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號(上) 第一是慶賀自己還活著。……(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882 字 8個月前

陰謀這玩藝,好比春藥,合該用在暗處使勁兒,卻不方便拿到明處說。所以夜晚過去了白日來,各人還是要乾各人的本份。風雪夜奇遇,已過了大半個月,而蘇韌在旁人眼裡,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每日他天不亮就上宮中監管,天擦黑再回菖蒲胡同伺候老婆孩子。間或上各部熟人家中串串門,湊湊趣說笑笑,並沒漏了一回沈狀元家。

帝京城內關於太廟死了和尚,蔡閣老病假的事兒,咋呼了好一陣子。隻可惜再無半點續文,因此眾人漸漸失了興致。且春節將至,京城人便同往常一樣,投入到辭舊迎新的忙碌裡去了。這日蘇韌回家,見譚香正爬在椅子上換春聯。

上寫得是“一家和睦一家福,四季平安四季春”。

他看那手字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來,便問:“你從哪裡討來這筆好書法?”

譚香折腰,眯眼瞧了他會兒,笑道:“這字討是討不來的,你再猜不到誰寫的。”

蘇韌細瞅,心想走筆倒瀟灑,但也稱不上大家,笑問:“誰?”

譚香撩裙,敏捷跳下,低聲說:“萬歲。”

蘇韌訝然道:“萬歲?他給我們寫春聯?”

譚香道:“怎麼不行?萬歲忽然到書房來看我們念書,問我們幾個要什麼賞賜過年。薛先生說想瞻仰禦藏的幾幅名字畫,沈大哥說希望對應天府大案尚在押的減刑,蘇密說想要一匹漂亮的小馬,寶寶說想去城外玩玩雪,萬歲心情甚好,全都應了。輪到我,我說我不要什麼,隻願萬歲長壽,老百姓平安。萬歲不依,一定要我想一個。那我就隨口說:賞我副春聯應景吧。我隻要春聯,哪敢指派他老人家寫?誰知道萬歲提筆就寫好了……萬歲命我回家就掛起來,還讓蘇韌你好好當差。我說:蘇韌他當差應該的,但您寫得我不敢掛,應該學人家用框子裱起來,再塗上金粉抹上朱紅供起來啊。萬歲卻笑了,說:不打緊,朕本沒落款,熟悉朕字跡的人也少,所以儘管掛吧。”

蘇韌聽了頗欣慰,想不到譚香如今常走動宮中,倒也能應付自如了。怪不得剛看了眼熟。原來自己家這副春聯,和沈家廳堂內的那副對聯都出自“鳳城子”之手。能靠上皇帝的邊,總歸是好事。他想到沈明,眉頭深皺。不過浮上心頭的,卻是另外一事。思索片刻,不禁歎了口氣。

譚香拍拍他:“你歎什麼?”

蘇韌坦陳道:“我在盤算:今年春節,工地上如何有錢發?京城各衙門都有慣例,春節前派分盈餘。即便是清水衙門裡的人,都眼巴巴指望那點活錢過節呢。可我們的工程直接歸宮裡管,說是有幾百萬兩預算,可那工程本是無底洞。非但不敢亂花,平日一筆筆賬都要送內閣並司禮監審核的。難道直接問萬歲要錢去嗎?若大家分不到賞錢,不敢抱怨上麵緊,隻會說我這管事的不會活動。”

譚香搖頭說:“萬歲怎麼會沒錢?小柳說:萬歲的小金庫比國庫還滿呐。阿墨你這幾天好像被歪門邪道唬住了,到現在才知道抱佛腳想辦法?你怕,我不怕。你不方便活動,我替你活動去。”

蘇韌把老婆拽進裡屋,脫了皮袍揉作堆,給老婆暖手,微笑道:“多謝你一片熱心。你不怕,我又怕甚麼?其實我已有過動作,隻等回音。小柳那邊我下功夫,你不一定知道。但前幾天可是你親手送去範家的賀年禮。那盒柿餅裡的真金白銀,就是我的陳情表。當然,這本來是戶部裴尚書送給我的……範公公乃明白人,既然肯收下,自然會幫我說說情。”

譚香聽了白他一眼:“哼,你倒大方起來?從前一個子兒都省著花,現在送起金銀都不眨眼皮。將來賞錢真發下來,你是不是打算狠狠撈回本來了?”

蘇韌又笑道:“那不可能。你相公的官還小。所以撈錢隻能偷偷摸摸,明麵上卻要有分寸。千萬隻眼睛盯著的錢,大撈才是棒槌呢。可我也不能少拿了,該我的份是一定要拿。否則眾人會以為我暗地裡早已中飽私囊撈夠了。我豈不是冤枉?等我們這些官吏分派了,剩下的全交給各管事的去分派。你願意撈多少,貪多少,是你的事兒。我並沒看見,也不會負責。阿香,彆看這麼點錢,多了少了,有的人會記恨一輩子,還有的人會鬨到抹脖子上吊……”

譚香嘖嘖歎息:“想不到年賞有這麼大學問。然而世人並不光為了錢,多是為了爭口氣。同樣修宮殿,你糊牆我雕花。你我一個都不能少。偏賞錢就不能平攤,真可氣!”

蘇韌說:“正是,天下可氣事就那麼多?我們隻好邊走邊唱,邊看邊學。對了,赴沈家賞梅盛會的新衣服做得了麼?”

“快好了,可是……”譚香剛開口,卻見蘇密鷂子般衝進屋子,叫囔說:“範哥哥們來了。”

蘇韌夫婦迎出門去,又見範青範藍焦不離孟,並肩跨入裡院。

範青見了蘇韌,得意道:“蘇兄,你的事有眉目了!家父剛傳話回家,說萬歲打賞兩萬兩白銀給玉虛宮工地。我知這點錢隻夠你那萬把號人塞牙縫,但好歹先把年糊弄過去是了。”

蘇韌聽了大喜,忙斟柚子蜜茶給小哥倆潤喉,譚香忙端了盤年糕,和範藍遞話。

範藍問譚香:“嫂子去不去沈家賞梅會?”

“去啊。請帖都得了。”

範藍用牙簽戳了點年糕抿嘴,笑言:“你們可千萬藏好請帖,我們剛剛也鎖好那寶貝了。”

譚香問:“這話從何說起?”

範藍冷笑說:“因為沈家賞梅會動靜太大,京城名流無不向往。沈家又號稱到時候除非亮出帖子,否則天王老子都不能進門。所以,黑市上一張請帖已炒到了二十兩黃金,還供不應求!這次連順風耳都會出號外,記錄全程盛況。不去看看,簡直白活了!”

蘇韌一笑,暗想:皇帝雖蟄伏在宮裡,但這樣狂風聲還聽不到,就奇怪了。當然沈明大張旗鼓迎天尊塑像,本是為奉承皇帝……隻不知道蔡述大白何時動手,又不知道沈明有何後招。

眼下自己有了錢做人情,先值得慶賀一番。

次日他到了工地,賞金已發下來。麵對一封封白花花的銀兩,官吏們討論要買點什麼年貨分發。蘇韌聽到最後,才慢吞吞建議:“要小弟說:這個要交房租那個要還賭債,各人所需無法均衡,所以,直接發錢最爽快。至於份額,小弟來派唯恐不公。不如我們先公議出個數目平分了,剩下的讓熟悉各部門的工頭去分。諸兄意下如何?”

他這樣說了,有意見的也隻能沒意見。當官的歡喜吃了大鍋飯,下麵的事兒正如蘇韌所說,他橫豎是求了公允,反正是看不見了。

蘇韌忙到黃昏,踱步出宮。巍巍紫禁城映著暮色天,好像到拂曉時分帶著殘妝的美人,露出幾分敗相來。他剛要上馬車,有人卻擋住他手。蘇韌回眸,原來是沈家的管事沈富。

他馬上笑道:“何事有勞靈台先生過來呢?”

沈富說:“老爺答應勻給蘇大爺修宮殿的木料,部分已運到京了。因我們府裡近日太忙,到今天我才想起來要詢問蘇大爺:何時方便接手入禦庫?”

蘇韌等這一刻久了,心中自有打算,但麵子上隻做驚喜狀,道:“啊,那是越快越好!然而此刻實在晚了,明天……哎呀,因為這要牽涉戶部銀兩,容我先去問問他們吧。靈台先生,你不是不曉得,快過年了,大家都無心做事。工地上如此,戶部更如此。而今舊年的老帳都結完了,已結算歸檔,再要他們幫著接收,恐怕隻好算新年的帳了吧?可新帳開始,又要過一係列步驟。說不定要拖到正月十五後才能辦完。我人微言輕,到處得罪不起。”

沈富也不意外,撚須笑道:“正是年字當頭,皇上都要靠後。反正我這裡隨時恭候,隻等戶部方便了。”

蘇韌拱手再拱手,謝了好一番,又邀請沈富同上附近酒樓吃飯聽戲。沈富再三推辭,蘇韌依舊拉著他道:“先生再忙,喝杯酒暖暖身功夫總是有的。我一向與府裡往來甚多,卓然兄常提及先生的苦勞,所以先生賞個麵子。也不必走遠,對麵那四川夫妻搭棚賣的自釀酒便好極,先生在我車裡先坐坐,我去去就回來。”

沈富扭不過他,靠著蘇韌馬車。隻見蘇韌鑽進人群,眨眼工夫,就晃著小瓶酒,麵帶笑容小跑回來。他自己不肯喝,偏讓沈富嘗。沈富吃一口,詫異道:“好酒啊!”

“是,路邊攤並不比名酒遜色。帝京城臥虎藏龍啊。好比先生你,管理偌大個豪門,才能又何下於漢之張良?其實小弟給萬歲跑腿,你替沈老伯跑腿,都是一樣的人,辛辛苦苦為了賺點家用。先生家住哪裡?高堂健在否?”蘇韌自然而然,把人與自己拉近了。

沈富邊喝邊說:“我家在唐山。不瞞你說,我跟老爺多年,掙了份產業,但回鄉心願一次也沒成。總是這個那個忙不完的事。本想今年回去拜拜祖墳,沒成想老爺又派我到津門港去了……”

蘇韌留了神:“津門?沈老伯的生意也遍及海上嗎?”

沈富不願多提,隻說:“現在是做海外生意的好時候。莫提我們府裡,各大港裡頭泊著多少條有來頭的船?各人管各人神通,孝敬自己的主子罷了。好酒,可惜我才發現。今天看那對夫妻擺路邊攤,幾十年後焉知不是一方富豪?承蘇大爺的情,我身子暖了,還要拚這把老骨頭奔走去。”

蘇韌再不挽留。他方才借酒試探了下沈富。沈管家的神色言語,尚未十分防備。估計沈明目前還是吃不準自己,半真半假應付著。自己呢,要半斤八兩回報才是。

他鑽進馬車,高聲吩咐:“去金花胡同。”

他去金花胡同,是找戶部熟人毛傑。毛郎中新納名歌妓豐娘為外宅,就安頓在那邊。他下帖子請了蘇韌好幾回,蘇韌倒是頭次去拜訪。

恰好馬車裡有工部剛送的錦緞,蘇韌想譚香也要不了那麼些行頭,索性送人情。

天色已黑,毛傑外宅前既沒掛燈籠,也沒掛春聯。大門鎖著,單偏門裡有小廝貓板凳上。蘇韌咳嗽幾聲,小廝認得他,喜道:“蘇老爺你來了?”

蘇韌挾著尺頭彎腰:“好孩子!瞌睡不打緊,可彆著涼了。”

“小的並沒睡著,隨時留神動靜呢……”他比劃幾下,輕聲告訴蘇韌:“我們爺正有客。那位萬周萬中書,與您內閣同事的。萬老爺剛從瓦剌回來。方才我還聽他們提起您呢。”

蘇韌掏出小塊碎銀與他:“說我什麼?”

小廝嘿嘿一笑:“說你娘子,還說楚竹姑娘……”

蘇韌收了笑,覺得楚竹那名字恍如隔世,道:“果然沒正經。”

他想了一想,再往裡走。小廝跑得更快,嚷嚷蘇老爺來訪。毛傑拖著鞋子,同萬周迎出來,滿嘴調侃:“說曹操曹操到!孝順老婆的人來看我們這些負心漢了!”

萬周在塞外跑一圈,臉皮都曬黑了,他拉著蘇韌手,玩笑道:“聽聞嫂夫正人監督皇子讀書,你在工地上也獨當一麵。嘉墨,日後真發達了,莫忘了拉扯我們。”

彼此都是熟人,年輕輕不拘禮數。蘇韌寒暄著進了屋。滿屋家私簇新,尚披著大紅綢結。蘇韌讚美了幾句,把綢緞奉給丫鬟,滿口道喜。

那豐娘裹著狐皮坎肩,冷瞅他說:“蘇大人氣色益發好了!該我們恭喜您才是。您靠著您家的賢惠娘子攀高枝,哪還會記得我那苦命的傻妹妹?”

蘇韌低頭,訕訕笑笑。對外人,這種事無從辯解。男女之間,一向越描越黑。

他真心要和毛傑交往辦事的,所以怎麼都不願得罪人家的愛妾。

毛傑咳嗽道:“哎,提那做什麼?又不是嘉墨把楚竹送到瓦剌去的?楚竹真要留在京城,以蘇娘子的厲害,也不可能像你我這樣好過。”

豐娘哼了一聲:“好過?還不是藏著掖著?”

她不理客人,自顧自進裡屋去了。毛傑臉紅:“對不住老弟,她脾氣大。”

蘇韌一笑:“豐娘是真性情。毛兄好眼光。”

毛傑釋然,問他所來何事。蘇韌說:“就為了沈家那點木材。小弟求了多少天,沈老爺拖拖拉拉,到現在才開恩給運來些。我剛才又去催討,他手下人說要過年了,忙著請客辦宴會,叫我們再等等。我問十五以後行不行,他們讓我們聽信兒。”

毛傑急道:“你沒告訴他們:戶部為這檔子皇家的要緊事,去年舊帳還沒結,新帳又沒法開麼?”

“小弟說了。可是沈管家說 :年字當頭,皇帝都要靠後……”

毛傑氣得吹胡子:“什麼?不給你麵子,不給戶部麵子,連萬歲麵子都不給麼?隻不過一個管家奴才,好大口氣。沈家宴會了不起?有人向我兜售他家的請帖,我死活不買。不是我沒這點錢,純屬看不慣那架勢。”

萬周聽了說:“那沈明在各省都有生意,氣焰囂張。各省督撫因他是宮裡特許,敢怒不敢言。偏廖嚴製台不買他帳,近日已上本章參劾他。我因從冀遼府過來,所以知道點風聲。萬歲即便有心袒護皇商,但邊防重臣的話,總會有分量。瓦剌越來越不安分,廖總督也就越來越重要。毛兄莫生氣。明日你我同去裴尚書家,先勸尚書忍一忍吧。”

毛傑低聲道:“正是。沈明畢竟有宮裡眷顧。但他對朝廷采購建材上的刁難,萬歲以後會知道。若有不良居心,總有暴露之日。我們隻管等。哎,還是老蔡閣老在世時痛快,誰都不敢亂來。小蔡閣老性情到底優柔一些,……”

蘇韌安靜旁聽,不時歎息。好酒好菜,屬他吃出好味道。酒足飯飽,他才告辭。臨彆他約好了萬周春節裡來家裡吃飯,也是想聽聽他對時局的見解。萬周與毛傑留他不住,隻得放行。

三個男人站在門口道彆。豐娘忽快步從帷幕後繞出來,提燈道:“蘇大人,方才妾說錯話,你彆掛心上。為了賠罪,妾身來送你吧。”

蘇韌愕然,微笑回頭看毛傑。

毛傑說:“喏,你們倆講和最好了。豐娘替我送送嘉墨吧。”

豐娘引著蘇韌到了廊下,變了臉,冷笑數聲:“蘇大人,你知道嗎?楚竹妹子已到了番邦,雖受首領寵愛,但她心裡惦記中華,常以淚洗麵。我知道你如今也不在乎她了。可她托萬大人從瓦剌帶給我的禮物裡,卻有要我轉交給你的書信。你拿回去瞧吧。小心彆給你的母老虎老婆看到,免得雞犬不寧。”

她不由分說,把一帛袋塞到蘇韌手裡。蘇韌暗自驚訝,含糊謝聲,快步出門,直上馬車。

他真沒想到楚竹還會寫信給他。他確實不在乎她,甚至沒想過她。提到楚竹,他記得她是個很美的女人,對他有絲情意。但他關於她的記憶,是毫無活氣的。既然她已在瓦剌,受到寵愛,何必還惦記他這麼個小人物呢?他想把那信撕碎了丟掉,又恐有什麼話柄落到外人的手裡。因此,他匆匆扯開帛袋,瞄了一眼。出乎意料,裡麵沒有書信,隻有一塊巴掌大的皮革落在他手心。皮子細膩光潔,四周刺有淡青花紋,不是蘇韌所能看懂的。

蘇韌尋思:這信要不要瞞著譚香?皮革應有用處,以後再找答案。

他揣心事到了家,譚香正陪著蘇密念書,在書房高聲問:“阿墨回來了?吃飯了麼?”

“吃了點。”蘇韌啞聲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