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綻 但他心上的活人,遠在千裡之外,……(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597 字 8個月前

安慶府之夜,蘇韌尚在擬寫奏表,計算哪些人該論功行賞。

江南之亂雖平,但安慶府官員凋零大半。大軍進駐,蘇韌少不得費心費力。因他並非此地正牌父母官,便自在糧道衙門後院安個下處。之後朝廷疾令他暫兼掌安慶府印,他也沒有挪動。那範青也跟來安慶府,尚未沒安頓好,卻聽得養母病危,隻好匆匆從水路回京。

蘇韌把各處吏員召齊了,讓他們按老規矩辦事,若有疑難,可再報給他。

如此數日,安慶府運轉如常,人心漸穩。

此時有侍從報知:倪彪麾下周千戶拜見。

蘇韌忙下台階迎接。院中風卷落葉,冷冷清清。而隱約傳來的管弦鑼鼓之聲,煞為熱鬨。

原來寶翔自入安慶便複了傳說中唐王的原形。他非但不過問軍政之事,反以當地鹽商豪宅為行館,召集城內大小戲班輪番獻藝。長江的潮水尚未褪儘,寶翔為了演三國戲逼真,還向江南水師索要戰船數艘為他助興。安慶府內的鹽商更紛紛為欽差親王送上寶物珍饈,極儘諂媚之能事。

周千戶緩步走來:“嘉墨,深夜叨擾,正為三事。”

“周兄請到屋裡賜教。”

待蘇韌奉上茶,周千戶方道:“第一件,正是為拿獲的寶船……”

提起這件憾事,蘇韌歎了口氣。

當時破城及時,三艘寶船尚未開出長江入海。

誰知追索途中,前兩艘先後起火自沉,隻剩下第三艘尚存。船員儘數跳海,沒有留下活口。

封船清點之前,周千戶陪著蘇韌去察看。船中雖金銀珠寶甚多,但缺乏傳世精品。不少器物都刻著一個“沈”字,令蘇韌記憶猶新。

蘇韌懇切說:“周兄,贓物上繳國庫,利害自不必小弟說了。你是過手東西的,咱們‘係數封存,據實上奏’,其餘無須多想亦無須多問。”

周千戶躊躇:“而今沈狀元正是太子的師傅……”

蘇韌再歎:“牽涉此事,沈家確實麻煩。然沈狀元素日儘學問避雜事,連阿堵物都不願提。恐怕還是那已雲遊的沈老爺才知曉內情。以你我俸祿還管不到那麼高,周兄不必顧慮。”

周千戶以扇擋著麵說:“這第二件有關欽差……王爺在天妃宮……恕小弟愚鈍,不知王爺深意。姓賴的倒死得痛快,可倪領軍及蘇兄都在萬歲跟前不好回話。你和領軍各有要務回不了京。若小弟被三法司下令去作證,而我畢竟掛著錦衣衛千戶名頭,豈不是左右為難?小弟之父年老多病,戰前小弟就欲告假。明日你回應天府料理,期間我會請假還鄉侍候堂上晨昏,連帶避開這風頭。比來同為朝廷奔走,多蒙蘇兄照拂,因此特來辭行。”

蘇韌暗想:此事對此人確實為難。不過,這幾票自己和倪彪都叫他經手,許是他揩油也多了些。成廟時東宮數次動搖,全賴周皇後保護,才傳到先帝那一係。因此周氏外戚屢受恩賞,姻聯勳貴,哪怕拿多些,因他家功大,權當是皇家默許的。

蘇韌娓娓客套一番,顯得情誼殷殷。那周千戶聽了,麵上浮出不舍之意。

這時,又有抑揚頓挫的南曲聲飄入窗戶。庭中一名老仆,拖著把掃帚蹣跚挪過窗下。

周千戶感慨道:“大王實在是逍遙。今兒唱得全本琵琶記(1),引人入勝。你對梨園可有興致?”

蘇韌苦笑:“小弟和王爺素無私交。況小弟實無風流顧曲之能。倒是還想聆聽周兄有何要交待?”

周千戶從懷裡拿出張帖,上麵印著金粉“崇禧萬壽宮”(2)字樣。既無文字,也無落款。

蘇韌問:“周兄,這是茅山哪位仙長拜帖?”

那周千戶半真半假玩笑道:“是有位天師現在宮中。蘇兄既回應天府,可去茅山拜會。有道是‘仙機不可泄露’,然若升仙有路,豈可錯過?”

蘇韌微笑點頭,取出一封銀子包好,送予周千戶作程儀(3)。周千戶百般推辭不得,隻能受了。

送客之後,蘇韌盤算目前之局,錯綜複雜。覺得自己雖躲不乾淨,但理應在江南多多盤旋。

隻是若與譚香及兒子不能見麵,難免人惆悵縈壞。他整理著文書,聽得庭中掃葉喳喳之聲,漸漸出神。

他眉心一挑,推開後窗對那老仆道:“你來!”

那老仆佝僂身子,恭敬啞聲說:“大人?”

蘇韌壓低聲指斥:“你裝得甚麼鬼?”

那“老仆”身手敏捷,彈腿跳入屋,手指一彈,後窗落下。

他哈哈笑道:“蘇嘉墨,怎就唬弄不過你?”

蘇韌麵無表情道:“大白,連台戲不好看麼?”

寶翔擼擼戲班裡白胡子說:“舊本子還好,可看多了膩味。新本子常有些不通的人胡編。你敢嫌棄?他賴你沒品沒耐性。劍走偏鋒,狗血亂撒,外頭吵吵啥他們一窩蜂湊熱鬨。本子不濟也罷,還沒好角兒。我倒不是說功成名就那些角兒不該退,畢竟有些賣座戲就是美嬋娟談風月。可如今演戲後輩懶得下功夫,擠眉弄眼買通報館,樣樣做得出來。吹得滿世界是他紅,不過三五年打算。狂過一陣,班主掙得滿瓢金,啥都沒留下。”

“虧你能牢騷。”蘇韌搖頭:“我是多年不曾看戲。角兒一概不識。越是嚷嚷好看的,我越沒心思。戲如人生?我這人生比戲忙。”

寶翔笑道:“哈哈,幸好天下如你的沒幾個,否則唱戲的合該全餓死。今晚台上聲聲哭腔鬨得我心煩。所以他們前麵聽戲,我在後麵睡覺。睡了一半,惦記起入城後咱倆沒碰過麵,所以找你說道說道。”

蘇韌心想:那是我倆心照不宣。已到清點棋局時,我幫不了你,你也幫不了我。

寶翔肅然說:“我估摸著朝廷必讓我提前回京。我有任何動作都難免嫌疑。遊大春等活著的首犯必要淩遲處死,神也救不得了。可俘虜中有個女人——我想請你高抬貴手,給她謀條出路。”

蘇韌冷笑。但寶翔能說出來,顯見人家倒不尷尬。

“是遊貞美麼?”蘇韌道:“按□□律:她應沒官分配功臣之家。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弄的女人儘夠了,這麼個棘手的紅顏,你若動了旁門心思,她的命都保不住。牽一發而動全身,聖上怪罪下來,不是我小小知府可以兜得住的。”

寶翔不動氣,陪笑道:“哈哈,多情則濫,我認!如我和她有曖昧,必不向你開口。然而她與我卻在一個‘義’字上難得。她不負所托來軍營找你,這份人情債我賴不掉。倘若我使性子放了她又如何?可我怕連累她連累你。此女身份敏感,流入世間危險重重。我知你是個智多星,會辦事而不害理。求你替我謀劃謀劃?”

蘇韌本心不願多管閒事。但他於遊貞美並無惡感,見寶翔話說到這份上,便道:“俗話說:‘見機行事’。讓我想想如何妥善安置她。你我最好不要再見麵,以免節外生枝。”

寶翔神情開朗,歡喜拍了拍蘇韌肩膀。

蘇韌撣了肩上灰塵,凝視寶翔。寶翔跳入後院,揮揮手,轉瞬再無蹤影。

次日,蘇韌便帶江齊等幾人暫回應天府。他特意繞道茅山,穿著便服,去了趟崇禧萬壽宮。

那茅山本清淨福地,重巒疊翠。崇禧萬壽宮,更在碧雲深處。

蘇韌才到道觀門口,有個小道童跑來,拍手笑道:“你可來了!”

蘇韌彎腰莞爾:“你認得我?”

“嗯,你是蘇嘉墨。麵白如玉,笑如春風。不是你是誰?”

蘇韌示意江齊等侯在宮門,自己提個盒子跟著那童子走。道宮中花木扶疏,煙霞繚繞,時有金罄之聲。

有一條清溪環繞後殿。沿著溪水,隻見個披道袍戴網巾的小老頭坐在石板橋上。

那老頭赤足,兩腿浸在溪水中,從淘籮裡隨手捏了些餅屑,喂小魚和野鴨。

蘇韌認出老頭,忙於下拜道:“蘇韌拜見倪中堂。”

此人正是倪大同,號紫極仙翁。

蘇韌之前便有猜度:萬壽宮中天師莫不是他久違了的太保大學士倪大同?

倪大同笑得爽快:“小蘇,有日子沒見。你升官了變瘦了心思重了,頭還沒禿吧?”

蘇韌摘下方巾,蹲身道:“中堂請看。中堂老當益壯,正是國家之福。”

倪大同把手往蘇韌發髻裡一探,讓蘇韌發上沾了不少餅屑,道:“還好,沒禿。”

小道童過來道:“姨奶奶說,羅漢齋做得了。”

倪大同問蘇韌餓不餓,蘇韌說:“晚生從安慶帶來十六色新鮮麵果子奉送上師。自己倒還未飽腹。”

倪大同聽了,讓道童接過盒子,拉著蘇韌向一客舍走去。依門的姨奶奶看樣子已年過半百,無脂粉珠翠,係著條褐色圍裙,如一株鄉間老梅。

蘇韌向她施禮,她含笑還禮。蘇韌早聽說:倪大同夫人去世後,家中隻餘一位如夫人執家事,想必即眼前這位。

姨奶奶將碧油油黃澄澄的羅漢齋撥分兩盤,倒好蜜瓜渴水(4),端出珍珠米飯,擱好筷子,輕掩門出去。

倪大同隨口問蘇韌些江南風物,又說這座道宮原已衰朽,前些年皇帝為給孝貞皇後祈福,廣濟三教(5)遺跡,此宮才得以重修。

等他們吃完了,姨奶奶像算準了似的,悄悄進來收碗筷。蘇韌從旁幫忙,姨奶奶方道了一句謝。

掩門時蘇韌瞧眼外頭,山裡下起一場晴時細雨。

倪大同笑道:“山中變幻莫測,正如聖躬心情。臣子‘以不變對萬變’,不過在一個‘忠’字。小蘇,你們此此都在一個‘巧’字上。你們的說辭在舍侄倪彪等人麵前倒糊弄過去了。然而若對萬歲編故事,我看其中像是缺了一環。你是否另有隱情?”

蘇韌聽得發慌,連忙下跪道:“中堂,下官對君上的忠心可鑒日月。有些事下官未知全貌,離奇古怪,才不敢和盤托出,怕是傷及無辜。”

倪大同點頭:“你倒仁愛。”

“下官當不起。下官既蒙茅山仙翁召喚,便慶幸自己尚有仙緣。望中堂垂憐,指點迷津。”

“你細細說來。”

蘇韌從荷包裡拿出一個蜜蠟小瓶,從裡麵抽出張絲綢碎片。碎片上沾染血漬,還有金粉兩行字。

正是那夜在長江上,寶翔以為蘇韌已全毀,而實則被蘇韌截取後保留的沈富手書部分。

蘇韌趁著倪大同對光細看,把自己邂逅寶翔的經過說了。

倪大同轉而嚴肅,問:“那你為何隻留下這一部分呢?”

蘇韌下跪道:“因下官認得沈富,知曉是他筆跡。現沈家老宅都找得到對照。下官奉旨察訪江南變亂,這樣大證據萬萬不敢隱瞞。但那名單裡名字太多,下官恐追查下去,江南人士怨氣過多,有損天家福澤。現東宮初立,蔡沈兩府都是至關重要的人 。即便他們上一輩人有謀略,下一代人未必會知道。下官自知銷毀名單乃擅作主張。可下官實在視萬歲如父母,維護東宮心切,所以情急之下,隻能出此下策。”

倪大同嗟歎良久,將蘇韌扶起來道:“你這孩子煞費苦心了。蔡文獻父子驚才絕豔,卻正吃虧在‘不寬’之上。”

他在舍中跳來跳去,像是活動筋骨,跳得出汗,才囑咐蘇韌道:“此物交予我吧。你不用再管。我在官場上久,知曉何為利弊。何況耄耋之年了,福禍我自承擔。你安心撫民,好自為之。”

蘇韌心中鬆快,連呼感恩之語。倪大同隻教他入座。

大家剛坐定,姨奶奶端來壺茶。蘇韌起身接壺,為倪大同斟茶。

倪大同道:“從來佳茗似佳人。你娘子尚在千裡之外,小夫妻可憐見的。你也喝一些,聊以慰藉。”

“遵命。”

蘇韌喝那茶,是茅山長青配上木樨花,甘醇香甜,不禁想起譚香。

幾盞茶喝完,他思戀更濃。把自己原來堅定的留守江南之心,洗淡了大半。

蘇韌出崇禧萬壽宮,已是下午。

江齊低聲回報道:“小的探聽仔細,徐公府三公子正歇在茅山彆業,家中無外客。”

蘇韌笑道:“那好,換一個山頭,去他家做客。”

徐三彆業屋子仿作唐式,旁開溫泉。

主人聽得蘇韌來,趕出來迎客。那三公子穿了件古式圓領袍。

一見麵,他便問起範青,蘇韌以實情對了。三公子難免慨歎一番人生如萍。

三公子再問平亂前後情形,蘇韌揀些軼事說了,誇了國公府功勞。

徐苑中桂蔓連枝,禽鳥鳴啾。蘇韌憶少年時在南京,聽到徐公府名號便嚇一跳,隻當他家全是天人,想不到現可與公子平起平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