搖頭。頂級金瘡膏貨真價實,如今傷口已開始生肌了。也許不隻是藥材之療效,還要靠娘子譚香每日給他大補小補的食物。腿傷不能沐浴,譚香早晚都替他擦身,真是殷勤備至。

燈下,麵對娘子那雙泛著淚光的杏眼,他的心裡微甜,幾乎把腿傷的前因後果渾然忘卻了。

毛傑抹著胡須尖感慨:“又將八月十五了……老弟,箱底信封內的,是裴大人送你的。”

場麵上人,有的話多餘。蘇韌湊趣一笑:“嗯,八月十五。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為了籠絡人心,蘇韌給每個人發放節賞的時候,都說幾句話。對年輕人誇幾句他的精神頭。對上年紀的問幾聲家裡長短,孩子安康。如此一來,錦上添花,人人含笑。

忙到了金烏西墜時,蘇韌口乾腰酸。察看名冊,隻有一個木工頭喚作葛大的正忙,還沒來。

陪同蘇韌的值班工部官,新近才續弦,天擦黑就恍恍惚惚,神魂顛倒。

蘇韌善解人意,說:“反正隻剩下一份兒了,你且回去,我等他。”

那官不好意思,蘇韌直推他。那官道:“不曉得葛大忙乎甚麼,錢都不要。我臨走找他催催。”

蘇韌諾諾,動動發麻的右腿,整理起案上雜物。他眼神好,眾官裡屬他用蠟燭最節約。

誰知那葛佑坐等不來,右等不來,蘇韌心想:看來,今日隻能留個尾巴了……

正值宮中掌燈時分,天幕中月輪將圓,未點蠟燭的監工篷,好像一座光明中的孤島。

譚香年年自己打月餅……雖然太甜,卻香留齒頰。

蘇韌望著溜在地上的柔和光線,舔舔唇邊。

他撐著桌角,摸過箱底,把戶部送的錢揣入懷中,再蓋上箱蓋。

他抬頭,麵前的牆上,忽然現出一個魁梧人影子。

蘇韌一愣,旋即打招呼道:“葛大,我正等你呢。”

葛大鼻孔出氣,冷冷道:“蘇大人,小的也等你好久了。”

他徑直進屋,坐在蘇韌的椅子上,蹺起了腿。

蘇韌心裡一沉,將屬於葛大那份錢遞給了他,問:“此話從何說起?”

葛大根本不接銀兩,炯炯瞅蘇韌說:“人人都誇大人好,小的以前差點信了,現在想起來,白骨精都比不得大人的陰毒呢!你可認識此物?”

他大手裡藏著麵鴨蛋鏡,鏡子泛著鱗樣光澤,像隻蛇眼。

蘇韌背後猛出層冷汗……這麵鴨蛋鏡……是二木頭受傷的那天清晨,自己親手擱到堆放雜物的臨時帳篷上的,後因自己受傷,無法顧及它……然而,按照計劃,它應該在幾天後帳篷拆除中粉身碎骨的。況且,雜物篷周圍多出麵小鏡子……應該誰都不會注意到……

他隻愣了片刻,便依著箱子,從容笑道:“葛大你是醉了不成?這麼黑,我哪裡看得清楚。”

他故意彎腰問:“咦,你為何拿著麵女人家用的小鏡子?”

葛大冷笑:“這怎麼是我的東西,應該是大人您家的吧。大人非要小的挑明不成?”

蘇韌笑聲和緩:“你到底要說什麼?我真糊塗了。待我把屋裡弄亮些,你慢慢說不遲。”

他借口點蠟燭,悄悄把案頭一把開信用刀片捏手中,又把那隻手籠在袖子裡。

葛大不耐煩道:“你彆裝瞎白費事,我要說什麼?我揭穿你巧設機關害慘二木頭的事。你為啥故意受傷?因為你本來就有傷!蘇韌,那天我也在工地上,碰巧看到你藏鏡子了。當時你一瘸一拐,神神鬼鬼,我遠遠看著,沒識破。後來出了事,我送二木頭出宮去,回來看你放鏡子的地方,找到了它,我啥都明白了!你好惡啊。”

葛大說話間,蘇韌已點著蠟燭。他在光圈裡的臉,異常平靜,眼波清得能照出葛大的皺紋。

他慢慢說:“喔,這全是你的臆測吧?鏡子的事,簡直無稽之談。我是監工長官,為何要那麼做?世上有算計彆人的,可有算計自己命的麼?那二木頭傷了眼睛,我呢,傷了腿,我可沒怪他一句。這裡是皇城,不容許任何謊言。你要真查到了什麼,那時為何不對大家講出來?”

葛大語塞,喉頭咕咕。

蘇韌眸子灼灼,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現在你的所作所為,是意欲訛詐我麼?我這人自有君子之道。我寧可赴死,也不會接受任何勒索。葛大哥,你是個好木匠,隊伍裡少了你,我會感到可惜。現在,我全當你灌了黃湯說胡話,以後不會請求上方法治你。你拿走你的份兒吧,彆再胡鬨了。我還有約。”

葛大並攏了腿,拳頭錘著桌麵:“老子我炸你怎樣?二木頭廢了,我卻想過好日子!蘇韌,誰讓你不靠正路往上爬?老子光棍一條,跟你魚死網破,不過落個碗大的疤。你卻有老婆孩子……我若叫嚷出去,且不論真假,總有看不得你的人出來,順藤摸瓜,查你老底兒。”

蘇韌嘴角抽動,笑容竟有幾分殘酷。

他想: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但自己的毀滅,絕不能來得如此早。

葛大拿起熱烘烘蠟燭,對著蘇韌俯視自己的麵孔。待燭焰要燒到睫毛時,蘇韌飛快眨下眼。

葛大低聲說:“我不心黑,隻要三千兩。戶部那官兒來過了吧,你即便踏狗尾,錢都比我們死乾活的好掙。隻要三千,我就永遠閉嘴。你彆舍不得,想想你要是斬首了,你老婆孩子怎麼辦……不過,聽說你老婆頗有幾分姿色,說不定能當個粉頭給城裡的爺們取樂……”

蘇韌突然發出低啞的聲音,葛大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蘇韌貼著他問:“如果真給你三千兩,你能永遠閉嘴?”

他知道: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永遠能閉嘴的,隻有死人。

“是,我說話算話,帶錢離開京城。你這樣的人,太陰了。我繼續留在此地,保不準哪天被你害死。你隻要設法把我的名字勾銷,就沒人再想起我了,怎麼樣?”

蠟燭攸的熄滅。蘇韌爽快道:“好!戶部給我紅包不少於五百兩,我先給你吧!”

他從袖子裡抽出握刀的手,用力刺向對方頸部。

葛大驚呼側身,刀鋒已刺破了皮。他使勁全力,扭倒蘇韌。蘇韌腿腳不便,雙手卻如鐵鉤般有力,攥住對方的肩膀。二人地上翻滾,蘇韌手中刀片跌落。他到底文弱些,被葛大壓製住,蘇韌氣血上湧,動彈不得。

葛大已急了眼,竟雙手卡住蘇韌喉嚨,用上了死力。

蘇韌手足痙攣,掙紮不得,一縷生氣,在胸臆中炸開,心道是:吾命休矣!

他昏昏沉沉,耳側乒乓兩聲,葛大的手鬆開了。

蘇韌接不上氣來,蜷縮在地上拚命咳嗽。

他身旁,倒在血泊裡,死不瞑目的人,卻是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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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黑暗中響起另一人的呼吸。

蘇韌驟然住了咳。

他隻想到一件事:凶手並不是自己!

他朝角落裡瞟,有個宦官裝束的人貓腰捂著臉。秋夜月光披於少年肩背,活像盞銀色的鬥篷。

蘇韌一眼認出來,是柳夏!他歎息聲:“小柳兒?你!”

柳夏嚇傻了,光知道戰戰兢兢,背上“鬥篷”化作欲展翅蝙蝠,甚為詭譎。

那葛大死狀猙獰,滿麵不甘心。蘇韌彎個小指探他鼻息,默然冷笑,明白他是死絕了。他的語氣卻極沉痛:“哎,他竟死了……小柳,你為何要……哎呀,真是天降奇禍!”

“他死了?我……我不知道……我……怎麼辦呢?我殺了人!?”柳夏抓著頭皮,圓眼睛滿是淚花:“蘇大哥,我……隻是想給你送盒皇上才能吃得到的月餅……我聽見怪聲進來,看他的樣子,以為他要弄死你呢……我慌忙中抄起那個,隻砸了兩下!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我一定中邪了……”

屍身後的地上,趴著個大硯台。那盒散落的貢月餅,沾滿鮮血,如何再能吃得?

望著少年,蘇韌有一絲躊躇。然事不宜遲,應速作了斷。

他挪到柳夏身邊,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小柳彆怕,有我在呢。記得在六合縣牢的事麼?你是我的小兄弟,我不會讓你為我背黑鍋。你趕緊走吧,凡事我一人擔著便是,決不會攀扯你。”

他了解柳夏,深信能把握那少年的心情。

果然,柳夏仰起掛著臉蛋,認真說:“蘇大哥,你說哪裡話?我不會走的。我要逃了,世間還有何兄弟義氣?既然我犯的事,我陪命就是了。”他齧著指頭,瞪圓豹子眼:“大哥,四周好像無人,我……我們若找個僻靜地方把他埋掉,成不?”

蘇韌苦笑,攥緊了柳夏臂膀。夜風溫柔,他這才完全從窒息中恢複過來。他暗暗慶幸,關鍵時刻柳夏來了。他又隱隱懊悔,本不該出手殺葛大的。若不是那廝提到粉頭之類的話……他儘可施展功夫與他周旋……而後借刀殺人。在他刺向葛大之前,他已經盤算好了如何藏屍,如何偽裝,如何撇清,但那僅僅是為他自己是凶手,且在場沒有第三人而假定的。現在他既然不是凶手,而柳夏又親曆了此事。那麼,原先鋌而走險的計劃何必去施行呢?

他想到這裡,搖頭道:“小柳兒,你到底是孩子。莫說宮中到處有禁軍巡邏,這滿地血跡,你我怎麼能徹底洗清?沒有彆的法子,我們隻有自首一途。”

柳夏問:“自首?”

“你莫慌張,聽我說。你砸死這名工匠,隻是一起無心事故,並非陰謀。對麼?”

“當然!”

“葛大圖謀錢財,故意拖延到晚上來見我。眾人皆知我腿上有傷,勢單力薄,根本爭搶不過他。而在我快要被他掐死的關頭,你無意中到訪,你喝令他不聽,情急之下,隻好動手,難道事情不該是如此麼?”

柳夏開始鎮定,說:“嗯,理應如此,雖然我當時連喝令都來不及了……無論如何解釋,我是殺了人。自首的話,我一定被定罪。其實很久之前,我就想回報你的恩情了。隻怕今兒一遭,反連累了大哥你仕途。”

蘇韌抱住他,撫摸他頭頂,語氣哽咽:“哎,你這傻小子。兄弟同根,說什麼連累?我現在隻擔心你吃苦頭,你原都是為了我……”

柳夏聽著,淚水重又奪眶而出。

蘇韌取出袖子裡一塊潔淨手帕,覆住死者的臉,長歎一聲說:“他也是一時糊塗吧,可悲!”

柳夏擦乾眼淚,問:“萬歲閉關,不能驚擾。我們該去哪裡自首?”

這正是蘇韌此刻苦想的問題。沒有選擇的人,會感到絕望。而選擇多的人,會十分傷神。

已經入夜,中秋前夕,在天子的心腹地發生了命案,凶手更是禦前太監。若張揚出去,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事情絕對不能出宮,蔡述那條線是用不到了。在宮中,一股勢力是擔任防務的錦衣衛,而另一股勢力是皇帝近側的東廠。錦衣衛的領袖大白,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東廠的總管範忠,交道尚且較淺。如果找大白來,事情恐怕還是會傳到範公公耳朵裡。如果找了範公公,大白卻未必能知悉此事。遠水不解近渴。在宮裡綜複雜,萬不可舍近求遠。

他決心已下,道:“皇帝閉關,範公公總在儘忠職守吧?我留在這裡待罪,你速速去稟報範忠。你要救我,也要救你自己,隻需不慌不忙說清原委即可。小柳兒,你雖不幸進宮,但在我心裡麵,你始終都是條好漢子。你去吧!”

柳夏答應離開,蘇韌反鎖了門。他還是沒點燈,隻感到疲乏與饑餓,交替襲來。

他撈個滾到書桌下的月餅,坐回椅子上。他大口吞咽,咽不下去時,灌了口冷茶。

他反思:一個人日夜演戲,總繪出差錯。錯的不是演戲者,而是那些愛看戲捧角的人。

聽到有節奏叩門,他撐著拐杖去開。兩個黑衣宦官立於門前,像是一色木人。

“蘇大人,範公公有請。”

蘇韌點頭,回首望眼屍體。

他們說:“這裡我們會處理。”

那兩人夾著蘇韌,健步如飛。七拐八彎,蘇韌到了一間空曠的殿堂。

柳夏跪在台階上,一聲不吭。蘇韌進了殿,黑衣人關上門。

範忠坐在蒲團上,玩賞手中的拐杖,笑聲尖細:“蘇嘉墨,你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蘇韌居然笑了笑,跪下道:“老先生恐怕已知道情由了,下官隨您處分。”

“嘉墨你不必下跪,此與禮製不合。”

蘇韌隱約一笑,說:“老先生,不是下官要跪,隻是腿腳不便,跪著比站著省力。您德高望重,您兒子與我情同手足。我給您跪,不委屈。”

範忠樂得光下巴一抽一抽:“說得好!阿墨,你極聰明。這輩子凡給我跪的人,確實不會委屈。你來找我,算是對了。唐王爺,蔡閣老,任他三頭六臂的人,在宮裡卻不如我。”

他繼續說:“柳夏失手殺人的事,我已明辨。不過一個工匠,天下有的是。他既然心懷不軌,柳夏處置了他,沒什麼大不了。柳夏正受萬歲眷顧,我指望他從此能聽話,彆老帶著身刺耳。皇家工程,是一天都不能耽擱的。你隻要能彙明實情,便可無罪釋放。葛大的事,你萬不可走漏風聲,事後應不留痕跡,將他抹去。以免影響萬歲的修道心情,引起吉利不吉利的閒話。”

蘇韌低頭答應,不敢鬆氣。

範忠笑道:“一件小事,隻要我樂意,我能讓它無限大。一件大事,是要我不樂意,我能讓它無限小。東廠從不虧待那些首先找他們的人。蘇韌,你看這把拐杖,長短適中,精雕細琢……是你娘子昨日送到我家的。禮輕情義重,她真是懂道理的女子。為了讓你們過個團圓中秋,我把這事看成沒了,明白麼?”

蘇韌發現,那拐杖是出自譚香的手。他受傷後,她雕刻了七八根拐杖送他。

有一根做的特彆短,特彆花,蘇韌當時調笑:“這該給花花小老頭使。”

譚香眼亮,嗬嗬道:“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