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非得已 今生無緣,來生不見(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1020 字 8個月前

深宮半夜,有一聲輕咳。

在蒲團上合衣打盹的譚香驚醒過來。她擰擰自己快麻木的臉,跑到床欄邊。

皇帝翻個身,背對著她。譚香靜待片刻,躡手躡腳再退到原位。

偌大宮殿晚上冷,但譚香找不到多餘衣服禦寒。她隻能拉下半張紗簾,打個結披在肩背之上。

因皇帝病情隱秘,正借著閉關之名將養。譚香權當禦前宮女,伺候病人已是三天三夜。禦醫中僅有位老態龍鐘的太醫來看過。譚香旁觀蔡述和老太醫絮語,覺得他們之間極為熟撚。

老太醫囑咐譚香要安靜,絕不能讓皇帝夢靨。凡藥食飲水,都由啞巴老宦官送來。

蔡述等第二夜過了,便照常還府。反正皇帝閉關時,一切本來就由內閣來處理。

他臨走前,譚香問:“我幾時可回東宮?”

蔡述反問道:“哪裡更要緊?”

天底下,自然是皇帝最要緊。譚香沒奈何,隻好儘心服侍皇帝,希望他早點病愈。

這時,皇帝又清咳了一聲,譚香再快步回到床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譚香喚道:“萬歲?”

皇帝似乎才認出她,將一雙枯瘦白皙的手伸出被子:“朕還當是隻披紗的刺蝟精——原來是你。”

譚香跪下道:“萬歲恕罪。妾這就脫下來。”

皇帝麵上嚴肅,說話帶了笑音:“罷了。這扯來扯去,成何體統?”

譚香心想:我這麼個身份來伺候您,本來是不成體統。

皇帝似看透她的心思:“你是否盼望回孩子們那邊?”

譚香垂頭:“那……還是萬歲要緊。”

皇帝望著自己那雙手道:“朕已沒事了——自己知道。隻不過還是走錯了,雖說是九重至尊,畢竟肉體凡胎。既然信緣,便該認命。不應去修煉神仙求所謂的長生。當年蔡貴妃在此地問朕:能否釋懷過去心係天下,讓她傾聽朕的心事。朕知道以她的脾氣,是想太久了才開口,問也隻會問一次。朕直言回答:已經遲了。今晚記起來……那時還是不算遲的,現在倒是真遲了……”

譚香忍不住說:“不遲不遲。萬歲,人要真有心,永遠不遲吧。”

皇帝歎息:“遲了。兒子都交予彆人教養,不像朕。如今為江山盤算萬年之計,終究……”

譚香琢磨,這是對寶寶不太滿意呢?

她連忙道:“寶寶還小嘛。將來長大了興許像萬歲?他聰明,心大,對您有孝心!”

皇帝兀自歎息:“你哪裡知道……?”

譚香大膽寬慰:“那不像也行吧!反正不是每對父子像。我兒子蘇密行事就不怎麼像他爹。”

皇帝道:“蔡述父子類似,因此當得賢明相國。”

譚香忍不住插嘴:“那不是好事。妾身從民間來,從沒聽到誰誇他們父子哩。”

皇帝淡淡一哂,不再說話。譚香等皇帝睡著,才捂嘴打個嗬欠,坐到蒲團上盤腿。

她再醒過來,還是有人推他。她睜開眼,看到範忠站在麵前。

數日不見,範忠蒼老了許多。

“範爺爺?”

範忠以手噤聲,請譚香到殿外說話。

譚香原原本本講了皇帝病況,急切問:“爺爺如何還宮了?老太太的身體怎麼樣?”

範忠說:“我雖在宮外,宮內消息自有途徑。至於老妻的身體……是一天天的拖吧……畢竟人在宮中,身子不是自己的。萬歲之事先於家人,這是你我的本分。”

譚香泫然。

範忠說:“天亮你便回到東宮去。你的功勞萬歲自會記得,但是萬萬不可漏口風。”

天亮時,譚香便被一頂軟轎送回東宮。

孩子們見了譚香,歡欣鼓舞,可其他人全都麵色張皇。

寶寶跺腳說:“葛大娘說你家去了。可總得說一聲才過得去吧……連蘇密都不管了?”

蘇密委委屈屈,咬著譚香耳朵:“娘,你去哪了?”

譚香不敢多說,答應賠給他們倆一人一輛掌中木輪車。

她合十說:“怪我不周到。你們這兩日下學了不用做功課,好不好?”

孩子們聽了自然一百個好。

葛大娘道:“薛師傅倒還好,隻怕狀元師傅嚴。今日是薛師傅家祭,他已告了假。”

譚香道:“我自去和沈大哥講。”

她趁著孩子們追逐,替他們整理荷包,寶寶荷包裡有隻死蜥蜴,風乾的肉渣,還有一塊碎瓷片。蘇密荷包裡收有個先帝萬壽節特製的金幣,半塊李廷圭製墨,還有一張書中刻的花鳥圖。

她察覺葛大娘在旁神情閃爍,忙問:“大娘,我不在時還有波折?”

葛大娘湊耳:“昨日凡是與侯貴親厚些太監包括管他的鄭公公,全被帶走了。深夜裡司禮監的人來傳話:說是因他們侍候不恭,一律杖殺。再有效尤者,將夷滅親族。太瘮人了,才幾天……這麼多人沒了……我整宿沒睡著,好在你回來……不然我這身子骨不知還能撐到幾時……我怎麼從蔡府裡來了這地方啊……”

譚香顫抖,她瞧眼孩子,挺起身板道:“大娘不怕。有我呢。”

正說話間,小梅子捧著朱盤,徑直穿過院落高聲說:“聖旨到。”

譚香領著一眾人跪接,小梅子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東宮保姆譚香,敏給(ji)克勤,樸直忠厚。即日起,譚香可參六尚事。欽此。”

譚香聽了發愣,她連“六尚”都說不全,倒是怎麼個“參”法?

她匍匐道:“譚香接旨,謝主隆恩。”

葛大娘扯了譚香袖子,提醒她給小梅子送蔡府備好的禮物荷包。

譚香心不甘情不願的拿了個,在樹蔭下丟給小梅子。憤憤不平想:此人倒置身局外,白丟了許多性命。

小梅子收了說:“謝了。咱倆好不容易過了這一劫,以後可得互相照應著。我倆不必互相喜歡,隻都想活得久些活得好些,是不是?雖我比你大幾歲,但喊你譚姐姐我一點都不嫌棄。咱宮裡幾十年沒有女官可以過問‘六尚’了,姐姐你有了這頭銜,哪怕拿根雞毛,大夥都得當是令箭……誰都知道你得到聖眷啦。”

譚香攏著袖子,柳眉倒豎:“呸,你休胡說!”

小梅子笑嘻嘻:“喲,你還不高興?好,再透露給你個消息,才剛我聽見萬歲教範公公擬旨,升蔡閣老當太子少傅了。”

譚香並不關心。她聞到小梅子光潔臉上香膏味,突然想到了當年六合縣中那位衙內……

小梅子乍舌:“你不明白?嗯,東宮穩如磐石乃國中好事啊。”

譚香恨不得立刻趕這人出去,似笑非笑道:“咱們好一對奴才,白眉赤眼說甚麼太子位?你再說,我告訴萬歲去!”

小梅子被唬了一跳,拱手連說“姐姐饒我”,落荒而逃。

寶寶跑過來問譚香:“香媽,你何時變成了那人的姐姐了?”

譚香歎了口氣說:“我不知道。不過宮裡像他那樣人大約是很多的。”她蹲下身子,拉著寶寶手,說:“你當個太子,第一要懂得孝順。對萬歲身邊伺候的人……無論哪個,都得尊重。”

寶寶點點頭。譚香叉腰站在樹下許久,終於長出口氣,拉起寶寶手往書房去了。

說來奇怪,這天沈凝教授時顯得心事重重,隻教孩子們溫舊書。

做師傅的如此,當學生自然樂得偷懶。上完了課,譚香叫葛大娘帶著孩子們去吃點心。

她看沈凝尚坐在那裡整理筆硯心不在焉,不禁問他:“沈大哥,你有心事?”

她環顧四周,目光所及之處,宮女太監即刻縮頭隱身,見她像見了鬼符。

平日裡雖沈凝常來往東宮,但譚香還是首次能和他這樣說話。

沈凝瞅她:“譚香,你前兩天真回家了麼?我叫娘子去看過你—你並不在家。”

譚香搖頭,她指自己心口,兩手一攤,再指自己嘴,搖頭。

沈凝苦笑:“我懂,不問了。隻蘇韌不在京中,你我都少了可商量的人,所以不獨你為難吧。”

譚香聽了蘇韌名,皺了鼻子,半認真說:“那我們合力把蘇韌早點弄回來吧!”

沈凝道:“我也是這個主意。隻是遠水解不了近渴,眼前便有兩件事。你離了幾日,想必不知道履霜社和錦衣衛衙門鬨起來了吧。”

譚香隱約曉得,履霜社是進士才子們的文會,蘇韌曾赴過會。但是錦衣衛,她想到寶翔……

她說:“嚇,這一文一武的八竿子也打不著吧。”

沈凝說:“不然。履霜社欲在京都的‘東籬下’酒樓開秋蟹宴,為從江南回來的楊學士壓驚。結果當天錦衣衛的人先占了場子,說是他們早定好這天吃蟹聚會。有喝醉了的錦衣衛與社友一言不合扭打起來。雙方鬨到順天府衙,肇事者全數扣押。成國公藍辛和翰林院掌院全到順天府理論,雖然人都放還,可履霜社非要爭個曲直,定要錦衣衛道歉。錦衣衛的意思是:開門的酒樓誰都可以包。所以此事京裡沸沸揚揚,儒林的朋友們大不平。”

譚香感慨道:“我的天,這幫人太空了!咱們鄉下稻田裡河幫裡,一串串小蟹可好吃。京裡蟹賣到那天價,還能變成蟠桃宴美味不成?既是為了作詩,本來對花吃吃蟹當然開心。可若沒得吃,讀書人換個地方喝杯清茶,詩還不是照做?錦衣衛那些家夥喝高了—哪怕太上老君他都敢打,何必對麵頂?如今人都放了,兩邊本不是一路,偏要誰對誰錯累不?即便萬歲諭旨要錦衣衛道歉,他們還是麵服心不服。要我說,大家退一步。怪也怪那‘東籬下’的掌櫃,雙方鬨騰時該把他拉來好好問問。咱們鄉下一家受得兩家聘的滑頭多了,看他到底有沒有耍花活?”

沈凝聽她發鴻論,挑了眉毛,像是甚為驚奇。

他麵容漸漸緩和,說:“要都如你這般,世間哪裡還有風波?隻是群情激憤時,誰還能問清。大夥氣不過要聯名上書,我推辭不開。錦衣衛在江南被拆台還不知收斂,是該敲打的時候了。”

譚香尋思:敲打錦衣衛,對履霜社的眾人有何好處呢?

她一直認為蘇韌與沈凝是好朋友,因此鄭重勸說:“沈大哥,你是狀元,萬歲看重你。他們上書若拉上你,你便當了出頭鳥兒。阿墨常說你老實。老實人不生是非,但躲不來。如今好比兩小孩吵嘴,你因為認識一家就幫這家,可萬歲為江南心煩,剛消停下來,再為那幾隻蟹鬨得堵心?不像話!你要說便直接對萬歲說。那些見不著萬歲的,才會聯名上書,你夾在裡頭算甚麼?非但幫不了,隻有教萬歲更生氣罷了。”

沈凝聽得入神,臉上有絲笑:“譚香,你的話有理,還挺得蘇韌真傳。隻他說話裹著一層層棉,你上來便是一棒槌!”

譚香將孩子功課疊好:“我跟你一樣老實人。隻委屈了阿墨那玲瓏心,當年和我配成了雙。”

沈凝道:“若是讓蘇韌來說,他怎會是委屈?隻是你身在東宮之中,要多珍重。我娘子近來常念叨你……”

“多謝你娘子,趕明兒我去看她和小姑娘。你方才說有兩件煩心……?”

沈凝猶豫片刻,強作精神道:“那倒不是大事。十天之後乃先帝冥誕,萬歲遣了正副使去遏陵。我當副使,正的乃是蔡述。”

譚香想了想說:“ 去啊!他還能生吃了你?……一起去拜先帝,你擔心啥?”

沈凝答:“我不擅應酬。蔡述與我實在是南轅北轍。當年先嶽父和蔡文獻倒有往來。然而經過那麼多事,老一輩全不在了。何況家父生前因為江南大案牽涉到我,便和蔡家疏遠起來,說‘誌不同道不合’……”

譚香本不想說這茬,但正逢機會,她實說了:“你們‘誌不同道不合’麼?未必啊。沈大哥,你是太子師傅,他是太子舅舅。你們不都是為了保護好太子麼?連帶我都是一條道上的人。無論喜歡不喜歡,隻是大家都有一樣在意的事罷了。蔡述要你違背良心或對國家不好,你自然不能順他。但寶寶轉眼長大了,所以你們兩個至少和和氣氣,孩子才能安心。不是麼?”

沈凝側臉沉思,未置可否。

譚香將心比心,想沈蔡二位均出生在豪門,自然隨心所欲。

要讓沈凝和蔡述從容相處真是不易。如果換作蘇韌,凡事便要順暢多了。

她雖在宮中曆劫,卻不想讓蘇韌擔心。哪曉得丈夫在江南為官,也是險象環生。

話說那夜蘇韌難得醉一回。次日起來頭昏腦脹,隻得用涼水洗臉,處理了一堆應天府公務。

他心想:喝酒誤事,以後即便應酬,豈可貪杯?

朦朧中,他記得有什麼尚未妥帖,但忙起來又忘了。

蘇韌對彆人隨機應變,而對自己—一絲一毫均要在掌握之中,容不得出錯。

所以他更為自責,暗悔了幾日。再參加府內的宴席,他均滴酒不沾,隻讓門子在他麵前的酒壺裡裝好清水充個場麵。

到了第四天,他正和方川坐談應天府的水利。廚下按照蘇韌吩咐,從簡做了頓午餐。

桌上是長魚麵,糟鵝掌,玫瑰餅,金橙茶。

蘇韌吃著,想起從前和方川在吏部對吃鹹菜的日子,恍如隔世。

隻聽方川笑道:“哎,各地堤壩年年修,每回都誇耀三十年計甚至百年計,可長江照舊常泛濫!怪江龍王不守規矩?實則人禍居多。”

蘇韌說:“說三十年的頂不了十年。說百年計的,至多二十年。倒不是缺錢,是一層隔著一層,到最後全都是不齊全的活。偏年景不好,北方風沙南方水患,不知再過一千年,此世上能不能再住人。”

方川放下筷子道:“大人還能想到一千年?再過一兩百年,和我們這樣人都全無關係。人隻能看子看孫,再後來管不著了。”

蘇韌微笑而已。

飯後,江齊提著個木盒進來。說山寺裡弘清師傅派個沙彌來,送給蘇韌寺裡新做好淨素月餅。

蘇韌聽到弘清,莫名皺眉,他打開食盒,裡麵是弘清拜上的謝帖。

蘇韌讀了,抽了口氣,問江齊何時送去的抄經?

“大人不記得了?那夜大人有些醉……小的半夜跑馬送去的,大師傅還奇怪為何那時敲門。”

蘇韌隻想起隱約情景。他麵色一變,立刻教江齊備好馬車,他要微服去山寺一次。

蘇韌心中有隱秘。所以他一直對於文紮極其留心。若是醉中草書,恐有不慎之處。所以他決定防微杜漸。

到了山寺,他匆匆下車,順著石階攀行。到山門,他和一位持手杖戴笠帽的僧侶擦肩而過。

那僧侶見了蘇韌,腳步一滯。蘇韌以為是寺中熟人,對視一看,是陌生的臉。

那僧人對蘇韌合掌,才慢慢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