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4006 字 8個月前

馬廄裡,楊映的家人僚屬連夜在收拾行裝,包裹書籍散落在地。

蘇韌忙命範青等給他們騰出位置,裡頭一個體麵的家人上前向蘇韌請安。

蘇韌藹然點頭,道:“怪我來得早了些,深夜不便叨擾,明日我再給楊大人賠罪。”

那家人道:“我家大人說:既已奉旨卸任,居於此府隻是借住。他昨兒已讓出正房,今夜安頓在東廂。明日與您交接以後,我家大人即刻啟程回京。”

蘇韌歎息一聲,肅然道:“你家大人兩袖清風,乃士子領袖,當日在履霜社中,我已瞻仰豐采。他在府衙一日,便是正主。國家尊卑有序,何況國士無雙。既然連楊大人都委屈在東廂,我萬萬不能占去正房,暫且住在西廂,以侯大人教誨。”

他這話,說得入情入理,但官場素來是人走茶涼,即便是楊氏家人,也有點意外。

範青眨著眼睛,想了半天,說:“蘇大哥,那楊掌院……”

蘇韌輕聲說:“國史要緊,還是幾個亂賊要緊?萬歲換人,是因為放心不得他人秉筆國史。”

他想:官場風雲變換,楊映乃翰林院首座。即便失勢,也死而不僵。這應天府,誰知道自己又能做個幾日?

維護前任的體麵,而不落井下石,正是給自己留下了餘地罷了。

他並不跟著範青並挑夫去西廂,而是去了衙門正堂。

蘇韌是六合縣小吏出身,弱冠時已受縣太爺器重。他來往公事,怎會不經得這座府衙。

芭蕉猶綠,櫻桃正紅,時光流至今夜今時,機緣巧合,他再來此地,物是已人非。

他讀著匾額,仰視橫梁,心中波瀾不定,壓下嘴角一絲笑,將照著他眼疼的那柄巨燭吹熄了。

方川已先蘇韌一步到達,擼著袖子,一邊看著案前堆積如山的檔案文卷,一手揮著把蒲扇。

蘇韌待心緒平定,才走到方川身邊,拿過蒲扇替他扇風。

方川咧嘴道:“蘇大人,豈敢豈敢。您旅途勞頓,還不到後府歇息去麼?”

蘇韌笑道:“流水兄,你這裡忙通宵,我撂下擔自去休息,恐對不住你。我已請範青到園內替我安頓。有他在,裡麵事我不愁了。雖說應天府公務緊急,但並不忙於一時。方兄看過手邊幾分,且休息一夜,明日再理會不遲。你告訴我,下午替我尋訪的那位陸檢校如何說?”

當年,蘇韌雖是個小角色,但已知布置人脈。他幾番辦事,常見應天府衙門內一名姓陸的老年檢校。蘇韌有心,對老吏極其尊重,每次見麵,不是拎隻鴨子,就是送兩瓶好酒。陸檢校是個人精,熟諳吏事,見蘇韌好學上進,也有意成全於他。

今年陸氏已退休,因人緣尚好,同應天府內吏員常有聯絡。蘇韌來南京,未忘故人。他礙於身份,不便著緊去裡巷訪陸老,索性讓方川備了份厚禮,先打聽個門道。

方川放下文書,低聲對蘇韌講了一通。

蘇韌皺了眉毛,手上給方川扇風的蒲扇也慢了下來。方川會意道:“一年之內,算上你,應天府已三易其主。這局麵,難怪陸檢校為你憂心。近年府內人事流動,無人安心。皇甫當政,狂妄傲慢,把府內不服氣官吏裁汰了一半。自民變兵禍,楊大人來南京,存有偏見,將文字不好或儀表不佳的官吏撤換一通。你這回赴任,他們說不怕,倒是假的。”

蘇韌點頭:“陸檢校不提起,我自己亦深知厲害。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何止於天子?我以前在縣裡,最怕是換長官。上頭來個新人,本事不見得有,都號稱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燒他們自己,燒得都是下邊人。每局麵一變,我們當吏員的人,唯恐保不住飯碗………”

說話間,範青已到府前說:“府裡冰庫比我家的大。”侍從捧兩碗冰酪,奉給蘇韌與方川。

蘇韌吃了冰,跟著範青到了西麵的庭院。館閣錯落,積翠幽深。

範青尋下住宿的地方,名為“靚波軒”,軒前荷花采采,清潤可愛。

蘇韌暗想:自己居然有一日能住在這地方。若娘子及兒女同在,真可稱為人間仙境了。

他眼角餘光,掃到角落裡有一扇蒙塵的錦屏,上麵繡著唐人詩畫,那字體娟秀,似曾相識。

“已訝衾枕冷,複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範青一字一句念道:“這夜雪繡畫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在三伏天,看了平添寒意。”

蘇韌低頭不語。範青又拉他到外麵,說:“傳說應天府衙中,有金邊的白蓮花,蘇大哥,讓我提燈來照。你看!”

少年興高采烈,哪知道蘇韌出神,是為了那糧米,官吏,還有那重圍中的溧水城。

蘇韌想要看糧米滿倉,人心安定,最無意去看的,就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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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蘇韌起個絕早。南京暑熱,他隻傳令廚房給自己做了頓綠豆粥。

吃飯完畢,他在房中冷水擦浴,頭回換上繡有雲燕的緋袍,再係上素金帶。

他審視鏡中的青年,嫌棄他眼光太亮,身姿過直,他半垂下眼,稍微低頭,才對自己滿意。

他出得廳堂,迎麵撞上方川。方川忍俊不禁,劈頭道:“蘇大人,我為了找辣子下了廚房。意外聽來個府裡的典故。”

蘇韌同方川並肩:“是哪個?”

“原來府裡的下人都以新官上任第一頓主食為號。死去的皇甫第一頓吃羊肉羹,所以號稱羊肉羹。楊大人第一頓吃得是銀耳湯,所以號銀耳湯。你呢……”

“叫我綠豆粥大人麼?”蘇韌噙著笑問道。他早知道應天府裡連隻老鼠都不是省事的。羊肉羹太膩,銀耳湯太貴,綠豆粥清素平淡,蠻適合自己期望給人的印象。

當然,不知有多少人還記著:綠豆粥吃多了,會胃寒拉稀。

蘇韌來到東廂,與身穿儒服的楊映交接事宜。

楊映對蘇韌,可謂彬彬有禮,神色卻異常冷淡。

蘇韌像並不察覺,言辭舉止,愈加謙恭。

楊映交接完畢,竟不與蘇韌攀談一句閒話,轉身啟辰。蘇韌拱手送彆,一直送他到衙門口。

方川不自在,咳嗽道:“這些翰林,到了山窮水儘,還充個麵子。”

蘇韌微笑,心想:除了傲氣,現在楊映還能有什麼呢?

當世有些人侃侃而談,自命“國華”,殊不知在朝廷危亡之際,才見得誰是精英。

他回頭,吩咐一個府內差役:“適才我見楊大人丟下幾幅墨寶,你去整理。”

那差役道:“那是楊大人寫差作廢的。小的能直接扔了麼?”

蘇韌望著楊映車馬揚起的塵埃,笑道:“不,你一律請匠人裝裱起來,送去給範公子保管。”

這時天色漸亮,蘇韌轉身入衙,升座於大堂之上。

大堂之中,早擺好一個長案。上有四個盤子,盛著青紅皂白四色彩紙。

應天府官吏紛紛到來,蘇韌含笑見過。

他話聲輕,眸子藏在睫毛後,仿佛是怯場,又像是文弱,讓人捉摸不定。

人人麵前,放上一盞溫熱的香茶。蘇韌的十指,始終攏在杯壁上,像嫌天還不夠熱。

蘇韌待人到齊,自喝了一口茶,道:“請問諸位,有誰對眼下的職位不滿意嗎?”

眾人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蘇韌等了一會兒,嗬嗬笑道:“既然諸位沒有不滿意,艱難時世,便繼續留任吧。本官是府內小吏出身,諸位是知道的。謀事不易,我感同身受,我有了今朝,會儘量保全大家差事。本來,大家都是吃著皇糧的,何苦互相為難。”

他此言一出,堂內交頭接耳,一眼望去,眾人皆鬆了口氣。

蘇韌將茶吃完,柔聲道:“俗話說: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咱們初次見麵,飲茶時沒有果子吃,隻有那四盤彩色護身符。諸位願去取一張,本官歡迎。然時過境遷,過時不候。”

眾人不明就裡,有一個參事問道:“蘇大人,請問這四色各保哪一路的平安?”

蘇韌眸子微動,聲音高了半分,道:“本官從天子腳下來。朝中有人雲:應天府久未平亂,風波迭起,莫非是府衙有內奸?本官有家小,不胡亂指摘他人。再說了,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可在朝廷徹底平亂之前,有故意誤事的,存心偷懶的,假公濟私的,引發謠言的,這四種人,除非今天當場領了護身符,要不然,介時隻能以叛國罪交由京裡論處。”

他這一炸,眾人免不得背後發毛。

養家糊口事小,叛國作亂可是要命的事。

此情此景,也許人人都想不問青紅皂白,去拿張護身符,但對著這位笑眯眯的蘇大人,誰又敢動?何況真拿了護身符,在這個平步青雲貌似天真的青年麵前,一定能保得平安?

幾個老資格的官吏,難免起不平之色,蘇韌查看入眼,他不動氣,隻是記住。

蘇韌揮袖扇了扇風,溫煦道:“茶已儘了。茶後餘興,我隻望大家體諒。萬事當前,我欲穩定府內米價,諸位有何高見,儘管獻來。采用有獎,不用亦受嘉墨一謝。”

蘇韌出了大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城內如個煉丹爐般,火燒般熱。

方川汗流浹背,問蘇韌說:“大人,你算給下馬威?”

蘇韌解開紅袍一個扣子:“老兄,我哪有什麼下馬威,不過先發製人而已。老兄你比我清楚,這場子裡多是朝三暮四的猢猻,醜話說在前頭,比先禮後兵強。反正他們都記得我是小吏出身。進士們高風亮節之舉,如我來做,不過是懂得手段罷了。”

方川稱是:“文大人一生愛惜麵子,吃了大虧。咱們出身不一樣,不必拘束了。你決心先不動應天府內人事,索性連我應天府經曆的任命都壓一壓。位置還沒坐穩,先不動前人棋局了。”

蘇韌歎了口氣,拍方川肩膀說:“流水,你實在義氣。不幾日,我便會去溧水一次,那時府內庶政,全靠你隨機應變。你我雖官職有分,但袍澤之誼,輔助之力,小弟永生難忘。”

二人坐在書房,商議了一番,不用說,午飯也是同吃的綠豆粥。

飯後,陰雲漠漠,蜻蜓低飛。蘇韌留方川料理,匆匆往後堂去換衣。

範青正在敲盆裡冰,放入甕中綠豆湯中。

原來廚房為了投新任府尹所好,已大量買進綠豆。連範青等解暑的小點,俱是綠豆唱頭牌。

範青玩笑道:“蘇大哥,綠豆不起眼,吃來卻爽口。此地米價飛漲,不如光吃綠豆填肚子。”

蘇韌應景一笑。他新換上的是另一套雲雁紅袍。

範青湊近端詳:“噯,這雲燕繡得鮮活,做工居然能同蔡述的官服媲美了”

蘇韌道:“官服既是皮,哪能不多置備?我這套是沈凝所贈,正是江蘇工匠手藝。應天府人傑地靈,今卻哀鴻遍野……我下令張榜:即日起,凡投機米糧者,一經查實,以斬監侯論處。”

範青咋舌,剛要開口,聽府內官奴來報:魏國公府三公子前來拜見,還有位陸檢校求見。

蘇韌頓了頓,吩咐道:“快請陸檢校!順便謝絕徐三公子,說本官正商議機要,不便接見。”

那官奴詫異問:“大人是說……?”

蘇韌耐心重複一遍,範青道:“請陸先生至‘探驪亭’,擺上差點。”那人應聲下去。

範青抽了口氣:“陸檢校是何方神聖?蘇大哥你竟推掉了徐三兒。我早聽說魏國公最寵三公子。在江南,他比我們在京城風光多了。是否須小弟去見徐三,順便攀談一二,替你圓場?”

蘇韌背對範青,握塊絲巾,擦拭短劍,說:“不用去。等會兒你陪著我上魏國公府。”

範青好笑道:“蘇大哥累糊塗了?剛回絕人國公爺的愛子,接著換我們上門拜訪?”

蘇韌抹額,淡淡道:“我還不至於糊塗。徐三來見,是私謁,咱們去他家,則是公務。國家在上,則公務先,私交後。即便是開國元勳,混肴了也是不成。望賢弟同行,以壯膽色。”

蘇韌眸子黑白分明,神情端莊,不由教範青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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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獨自走曲橋,過蓮池,鏡麵早被風吹出滿池漣漪。天色晦暗,大風揉皺了他身上的官服。

背光處,他身影單薄,麵帶倦容,仿佛借來身紅袍,貼了層金采,隻要經過場驟雨,就可打回原型。在應天府官舍,他不禁憋悶,覺得四牆都在往裡擠似的,要竭儘全力,才能撐住那不屬於他的一層外殼。

探驪亭中,那陸檢校花甲年紀,乾瘦白皙,脫不了甜懦的吳縣鄉音。

蘇韌請他吃廚房新做的綠豆糕,寒暄一番:“陸老,你放不下閒心,對我乃是好事。我雖然不是這片水域的新人,但從前無緣到水晶宮,所以不知深淺。萬幸,有你老人家在。”

陸檢校語聲軟軟:“雖說人老了該退,但凡有機會,總是想留著做下去的。可如今世道,咱們老派人,越來越難混了。小蘇大人這兩年也是不易吧……您來南京才一天,萬不能顯出頹勢。”

蘇韌歎息:“以我這資曆,還不成個班底。方川那股豪氣不知能支撐多久,多虧有你老參詳。”

陸檢校搖頭道:“不然。既然是班底,就該少而精。看人的巴掌,不過五根手指。哪怕是‘隻手遮天’的主兒,也隻能管住五指。大人做個府尹,即便是入閣拜相,隻需指揮動幾個人而已。”

蘇韌盤算:自己有方川襄助民政,範青料理府中內務,陸老頭以備顧問,是不必自怨自艾。

陸檢校說:“我十幾歲到應天府衙,從府內雜役做起。當時國朝建立不久,百廢待興,人人懷奮。此後,不算上你小蘇大人,我一共曆過十任府尹。旁觀者清,我當個府尹一定不成,但看人也有些門道。各位大人天性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因著性子,班子也各有短長。若論人,大都是聰明人。說哪一任不濟呢,又能壞到哪裡去?按理說,本府乃朝廷心腹之地,府尹人選,皆是一時之選。然而十任之中,能升遷的不到一半。有鞠躬儘瘁,死在任上的。有以卵擊石,得罪下獄的。有碌碌無為,無功而返的。更有手段狠辣,死於非命的。看似個個不同,其實,他們都有一個共同之處_——管得太寬。

我曾見一位大人,真愛民如子,種樹辦學,慰問孤寒,可這不是應天府尹該管的事,因此他活活累死了。張光祖大人,號稱剛正,連門房收下一盒元宵都讓退回去,繼任的皇甫,細到府內廚房買菜銅佃賬都要他過目。還有你的前任楊大人,自己跑到南京國子監查看學生的功課。哎,這些人算應天府尹?四十多年前,我隻見過一位真大人。他年紀也不老,在應天府三年,用人不疑,執法變通,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從不過問,閒時愛玩一副‘九連環’,一次也沒解開過最後一環。當時我是少年,在他離開時大膽問:‘以大人的智慧,何以從未解開過。’大人笑道:‘小陸,人情如紙,官場成結。全解開,便揭穿了畫皮,能有什麼趣味?’”

蘇韌聽了神往,問:“你所說的,是賀太傅文宣公?他拜相之時,正是朝廷最興旺之時。可惜天不假年,他五十多歲故去了,所幸未經曆後來的亂局。”

陸檢校歎道:“而今本朝富庶,四海來朝。但群心渙散,官吏油滑,人才本應運而生,世間再無賀太傅。那話我說出來,望小蘇大人能藏於心中,你是書吏出身,在京時負責營造,一定要時時提醒自己,你現在是應天府尹了。”

蘇韌吃口糕,味道清新,再飲“壽眉”茶,精神一振。水邊花氣雜入風涼,令人暑悶頓消。

又聽陸檢校問:“適才府外乃是徐公府車馬麼?強龍不壓地頭蛇啊。”

天邊一聲悶雷,打斷了蘇韌難得的悠閒。他擦乾手:“是啊,我會過了你老,就去他府。所謂探驪得珠。魏國公,嗬嗬,乃是本地之龍啊。米價飛漲,眼看北方欠收。我不問他這樣豪強借糧,單是打擊私市,恐難奏效。”

陸檢校斟酌一番道:“因小女夫婿在市裡經營茶樓,我有句閒話,未得坐實。說起那魏國公,他有最年輕的如夫人乃屠戶之女,倆個兄弟借魏國公的光,發了大財。這幾天的米販子,也是以他兄弟為首……你去見魏國公,乃是一箭雙雕,隻此水極深,萬萬小心。”

蘇韌謙和道:“是你老疼惜我。老人言,俱是好話,全放在我心坎。”

他說完,算算徐三公子已快到家了,便暫彆陸檢校,重回水軒。

他戴好烏紗帽,束好素金帶,吸了口氣。畫皮要與自己融於一體,底氣不足是撐不住的,

蘇韌拿起了短劍,交給了著一身藏青錦袍的範青。

範青為難道:“蘇大哥,以魏國公的身份,萬歲都禮讓他三分。我們哪怕是公事拜訪,恐怕也難攜帶佩劍進門。”

蘇韌眼皮一開,目光灼灼,他冷笑道:“這哪裡是佩劍,而是尚方寶劍!”

雷聲漸近,鐘山風雨,即將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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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後事如何,請看下章 “疑是故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