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清見了蘇韌,奇道:“蘇施主有心逍遙世外了?”
蘇韌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那夜叫人送來的題字……像是沒蓋章,對先師不敬。拿來與我再看。”
弘清道:“既然咱們是俗世中人,何必講究印鑒?我看那兩行寫得瀟灑,不必蓋了。”
蘇韌不依,弘清這才領著他到藏經樓。
蘇韌見經樓內文書和典籍整理清楚,道:“大師兄,你好個心思啊。”
弘清搖頭說:“我和師傅一樣凡事隨意。此乃一個五台山雲遊僧所為。幾個月前他來寺中,說聞得不少抄沒文書放在寺裡,請求查閱,以增修為。我便答應他住在經樓中,他分門歸類,不辭辛勤。昨日他告辭說:雲遊日久,中秋法會將至,他須回本寺。他走你來,不過前後腳。”
蘇韌想,正是山門前見過那位。
弘清捧著抄經下了梯。蘇韌接過一看,心中巨震。
醉中他居然用左手書字,雖然行文不亂,但這筆跡和告發江南儒生的匿名信一致,且還有知府蘇韌落款……
萬幸之中,自己趕了過來。雖弘清和其餘僧人不會知底細,但這種東西不能落在外麵。
他將經書貼在自己胸前,道:“果然我喝醉了……寫得不甚工整,容我帶回去重寫吧。”
弘清說:“你素日書法拘束,偶作靈光乃本性真成!不過你若不可意,貧僧悉聽尊便。”
蘇韌等不及聽暮鼓,借口公務速返府中。他一入內室,馬上將那題字裁下燒毀了。
他再讓江齊叫來城中著名的書畫匠,覓張金箔紙,裁切好待他重新寫完,粘貼入冊,看上去天衣無縫。
蘇韌經此紕漏,心中後怕,發誓此生戒酒。
他下令加固江堤,種樹興學,養老濟貧。反正幾樣博得賢名的法寶,一樣沒漏下。
再過數日,他返回安慶。他到了這裡,又不得閒。深夜剛擱筆,聽後窗“簇簇”叩擊之聲。
蘇韌打開後窗,小飛穿著一身夜行衣。
小飛說:“大人,老大收到密旨,明日要回京。大人雖知道了,請勿驚動其他官員。”
蘇韌點頭。他將安置遊貞美的辦法,告訴了小飛。
隱去其名,單稱“那位姑娘”。小飛聽寶翔與女人再起瓜葛,不禁微微皺眉。
蘇韌從袖中取出一張長江水的報紙,告訴道:“看來寶翔不在,京裡你們惹禍了。”
原來錦衣衛和翰林大打出手的新聞,傳到了南京。作文的人通常重文輕武,因此主筆對錦衣衛譏諷一番,對受害的履霜社詩人們飽含同情。
小飛變色道:“金五哥才離開……哎,藍四哥向來傲氣……”
蘇韌心道:金文文不在錦衣衛衙門,怪不得他們行事如此莽撞。這個節骨眼錦衣衛再出風波,豈不是自己入坑?
他聽了“四哥五哥”,不大中聽,在小飛眼中,難不成自己真當了“二哥”?
相比江湖,那還是呆在官場好些。
小飛不知蘇韌心思,道:“老大說:此去吉凶未卜。望大人在江南成功,早日與家人團聚。”
蘇韌笑了笑,說:“他一個親王尚未知吉凶,我一個俗人隻能熬吧。小飛,你還年少,這兩年經風雨曆榮辱,倒積了寶,彆人偷都偷不走的。臨彆無以贈送,你告訴大王兩句話: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隻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許是重逢有日。”
小飛默記此話,給蘇韌磕了個頭:“多謝大人!”
蘇韌受了禮,輕輕關窗。
“‘事出有因,也有了影,不管吉凶,隻要大王可以忍得,大家許是重逢有日’……他是這麼說的麼?”寶翔向小飛重複此言。
小飛頜首。前堂裡戲班子鼓點如雨,寶翔抱了隻黃條紋的小胖貓擼著,猜蘇韌有何弦外之音。
事出有因,乃是實情。但是有影,影在哪裡?當日如果自己知道安慶府這個大圈套,大概不應該意氣用事,請蘇韌將那張絲絹全毀掉。不過世間沒後悔藥,寶翔自認實在也沒什麼可後悔。
若論情分,寶翔當然希望蘇韌站在自己這邊,可從理智來論,蘇韌應該希望和自己毫無瓜葛?不過他肯幫一幫遊貞美,算給人情了。
那小黃胖被擼得不樂意,喵嗚一聲滑腳,去吃另一個人放下生魚。
寶翔把皺了的“長江水”遞給金文文,嘖嘖說:“五哥,你看。”
金文文是扮成個樂師來江南的,此刻還帶著伶人的綠頭巾,在寶翔身邊倒是不惹人注目。
金文文看了,扯了扯自己山羊須道:“藍辛上當了。這種小事怎可由人鬨大,定要早平息才是。不過他是個國公,膝蓋骨硬啊。”
寶翔說:“怪他甚麼?年年哥幾個都中秋前都去那東籬下辦蟹宴,今年怎能衝撞了?藍辛服軟了,幕後人還是會糾纏。”
金文文道:“我今夜啟程,回去補救一番。還好前日你已交了請罪表……至多是識人不明,若是涉及你的安危,兄弟們少不得拚一場。”
寶翔蹲下身體,看著小黃胖咀嚼生魚:“哈哈,五哥,大夥失去了先機,賴俊鵬之事已經過了十多天,雖京裡消息是萬歲閉關,但機要事一定會奏聞至尊。蔡述因在江南調度有方,已升了太子少師,風頭一時無兩。如果要動我,他們一定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後動手的無非是撞到刀尖白犧牲罷了。那個人講得有理:我隻要忍得,將來還有翻盤的時候。你回去記著轉告大家:誰都彆來找我,一定不能輕舉妄動。不動,我們還有生機。”
金文文沉吟許久,走了出去。
寶翔摸小黃胖頭頸,聽它噗嗤吐出魚骨魚鰓,心想雖毛茸茸的可喜,但畜牲畢竟食肉嗜血。
他早預備回京,且不欲張揚,串了一身灰袍。身邊隻帶幾個從人,天不亮到了碼頭。
船早備好,左右護送船隻上的人給寶翔行了禮。
寶翔獨自負手站在船頭,八月江風吹來,微寒,遠山簫聲如同嗚咽。
忽然,江邊有一艘船上,有個女人跑出來,對他這邊揮手,口裡喊著:“喂!喂!”
寶翔定睛,發現那個人正是遊貞美。
遊貞美雖是官俘。但蘇韌說過,她尚留在那位縣令妻於邱氏的船上照應水土不服的孩子。
遊貞美和寶翔分開後,再沒能相見。寶翔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身份……不過,此事並不重要。
她此刻不叫他的假名字,自有她的執拗。
寶翔望著她,心道:遊姑娘,今生無緣,來生不見!
小飛盯他,其餘護衛全轉開頭去,裝沒看見。
遊貞美比劃著,掏出個小布包,轉身向聞聲出來的一個高髻壯大婦人說話,神情焦急。
那壯大婦人聲如洪鐘,隔江大喊:“有東西給你,接著!”
她掄起手臂,那小布包飛了過來,奈何離得太遠,差點落入江中。
幸好小飛騰身接住了,回到船頭,給了寶翔。
寶翔打開藍花帕,裡麵正是那塊“大白戒急”的葉子形木牌,還有一串江南常見的蓮子佛珠。
他攥著物件,對著離得越來越遠的遊貞美,躬身作彆。
遊貞美向他深深蹲了個福,沒再抬頭。
寶翔毫不留連,乾脆回艙。推開反向窗子,將藍花帕丟到江水裡。
等船開得再遠些,小飛抱著胳膊問:“老大,你這樣……真的好嗎?”
寶翔打個哈哈:“不然怎樣?”
小飛一言不發,替他帶上門。
一路無話。過了數日,黃昏時分寶翔一行打馬進了帝京城郭。
他心知明日才能麵聖,因此先回了王府。
一到王府,寶翔最親信那親隨驚喜地奔來牽馬,接過了馬鞭。
寶翔見了他挺快意,隨手丟給他個鹽商送的羊脂玉魚。
那親隨收了笑道:“謝大王賞。但小的更高興看見殿下無恙。”
寶翔笑哈哈道:“你不在我可過得辛苦了……”
那親隨聽了笑,沒多問一句話。掏出預備好的潔淨絹帕,請寶翔擦臉,陪著走到內宅院口。
寶翔邁進院落,一眼看到天井裡擺著張藤椅,小雲拿著寶翔的扇子,在指揮人抬走家具細軟。
寶翔咳嗽一聲,小雲跳起來:“大王,你怎那麼快回來了?”
他馬上將寶翔扶到椅上,扇子換個方向。寶翔止住他手,問:“興師動眾要乾嘛呢?”
小雲道:“梁上生了木蟻,前兒落下一塊—差點把小的砸死。工匠說一大片蛀空了,所以得趁天冷之前驅蟲修補。”
寶翔閉眼,想這些人這些事便是他在府內的日子。
他問:“那我睡哪?好了,我在客舍安頓吧。”
小雲瞠目:“您真去客舍?”
“當然!”寶翔心中嘀咕,難道我去和王妃住一起?
小雲忙對那些人吆喝:“王爺有令,他住客舍!”
那些人趕緊掉頭,把被服等搬去了客舍。
寶翔領頭走,道:“餓了。”
小雲陪笑:“客舍裡有。”
寶翔愕然:“你竟已預備好了?”
小雲訕訕笑。
寶翔再往裡走,隻見客舍儼然變成陳妃的地盤。
陳妃穿件菖蒲色緙絲秋菊長襖,頭上挽根翡翠玉簪,手持本琴譜,獨自在炕桌前,等兩個丫鬟布菜。
見了寶翔,她“噫”了一聲,招呼道:“臣妾有失遠迎。嫋嫋兮秋風,王爺著家了?”
寶翔嚇得退出屋子,回頭問小雲:“她也住這兒?”
小雲小聲道:“王妃院裡早幾日便鬨了蟻患,小的原想把王爺東西搬去書房……但您自己非要住客舍嘛。”
寶翔氣得想把這飯桶踢走,眼睜睜看自己的被服全被搬進去,隻好硬著頭皮哈哈道:“哪裡,是小王倉促回府,壞了王妃雅興了。既然蟲神,隻好委屈妃子暫陪我幾日。”
陳妃瞟了他。寶翔掃了眼桌子,照例是沒有葷腥。
他意興闌珊地坐了,埋頭嚼著素菜米飯。吃得半飽,溜去廂房沐浴。
他抓住小雲道:“都是你乾的好事!明日到外頭再請人來快些完工……”
小雲弄來幾塊醬牛肉給寶翔充饑,跪下說:“再請人手修好熏殺,總要半個多月……”
寶翔恨得牙癢。他和陳妃既然為夫婦,昔日在他少年時,雖情義不睦,但偶爾也會一起過夜。
但近年分居日久,要和她連過半個月,他以為比關在沈明那牢房好不了多少。
小雲哆嗦,抱著寶翔換下衣服,忽問:“這是什麼?”
寶翔一看,正是那串蓮心佛珠。他不想讓小雲捏著,可沒地方放,一把搶過來塞入中衣。
他踱步入房,陳妃倚在燈下,聚精會神看那本新出的琴譜。
寶翔坐在床尾道:“妃子,我在南邊給你和嶽父母搜羅了些珍寶,等明兒卸了行李再給你瞧。”
陳妃繼續看書,說:“多謝殿下費心。”
寶翔無語。
他不用枕頭,拉過被子裹著身體,說:“好,那我先睡了。”
一隻錦枕推到寶翔頭邊,他順勢歪了上去。
陳妃熄了燈,在另一頭蓋好自己那床被子,卷縮雙腿,像是睡了。
寶翔滿鼻子床鋪裡的萱草淡香,看見夜光裡,自己那把寶劍與陳妃的瑤琴交疊影子。
他想起之前以後種種,不禁煩悶,一時睡不著。
黑暗中,陳妃忽喚道:“王爺?”
“唔。”
“妾身有正經話要說。”
“妃子請講。”
隻不知陳妃要說的,又是哪樁正經。
(本章結束。預知後事,請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