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陳妃說:“前兒你那兄弟藍辛去見我父親,算是負荊請罪。他和大嫂子本是姻親,加之錦衣衛是你麾下,老大人不好袖手不管。我家園子裡桂花開了,因此昨兒我父兄請楊映等門生在桂苑品蟹文會,藍辛又來賠了個不是。楊氏昆仲頗為體諒。此外,履霜社聯名上書已被萬歲退回內閣了。”
官場畢竟是個圈兒。嶽父陳琪一旦出場,還真重如泰山。再說,陳妃大哥當年在翰林中素有美名,後病廢在家便不再出山,平日隻注釋典籍研究訓詁,輕易是不露麵的。
寶翔隔著被子,將手搭在陳妃纖細腳踝上道:“噯,還是老丈人大舅爺好啊。”
陳妃紋絲不動,繼續說:“頗不可思議的是:上書裡沒有履霜社的紅人——沈凝的名字。我父兄推測沈恐怕是單獨上了個折子,以表其意。老大人與曾沈卓然交談—說像是個端方骨鯁之士。然以萬歲之性情,短短一二年間,沈如何能得這般寵信?老大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外,萬歲派沈凝和蔡述去祭奠先帝,更是開國後沒有過的恩典——他倆個均非皇族。蔡述倒罷了,沈凝居然乖乖隨行。看來,坊間說二人不合乃是謠傳。如今在萬歲太子之後,王爺乃皇族三號人物,何況你手握錦衣衛兵馬。若是貼近東宮的此二人聯手來對付你,王爺可危險重重!”
寶翔聽了,腦袋發漲。他覺得以沈凝之迂腐,單獨上折子或者聯手蔡述,都不像是他自己會想出來的路數。但在沈明死後,蘇韌耽在江南,到底是誰在幫沈凝參謀呢?
江南之行後,寶翔算是悟了:所有可能擋在東宮繼位路上的障礙,蔡述都不擇手段欲置之死地!
自己對蔡述起誓,他依然不信。而蘇韌前往安慶途中險些被炸死。對沈凝,蔡述意欲何為?
如果蔡述也知道那個秘密……
他這麼琢磨著,笑歎道:“哎呀……許是之前來宮裡弘法的那老道講了什麼,讓萬歲以為沈凝才是那命中注定助他修仙的‘金童’也未可知。蔡述生得不壞,沈凝不差多少吧。蔡述手上有血,且孤家寡人,沈凝則清白乾淨有家室。妃子,你看蔡與沈,誰更合適接引仙路呢?”
陳妃輕哼道:“王爺論事總獨辟蹊徑,妾身不便妄言。”
寶翔又笑道:“好好好,那不問你了。前麵瞧你看琴譜那麼認真,我以為你早想開了。沒承想——你還挺關心這些,所以說王妃不好當啊——我成日不在府裡,一切辛苦你了。依我看,沈凝的城府並不深,蔡述的心思我明白了。哈哈,其實蔡述和沈凝都冷,卻不一樣。蔡述像是玉壺裡的冰——化到了心都是涼的。沈凝倒像是山中泉,觸手頗寒——最後卻留有暖意。人世間怕就怕那些麵上不冷心裡冷透之輩。萬歲之聖意——倆公婆在被窩再猜都無濟於事,不如等我麵聖再說吧。”
陳妃“嗯”一聲,將腳踝輕抽開,側過了身。
寶翔等了半天,陳妃再未說話。
他自己累了。貼著枕頭睜著眼,頭腦中白茫茫一片,不久便入了夢鄉。夢裡好大雪,不見足跡。
次日晨起,寶翔有幸陪陳妃吃了頓全素點心,蒙陳妃幫忙整理好衣冠。他那渾身的不自在,出了王府才漸漸褪去。等看到了紫禁城,他又垂下馬鞭,仰望群鳥掠過琉璃瓦,翱翔在天。
他候了半天,才有位陌生內侍引他進殿。剛入殿內,有兩個黑衣宦官仔仔細細替他搜身。
寶翔乖順地張開雙手,鬆開玉帶。宦官們搜完了他,靜靜退下,關上了大殿的銅門。
那殿裡暖如春日,滿地沉香屑,拌合著刨花。寶翔踏上去,心中異常清冷。
皇帝麵前蟠龍大案上,有個未完工木匣子。他手拿了畫稿,對光彎腰側頭,似在斟酌。
寶翔向前跪倒,山呼萬歲。
皇帝手持畫稿,坐下來,說:“你來得快!”
“回萬歲,臣在江南玩不出什麼像樣的花樣。所以早早收拾好包袱,等聖上傳召呢。”
皇帝笑道:“青年輩勿自謙。你花樣還是不少的。請罪表娓娓動人。”
寶翔匍匐說:“萬歲,表中所講確是臣心中所想。安慶是臣用人失察。臣每次奉旨出去都是玩玩看看,冒冒失失,一件功勳也沒立成。人常說‘皇帝天老子’,臣對萬歲不敢扯謊——那文章臣是寫不出來的,實是幕僚模仿臣口氣寫完了再讓臣抄的。錢塘幫和遊大春民變並無乾係,後頭乃是沈明餘黨存心利用,鬨障眼法。應天蘇知府等在當地已會審過自有筆錄……”
皇帝朗聲道:“請人捉刀,你倒不慚愧。朕早知錢塘幫和民變無有乾係。當年錢塘幫覆滅,不是蔡揚的手筆麼?以他那個人,怎會讓錢塘幫在江南再起風聲?那時候朕初登大寶,不及尋訪,讓你失散民間。你在錢塘幫混過幾天,但年紀幼小,且事已久遠,朕深知你的手伸不到吳越地方。朕派你去江南,隻是想看此水能攪得有多混。今早朕思來想去,而今除了你擔錯,錦衣衛壞了點名聲,彆人似都挺無辜。你瞧瞧,為何能讓人單把你架在火上烤呢?”
寶翔一時驚愕,琢磨皇帝何意。皇帝初次提及自己與錢塘幫淵源,口氣雖淡,卻無異於驚雷。
他再叩頭,粗著嗓門說:“是臣愚昧。”
“你確實愚昧。朕當年讓蔡揚把你弄上京——是作甚麼的?交給你錦衣衛家當,讓你娶了陳琪之女。是為了讓你好玩?便於你微服私訪深入賊穴稱兄道弟再弄江湖上走高索的把戲?時至今日,你若把朝廷當成江湖,那是真蠢了。在江南,你失蹤多日,非但沒有生擒賊首,居然順著杆子一頭栽下去……哎,寶翔,朕提拔你,因你是朕的侄子。朕這江山寧可自家人毀了,亦不能叫異姓人攬了去。可你倒好,你隻管自己使性子。你想過這一盤裡,你是寶氏的子弟麼?”
寶翔魂不附體,連連碰頭,想了半天,終於說出成句的話來:“……臣辜負聖恩,罪不容赦。臣理應襄助萬歲以保我朝天下。臣……求萬歲容臣請辭。臣好閉門思過,以求洗心革麵。或者替先帝爺去守陵也行。”
他從襟裡拿出份表文。這份倒真是他自己暗地裡寫好的,為了辭去一切差使。
皇帝看都不看,冷笑道:“此便是寶氏的好男兒。俗話說‘萬死不辭’,朕隻說幾句,你居然能撂下不乾了。守陵?說得矯情!前朝守陵的宮女子尚沒死絕呢,你文不能秉持樞機武不能決勝千裡。先帝認得你是誰?”
“臣不敢。萬歲……臣是乾不下去了。”寶翔鼻子一酸,流下了熱淚:“臣有衷心,是直腸子,可經不起人家那一道道彎兒繞。賴俊鵬是老鼠屎,可不能壞了咱錦衣衛一鍋湯。縱然誣賴臣指使賴造反,臣要殺人滅口,何須自己動手?上回臣叫沈明在船上差點逼死,臣如何能包庇聯合沈明的餘黨?臣更不會存心叫手下人和翰林們過不去。現在外頭一班書生,天天罵著臣連帶錦衣衛,說咱們是囂張枉法。臣再不辭職,那怨氣不知會被引向何方了。臣願萬死,絕不能令人指斥聖君!”
皇帝審視寶翔,輕撫著木匣子:“怎麼,你這局輸得還不服?”
寶翔哭道:“臣隻對萬歲服氣!臣早知道有人會落井下石。臣雖無學識,卻是萬歲禦苑裡的鷹犬。剪除了臣,執政自然可以‘獨大’。臣隻不知,既然萬歲春秋鼎盛,東宮也已經冊立。為什麼人心要如此之‘急’!”
寶翔哭夠了,自用衣擺擦鼻涕。一言既出,他心中的躊躇,隨之煙消雲散。
皇帝這才說:“江南事,你不用再管了。既然你希冀在家閉門思過,那朕不能不成全。你玩了那麼多年,該收心了。錦衣衛都督之職朕會找人代替。”他搖起一隻銀鈴:“傳陳琪進殿。”
寶翔頭埋得更低,眼角瞥見老丈人的紅袍一角。
“陳琪?”
“臣在。”
“你女婿聲淚俱下,說是他乾不了了。朕教你把女婿領回去,每三日教授他一次君臣父子之道。期間這小子若再出門鬨事,朕絕不饒恕。”
“臣遵旨。”
翁婿倆前後出了殿,彼此一句話都不敢交談。
寶翔麵上汗淚交錯,用袖子使勁擦了,才小出口氣。
過午門,到了外麵街市裡,車中的陳琪才問馬上的寶翔:“你說了甚麼越分的話?”
“我絕無越分。隻斬斷了根舊繩子。”寶翔哈哈:“無職一身輕。小婿趁著圈禁先歇歇。”
陳琪搖頭歎息:“隻得如此。我進宮來時遇上了一個人,正是你猜不著的——廖嚴回京了!”
“廖……嚴,是廖嚴?”
寶翔心說:怪不得叫自己不管。難道皇帝想任用廖嚴來接手錦衣衛?可是廖分身乏術,冀遼那除了他誰能獨當一麵?廖若管了錦衣衛,蔡述可謂心想事成。但萬歲心裡的那隻木天平該怎麼放?以今日情形推測,蔡述必定先發製人狠狠彈劾了自己,還好自己豁出去臉麵大哭一場。
寶翔心事重重回到府裡。房中的陳妃正理著絲弦,欲嘗試新曲。
寶翔長話短說,將自己落了差使被禁足講了明白。
說完了,他便在丫鬟伺候下寬去外衣,躺在了太師椅上。
他個子高,透過窗戶,見廊下兩隻叭兒狗搶食互吠,庭中一群麻雀被哄得四散飛開。
陳妃放下琴譜,打量他一眼,悠悠說:“以王爺之行事,這一天妾身早已料到了。我大哥書房裡有個對子,想必王爺從未留心:‘終年無客長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閒’。蔡敘之炙手可熱,彆人抱著去他那取暖,王爺暫避何妨?之前王爺與他走得近,從此可離得遠了。萬歲不讓王爺守陵,還叫老大人教你學書,聖心實是寬和。如今王爺和妾身一樣——得常呆在府裡,庭前唯有芝蘭葳蕤(rui),眼中再無天涯芳草,倒是公平的好事。”
寶翔聽陳妃幾分嘲諷,幾分真心,忍不住說:“妃子,我隻知你素日賢德,竟不知你曠達如此。”
陳妃試彈幾個音,再理了理琴弦道:“多謝王爺謬讚。妾身有幸為王爺所納,若不曠達也不能過到今日。妾身一人倒也罷了,隻是我娘家老小幾十口,妾身不得不為眾人的安危考量。”
寶翔無話可回,走到床前想要躺下,卻見自己枕頭正中放著那串蓮心佛珠。王府裡的鋪蓋每日晨起必換,這一串東西,定是過了陳妃的眼了,不知她又如何誤會。
寶翔搖頭,握在手心說:“妃子,這一串珠子是江南時令禮物,為一個江湖上朋友所贈。我男人家不信菩薩,拿來無用。雖知民間物粗劣,但你若肯收下,它算是物儘其用了。”
陳妃置若罔聞。微帶嗔意,低頭撫琴。
她彈得是一首禪音,如同庵堂經咒,令人昏昏欲睡。
寶翔將佛珠放在一個象牙針線缽裡。剛閉了眼,卻聽丫鬟進來道:“王妃,小雲說:王爺那院裡工匠師傅找見梁上有物,討王爺個示下,該如何處置?”
寶翔想不起來放過甚麼。他走到院裡,小雲躲在芭蕉後頭鬼鬼祟祟。
“怎麼回事?”
小雲拉他走遠,低聲說:“小的尋了個借口。實則方才蘇娘子經過咱們府,向王爺遞送個問安帖子。”
寶翔看那帖子,是張簡素竹片。寥寥數字,僅是祝願安康。譚香之名,倒寫得頗圓潤正大。
他登時振作,往外走了幾步,止步道:“蘇娘子她……還好麼?”
小雲縮肩在樹蔭裡,嘻嘻笑:“好極了!倒回去千百年,楊貴妃的姐妹都不見得比往後的蘇娘子光彩。雖小的沒親見,但聽宮裡朋友說:蘇娘子揚眉吐氣,在東宮裡說一不二。欽點她顧問六尚事,萬歲跟前小梅總管拜了她當大姐!小的守口如瓶,可沒提她和王爺熟識。”
寶翔詫異:“怎麼說的?她不是就在東宮當個保姆麼?”
小雲眨巴眼道:“這可不是小的所說,是外頭傳的——蘇娘子與蔡閣老裡應外合,專替萬歲辦事。萬歲正寵愛東宮,所以要提拔她。順風耳都沒提這岔,大夥都說:能把順風耳都壓得啞巴了,還不是通天的能耐?”
寶翔嗤之以鼻,空踢了小雲一腳,說:“你這小狗頭!嘴裡吐不出象牙來!順風耳捕風捉影第一流。他們都不講——哈哈,可見連影子都沒的事兒。”
“王爺教訓極是。不過呢,小的才聽門房說:蘇娘子剛坐得蔡家馬車往蔡府方向去了……”
寶翔變了臉。他本想安心守在府裡,不問外麵閒事。可惜心中被一挑撥,便不能靜如止水了。
寶翔這廂半信半疑。然而門房所講倒是實情,隻是事出有因。
原來,多日在宮裡的譚香,終於得了一天的假,可以回家看看。
她一大早就牽著蘇密的手等在宮門口。司理監裡早安排好馬車送譚香回去。
譚香不知這份人情是否乃範忠送的。但鄉裡鄉親的,她若不去範家探病,橫豎過意不去。
因此她到了胡同口,直接去範府裡。
範老太剛醒,蒙頭垢麵,連嗬斥小丫頭不中用。
範青範藍同在旁侍候。見了蘇密,他倆歡喜。範青讓弟弟帶蘇密去院裡玩,自己陪著譚香。
譚香因範青從蘇韌身邊來,好生親切,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可奈何範老太沒有消氣。
譚香深知久病人脾氣急,陪笑對範老太說:“老太太,我來給您篦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