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翔把嘴裡鴨子咀嚼完,舉袖擦把唇上油。
他回頭,兩個人衝進牢房,殺氣騰騰。
寶翔勾勾手指道:“勞駕,我走不動。”
那二人給寶翔手腳上了枷鎖,架起寶翔拖了出去。
寶翔借機環顧,原來牢房設在湖陰處。他被拖上了個小山頭。江南樹木蔥蘢,這山頭也不例外,他隻能從林間縫隙中窺見湖麵。
這天早上,烏雲蔽日,酸風刺目。
寶翔遠遠看見換素白行裝的沈富,手拿式盤,騎在馬上,望著這邊。
隨即,寶翔被按在地上。
有人奔來:“老爺,備好了……”
沈富歎道:“天時不利,風雨如晦。辰時一到,才宜殺生。將此人腰斬,等死透了再割下他的頭祭祀詠江!”
寶翔身軀一震,那二人以為他要掙紮,更把他往地上摁。
寶翔裝作匍匐在地,幾下扭曲,用藏在手心那根竹簽悄悄解開了手上枷鎖。
但他不敢露餡,故意雙腳撲騰,手心抓住地麵。雙方角力,直到寶翔滿身大汗,一動不動。
馬蹄聲遠,寶翔心知餘力不多,凝神盯著一人的腳。那人用鞋不耐得擦著草根,一隻小螞蟻從草葉爬上鞋麵,繞著鞋幫轉圈,大風卷著塵土吹來,天光愈暗,螞蟻搖搖欲墜,非但沒被吹走,反而顛著爬上了白襪。
天邊雷聲陣陣。一人道:“下手吧。”
寶翔喘著大氣,左手握著竹簽,右手捂住枷鎖的鐵鏈。
刀光一閃,天空猛地打了個霹靂。
那二人同時一愣,寶翔已旋身飛起,一手以木枷鐵鏈砸向持刀人的麵門。那人猝不及防,血濺三尺。寶翔蜷縮成團,翻滾到草叢裡,霎那已解開腳枷。
另一人抽出鐵鞭,劈啪追著寶翔卷起塵土打來。
寶翔雙腳一蹬,踢出枷板,那人鞭子已揮破了寶翔的衣襟。
寶翔手指推出竹簽,被那人側頭閃過。他隻好赤手空拳,翻身撈住鞭尖。
那人用力一擰,寶翔肩膀一折,二人換了方向。
天空一聲霹靂響,緊接著“噗”一聲。
那人鬆開鞭子,錯愕低頭,隻見一把飛刀穿胸而過。
寶翔大驚,以為是誤傷。想他們還有埋伏,自己何來生路?
他反手揚鞭,順著飛刀方向拋。接著,他將眼一閉,順著斜坡向湖邊滾去。
有人影從樹叢飛出。騰空來捉他衣袖,寶翔已滑下坡頭,縱身躍入湖中。
寶翔輕功了得,水性也不是吃素的。他身子入水數丈,鼓起腮幫,拂開水草向前潛遊。
他在水中,聽得天邊隆隆,湖水震動,分辨不清楚是炮聲還是雷聲。
再遊一會兒,他向上聳去,終於出了水麵,透了口氣。
遠處傳來仿佛成千上萬人的呼號聲,驚起了岸邊蘆葦老鴰。隔著一個世界般,還是聽不真切。
烏雲疊壓,天色昏暝,有人在山坡上呼喊。而寶翔不敢停留,紮入水中潛遊了一段。
寶翔畢竟中毒之人。再次冒頭時,他渾身冰涼,心知再泡在水中,隻有死路一條。
說來也怪,他側目,正巧湖石壁上有隻猴子啞啞叫著攀過藤蔓,跳上一段插入石壁的木頭。
寶翔再看,那木頭隱隱順著條不成形的石階,似是被水漲沒的古人遺跡。
寶翔大喜,也學猿猴的動作,出水拉扯古藤,胼足貼那條古道向上,攀爬了一柱□□夫,居然爬到一個山壁上的小石洞。
洞裡有個兩尺高的石鑿神龕,供著位雕刻粗劣笑口大開的木老頭兒。
寶翔心想:古人yin祀頗多,不知是哪路神仙?
莫管山神湖神,如果保佑我寶翔此次脫險,將來一定為您修廟貼金。
外麵下起了傾盆大雨,寶翔探頭望去,湖山是混沌沌的一片。
他斟酌顧詠江之死,終不信是蘇韌所為。蘇韌為人雖險,行事卻極謹慎。他借用寶翔的名義閱兵,更不宜打草驚蛇。怎會送上毒藥,先害死了顧詠江?
寶翔脫下衣衫,吐了幾口淤血並臟水。再翻檢自己懷裡東西。其實,半夜裡花籃來時,寶翔順手牽羊,偷了她麂皮荷包。可此刻打開來看,裡頭卻是五個裝著各色粉末小瓶子:紅蜈蚣,碧蛇,紫蠍子,藍壁虎,黑蟾蜍。恰好“五毒俱全”。
還有一個小玉石盒子,裝滿了胭脂膏。除此以外,隻有一些女孩子用的絨花頭繩。
寶翔找不到解藥,對光瞅了瞅瓶子,心中不由一震。
他將木頭老兒搬下來當作樹樁,掛上衣帶,靠在自己背後。
誰知有一黑衣人如鷂子翻身,順藤摸進了石洞。
那人解開麵罩,抖落雨水,恰是花籃。
寶翔哈哈笑:“花大姐,白天黑夜風裡雨裡,你為何跟著我這倒楣鬼?”
花籃恨恨道:“還我荷包。”
寶翔雙手一攤:“我現在全身隻剩褲頭,哪來荷包?”
花籃哼了聲:“早上若不是少了要緊東西,我何能來遲讓你逃到此處?”
寶翔抱膝,因牽動痛處免不了齜牙咧嘴:“花大姐,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是個跑腿的,你何必一定置我於死地?沈富要跑路了是不是,你若不跟他走,我熟人多,倒可以幫你一把。”
花籃叉腰:“你怎知我不走?”
寶翔嘿嘿:“我有麵魔鏡可照人心。你既決心毒死顧詠江,當然不打算和沈富一路了。不然他準備出發,你還一身黑衣下這鬼地方來尋我?你那蜘蛛荷包本不值多少,送我當個遇險念想如何?”
花籃雙眼冒火,怒斥道:“你胡說什麼!”
寶翔從背後取過蜘蛛荷包,當麵翻開道:“這裡頭小瓶子,隻有蠍瓶是新開封的,藥粉沾在瓶塞上未乾。這兩天你們這邊沒動靜,你使毒瓶子做什麼,無非是借機殺了顧詠江,讓沈富一意孤行。剛才我想通了,哈哈,你是個管殺不管埋的。一旦下毒,便不備解藥。還好沒有上你當…… ”
風雨大作,寶翔的聲音在洞裡回蕩,配上京腔京韻,簡直像唱戲。
花籃跺腳朝他撲來,和小孩子耍賴皮輸了似尖叫:“你該死!”
寶翔身上沒力氣,使輕功容易,轉瞬挪到洞口,他一手摟著木老頭,一手拽著那個荷包,故意伸到雨中說:“噓,你看過生死簿麼?我命大,可活好久呢。此荷包補過幾處,看來是你在意的人送你的。如果你再近一步,我保管把它扔了。流水無情,哈哈哈。”
花籃哪肯依,舞著手來掐寶翔的,拽他的胳膊。
那股力道襲來,寶翔坐不穩,不由被唬得叫:“糟啦!”
可一切都遲了。暴風雨席卷著無形的力量,將他倆一起挾到了洞外。
二人雙雙下墜,被拋到了因漲潮湍急的水流中。寶翔吃了口水,抱著木老頭飄離山壁。
他瞥見花籃在水中掙zha,隻當沒看見。
他心中不爽,想pi股尚未坐熱,重要入生死場,叫哪門子事兒?
靠著木老頭的浮力,他飄了一會兒,奮力便向幾丈外石壁凹處遊去。
那凹處臨水倒長著根碗口粗的枯藤,寶翔一手撩住,大口喘氣,
他正想:是不是水窮水儘處了,居然看見條小木船和著一些穢 物,橫著從湖中向此飄來。
寶翔驚喜交加。他看準了,沿枯藤用腳去勾,身子一滑,人正入舟中。他把木老頭往裡一放,自己像個死人般躺著,任雨點打在身臉上。
風聲呼嘯,湖中如猛龍騰躍。然而不久,雨勢變小,水流也沒那麼急了。
寶翔克服困意,坐起端詳。此小船為湖水衝撞,丟槳也無舵,隻好隨波逐流。
不遠處,隻見花籃背對小船,脖子掛那隻荷包,揪住湖邊石壁藤蔓,肩膀以下都泡水中,也不知她是冷還是怕水,瑟縮得慌。
此刻的寶翔,心裡倒清楚:這女人要是會水,哪能如此狼狽?
誰知,花籃忽“哇哇”大哭起來。她身量小,聲音童稚,在陰暗的風雨天,那哭聲尤其滲人。
寶翔本想躲開,奈何船像是長了腳,就不聽他話,轉著轉著靠向石壁。
花籃似心有所感,回頭看到寶翔弄到條船,滿臉分不清雨水淚水,含糊道:“救我!救我!”
寶翔奇道:“哈哈,你也怕死?”
花籃咬牙說:“我不怕死。單不喜淹死。”
寶翔用腳踢了下船幫,喊道:“我怎麼死都不樂意。怎敢讓你上來?”
花籃憤恨亦無計可施。她絕望至極,雨水淹了她肩膀,她受了委屈一般,哭喊著:“爹,娘……”
“撲通”一聲,木老頭落在了她身旁的水中。
寶翔的船近在咫尺,他低聲說:“老頭要帶你上來,我無話可說。”
花籃知有了憑依,她抱住木老頭,騰了數下,才接近船,她丟開木雕,雙手把住船幫,靠著船尾拖出的半根麻繩爬上了船尾。坐在船尾,她抱腿顫栗不停,哇哇乾嘔。
寶翔太累,不和她說話,隻用麻繩栓住自己腰。他困意漸濃,直挺挺躺在船頭。
又一輪風雨來襲,湖心回流甚急,波流裹著小木船,向南而去。
寶翔被雨水衝刷,近乎麻木,波濤浮沉中,他漸漸忘了一切煩惱,也不記得有人在他身邊,他隻覺得非黑非白冰冷的天地中,有許多詭譎的怪獸,脫去了它們的桎梏,和他一起奔過風雨,奔騰到那最初的原野去。
在原野上,風雨不再,綠草茵茵,到處長著鮮紅漿果。
有人摘了給寶翔吃。那果子咀嚼之後,和他在父母身邊的幼年一樣甜。
“砰砰”之聲撞開了純粹的天空,寶翔驚覺過來,暴風雨聲在耳,可雨仿佛停了。
小船被衝進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在地下暗河中上下跌宕。那洞中怪石嶙峋,幽深潮濕,有一股說不出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