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 草木天下,金鼇爭榮。竹子開花……(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3349 字 8個月前

寒雲釀雪,運河上大小船隻首尾相望。隻因年關將近,世人心中總有份牽掛。

那濟寧府的河道裡更是壅塞,南腔北調此起彼伏。雪籽飄飛,沾上了店家披掛彩綢,早透出新年消息。

有隻不大不小的船,下來個長腳仆役並一矮胖小廝,買了沿案鋪子裡的肉食及包子。

那長腳望見艙房裡出來個玄色披風的青年,嚷嚷:“大人!他家有新鮮鹿肉!”

那“大人”聽而不聞,彎腰進了艙房。

長腳抽了口氣說:“壞了,我忘了忌諱……”

原來這位“大人”正是蘇韌。長腳的仆役則是隨行的江魯。

胖小廝咂舌,將東西都包攬在手。

江魯咚咚跑船上,未等他開口,蘇韌便擺手道:“下不為例。儘管已到山東,該小心還是小心點!”

江魯躬身道:“遵命。小的看這天得下大雪,得在濟寧耽上一晚。沿河酒兌了水,小的上城內去買此地好酒來。”

蘇韌搖頭:“可惜沒人給你封個‘神行太保’。你跑南闖北,沒星點疲態。我不飲酒!你可自去買——切勿貪杯。”

江魯陪笑:“小的天生喜跑腿。畢竟沒有家室,到哪兒都不在乎。”

蘇韌一哂,沒有言語。江魯欠身,出艙去幫手。

鹿肉濃香滲入內艙,蘇韌本不喜肥甘厚味,他打開行程簡圖,在濟寧府標注上圈了個圈。

聖旨命蘇韌正月到京,他自己惦記著回家和妻子過年吃年夜飯。而應天府的差使,朝廷尚未派人來頂替。所以蘇韌還是麵麵俱到。再把那新友舊交均敘情完畢了,再留下了方川江齊等暫守南京衙門,自己才動身出來。

雖說蒙至尊召喚,但凡人是顆玲瓏心,定有有幾個出口。麵聖之前,前途畢竟沒準數,因此蘇韌格外謹慎,不欲聲張。

杏花姐替他買下那些家人裡,撿了個叫南羅的半大小子跟著。隻為南羅心實力大,僅關心交待他的活計。

再就是帶上腳勤的江魯。蘇韌半年裡曾交付了他兩件心腹事,不妨再將他當作心腹一回……

蘇韌回京,采買不少禮物特產。但他多個心眼,令陸檢校一跑慣水路的女婿捎帶。晚他三天啟程,各走各的。

從南京出來好些天。因蘇韌微服,且吩咐不許透露他的官身,所以沿途免卻不少官場應酬。船吃重少,走得順極。

一頓鹿肉尚未吃完,漫天大雪已從天而降。不消說,大小船隻行進全得慢下來。

雪落無聲,河道上變得安靜些。南羅頭回走遠路,不怕冷,和艄公蹲在船頭吃栗子烤火。

江魯得了蘇韌點頭,提著一盞燈籠,獨自去城中沽酒。

過了好久,雪益發緊了。蘇韌洗了臉,靠在床鋪上。隨手一摸,便是床溫軟妝花雲錦鵝絨被子。

蘇韌細望著那被麵,勾起一樁心事,少不得盤算。本來,他管了應天府,近水樓台,幾匹雲錦無甚稀奇。然而這條被子彆有來曆。

前些日,沈凝一行奉旨下杭州時,船停在鎮江。蘇韌過江,與他們盤旋了半日。

蘇韌和沈凝在民間本是友人,雙方從不打算隱瞞。而蘇韌和寶翔,淵源更久,同享不少機密,都不願為外人所知。

因此,當寶翔讓人出來說:大王吃得太飽,已困倦,不必煩勞地方上官兒,請安問好都心領。蘇韌是毫不意外。

他循舊例,給唐王奉送本府產鏤金蝙蝠梅枝紋腰帶一條,冬衣一襲,皮靴一對。

為避嫌疑,靴子不大合腳,衣服偏大一號。正如寶翔坐那條船,大而不當。

蘇韌吸著冷冽江風,窺見前艙巨大的棺槨,顯然是從帝京帶來,等著把老王遺骨裝進去。

到了沈凝那條船,另是一番光景。沈凝艙裡有金絲熏籠,籠中竟有西域的瑞碳,有光而無焰,暖馨宜人。

蘇韌打量著一身銀貂皮袍的沈凝,滿麵春風道:“狀元公,倒真是享福人呀。”

沈凝不好意思:“嘉墨莫開玩笑。此次實是管家跟來,料理周到。不然以長江之冬寒,我定要病了。”

蘇韌會心道:“你正是‘福’人,才有如此好管家。如我這般勞碌命,管家還要找我去管他的事哩。”

蘇韌於東廠諸人,沈府管家,均有合乎身份禮物送上。給沈凝的,隻筆墨紙硯,還有一套金陵新刻的《鐵圍山叢談》。

沈凝令人下去道:“這不是蔡京兒子流放博白時所寫麼?汴京風流,筆端可見,隻對其父奸臣事跡誇誇其談,頗寡廉鮮恥。”

蘇韌歎息:“人身在彀中,不覺迷局。蔡京對世人是奸賊,對此兒子不總是一位慈父麼?我讀書不多,隻聽讀書多的人道:北宋之亡,非蔡氏父子可背鍋的。此新刻本配了西洋筆法之插圖,妙趣無雙。限量刻製,所以難得。”

沈凝撥開帷幕查看左右,低聲說:“嘉墨,你不知道。我對於‘蔡’……總有心結。偏此次處置唐王,我是推波助瀾了蔡某人一把。雖說上折時,我並無違心。可如今同唐王一起南來,我總感到尷尬。”

“這……從何說起?”

沈凝湊到他肩旁道:“初秋我同蔡述去遏陵時,他請我去他家,說為了江南百姓之計,可去見一意外發現的法帖。我半信半疑,終於去了。在他書房,他給我看了一卷名單,說是平亂時偶然在江南所得,上麵是沈富搞的香火會名單。我素來疑心沈富借我父的幌子在江南行不正之事。父親雲遊後,他不告而彆,全不顧家中賬目沒首尾,亂作一團。想不到正是如此!蔡述說,此名單僅我和他見過,我們均是心向太子。若不想生靈塗炭,便要攻守同盟……我倒不怕牽連我自己,隻是江南……已經受了數劫,若再大興冤獄,豈不無法複原……

蘇韌心中一動,道:“……所以……”

沈凝說:“他說錦衣衛若在皇族手中,對東宮總是威脅,我便附議了。但老唐王的改葬,乃是我一人的主意。你看……我是上了賊船了……”

蘇韌默然。想不到蔡述得到那份“假名單”,都可賺人上鉤。

如果讓蔡述知道真的部分名單是由自己交上去,那恐怕得你死我活了。

此刻的蔡述幾乎擁有一切。而自己,有的隻是少數幾個親友,包括眼前這位。

蘇韌想了想:“卓然,你莫急。上船一程……”

正說著,東廠黑衣人俯首艙門前,道:“沈大人,蘇大人,‘神帛堂’奉諭旨呈二位大人冬衣料各十段,被麵料子各四段。”

蘇韌含笑道:“有勞中官。卓然,那神帛堂是司禮監所轄,能給咱們倆留下保暖織物,實在是天恩浩蕩。”

他趁著東廠的人退出,以氣聲對沈凝說:“唐王已失勢,你何不好人做到底,同他親近一點?以免他誤會你是那種隨‘世態炎涼’的俗物!至於蔡某人……你隻是坐他船的,愁船家盈虧做甚麼?”

沈凝不便答,推推蘇韌手肘。蘇韌拍下他背脊,想耳目眾多,隻好如此了。

蘇韌回憶至此,將飄入雪花的支窗關好。再看那被麵,歎息杏花姐不吝惜,替他縫了這條帶在船上。

行路匆忙,天氣雨雪,無論多少精美的物件,都會黯然失色。但想到每走一步,離得妻兒近一步,蘇韌周身寒氣頓消。

蘇韌細看起近期的邸報。他若不是為了家人,倒外放了更鬆快。京裡做事,一線動全身,縷縷牽連,自然是費神的。

他看完報,打開包袱,將一件失而複得的舊物攤在床上,感慨良多……

正在這時,他聽到小孩子怯生生在外麵說話:“老爺聽曲麼?”

一個姑娘哀求道:“天寒地凍的,賞口飯吃吧。”

艄公徑直說:“上彆處問問吧。咱爺不好這口。”

那姑娘不肯走,說:“曲子是全新的……”

“沒用。這老爺不愛聽。”

似乎南羅給了小孩一些栗子,那小孩咀嚼起來。姑娘道了謝,便偕同往對麵的船上去了。

不一會兒,對麵船上起了琵琶音,有女聲嫋嫋。蘇韌沒有聽清唱些什麼。

忽然,岸上起了金鑼開道聲。有人高聲道:“蘇大人在否?濟寧府袁老爺親來拜會!”

蘇韌皺眉,尋思如何泄露了行蹤?

他用被子蓋上包袱,僅穿日常青布棉袍,走到船頭,鎮定自若說:“蘇某在此。未知袁太守有何教誨?”

岸邊一群人中,移動出頂繪金彩的大傘。傘下有個矮胖子,渾身鑲金邊玄狐裘,帽中嵌塊碩大的翡翠。

他向前一步道:“豈敢,鄙人濟寧知府袁大敬,幸會蘇大人。今晚鄙人手下在酒肆偶遇大人手下江魯。因為誤會,多有得罪。後來鄙人得知他侍奉大人北上,便將他送回來,另請大人去鄙人河邊彆墅吃飯,好儘地主之誼。”

說話間,江魯拖著腳走下了船,臉上似有瘀傷。見了蘇韌,隻道一聲:“大人……”

蘇韌輕抬手,示意江魯進船。雪花打濕了蘇韌肩頭,南羅踮著腳站在主人背後撐著油布傘。

蘇韌不動聲色,將傘拿過:“袁大人幸會。屬下不懂禮數,衝撞本地公差。大人隻管教訓他,何勞親自送還?大人置酒款待,本不容辜負。無奈在下身負機要,深夜不便叨擾。大人的厚誼在下心領。改日再遇大人,你我便是故知,屆時定當請教。”

那袁大敬正要說話,突見對麵船上,飛出一個人來,高喊道:“狗官,受死吧!”

袁大敬失聲大叫,情急中往河中一跳。那人轉過身體,寒光一閃,當空劈下。

蘇韌吃驚,忙用油布傘一檔,隻聽四周大喊:“刺客!抓刺客!”

那些衙役如下餃子,紛紛跳入河中。

蘇韌揣測:河道船隻擁擠,如袁大敬潛入水中,雪大天黑,恐怕是刺客一時尋他不著。

果然,霎那功夫,刺客已為濟南府衙役所製住,拉到對麵的船上,那船老大嚇得說:“你不是唱曲麼……怎麼殺人……?”

一個姑娘滿麵恨意,掙紮道:“狗官,你害咱們家破人亡……你狗仗人勢,全城恨不得你下地獄!”

衙役上前一陣腳踢,姑娘口吐鮮血,閉眼如死去一般。江魯聞聲要出頭,蘇韌剜他一眼,他隻能縮回去。

袁大敬本躲在蘇韌船邊,此刻被衙役們拉上甲板。翡翠帽子不見了,露出斑禿的頭。

他哆嗦跺腳,脫去裘皮。

“哎呦,我的帽子……帽子……”

“小的們馬上打撈。”

袁大敬回過神:“把這女賊亂棒打死!”

旁邊有人耳語幾句,袁大敬對蘇韌說:“大人見笑……濟寧刁民多,鄙人為國為蔡閣老辦事……自然得罪人多……請勿見怪……”

蘇韌道:“太守哪裡話?朝廷如父母,百姓如孩子。對父母萬般孝順,保不準孩子鬨脾氣。為官甚難!大人快回,以免著涼。”

那些人拖著那姑娘,擁著袁大敬便走。

誰知上台階時,姑娘猛地掙開了,一頭碰死在石頭上。鮮血迸射,撒在雪上。

運河中眾人紛紛歎息。蘇韌走到船尾,艄公和南羅江魯全跟了來。

江魯說:“此地官府實可惡,在酒肆毆打店保……我路見不平,不過說兩句……全沒有王法,隻有他最大!”

蘇韌“噓”了一聲:“人是地頭蛇,橫行慣了,惹不起……明兒天亮,立刻啟程。”

正說著,有幾個人折回來,全都明晃晃亮著刀刃。

有人指揮民夫下河打撈。還有人道:“方才那女賊帶著個小王八。大人有令,立刻搜出來打死!”

除了蘇韌,彆人都跑去看熱鬨。蘇韌進船艙,見床邊有半個栗子殼,頓了一頓,自己彎腰拾起,輕丟入簍中。

他剛坐定,便有人跳上他船,囔囔說:“奉命辦事,行個方便!”

江魯聲嘶力竭:“蘇大人這裡,怎可能窩藏個小孩?你們一點麵子都不給?”

那幾人已衝了進來,領頭的說:“蘇大人,有一小王八找不見了,周圍船上沒有……若是他藏著凶器,大人性命堪憂。來,趕緊搜!完了再給大人賠罪。”

蘇韌“嗬嗬”。那幾個人便衝他的床鋪走來。

蘇韌才開口道:“莫動。”

那幾個人看他臉色,真不敢動了。

蘇韌微笑,柔聲道:“我曉得你們待客周到。你們抓人與我無涉。但我已說了身有機要,豈是兒戲?如今,若非萬歲諭旨下來,無人可動。我與你們萍水相逢,曉得你們混飯養家,且感念方才袁大人情真意切。不動,原是為了你們好。”

領頭的人目光逡巡,退後一步,收刀道:“既蒙大人點明,小的們上彆處查便是。大人恕罪!”

蘇韌不置可否。等南羅及江魯跑來,他示意他們退下,道:“任他們鬨去。”

過了好久,噪雜聲終於靜下來。風聲嗚咽,四處積雪,白茫茫一片。

蘇韌敲了床板道:“你出來吧。”

一個五六歲梳著衝天辮的瘦小男孩從床底鑽出來,□□滴水,嚇得尿濕了。他要哭,不敢出聲,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蘇韌替他擦乾身子,打開行李匣子,找了套在南京替蘇密定做的冬衣,將他那套破衣服全換了。

那個小孩子拖著大一號的緞子衣服,抽噎說:“我要姐姐!她還來找我嘛?”

蘇韌搖頭。那小孩哭泣半晌說:“ 老爺要抓我?”

蘇韌搖頭。自己並不是喜管閒事的人。然而這個無助單薄的小孩子,讓他起了惻隱之心。

也許是那聲“小王八”,觸動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他問小孩:“你家還有彆的人麼?”

“沒了……”

蘇韌自覺沒必要盤問小孩子。民間那些慘事,可想而知……隻要不再提起,有的小孩子漸漸可忘卻了……

蘇韌叫了聲:“南羅?”

南羅跑來,嚇了一跳。

蘇韌道:“給他些吃的。”

南羅回來時,帶來了熱包子和水。

窗戶泛著積雪,仿佛黎明即來。

蘇韌讓那孩子彆噎著。替他擦了臉,放他坐被子上。小孩子發困,摳摸著被麵上鮮豔的牡丹錦雞,漸漸睡著了。

蘇韌將孩子裹被子裡。將蓋在被子下的包袱輕抽出來。

那是一件觸手冰涼柔軟的背心。乃當年蔡述也就是“小蚌殼”所贈,幫蘇韌躲過了“珍珠叔叔”的屠刀。

當日在鎮江,沈凝對蘇韌說,自己初去杭州,本想借機探訪名勝。但與東廠諸人不甚方便,隻得作罷。

蘇韌聽了道:“我有個手下叫江魯,從前六合縣太爺一年中派他往那跑個幾回,對當地風土熟撚。正好應天府與杭州府之間有公文要送。我讓他跟著你們去兩天。”

沈凝甚喜。蘇韌驀然想起自己從前在棲霞山的住處……拿著杭州地圖,按照自己所記方位,再畫個圖,交待了江魯。

多年過去,蘇韌猜度杭州乃物是人非。他不過抱著僥幸,順便尋訪。

誰知江魯竟然找到了。虧得那賣花老太如今尚健在,舊房子都未動。

江魯隻當是個大人兒時的念想,未知蘇韌深意。

背心在塵土久了,洗滌後依然發黃,閃著淡淡的光澤。

蘇韌理清思緒,將包袱收好,聞得船頭有人說話。

“大人,對麵船上的客人拜見。”

蘇韌問:“何事?”

那人走到艙門前:“蘇大人路過濟寧,偏和袁知府作對,包庇人犯。他若是得知,大人在官場上多個仇人。”

蘇韌麵不改色:“我不懂你何所指。本朝法律寬仁,唯有謀反才滅族。不然,四尺下從犯是均可赦免的。”

蘇韌既肯袒護,絕對有把握。雖袁知府為蔡氏之黨,但身為濟寧知府,在官場上實不算個大角色。

何況袁大敬在民間官聲不好……麵子上的清正,即便蔡述,哪一門的人敢不要呢?

蘇韌料到袁大敬會疑心自己。所以,先下手為強,如有機會,自己要在官場上除掉此人。

那人笑道:“大人心地清明,難怪受朝廷重用。今夜混亂之時,乃在下讓那孩子躲避到您船上。所以,在下和大人在管閒事上,彼此彼此。”

“敢問尊駕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