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忌 吾是千年草,郎是萬年鬆。(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3039 字 8個月前

且說當日譚香心中莫名惶惶,而蔡述始終沒有出現在繡樓。倒是楊大娘等過來留飯,譚香笑著推辭了。

她和蘇甜依依不舍彆過。蘇甜給她折了隻金色紙鶴,拿出個羊脂玉印鑒,在翅膀上敲了個圓圓的“甜”字。

譚香走了老遠,回頭見那扇窗戶裡,有條櫻桃紅帕子還在那兒招啊招。

她心裡老大不忍。但送出去的女兒,真是覆水難收。

蔡府裡還派了車送她回去。到了鬨市,譚香惦記著楊大娘送的模子,想采買些月餅餡料。

趕車的蔡府老仆道:“娘子悠著點,我在這等您。”

譚香笑嗬嗬道:“老人家你回府裡去吧。要讓你等著,我怕逛不儘興。”

老仆隻得由她。譚香往熟悉食肆裡去。眼看中秋臨近,鋪子裡備好了各式餅子和餡料小包。

譚香現在算闊氣人。撿那些名字順眼的買,再挑了三盒成品。夥計替她裝好了,她左右手拎著出來。

她滿眼裡是琳琅的貨品,滿鼻子噴香小吃味,混在花花綠綠人潮裡,聽著吆喝拌嘴聲,真是如魚得水,暫時忘了宮廷裡糟心事。

誰知天公不作美,四麵烏雲起,驚雷炸開響。譚香跟著人群撒腿跑了一陣子,再聽幾聲驚魂動魄的雷電,瀟瀟急雨,從天而降。

譚翔心說壞了,原來她已離開了買賣街,正站在座衙門後門口。

她心疼那些才買下食品。再一看,石獅子旁站得兩個筆直的,俱都是錦衣衛。

她一喜,對個錦衣衛道:“大哥,我在你們衙門裡有熟人,能否容我進去躲躲雨?”

那錦衣衛看她有些臉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問:“你認識哪個?”

譚香自然不好說寶翔,便說:“我認識金文文,還有小飛……”

另一錦衣衛道:“你莫不是金爺嫁在宛平的從妹吧?金爺原說你明兒來……”

譚香嘿嘿笑,把一包餅遞給了那錦衣衛道:“兄弟們先吃著。這雷飛得和閻王巡視一般,你們可得當心啊。”

那錦衣衛接過餅來:“嗨,白叫嫂子破鈔。你穿過嶽飛祠,再往前走兩進院子,過個月牙門,金爺他們便在那兒。”

譚香應下。她頭回進了錦衣衛衙門的嶽飛祠,看嶽飛像大義凜然,身材魁梧,心想這肯定是個能吃的主兒。

盤中無有貢品。她尋思是寶翔離得久了,此處人無心張羅。

她又拆開一盒餅,放入貢盤裡說:“嶽老爺請儘情享用。小女子孝敬您,這個新鮮。如有靈在,保佑我夫妻團聚。”

她尋思說書裡的嶽飛有兒子有娘,但有沒有老婆?有兒子,那該有老婆。快中秋了,小祠堂隻放他老人家一尊,多冷清。

雨水響徹回廊,譚香見屋子角堆著幾件蓑衣並鬥笠,想不如先借來一用。

既然小飛已回京。雨正大著,何不去趁機去瞧瞧他們?

她將餡料藏在祠堂桌幔下,瞅瞅手裡隻剩下一盒餅子,後悔怎不多買點。她披上蓑衣,順著指引,果然走到一座議事廳。

一眼見到山羊胡的金文文慢條斯理說話,小飛垂頭靠在幾案一角。

察覺有人來,眾人登時默然,全都警惕瞧著她。

金文浮起絲笑容說:“你這是……?”

譚香扯開自己那身滴水“盔甲”道:“是我。外頭雷太大,我來避避,請大夥兒吃餅!”

小飛見了她,站直道:“譚大姐?”

金文文咳嗽,將盒子捧住道:“多謝蘇娘子。”

金文文摸了胡須,那班兄弟一聲不響四散退出。也有客氣的,對譚香點頭而已。

金文文低聲說:“蘇娘子不知道。王爺已被圈禁在府,錦衣衛眼看由旁人來管了。在下不是多嘴,可娘子現是宮內矚目一號人物,來此閒逛怕會有人說閒話。”

譚香道:“我……引人矚目?不至於吧。”

小飛打開了盒蓋,拿了一個餅咬幾口,笑道:“我都忘了京裡餅是這個味兒。可惜蘇大人在南方。老大去次南邊,啥都沒撈著……萬歲不信他操縱變亂,但又聽信人言——提防著他。今兒眾人商議對策。偏偏他那邊座椅湊巧壞了。不怪大夥喪氣,難道真‘時運不濟’?”

譚香差不多聽懂了意思,心中重歎口氣。寶翔若被困住,她能幫多少忙?

隻是他座椅壞了,她現在便可出手。她和大白總是朋友。知恩圖報,理所當然。

她問:“壞了哪?我瞧瞧。”

小飛指給她看。譚香摸了,笑道:“壞了一點,可以用。小飛你說錯啦!不是‘時運不濟’,而是功夫不到。這木匠投機取巧,選料不純。寶翔是個手腳重的。壞了是早晚事兒。我權當個修補匠,替他彌縫彌縫……你有刀子麼?”

小飛毫不猶豫解了腰刀給她,問:“麵對堂堂錦衣衛,哪個木匠敢偷工啊?”

“小飛,你彆說錦衣衛啦,皇宮裡都有以次充好的。包括先帝爺的龍椅也有些小木料拚接,據說當時報價是五萬兩。我問萬歲真假,萬歲說那是真的先帝遺物。不過先帝胸懷天下,大概不在意的。好在萬歲是懂行的。他們倒是打死都不敢啦。”

譚香削切刮拍,那椅子鬆動處,終於恢複了原狀。

譚香滿意喘口氣,道:“彆坐下,現在還虛著。待我去找找宮內破舊桌椅,有空再來換一塊木頭。既然寶翔在家,換哪位來坐這把交椅?”

金文文拿個餅嗅嗅,說:“……是玫瑰餡的。聖旨下了:由廖嚴廖製台兼任。”

譚香啞然失笑說:“是他呀?咱轉來轉去,轉不出去了。”

金文文詫異道:“蘇娘子,莫非說,你連廖嚴都認識?”

譚香抹了把汗說:“金老哥,玫瑰餡你不愛吃留給我吧。夥計說裡頭還有芝麻的。廖嚴就是‘老爺’吧,我童年見過他。那時節我和蘇韌在杭州住,‘老爺’就住在隔壁,蘇韌拜了他學寫字,算是個真正開蒙師傅哩。此事蘇韌不見得喜歡叫人知。你們知道行了,畢竟咱家蘇韌做官也沒靠著他。”

金文文依然品了玫瑰餡的皮,不動聲色說:“我聽嫿嫿說過昔年事,卻原來你倆在杭邂逅嫿嫿時……廖嚴已駐足杭州了。所以人家……向來是未雨綢繆,棋高一著。然蘇韌和廖嚴……居然還有師徒之前情……”

譚香接過小飛遞過來餅,掰開大嚼道:“嗯,所以大家不必沮喪!我們都認識的廖嚴來接手,說明萬歲不想讓旁人再入圈。萬歲他老人家深謀遠慮,怎可能不用寶翔?即便寶翔不來,你們還不是錦衣衛了?拿著俸祿,辦著差使,都是天子腳下臣。天道這麼能轉悠,興許哪天又轉回去了。”

雨水滴瀝中,金文文和小飛對視了一眼。

小飛插叉手,高興說:“多謝大姐。蒙你親來一趟點撥,我聽懂了。”

譚香心說:嘿嘿,兄弟你想多了,我真是路過來避雷的。

她轉個話題說:“金老哥,話說才那雷也太大了……我的爹呀,我以前在杭州時也聽過好大雷。可轉眼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人都不在了。”

金文文說:“帝京每逢此時節,常風雨大作,木落草衰。想起西湖的故人——不免惘然。”

譚香正要說話,突然有人闖入,對金文文急道:“……劈到了!劈到了?”

“不忙。劈到了什麼?”

那人道:“雷劈到太廟,把太廟龍柱劈壞了一半。”

“還有此等事?”金文文山羊胡子一抖。

譚香同覺得稀奇,然而她覺得太廟之高尚,和她這人實在沒大乾係。見雨已停,她還想早些回家。

小飛替她雇了輛車,幫她把包裹搬上車。

趕車的等譚香上車,才說:“小娘子,今兒咱得套遠路。太廟讓雷劈了,前後路讓東廠的人封了。”

譚香說:“套就套唄,我多給些辛苦費!大叔,你們外頭趕車的消息可真靈通。”

趕車大叔得意道:“咱天子腳下城裡趕輪子的人,不能吹是假的!有活兒的時候聽客人說,沒活兒時候聽哥兒們說,橫豎沒有我們不曉得的。”

譚香道:“嗯,我是外鄉人。這雷劈太廟的事兒從前有不?”

趕車大叔抖著肩背上雨水說:“我生出來頭一遭唄。這老天爺不爽,多早晚都得劈啊。奸臣賊子騙得了萬歲,瞞不過天。說來說去因果報應還是有的。哪門子裡做事不上道,一定走下坡!”

譚香笑道:“照大叔你說,那雷為啥不直接把不上道的劈死呢?”

大叔翻白眼:“劈死了還有啥故事呢?非得作天作地,逼得退無可退了。彼時他們的故事算說得儘了,看戲的都厭棄了,老天爺再出手——豈不是皆大歡喜嘛?”

譚香樂不可支。悵然地想自己若平日沒事能多雇幾趟帝京裡的車,該有多少生趣?

她到了家中,匆匆吃了飯,拿那些餡料配著模子,強給蘇密係了條布圍裙,試做月餅。也不知是分寸沒掌握好,還是她和下人們心太急,合家忙活到月上中天,才出爐了一大盤半糊的月餅,

幫手的難免幾分失望,蘇密皺了皺鼻子。

隻有譚香興衝衝手撈了吃,笑道:“一回生,二回熟。這模樣囫圇,但吃起來甜甜的,你們都試試。”

新來的丫鬟還不敢動手,三嫂順子等曉得譚香脾氣,便不推辭。

大夥將信將疑的吃了,笑逐顏開。果然味道過得去。譚香說:“三嫂,替我將剩下材料點檢好,明兒我帶進宮去。”

三嫂尚未開言,蘇密提醒道:“娘,宮有宮規。外頭食物帶進去橫豎讓人挑嘴。不如你到禦膳房去取些。”

三嫂誇獎說:“少爺真似老爺,天生冰雪聰明。先能把這個想到了。”

譚香將蘇密嫌棄的渣塊吃了說:“那班人都是閻王殿小鬼,算盤多!對了,萬歲許既然許我顧問‘六尚’事兒了,我先去問問尚食。隻需帶上模具就成了。”

她這人不含糊,次日到了宮中,便去找尚食的太監,說自己打算在東宮做中秋月餅,請襄助原料。

尚食的人正想如何巴結上譚香,有這機會,自然殷勤。本來節前,宮裡各處都要製“團圓餅”。今年按例采買了不少,花樣繁多。有甜的鹹的,玫瑰藤蘿桂花的,核桃仁青紅絲,蜂蜜芝麻棗泥蓮蓉。禦廚裡給譚香準備了一個擔子,層層疊裝好。

譚香展顏道:“多謝各位大師傅成全,就怕我做出來不中看也不中吃。我還能請出哪尊老法師麼,讓我和太子都跟著學學。”

禦膳房的人都道:“哈,那還得請出咱高老爺來。他姓高——是位‘糕’中聖手。”

“‘高老爺’在哪兒?”

管尚食的太監正色道:“娘子何等忙人,爾等不許玩笑!說起來你們手藝實不如高老爺,可高公公早退了,因萬歲從小愛吃他老做酥餅,分派他在西暖閣裡看守木器。待我領娘子去找他,他肯不肯另是一說。”

譚香跟著那太監往乾清宮去。因皇帝在清修,如今也沒什麼嬪妃承寵,所以隻有幾個白發老宮監坐在日暈裡。

轉眼到西暖閣,尚食的指給譚香看那高老爺。這老太監正在搔癢,唾液歪在嘴角,指甲裡有不少黑泥。

譚老爹交往朋友不以貌取人。譚香也見過不少邋遢的江湖神人。她暗想:這才是宮廷藩籬裡的神人。我信!

她趕緊給高老爺磕頭,取出自己從家裡帶來的三件手工隨身禮:牙簽,耳勺,篦子,如數奉給高老爺。

高老爺沒說收不收,對那尚食的大太監說:“你這猴頭久沒來了。我有話要問……”

譚香想人家聊著,她得先避開。她眼睛一亮,進了那間房,裡頭全是陳年木器家私,堆在那兒積灰。

譚香惦記著錦衣衛衙門那把椅子,便不顧灰塵,鑽來爬去,想找塊合適的木頭。

但裡麵的東西,即便是舊物,都是精工細作,嚴絲合縫。一時找不見能補彆人的料。她看來摸去,入了神,居然忘記了來意。

還是高老爺進來,彎腰說:“你呀,看得懂啊?”

“看不懂。但看著喜歡。高老爺,您收下我做的禮麼?”

高老爺搖頭:“嘖嘖,不怎麼看得上眼。但我有隻蟈蟈要過冬,原來的籠子破了……你瞧,它要個一樣大籠子過冬——寬敞。你得了功夫做個給我?你要答應,那我去。”

譚香趕緊報過破籠子,擦了鬢發上灰:“成!多謝高老爺!”

等下午高老爺來到,譚香早和宮人們把餡料麵粉擺整齊了。

寶寶摩拳擦掌,求譚香等先捏一個麵團給他玩。蘇密因不想再洗手,坐在板凳上看寶寶鬨騰。

高老爺油水合麵,一氣嗬成。合完麵說:“好了,你們做吧。”

譚香詫異:“高老爺,您這算教好了?”

高老爺說:“正是啊。你見我合麵了,這第一步最難。還有就是拌餡兒摻油打模烘培,人人都會。”

譚香說:“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幾分,火候怎麼樣?您老不把關,咱們能成麼?”

高老爺說:“教徒弟點到為止。全教給你了,你看似學會實不懂真諦。你不是頭回用這模子吧,萬事憑心罷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譚香想:您是藝高人膽大。我……那麵都合了,隻能馬上做。

她招呼寶寶,蘇密,和著孩子們道道工序做,弄得滿頭大汗。寶寶笑得合不攏嘴,蘇密在出模子的餅上,還按了手指印。

高老爺端坐一旁說:“皇子長這麼大了。要從前愛吃藤花餅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歡呢!”

等他們忙完了,孩子滿手滿臉麵粉糖餡。蘇密微微氣喘,寶寶舔了手。

高老爺道:“上火得我去看著。你們彆去禦膳房了。教會徒弟打師傅,做師傅的總得留個底。”

譚香自己挑擔,送高老爺出去。門口自有禦膳房的人幫手。譚香問:“餅今兒還送來?公公們替我裝在食盒裡。”

那兩個太監笑道:“娘子不知道:宮裡專有團圓餅木盒,年年是蘇州東山做好了上貢的。咱們替你選好的來。”

譚香想:蘇韌千裡差人送來盆牛脯,雖然變了味,但心意金貴。自己和孩子們做的月餅,想給蘇韌嘗嘗。可是隔著太遠,等派人送過去都早過了中秋了。

她這麼尋思著,打發宮人幫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儘興,容易累,不一會兒便入了夢鄉。

譚香等著禦膳房送餅,便獨自坐在外頭。拿出高老爺給她的蟈蟈籠子,琢磨著做法。

過了好久,夜都深了,卻見柳夏挑著擔來了。譚香問:“怎麼派你?”

柳夏說:“我替梅乾爹到禦膳房去吩咐話。正好想來見你,所以自告奮勇把月餅給你帶來。”

譚香拍手說:“有勞你。你留著,請你吃餅。呃,你有何事要告訴我?”

柳夏坐從果盤裡抓了隻橘子拋,說:“告訴你啊,那天廖嚴大人進宮,我跟隨側近。聽到他有提起‘蘇韌’二字,且不止一次。”

譚香抓過橘子說:“提他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