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公子好古有名。不僅建築是唐式,室內也隻有唐樣方床,畫案,腰凳。
他邀請蘇韌一同欣賞藏畫。蘇韌又沒經過古代,隻能依樣畫葫蘆,坐在三公子空出的左方。
三公子擊掌。有一雙眉目如畫的俊童,用銀盤呈上來兩卷畫。
公子於畫案展開,第一幅畫得是秋山遠岫(xiu),第二幅畫得是雪中芭蕉。
蘇韌對此一竅不通,私以為看上去認為不壞便是好的。他想:丹青名家和自己這種常年辦俗事的人,視野大相徑庭。
在帝京裡,秋季公事極忙,他偶爾去山裡一次,沒功夫留心彆的。帝京冬天嚴寒,雪裡芭蕉應該是子虛烏有。
徐三公子極口誇讚王右丞(6)的作品,說什麼“筆端造化,意由心生”。
蘇韌曾聽沈凝也誇過這位,因此借用了句沈凝的話,說:“他畫中有詩。”
那兩個俊童收了畫退下。又有一對豔若桃李的美婢,抱著錦麵盒奉上來。
徐三公子展開,原來是前代的仕女圖。畫中女子與當代纖弱美女不同,皆是豐肌玉骨,淑姿逸態。
蘇韌心想:畫上再好看 ,畢竟不會嬌嗔笑語,哪有真人好
三公子侃侃而談,蘇韌深諳“少說多聽”之理,到末了才說一句:“美人在骨不在皮。”
徐三公子大為高興,認為蘇韌實在懂得畫的精髓。
他話鋒一轉,問蘇韌道:“嘉墨,你孤身在吾鄉。範兄弟回京,你身邊乏人掃塵。你看方才我那兩對送畫的奴仆,可有哪個看得過去?”
蘇韌一愣。他隻知那些下人生得有姿色,但哪一個的臉龐他都再記不起來,因此推卻:“不可。季洵(7),嘉墨何德何能,怎能讓你割愛?”
徐三公子擺手:“不然。這些孩子本就留著送貴客的。個個性情乖順,不僅會彈唱,還通文翰。咱們府裡教習好的你不要,上彆處哪買呢?”
蘇韌不為所動,還是婉言謝絕。
三公子以為他都不中意,便說:“尚有兩個絕佳的!我差人把他們送去給你過目。”
蘇韌忙搖手,正色說:“季洵,你的厚意我心領了。但這事萬萬做不得。”
三公子微顯慍色:“這些玩意比不得畫兒。喜歡了放眼前使喚,厭棄了隨時可丟開。你何必認真?”
蘇韌來找公子,本有用意,因此歎了一聲說:“三哥,小弟沒把這些奴仆當真,倒是把你這朋友當了真,才不答應。我們年齡相仿,話也投機。可我往日沒有如何提我娘子,是不是?內人與我是娃娃親,管得嚴些。家中用丫鬟小廝倒是可以。但若用生得不尋常的,未免生出風波嫌疑。她現在東宮當太子保姆,夫妻又分居兩地,此事上我更要擅自防閒。一來教她放心,不辜負打小的情分。二來是求得大家太平。不然,將來她聽風是雨,責怪起三哥來,萬一再鬨到宮中,我對得起你麼?”
徐三公子聽了,向蘇韌一躬,失笑說:“原來如此,怪我魯莽。你不提娘子,我也不提娘子,原來你我都是懼內。”
蘇韌不知這層,問道:“當真?”
徐三公子說:“內子實是昆山許侯之千金,亦是我之姑表妹。本來我屋裡放了個人,她於歸時再替我添了一個。說來一妻二妾,夫複何求?可我若與旁人近一回,她嘴上不說,卻能病倒個十天半月,我尋醫問藥,不勝其煩。久而久之,彆人當擺設,隻有她是真。我到茅山來,正是因她頭疼,想借此地溫泉調養。我藏畫也是因內子所好。今日原是我夫婦在家看畫,她聽你來便避開。我說嘉墨倒可以見,她理都不理。”
蘇韌甚覺好笑。徐三公子擺了酒宴,留蘇韌在閣中對飲。
蘇韌隨意間,才把遊貞美事對他講了,他怕公子誤會,說明道:“此女年紀二十好幾,頗有廚藝,與人為善,誓言不嫁。因她對平亂有功,有些人受過她的恩惠。所以,我想為她謀個安身之地。若分配功臣,徐府自然是第一家。你看……?”
徐三公子捏著夜光杯,說:“那也是一奇女子。我就知亂後必有些新人會沒入府。府中人材多,作糕餅都放十幾人。可入府總有是非,我若護著她更有嚼舌根的。噯,我倒想到一個好去處。牛首山有位老尼,往昔她是代我那嫡祖母出家的。她搜羅不少孤兒,因我府裡向來留心慈善,她遊說得咱們出了大宗,辦起來一個‘毓善堂’。她屢次求我再派幾個人手。既然此女會炊事,不如她入府後,直接把她派去老尼那裡。幾年後風聲平息,她若要離開,隻求老尼剃度了裝作去雲遊。到了彆處再改換姓名便是。”
蘇韌滿意,歎道:“我知旁人都比不得三哥見多識廣,安排得當。怪不得貴府裡上千號人,百萬家私,都得聽三哥調度分派。”
徐三公子大笑,再請蘇韌喝杯滿的。徐府的家釀飲時味淡,後勁頗足。
月上梧桐,泉石奇麗。三公子興起,自抱了琵琶彈了數曲。他再三勸酒,蘇韌不免再多飲了幾杯。
直到有個小丫鬟到閣前傳話說:“三爺,奶奶說您有了酒。家中養了那麼些歌兒舞女,爺尚以為不好。那明兒全打發了,爺再去尋些能待客的。天色又晚,您還是早些放貴客歸程吧。”
徐三公子回頭對蘇韌道:“你看是不是呢?”
蘇韌與公子相視而笑。他正好借機告辭。
山風一吹,讓他頗有些頭重腳輕。
他靠在顛簸的轎中,想徐三奶奶雖難纏,三公子卻家私饒富,無職牽絆。好歹夫婦可相守消磨閒情逸致。
然自己出身寒微,隻好疲於奔命。所以說,雖然彼此可以坐一起,到底是不一樣的人。
蘇韌至應天府衙,方川果然在燈下等他。他胖了一圈,言談更爽利了些。
蘇韌遞給他張銀票,方川道:“尚未過年,大人怎已分起紅利來?”
“有錢拿便好。多嘴甚麼?”
蘇韌急於要處理公務,方川止住道:“我看你有些醉。能解決的事不在於今晚。不能解決的今晚忙也無益。實則公務都有‘玄學。’”
蘇韌吃吃笑:“我自己知道……是真沒醉。你話說得官腔。那咱們幕裡該招個風水先生?”
方川故作吃驚:“你不知人家都問風水?有些錢有些位的哪個不喜請人算?要我說各人有命,算有何用?隻圖個自己安慰罷了!”
蘇韌沉默。
方川拿出部金剛經寫本,放在蘇韌手中道:“喏,這倒是你正事。昨兒郊寺裡法號弘清的師傅來找你,說這本經他抄好了。他師傅冥誕將至,既然你曾和他師傅認識,不妨請大人題寫幾句。寫完了送他那收在藏經閣,算是大家功德圓滿。”
蘇韌望天,伸長了腿,不答話。
方川瞅他幾眼:“大人您趕緊去後院歇下吧。我去請向大嫂作碗醒酒湯來。今晚可彆寫字了。”
蘇韌一時想不起‘向大嫂’是哪個,懶懶笑,想管許多乾嘛?
兩個衙役攙扶蘇韌到了後堂。蘇韌歪在羅漢床上,將那本金剛經拋在案上。
二衙役一個放下簾子,一個找靠枕給蘇韌墊高。蘇韌眯著眼,忽然認出這是江齊江魯兩兄弟。
他叫道:“江魯!?”
江魯嚇了一跳:“是小的。原來大人沒醉?”
蘇韌撐起上身,輕聲問:“你將東西送到娘子手中了,我娘子怎麼樣?她怎麼說?”
江魯看他哥哥,江齊清咳一聲催促:“你倒回大人話呀。”
江魯伏在地上,盯著自己燈下影說:“東西送到了,太太很高興。太太的氣色比從前小的所見要好多了。太太說:她這裡沒什麼好惦記的,希望……嗯,希望大人在南邊保重身體,為國效力,不要想家。太太還讓管家三叔好好招待了小的。”
蘇韌一邊聽,一邊用扇骨敲打床沿,他煩躁地望著江魯,瞟眼江齊罵道:“好江魯,去趟帝京長進了。這話到底是我娘子說的,還是你哥哥教的?”
江魯氣聲說“壞了”,支支吾吾起來。
江齊過來同跪道:“大人恕罪,都是小的出了嗖主意。我兄弟去了您家,見到了管事三叔。但太太被宮裡事耽擱,他等了三天沒見著。小的看大人連日操勞,不想再讓大人懸心,所以……”
蘇韌心中激蕩,覺得股酸氣衝腦,胃中脹滿,正要發作,卻聽一個婦人的聲音:“這怎說的?大人已醉了,你倆快下去!彆惹大人不痛快。”
“是,是!”江齊對江魯使個眼色,連滾帶爬把江魯扯走。
蘇韌閉著眼,聽那婦人喚他“大人?”。
她再拿了熱手巾給他抹臉。
他張開眼,認出她,朦朧中有絲委屈:“杏花姐?”
他想起過了許多年,杏花姐早嫁了向老倌,變成“向大嫂”。她見老了,自己也不是孩子了。
杏花姐端著碗熱湯,喂他吃了。蘇韌靜靜喝了,半晌說了句:“譚香不在。”
杏花姐的眼尾生了皺紋,笑起來更溫厚:“大人,當年我見過小阿香。那時她便喜歡你。你們終究有緣,無論誰都拆不開。她不在又怨不得她,無論人在不在跟前,心裡有才是真有。”
蘇韌點頭:“多謝姐姐。以後我若還京,少不得要你和老姐夫跟去。”
杏花姐笑了:“你那老姐夫老成那樣了,在府衙裡住著還天天睡不安生。教他去帝京,他還不得天天睡不著?大人這回旗開得勝,一定能順利升官。我畢竟沒見過世麵,在這全靠大夥包容才混口飯吃。實話我不能去帝京的。現時不同往日,你家要有排場,咱們應付不來。我和向老倌在這,替你買幾個本鄉的實誠家人,將來帶了去,我便可放心啦。”
蘇韌聽懂了話 :“我替老姐夫置些田產,他和你一起養老。如我順利,小石子前程包給我。”
杏花垂下眼:“我生得孩子一味天真憨傻,不比你兒時察言觀色肯吃苦。所以不必替他尋甚麼前程。他和我在一起待在江南,將來娶個媳婦有口飯吃,我算沒有白生養他。”
蘇韌知杏花是個有主意的。因此沒再勉強。他不勝倦怠,閉上了眼皮。
杏花正要離開,蘇韌突然叫住她:“姐?”
“上回分彆,你正要告訴我一件事——是什麼?”蘇韌人躺著。一雙細長眼瞬都不瞬,審視杏花。
杏花手中碗顫了下,轉過頭說:“我……我記不起來了,你正不自在……”
蘇韌幽幽道:“姐,此乃托詞。竟有甚麼你還不敢教我知道的麼?”
杏花淚光盈盈,跪倒羅漢床尾道:“當年我去嫁人,過了半年,聽湖州來的老倌朋友說你娘沒了,你跟江湖藝人走了。再過了四年,老倌有筆買賣在鎮江,我陪著他去金山寺。當時正值法會,香客如雲,我正坐塊石頭上等老倌來找我。幾頂轎子經過……我居然看到一頂轎子裡的夫人正是你娘。我疑心看錯,直跟著人家轎子走。那夫人和你娘越看越像,穿戴體麵極了。我再跟著,便有家仆來嗬斥,他們直往方丈那去了。我還不死心,次日瞞著老倌,再去寺裡打聽那是哪一家。誰知方丈差了位大師傅和我說:昨兒來的俱是上了年紀的人,並沒有我認識那樣子。這事又過了太多年頭,那時節我認定的如今不敢認定了。……本來早想要告訴你……後來尋思不用說了……人海茫茫,那位酷似你娘的夫人都不一定尚在人間……你呀早把往事撂下了,一心上進,自立於世,同你娘子又是情深意重的,那些往事隨風化了也好了……”
蘇韌臉色紅一陣青一陣,末了白寥寥的。
他呼吸逐漸穩了,淚濕了眼睫,臉上卻平靜乾淨。
杏花等了許久,以為他睡過去了,才吹熄了燈。長歎一聲,小步離開。
蘇韌這才輕輕說:“我……從未忘記娘。”
他相信,杏花姐確實遇到過一位酷似母親的夫人。說不定那位夫人還是他的遠親。畢竟他的娘沒來曆,而且他連爹都不知道是誰。
可他承認,杏花姐說得對:人海茫茫,世事變幻,縱然放不下,到哪裡去尋?萬事不可強求。活的自己得為將來,也得為眼前的活人打算。
但他心上的活人,遠在千裡之外,隔著九重宮闕。
子夜清寒,秋風敲打窗欞,蘇韌迷糊中,摸到枕席都潮了。
他以為再下了雨。可他推開窗,夜霧朦朦,滿塘的枯荷葉,四野唯有秋蟬鳴叫。
蘇韌心裡燒起了團火。既非憤懣也不是哀痛,更像有什麼從心底醒了過來,澆也澆不滅。若是身邊有酒,他定要再喝得痛快。
他借著月光,摸到那本金剛經。他想到他的娘,譚香,圓然。許多麵孔一晃而過。
恍惚之中,他提筆寫下了幾行追憶故交的題詞。再簽上“應天府蘇韌”。
寫完,他對月看看,筆法與平日不同,頗為瀟灑。
他快意地投筆於地,喊道:“來人!”
江齊赤足奔來,蘇韌和衣在床道:“快馬……送六合棠山寺……給弘清。”
江齊對蘇韌吩咐從不含糊,應聲“是”,便出去了。
蘇韌宿醉未醒,將靴子一踢,倒在羅漢床上又沉沉睡去。
他尚不知道,破綻正由此而起。
(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