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寶翔一行人悄無聲息回到了錦衣衛衙門。寶翔回想起夜探沈家莊的經過,滿肚子窩囊無處訴。賴蔡述援手,這次雖不算慘敗,但小飛受傷,圓然自儘,他們實在也吃了大虧。幸好兄弟裡頗有謀略的金文文並另一堂主冷鬆恰在幫內。出了紕漏,秘密自然瞞不住他們。
可有了金文文安撫調度,冷太醫診治傷員,讓寶翔稍覺好過一些。
金文文看寶翔眼帶血絲,便勸他先去打個盹。寶翔卻非賴在昏迷的小飛身邊,察看他的狀況。
冷鬆咳嗽:“老大,您太多動,乾擾行醫。”
寶翔顫聲:“這孩子的手……真殘了不成?”
“左手殘而已,武功又不廢。”
寶翔狠拍了下自己腦門。
冷鬆說:“已殘了一個,您何必自殘?行事魯莽,無藥可救。”
金文文過來:“老大心裡不痛快,六哥少說幾句吧。老大,且吃碗稀飯填饑。有什麼事,兄弟們一齊謀劃。”寶翔搖頭。
冷鬆從腰上拿個酒壺給金文文。二人竊竊私語。
金文文又走來道:“你不吃飯,喝幾口也好。六哥這酒裡有幾味藥,能解人煩憂,洗人肚腸。”
寶翔哈哈一聲,仰脖灌下幾口。
他想這分明是鄉間尋常的米酒,到了醫生手裡,倒能用來騙人。世上哪有那種神藥?
說來也怪,他隻思及此處,便腿腳發軟,睡意濃濃。耳畔依稀聽金文文笑語:“唉,六哥,果然好藥酒!我這就扶他休息去。”寶翔恍然,是上了他們的當。不過話說回來,睡,真是一劑萬靈藥。隻要一個人能睡能醒,即便天塌下來,也可從長計議。沈明,蔡述,蘇韌……好一盞令人眩暈的走馬燈……
夢裡倒是清靜。枯竹蕭瑟,冰泉泠冷,隻他和蔡述促膝而坐。此情此景,比深夜裡馬車裡倆人麵對麵,似更真切。然而夢裡的倆人,還是重複著與昨夜毫無二致與世紛爭的俗話。
蔡述道:“自沈明到京,便來勢洶洶,有大企圖。我本想退避鋒芒,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以退為進,除卻心頭大患。隻你不厚道,收了人家田莊園圃,為何偏與他針鋒相對?”
寶翔說:“圓然一個出家人,沈明為何要逼迫致死?你我都是在官場上混出精的人。沒有原因的事,我們曾做過多少?對這位囂張而擺闊的沈明。你不該問我為什麼,應該回答我怎麼做。”
蔡述笑:“你怎麼做?”
寶翔哈哈道:“以沈明的手段,趁他尚未發現我是誰,須先下手為強。死活做成他‘不臣之心’。我暫時還沒好辦法。你要我助一臂之力,不妨獻計過來。敘之,我很了解你。小時候你抓個螞蚱,都要三番五次的去花園裡布置好。今天你既敢露臉,想必在沈家內外,早安插了心腹耳目吧。”
蔡述一笑:“不光沈明,滿朝文武,隻要我看著像個人的,誰家沒有我的眼線?即便不是我布置下的,也是我爹爹布置下的。我父子同心,才能有蔡家的今天。從前不除沈明,是因為我對沈家有疑團尚未解開。現在要除他,因為我等不及了。看他死,比知道他的內心,對我更重要。”
寶翔不知蔡述的眼線是誰,也不知自己在他眼裡是否像個人,更不知他是否探知沈凝與皇帝淵源。他覺得自己在謀略上並不高明,也知道蔡述一向自負。所以他樂得裝豬頭,讓蔡述暫且得意。
蔡述想一想,問他:“你可知沈明在密室裡豢養了什麼寵物?”
寶翔說:“一條大蟒。你不是養了個蜥蜴?你們這些人大約血涼,才喜歡那些爬來爬去的鬼物。”
蔡述不以為然:“我的蜥蜴又不吃老鼠,可巨蟒卻最愛以老鼠果腹。你想,此物犯了何等大忌?”
寶翔搖頭:“想不出來。”
蔡述說:“世人有十二生肖,若我沒記錯,你是屬虎吧?”
“對,你屬兔……啊,這般算來,原來那位是屬鼠呢。可是,這與沈明有何關係?”
蔡述道:“你裝傻吧!沈明下個月要舉行賞梅大會。你也收到請柬了吧?除了賞梅,他還要在家中新落成的道觀裡奉上一尊從武當山請來的天尊銅像。屆時,你一定要出席……”
寶翔聽完蔡述的計劃,心內一驚。他舉目四望,殘月飛雪。再回頭,蔡述端坐,雙目迷離。
雪為風卷,刺破夢境。睡眠擋不住黑暗的回憶。寶翔重聽到小飛叫喊,又再聽到馬車轉動。
他更想起,自己與蔡述在山間分手時,遙見幾個蔡家仆人,抬著口大箱子,慢慢跟上來。
他迷糊叫道:“去!老子要睡了,彆跟著我。”
有人回答:“老大,京兆府鬨出了大事。我不得不來告訴你。”
寶翔睜眼,看到金文文。夢裡一日,人間百年。瞧窗外日影,分明到了午後。
“何事?”
金文文低聲:“早上我安頓好此處,照例去京兆府衙門辦公。誰知太廟附近人山人海。原來清晨時,有個人橫在了太廟門前。等早班官員們查看時,他已氣絕身亡。你猜,那個人是誰?”
寶翔問:“那死人我認識麼?”
金文文道:“認識。那死人不是彆人,是圓然師傅。”
寶翔目瞪口呆。昨夜,他親眼看到圓然自儘於沈家莊,清晨,圓然怎會再在太廟門口再死一次?
毫無疑問,有人存心要把圓然事情鬨大,辛苦轉移了屍體,又神不知鬼不覺丟到了皇家要地。
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圓然失蹤,雖在京裡引起了漣漪。但一個和尚,本就雲遊四方,隨時可能遁世。對於沈明,圓然之死猝不及防,他那邊必須毀屍滅跡,才能脫離乾係。
然而現在,一位名僧慘死在太廟門口,是皇家尊嚴萬萬不能容忍的。
漣漪化成了巨大的波濤。對庶民,對皇帝,案情必須追查到底,有個交代。
寶翔確實沒想到,連死人都可以再被利用。他重新想起那口由蔡家仆人搬來的大箱子……
此事,無疑乃蔡述所為。他想穿蔡述用心,不禁打個哈哈。
金文文察言觀色,問:“老大猜出是何人所為?”
寶翔穿起罩袍,道:“略知一二。幕後之人是個捕蛇高手!文文哥,我先回家一次,幫小飛抓幾隻老鴿子來熬湯。”
他沒撒謊,他是想抓幾隻鴿子。
但他心裡,更想迅速與蘇韌聯絡。可現在蘇韌家沒準正被監視……
隻是,蘇韌到底是蘇韌。他想到這點,恐怕要早於自己。
寶翔剛到府裡,小雲便送上了封短信。
寶翔打開一看,不禁驚喜拍案:“哈哈!好個蘇嘉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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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燒了信,使喚小雲替自己拿套道袍,戴上巾子。
小雲饒舌:“王爺難道又看中了哪位仙姑?”
寶翔哈哈道:“憑你也敢多問?我要去拜見黎山老母怎個?去,到園子裡替我剪幾枝花來。”
小雲說:“大冬天的,除了臘梅再沒彆的。咱院裡都是含苞的,王妃那邊倒先開花了……”
寶翔瞪眼道:“囉嗦甚麼?花既開了,還有何趣味?正要含苞,才叫人惦記呢。”
小雲聽了,忙趕著弄了幾枝骨朵臘梅,用絲絛束好。同時,廚房裡也送上來活殺完畢的鴿子。
天色陰霾,風雪欲來。寶翔翻出個藥囊,把花兒鳥兒都裝上,並不帶隨從,徑直穿角門出去了。
他穿梭市井,邊走邊看邊想。
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了一條滿是生藥鋪的大街。因為天氣不好,大多數藥鋪都不景氣。隻有街儘頭的那家,門庭若市。大街旁拴馬柱的底座,貼著剛出的《順風耳》的剪報。
上寫“新藥到貨,舊藥清倉。金府藥業,特價酬賓。專聘名醫,無償坐堂。童叟無欺,敬請光臨。”
寶翔擠在人堆裡,遠瞅見老板娘金嫿嫿。她鬢插鬱金步搖,提著竿紫金藥秤,眼觀六路指揮夥計。
寶翔埋首,故意“哈哈”出氣。金嫿嫿果然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旁來,道:“呦,這位道長可是稀客!你要的那味藥,尚沒有配齊。咱們不如到裡頭說話,好講個價錢。”
寶翔跟著她進了院子,笑嗬嗬說:“嫿嫿,你去關外走一趟,人材越發出色了。這藥店生意好,都是多虧了你這位六哥的好當家。”
金嫿嫿提了提秤,道:“咦,為了何故,你竟奉承起我來了?我人老實嘴又笨,隻能賣個苦勞罷了。若不是我那禦醫相公當活招牌,隻怕野豬都要嫌棄我這個女人的。”
寶翔賠笑說:“畜牲蠢材不識貨,你北海幫內赫赫有名的八姐,豈會跟它們一般見識?嫿嫿,蘇韌既找了你這裡與我來聯絡,少不得要你操心了。我們正遇著坎兒,我知道你不會不幫的。喏,幾枝冬梅送給你。這花隻配你江湖女傑,經霜耐久的。”
金嫿嫿接過花枝,冷冷說:“我隻是看在北海幫麵上。你去丙字庫房,我會帶蘇韌過來。”
寶翔說:“當然當然。幾隻鴿子,煩勞你蒸上。談完事,我帶去衙門裡……”
他轉進丙字庫房,順便帶上門。金嫿嫿嗅嗅臘梅苞,微微一笑。
寶翔坐在庫房的藥材包上,等到黃昏,才聽金嫿嫿的聲音說:“小孩滋補,是吃百草瓊瑤膏,還是吃參鹿益氣膏好?你當爹的,隻問問名醫便知。小弟弟,阿姨先帶你喝點鴿子湯去……”
寶翔心想:蘇韌把兒子帶來藥房,是個妙招,多不引人注意。
蘇韌推門進來,對他點點頭,用帕子抹去肩頭雪花。
寶翔頓有點慌,想起了圓然。他從懷裡摸出老和尚那片染血的僧衣,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蘇韌走過來,接過那片僧衣,聞了聞乾涸的血跡,跪下對西方叩首一次。
他聲音沉著:“你不必說了。我知道師傅的意思,也知道他不可能死在太廟。”
寶翔搖頭:“我該說的,還是要說。你知道來龍去脈,才能明白我這個人。”
除卻蔡述那個“捕蛇計劃”。他將昨夜今晨之事,和盤托出。
蘇韌始終不插話,眉頭微蹙。等寶翔說完,他居然一笑,歎息道:“唉,那沈明有億萬身家,坐享其成,榮華無限。何必對上我這個破落戶,更何必惹惱了蔡述那個狂閣老?大白,恐有二事你未知悉。昨晚蔡府傳出蔡述母三公主病危的消息。方才,蔡述已上表宮內,停職養親。內閣群龍無首,目前亂了套。此外,我已找到師傅手寫的沈明罪狀,到這時,它已到了該到的地方。”
寶翔至此,方才領悟蔡述所言“以退為進”的涵義。
三公主雖不是皇帝同母姊妹,但皇帝殺儘了叔伯兄弟,為平衡物議,對皇族女性之優容,前朝未有。不管三公主是否真病危,蔡述他要停職儘孝的理由,十分充分。他撂下政務的時機,也恰到好處。對皇帝來說,蔡家母子的突變,比起太廟死個把和尚,震動要大許多。
蔡述先將眾人一軍。圓然的死是否與蔡府有聯係,再無人敢提出質疑了……
到這裡,他忽然問蘇韌:“你已發現了圓然的手書?那麼你到底把它送到了哪裡?”
他以為:蘇韌分身乏術,能及時發現手書本屬僥幸,哪裡還能騰出空來送那機密之文件?
啊,難道是……寶翔嘴都合不攏,用個麻袋撐下手,都覺得紮得慌。
他哈哈幾聲:“好,蘇嘉墨。這麼危險的一張紙,你居然叫阿香替你去送!”
蘇韌輕輕說:“是阿香自己要去送。也隻有她出馬,才不動聲色。況且那文件雖危險,她走得門路卻是捷徑。我家左鄰右舍,她常竄門。去又怎麼樣?沒有十分把握,我不可能叫老婆冒險。那邊得到了消息,不敢瞞住皇帝。說起來我們這種破落戶早能通天,隻不過需他人做嫁衣罷了。”
寶翔急道:“你讓她去了哪一家告密?大公主家,還是範家?以大公主的脾氣,即刻會進宮麵聖。而範忠,此老兒與沈明關係非淺。他知道了,幫你先壓下來,也未可知。”
蘇韌搖頭而笑:“我與你想法不同。範忠與沈明,奴才碰奴才。狗與狗再要好,為了根肉骨頭,最後得拚誰對主子更忠誠。範忠領東廠多年,皇帝始終信賴。可見皇帝深知他懂得做奴才的道理。若讓另一個奴才占儘上風,範忠這條老狗活著,有什麼意義?再說,閹人量小。如我們告訴大公主,以範忠常伴君側,必然會馬上得知。選公主而不選他,首先就得罪了他,將來難免被東廠掣肘。你不想告訴他,必須保證他永遠不知道。既然他一定會知道,我們何苦來?而舍棄了大公主,卻沒太大關係。柳夏告訴我,皇帝與姐姐隻敘親情,不論國事。沈明的秘密,大公主可能始終不會察覺。”
寶翔深思,此言正是。他拍拍大腿,半晌無語。
蘇韌走到他對麵的藥包,坐下來,說:“範忠曾說:東廠從不虧待那些首先找他們的人。我倒是相信他這點。何況我們這樣做,等於拉他也一起下水。他若隱瞞,便是沈明同謀。他就算有心為沈明求情,但因他率先告密,以後也很難開口袒護。”
寶翔鼻孔出氣:“你好像範忠肚裡的蟲子。你這家夥常如此琢磨人心麼?可怕!還好我不想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我已派人對你家暗中保護,你這些天多小心,等到幾天後的沈家賞梅盛會,我自然會演場好戲,逼得那老沈窮途末路。事情保密,你也不要多打聽了。”
蘇韌捏住寶翔的手:“你當真?有幾分把握?”
寶翔被他捏得一驚,說:“幾分把握,我不試過怎麼知道?記住,此事與你無關。你權當沒有聽到吧。你也記住,是我和蔡述想除掉沈明。你隻想當好你的宮殿監工,足夠了。”
蘇韌點頭,鬆開手。他的眸子不再清亮,像是蒙上月暈。
蘇韌帶兒子告彆,金嫿嫿抱著盛鴿子的食盒,問寶翔:“談完了?你們又是要害誰呢?”
寶翔看雪花飛舞,開玩笑說:“哪裡哪裡,我們隻想抓條蛇玩玩。嫿嫿,你與我弄些蛇藥來。一種要防蛇咬,另一種要能讓蛇昏昏沉沉才好。”
金嫿嫿口冒白汽,道:“天那麼冷,蛇自會冬眠 ,要那個做什麼用?”
寶翔耳語說:“我要抓條天宮裡仙蛇。明白了麼?”
金嫿嫿搖頭說:“我不問了,隻配藥便是。”
寶翔收了笑,正色道:“六嫂,如此拜托你了。”
他提著食盒,踏雪而去,嘴裡還哼著曲。
金嫿嫿隱約聽見“樹木槎枒,峰巒如畫,堪瀟灑……”。
她不禁攤手,噗哧一笑,自言自語道:“他真不是個可當好丈夫的料哪……”
話說完了,她也放下了,返身進屋,隻顧找藥去了。
寶翔以為蘇韌父子回家,今夜便太平了。
他沒有料到,對蘇韌來說,此夜還有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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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到家時,正是晚飯時分。他牽著蘇密進了四合院,問丫頭順子:“夫人回來了麼?”
順子答:“回來了。她從街上買了塊豆腐來,正親自下廚做菜呢。”
蘇韌皺眉,說:“嗯,你領少年到裡頭玩去。”
他繞到廚房,與向外顧盼的譚香正對眼。譚香吩咐幫手的三嫂說:“去街上打瓶好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