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從口出 他知道: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1897 字 8個月前

蘇韌隻當她隨口附和,沒料到她把範忠看作“花花小老頭”了。

這根拐杖送得正是時候。要沒有譚香送禮,今晚怎麼能順利過關呢?

蘇韌叩謝範忠,範忠提醒道:“你在外頭洗洗,換身便服再出去。身上賤到了臟汙,不好看!”

蘇韌依言。範忠找出件做工精細,略顯陳舊的夾袍子送與他穿,恰是合身,像是定做一般。

蘇韌拜彆出宮,夜已闌珊。

他想:最好的掩蓋,即一起照常,因此照樣去毛傑家赴約。

毛傑家裡高朋滿座,鹿肉飄香。蘇韌晚到,眾人大喊該罰。

蘇韌順水推舟,一飲而儘,方知辛辣後甘甜,可解千愁。

毛傑拉他到葡萄架下,說:“有件事同你商量。……你和新科狀元沈凝私交極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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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笑了笑。

毛傑推搡他道:“老弟你不興如此曖昧。沈卓然確是清流中的翹楚,但他心高氣傲……,聽聞他曾引介你加入履霜社,必然是與你交情匪淺。”

蘇韌又笑,心想:官場上人好比世間風流男子,往往要到處留情。正因與各方關係錯綜,每段關係以若有若無,似真似幻為佳。他嘴上正經:“喔,卓然是位君子,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矣。”

毛傑捧腹:“對,對,淡而無味,怎比你我酒肉朋友? ”

他話鋒一轉:“沈卓然縱然淡,還是油水裡泡大的,到底他有那樣一個大闊佬當爹呢。而我們這種小民出身的官,撈閒錢再多,也攔不住自個計著較著。眼下有個難關,恐怕要勞動沈大老爺施以援手,方可緩你我燃眉之急。按說中秋過後,戶部該撥款為新宮修建采買大批木材。若是風調雨順,我們的預算儘夠了。偏天公不作美,今年夏天西南暴雨成災,雲貴道路毀損,木料壓根運不出來……”

蘇韌今夜剛僥幸逃過一劫,再聽到這樣壞消息,已不驚不急。他挑眉苦笑道:“呃?西南災情,似乎朝廷內沒有奏報啊。那班地方督撫布政,隻會寫‘萬事大吉,政通人和’。”

毛傑嗅了嗅鼻煙,打個噴嚏:“換了你我也一樣是報喜不報憂。西南省份給部裡的‘孝敬錢’尤其多,便是要我們幫著他們蓋屎。舊例:如西南木材不夠,則去南洋購買,再由水路運上京。那樣,一則耽誤工期,二則預算加倍。往年可行,今年尤不可行。宮殿與彆的工程不同,事關萬歲的麵子。延期觸怒龍庭,老弟你肯定掛不住。戶部這邊呢,無疑是捉襟見肘,你清楚咱們如何勒出那幾百萬兩的。莫說加倍,多要個角都沒得。本來,戶部打算踢球看山水的,但為了你對我們的好處,大家決定提前和你通個氣,以求兩全之策。想來想去,我們想到了沈家……”

蘇韌咂咂唇邊殘酒,回味起與沈明的初會。那天,沈老爺說:“……夏季之時,一定會有洪水。算來秋季時,宮內往雲貴采購大木料,一定缺貨。……老夫在雁北等地,秘儲木材已有七年……”

他心裡已明白大概,故意問:“毛兄,恕小弟駑鈍,為何說沈明能為我們解圍呢?”

毛傑答道:“沈明是天字第一號的特許皇商。他的生意之大,貨源之足,瞞得過彆人,卻瞞不過戶部。賢弟你有所不知:沈明其實是蔡文獻公暗中扶植起來的。但文獻公下世後,他卻忘了本,隻顧拉攏閹黨。現今沈卓然高中得寵,當爹的竟存心與小蔡閣老撇清起來。為此,蔡黨中人俱不齒他。蔡文獻公在世時,曾交待裴尚書等,說沈明儲有大量木材,國家有大變故時,可緊急向他征用。可是,文獻公已死無對證,本派人又與他生分,隻好讓你這樣一個與他家有交情,又算局內人去找沈明商借了。”

蘇韌犯難道:“嘖,我與卓然熟,與沈明卻不熟……老奸巨滑的商人,哪裡肯露口風?”

他知道,即便有圓滿的希望,事先卻要往壞裡說。這樣,成功了是驚喜,不成功是當然。

“你不須找沈明,先去拿下卓然吧。據說那沈明愛子如命,凡公子所求,他無不答應。嘉墨,大家可全仰仗你的智慧啦!”毛傑說完,拉著蘇韌往屋裡走,趕著去品嘗下道菜。

蘇韌吃著佳肴,想著沈明。這幾天,沈明在他的心中益發神秘,以至於他再不能把他當成一位簡單的商人。他又想到沈凝與沈明趣味神采迥異,真可謂“子不類父”。大概因為卓然是家裡獨苗,讀得進書,沈明才鐘愛無比?

圓然來後,蘇韌私下見過牛大興,向他打定沈家底細。牛大興雖不甚明了,但誇下海口,說憑借他這位“養生學問家”在富人圈裡的名氣,即日便可接近沈府,順便推敲沈明其人。然而,至今未有消息……

他酒足飯飽告辭。一路無聊,忽見個無頭巨人閃進馬車來,手提著血淋淋的骷髏,直往他身上壓。他驚醒。原來隻是打盹罷了。車臨到菖蒲胡同,河水聲愈加清越。蘇韌讓車夫放他下來,賞了幾塊碎銀,笑道:“中秋節裡,與你娘子買匹布穿。我想多走幾步路。”

馬車夫哪有不樂意的。蘇韌看車頭調轉,長出口氣,拐到菖蒲河邊蹲下。河水能映出銀月,但卻影不出人臉。他把雙手浸入河裡,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才踱步回家。

“爹爹,你回來啦?”蘇密高采烈指著自己的腳:“你看,我穿了靴子!”

因家境漸漸寬裕,譚香給蘇密買了雙鹿皮童靴。頭回上腳,蘇密恨不得天下人都來瞧。

蘇韌讚道:“好神氣啊!你娘兒怎還不睡呢?”

譚香麵色紅潤,鬢邊金釵一步一搖,過來說:“還睡呢?我們連衣服都不得換,一撥客人接著一撥,全是來送月餅的。去年我也沒見你有這麼多朋友啊。”

蘇韌失笑,沒想到大家動作那麼快。他舉目問:“月餅在哪裡?”

“還剩兩盒。其餘我都送掉了。第一個客人走了,第二個來。我把第一個的月餅送給第二個,第二個的月餅送給第三個……不然暴殮天物麼?非但我們,連這一片的老鼠都吃不完呢。”

蘇韌皺眉:“盒子裡都有名片的。你莫連那個也送人,豈不是失禮?”

譚香咯咯笑道:“你當我還是大老粗麼?我如今也認字,知書達理啦!名片我都取出來,放在你枕頭下邊。因你不在家,我寫不成名片,就拿了兩種小手工,任客人選。客人都樂得什麼似的。蘇密,去把抽屜捧過來,讓你爹爹見識下我家的‘名片’。”

蘇密應聲,小心端著個抽屜。蘇韌定睛,左邊格是一把木挖耳勺,右邊格是一把鏤花木書簽。

他忍不出笑出來,說:“阿香,我真服了你。”

譚香得意洋洋,說:“名片看一次就丟了。挖耳勺和書簽就是常用的。我忙見客,自己才打了五盒月餅。兩盒淨素的我讓三叔送給圓然去了,另兩盒我讓沈大哥娘子拿回去了,一盒咱們留著自己吃。”

蘇韌問:“沈娘子來過?卓然也來了麼?”

“是啊,她好客氣,好賢惠的。沈大哥沒來,朝鮮使節來上貢,他忙於接待。沈老爺出京去了,說是忙生意。過節那麼多應酬,沈府裡裡外外全靠她操持呢。”

蘇韌沉默片刻,低聲說:“嗯……那我中秋也不必去沈家了。”

譚香說:“是啊,中秋合該自個兒關門過,去彆人家打擾做什麼?”

蘇密嘿嘿笑:“娘,你看看我的靴子!”譚香雖看過百八十遍了,依然不吝讚美。

此當口,三叔在門檻外回話:“太太,我去了龍槐寺,寺裡人說圓然師傅已動身,去香山碧雲寺賞月雲遊了。”

譚香撐腰說:“他老人家好興致啊。香山的月亮,比這裡好看?我的月餅呢?”

三叔彎腰:“遇到那寺裡住持,小的就送給他了。”

譚香笑罵:“三叔你做的好人情,我要孝敬圓然,怎便宜那禿老頭去?也罷也罷,他們出家人……”

三叔習慣女主子的脾氣,帶笑說:“住持收了月餅,十分高興,他說八月十五早上,寺裡也要發十輛大車去香山寺院聯誼,現下有輛車空著。若太太老爺不嫌棄,可同去遊玩並尋圓然師傅。”

蘇韌阿諛道:“娘子的巧手不白費,和尚都請我們搭車。”

譚香笑渦微動,眼一亮說:“阿墨,我沒去過香山,不如趁此機會一起去吧?你傷那麼久,都沒好好休息過,索性去那裡緩緩氣。蘇密呢,你可以穿著新靴子,好多人能看見!”

蘇密馬上點頭。蘇韌想了想,也應了。譚香興奮不已,忙著準備起包裹來。

蘇韌心事重重。蘇密拿了本書推他:“爹爹,這是什麼書?”

蘇韌一看:“嗯,這是瓦剌王子給的蒙漢語書。”

蘇密歪頭說:“沈師傅正在學瓦剌語,我也要學!”

蘇韌翻了翻書,鼓勵道:“好啊,不如我們一起學。學好外國語,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不稀罕番邦語。不過,凡父母都指望孩子多長見識,何況深謀遠慮的蘇韌呢?他看著蘇密,起了一個念頭:自己與沈凝官職性格都不同,交情要長久,必須有共同追求才行。沈凝的其他追求,對他都是華而不實。但學習瓦剌語,對自己並不難,而且能教孩子。

他們父子正起勁,在圓窗邊的譚香突然停手,歎道:“阿墨你們快來看,月亮真圓!”

蘇韌走到她身旁,心裡舒坦了不少:“可還不到十五呢。”

蘇密踮腳:“哇,很圓。”他對著月亮抬起一條腿,鹿皮靴閃閃發光。

譚香笑嗬嗬道:“誰說八月十五月兒最圓?我看今夜就夠了,未必要圓到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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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蘇韌全家坐上寺廟包車,遠離開京城喧囂。

碧雲天長,山抹煙霞,一輛輛大車軋過黃花地。四野紅葉初點,斑駁喜人。

畢竟香山是風景勝地,來賞月的人真不少。車進山道後,因擁堵而停止了行進。

蘇韌和兒子正以揣摩瓦剌語發音為樂,東張西望的譚香忽然發出“咦”的一聲。

她用胳膊肘捅捅蘇韌:“阿墨,後麵那賊眉鼠眼的家夥,不是牛大興麼?”

蘇韌眼尖,立刻從雜遝的人車裡覓到牛大興之身影。

他一身居士素服,單肩背個藥囊,賊眉低垂,鼠目半閉,好副雲淡風清之相。

蘇韌思忖:牛大興來香山,一定是來陪他的哪位闊主顧兼冤大頭的。自己和他的來往,全都瞞著譚香,此時根本不能打招呼,還是省點心思。

他縮回頭,對譚香耳語道:“他應該改邪歸正了,隨他去吧!”

譚香還有點記仇,輕聲說:“呸!有他就沒好事。”

這時,蘇家的車附近有兩個腳夫爭路,先是海罵,繼而大打出手。

蘇韌再張望,卻遠遠對上了牛大興的視線。牛大興衝他努嘴一笑,有幾分諂媚。

蘇韌不好理他,隻微微點下頭。

牛大興和一個賣花的小村姑說了幾句話,便繞到山坳裡去了。

一路顛簸,午後才到半山腰的永寧大寺。俗客們奉上供養錢,被安頓在禪房內。

蘇韌還沒坐熱墊子,獻茶的小沙彌告訴他,有個小姑娘在寺門口侯著。

蘇韌詫異,跑出去瞧,居然就是那賣花的小丫頭。

“你是蘇大叔麼?牛爺爺讓我跟著你來,獨與你說:沒想到在山裡遇見了你,若你要找他,可在今晚上亥時,到附近那棵有名的周柏處等他。”

蘇韌問:“小妹妹,你曉得牛爺爺住在哪裡?我直接去找他,不是更方便?”

小丫頭擺手:“才不是!有人雇牛爺爺進山來采補藥,因此牛爺爺住在這片懸崖上的小道觀裡。爬上去可吃力了。蘇大叔你的腳肯定不行的!你看,那懸崖下便是周柏,係著好多紅絲帶……”

蘇韌仰頭望崖興歎,想牛大興真老當益壯,為了賺錢什麼都敢呢。

蘇韌夫婦與圓然相見,又遊覽古寺,又吃齋玩月,儘興之時,已近亥時。

蘇韌借口要找圓然再說說話,獨自出了寺門,一步步向周柏走去。

月明星稀,空山鳥語,路旁楓樹參差,夜露沾濕行人衣袖。

蘇韌到了周柏,遠眺寺中燈火,心中頗暖。

對慣於神神鬼鬼的老牛,他並不當真,隻打算等上一會兒。

他站在柏樹後麵,仰望冰月,身心俱有一種被洗滌後的潔淨之感。

攸的,他看到頭頂那片漂浮著夜霧的懸崖上,有兩盞燈籠移動。

過不多久,兩個光點對著,停在峭壁邊緣的巨石旁。

空寂之中,間或人語飄入風中。沙沙喳喳,令聽者感覺玄妙。

夜霧彌散,清光被遮,蘇韌想:牛大興大概在懸崖上會客,不會來了吧。

他怕譚香半夜被驚醒,所以決定返回寺廟。他剛繞出柏樹,忽聽到頭上的懸崖間發出一聲尖叫。

他隻感到風聲驟變,有重物急速下墜。他出自本能,趴在地上。恰在伏地之時,他聽到不遠處“啪”的一聲。霧氣裡,想是燈籠紙著火,嗤嗤燃起火苗。

蘇韌朝著火苗慢慢爬行,終於懂得發生了什麼。方才一瞬間,有人墜崖了。

毫無疑問,他會當場殞命,腦漿崩裂。

蘇韌無聲仰望,懸崖上另一個模糊光點,慢慢移走。

他翻過屍體,心想譚香說對了:有牛大興便沒好事。

從藥囊,服裝,與身量判斷,死者是牛大興沒錯。

奇怪的是,牛大興雖死,一隻手依然緊緊攥著什麼。

蘇韌橫生勇氣,用力掰開他的手掌。可是,他手裡隻是一顆金黃圓潤的果實,如此而已。

蘇韌深吸口氣,想抽身逃離,卻不料有人將他攔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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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9月1日,開學了呀。我們這忽然天冷了……秋天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