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夏笑道:“我沒聽清楚,語氣上像是好話呢。”
譚香嗬嗬說:“沒聽清楚還來告訴我。不知我正為他懸心著?”
柳夏說:“還有個消息報知你,你心裡有個準備:幾天之內,皇子要回蔡府,為了‘避忌’。”
“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腦喝了譚香給他衝的蜜水,用纖細手指理頭發,說:“昨兒打雷,嫂子總知道吧?太廟打壞事可把萬歲惱了,招欽天監人推算。欽天監的頭兒在禦前說:此是天災,亦是預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於國家恐有不測。反正我聽不來那些玄乎的,隻記住一句‘龍行虛位’。帝京裡統共那麼幾條龍。萬歲和範公公商議著得把龍的位置換換,以避災禍,橫豎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後傳了那蔡某人……蔡述說既然是避忌,建議寶寶暫回蔡家。蔡又說:萬歲在宮外的潛邸修繕將畢,道家用品一應俱全,萬歲可移駕其中繼續清修。宜暫令東廠封鎖那區域,再將宮牆鑿開,營造夾城,潛邸與宮中連為一體。”
譚香掐指說:“呀,‘避忌’實在是麻煩。寶翔不也是條龍?他被緊閉在府裡,豈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說:“嫂子算到他,萬歲哪會忘了他。他這次圈禁,像是被我們那熟人——沈凝參了一本。我可沒資格去看奏折,還是今兒偷聽到萬歲和範公公說的。他們因沈凝向萬歲保舉過我,知我心向著沈。我以為沈凝看不慣寶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折裡其實提到了一件事,連萬歲都佩服他敢於說出來……”
譚香打開食盒,正要撿出爐的月餅給柳夏吃,聽到這裡,挑眉道:“噫,他說了什麼?”
柳夏說:“沈凝說:萬歲固然應懲戒錦衣衛,處罰唐王失職。但寶翔的父王老唐王並無大過失。既已經平反,為何還將骸骨拋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後那什麼……對了,是‘天枝蕭條’。”
譚香嚇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餅擱桌上:“爹啊,沈大哥這個都說?不過,他說得沒錯吧。”
柳夏輕錘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講。
譚香捧起裙子上月餅:“弄臟了,給你換一個。”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萬歲和範公公這麼議論,萬歲說:此事朕早想辦,虧沈凝提醒。寶翔可去杭州把靈柩護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議。再出京應由東廠護送,且找個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後如何——我沒聽見了。嫂子我不能離開太久,先回去啦!”
譚香點頭,目送著他出去。她在燈下嘗了嘗月餅,自覺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認定是真事兒,兀自感歎。
她將給孩子們吃的,及給宮人們吃的餅分成兩處,單留出一盒食盒蓋上刻著月下雙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間種子,非“龍”非“鳳”。哪怕老天再變幻,欽天監再怎麼算,他們都輪不上挪動的。
自從東宮出事之後,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參湯,麵目浮腫未退。因此譚香晚上請她彆處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顧寶寶。這一夜,譚香再未獨享月餅。她將那月下雙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聯翩。正要睡不睡之間,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她趕緊從炕上起來,遠處的太監宮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盞宮燈,提燈的老者正是範忠。一個著道士衣的人,拽著燈影健步而來,不是皇帝是哪個?
譚香想,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兒麼?她忙著下跪。皇帝經過她身邊,輕聲道:“平身吧。”
譚香不敢馬上起來,長跪著看皇帝走到了寶寶的窗前,才跟了過去。
皇帝俯身端詳熟睡中的寶寶,仿佛陷入了沉思。
譚香望了眼範忠。範忠垂著眼皮,始終沒有看這裡。
此時,皇帝低聲對譚香說:“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繈褓失恃(shi),朕亦未嘗訓育。然他天然一副無愁之樣,不知是否他之福氣。”
譚香說:“身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沒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幫不了太多。朕許久未見他,夜來突然思念。想來骨肉相連,非外力可淡。”
譚香這才發現,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將皇帝延請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個食盒上,道:“譚香睡覺還要吃夜宵,難怪不苗條。”
譚香道:“回萬歲,這是月餅,我請了高老爺,不,高公公來指點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來,你答應了他什麼?”
譚香從炕邊扒拉那舊蟈蟈大籠子,道:“答應他做這個。”
皇帝笑了說:“沒想到朕當年做的籠子,高老兒用到今天。這物件看似簡單,做好了不易。你枕邊那食盒,豈不是做月餅時堵物思人,念著你丈夫?朕是極知團圓夜不得團圓之辛苦的。東廠有事要下江南,朕讓他們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幾十站,常人得走兩個月,東廠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還多。雖是過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蘇韌會心滿意足。過幾日,寶寶暫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譚香在暗燈下與皇帝對麵絮語,見皇帝親切,一時膽大,居然說出了真心話:“萬歲,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應。那我離開幾個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兒倆去會親豈不更好?妾身鬥膽,望萬歲成全!”
皇帝未曾開口,範忠已道:“娘子無見識,胡說!何來‘避忌’?至尊駕前,務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範忠,說:“無妨。宮裡消息跑得塊。過幾日人人都會說‘避忌’。不錯,因天象卜辭,太子乃至親王理應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則無處可避。有人讓朕去潛邸,可那是甚麼好去處?朕當年若想當皇帝……不會在潛邸過了那麼些年。後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所以,朕還是老實呆在乾清宮,看這天象鬨到幾時,應到誰人頭上吧。你才說去南京……盒子經得起顛簸風浪,人卻經不得,更不要說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麼想去一趟,朕不攔著。你一個人帶幾個仆役買舟南下去罷。你將兒子寄養在京,萬不可蹉跎了學業。”
譚香咬了唇,才說:“萬歲,我隻一個兒子,怎放心給彆人養?”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養?宮中子女鮮少由親身父母養大。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沒聽過?”
譚香還要說,範忠湊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慮兩天,再做決斷。”
譚香看懂範忠手勢,隻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違。她既思念蘇韌,又舍不得蘇密。如此兩難,含著幾分不由自主的委屈,連睡著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譚香和葛大娘說昨夜萬歲來探視寶寶,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聽說回蔡府,釋然道:“阿彌陀佛,好歹能到府裡去。望菩薩保佑我趁機把病養好。不瞞你,我是心病——在這兒怕的。”
譚香勉強笑道:“唔,大娘該好好調治。你把細軟收拾了,屆時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該收拾收拾。不過府裡應有儘有。主人是個強人,哪個敢半點不服?”
果然,次日聖旨宣下,道是東宮年久失修,須加修繕。寶寶移居外家,太子禮儀不廢。蔡府派車轎把人接走。譚香帶著蘇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裡。
譚香考慮停當,讓沈娘子陸氏來照管蘇密——是最合適的安排。況且沈凝每次去寶寶那兒授課,正可帶著蘇密。真可謂兩全其美。
路上,她買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寶’,隨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動之情。
他們到了沈家,通報進去,便有仆婦們抬著兩頂肩輿來接。譚香左顧右看,覺得沈府自從沈老爺離開後,少些大富大貴的譜兒,多了幾分清華之氣。
陸氏在“菰(gu)蘆秋色”院門口迎候。她罩了件織銀鶴紋比甲,在秋風中風致楚楚。
她和譚香彼此見了禮。譚香送上一盒自製月餅並一隻花梨木匣子。陸氏回贈蘇密一對金魁星,給譚香兩匹蜀錦。
陸氏攜手譚香進去。隻見幾個媳婦拿著銀質噴嘴壺澆花。那圃裡開著的,是三三兩兩的□□。
譚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歡素淨。但這些黃朵看著單薄,好不好養?”
陸氏微笑:“這是古書上說‘真菊’。比起外頭重瓣多色的,妾身還是喜歡這‘九華’。現還不是時節。再過一個月,滿圃金花,清香縈園。”
她那俏麗的大丫鬟插嘴:“我們奶奶閨字‘白華’,正應了這花兒。”
譚香使勁聞了聞,沒覺出怎麼香。這時,廊上那隻五彩鸚鵡撲騰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蘇密說:“噯,我記得這鳥從前不這麼叫的?”
那大丫鬟過來,從青玉碗裡舀出一勺粳(jing)米,喂了鸚鵡吃,道:“這油嘴學話最快。今早上聽了爺和奶奶說,便叫上了。”
陸氏吩咐大丫鬟領蘇密,自己陪譚香坐下說:“嫂子來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楊掌院家,眾人為他餞行擺了宴席。”
“踐行?他要走?”譚香驚得嘴都合不攏。
陸氏說:“昨兒聖旨下來,讓相公為特使,東廠護送 ,明日會同唐王寶翔,共去浙江為老唐王移靈。此事已轟動九城,履霜社自然要為相公送彆。妾以為相公之官位資曆,尚輪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為他發起,萬歲才要肯定他忠貞直言的義舉。雖來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樁功德,相公極願意,妾自然讚成。”
那大丫鬟搶白道:“那是個苦差。人家爹死了,讓咱們爺陪著。爺身子骨弱,天氣變涼……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爺,回來給爺升官。”
陸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裡嘔心瀝血,不如去江南散個心。況且我家裡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爺子處事周到,必是能照顧好的。”
譚香一肚子話無從講,奇怪這所謂“避忌”,反而能把南轅北轍的人攏到了一塊。
她隻能說:“杭州是個好地方。有那麼多人幫襯,沈大哥錯不了。況且唐王寶……是個義氣人,一定會感恩戴德。”
陸氏抿嘴,向譚香敬茶道:“朝中為臣,化乾戈為玉帛,乃是上策。雖他和管家去了,妾忙些……是自家甘願。”
話音剛落,陸氏陡然蹙眉,用手按了按比甲的中心。譚香站起來,訝然道:“你不舒服麼?”
那大丫鬟忙過來,陸氏擺手道:“不妨事。”
譚香眸子轉動:“……你是害喜了?”
大丫鬟說:“尚未請過太醫,這幾日奶奶時有不爽。我讓她告訴爺,趕緊請太醫來,她非要等爺走了再說。”
陸氏臉泛紅:“還未有個準,何必驚動大家?”
大丫鬟錘了她肩,說:“明兒爺走了,無論如何得請大夫看。不然舅老爺和家老太太到了,我沒法交代。”
譚香問:“你們家老太太不是在家麼?”
陸氏喝了茶,胃中稍微平複,柔聲說:“她說得是我娘家人。我哥是蔡文獻公門生,丁憂過後,一直沒有能補上合適官職,所以這幾年和老娘鄉居。不久前得了風聲,他要上京活動個位置,所以定了月底入京。帶上我娘嫂子孩兒還有我姨娘們庶出的弟妹,為了給他們安頓好,我少不得早勞心些。”
譚香一想,那人家是真忙。自己身子輕人口少的,怎麼向人身子重家口多的托付?何況沈凝要離京了。蘇密常須去蔡府上下學,又如何再麻煩人家?
如此一來,譚香算盤落了空。她心事重重,抱著蘇密回了家。
誰知三嫂正等在門口,回稟說:“太太,我男人同船老大見麵商議買舟事宜去了。”
譚香納悶說:“見鬼,我沒告訴你們我有這打算啊?”
三嫂說:“蔡府女管家楊大娘剛來過,說太太大約是要奉旨南下與老爺見麵。他們替咱們找好可靠的船家,送了旅途所需什物,還備好少爺寄養在府裡的房間。此事告訴了府裡的姑娘,姑娘聽說少爺去同她作伴,歡喜不儘。”
譚香心中本來憋著股惡氣,到此發作,冷笑道:“嗯,他們真是大賢大能,未卜先知啊。”
她轉念一想,如今需要人照管蘇密,且不能耽誤孩子讀書。仿佛蔡府裡是算準了,她就得走他們這條路。
可若把蘇密放進蔡府,自己能放心?已進去了一個女孩,再送進去一個男孩?若自己見到了蘇韌,說孩子都在蔡家,蘇韌和自己就安心花好月圓了?
她一時躊躇,想要上次蔡府,探探楊大娘甚至蔡述本人的口氣。可車到了蔡府那條胡同口,譚香終究改了主意。
她自覺:以自己的斤兩,尚不足以掂量蔡述。自家的事情,豈容他人左右?而真要大家放心,本是有答案的,隻是她不忍麵對。
她讓趕車的轉去紫禁城,橫下心,將那本掌中寶丟入了護城河。
她請求進宮,自然夠格。她再去東宮,打點了自己和蘇密的東西。再到乾清宮,她隻求見範忠。
範忠見到她,仿佛出乎意外。譚香奉上那個蝶影的月餅盒子,堅定說:“範公公,我想妥啦。我留在帝京——儘我的本分。這盒東西托你們代送我相公。”
範忠隻給了一句話:“你這就對了!”
譚香心中淒楚,疑惑怎麼就對了?為了孩子拋開男人,為了皇家不顧小家?她眼眶裡含淚,經過西暖閣,恰走到看門的高老爺麵前。
高老爺說:“蟈蟈等著你過冬啊……”
譚香忍住淚答應說:“好。”
高老爺看她站在原地,緩緩道:“那天我沒讓你去看火候。火熱到幾分,不是隨你心意來,得看著灶神爺心意。他多早晚想讓你知道,你便會明白啦。”
譚香點頭,快步出了紫禁城。
金梧桐冷,紅蓼花寒,肅殺秋風裡,從北到南,天下人都過了中秋佳節。
及到重陽節都過了。忽有一天,東廠的人找到了蘇韌。
東廠來人四五十歲,未知品階,黑衣黑帽,神情肅穆。他交給蘇韌那個月餅盒,說是尊夫人托與,奉旨送來南京。
蘇韌打開食盒,食盒內有四格,僅有一隻月餅。另外三格,一格裝著隻金紙鶴,上麵印著‘甜’字章。一格裝著張粗略臨摹的花鳥圖,寫了蘇密兩個字。
最後一格內是張竹片,上麵寫著拙樸如學童的字,竟是一首直白如初學的詩。
“無日不思君,
最是月圓時。
吾是千年草,
郎是萬年鬆。
可憐生兩地,
蝴蝶送相思。”
“蝴蝶”的“蝶”字筆畫不對,好在可認出來。蘇韌瞬間莞爾。他認得譚香筆跡,想能做出這詩,阿香是費了洪荒之力。
他回憶中秋夜自己是如何消磨?隻記得當日下雨,蠟燭心長焰短。他寫了一堆公文,到半夜醒來,帳中半晦半明。
這些日子,安慶府已另派了知府。在南京的他,已知蔡述得勢,廖嚴代掌錦衣衛。知道太子暫回蔡府,也知沈凝提議禦弟改葬,同寶翔去浙省遷徙遺骨……
而蘇韌心中,還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消息。譚香這一禮物,當然使他欣慰。
他留心簾後東廠那人還站著,便恭敬問道:“閣下尚有何教訓?”
那人說:“萬歲口諭:待您看完了家書,再請您接旨。”
蘇韌一驚,整肅衣冠,跪下領旨。
那人取出一軸彩綾,交給蘇韌道:“萬歲有口諭:蘇韌自己看。”
“臣蘇韌接旨。”
蘇韌雙手接過,沉著地展開,那是一卷織有祥雲升龍的聖旨,他默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惟政之艱,非賢勿乂(yi),賞罰之威,利出於己……應天府尹蘇韌,器識淹通,風鑒明秀……今賊滅亂平,民心安定……外有直臣舉薦,內有賢妻襄助……宜調任回朝,參佐中樞……著蘇韌速結府內庶務,於正月趕赴闕下……欽此!”
蘇韌的手有絲顫抖。他再看了一遍,明白理解得不差,才磕頭道:“臣謝萬歲天恩。”
旨意上說正月裡陛見……意味著明年他即可在京任職?然一個人動,關乎著一群人的命運。自己能被皇帝想起來,除了譚香,“直臣”是誰?沈凝……還是另有其人?蘇韌在欣喜之餘,不免忐忑。一切來得太快也太順利。從蘇韌心底,似預感到些微的不祥。
南京的秋光似外瑩澈,給蘇韌官服鍍上了一層金色。
他感念譚香的心意,略覺溫暖。眼見那新的光芒蓋過了陰影,他終於壓下心頭的疑惑。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