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飛催馬向前,那隊人裡有匹駿馬驟然突奔,揚起一陣煙塵。
一個青年武官朗聲笑道:“哈哈,怪不得我頭上喜鵲叫,是咱的小鷂(yao)子先飛來了!喝!我家小飛可真出息了!”
蘇韌聽那 “哈哈”語氣,驀然記起寶翔。再看那武官,身材魁偉,方口含笑,腰帶上彆著一個烏木小酒壺,倒有絲寶翔親兄弟的影子。
小飛簡直飛撲過去。那武官灑落跳下馬,把小飛連腰截住,將他像小孩一樣抱轉個圈。
小飛眼帶淚花,聽不清對他訴說何語。
端長寧在蘇韌耳邊道:“小飛兒時,最黏七哥。”
蘇韌已明了那是何人。金文文說過:北海幫的老七——此人少時曾在錦衣衛訓練,但最後卻成不了錦衣衛。父親早逝,他子承父業回到北邊。他,幾乎是對寶翔五體投地的一位。
那武官快步向蘇韌馬頭行禮:“蘇大人在上,在下是宣府前衛(6)指揮同知——葉琪。大人一路辛苦,廖製台讓在下出城迎接。在下帶路,請各位大人跟我走。”
蘇韌含笑,微俯身道:“大夥為國都是不辭辛苦。耳聞不如目睹,葉同知果有英雄豐采。既總督大人正等我等拜遏,有勞葉大人了。”
葉琪笑著,與端長寧拉拉手。回頭看到雷風,猛拍他一巴掌:“阿風你這狗才,又闖禍!”
雷風鐵塔似身子,打個踉蹌,唬著臉指指後麵。林鎮已上馬背,眼不知瞟向何方。
葉琪瞳孔變大,歪嘴道:“哈哈,算命的說我本月是:‘烏鴉喜鵲,同堂而叫’。真不該不信邪!人家可是‘孫猴子照鏡子——目中無人’的。林將軍,您貴腳踏賤地,久違嘍!”
林鎮嘴唇發白,昂首道:“哪裡話?葉指揮,下官可是‘癩蛤蟆做墊腳石——擔當不起’啊!”
蘇韌自看出端倪。隻不知二人有何故事,一時也不便問。
葉琪收住笑,飛身上馬,領著一大群人往宣府城而去。
到了城中,遠客不便直接拜見總督,先被葉琪請到葉宅裡整飭。
林鎮的跟班告訴蘇韌說:“蘇大人,我家大人去‘隆昌驛’暫歇。待會在總督府門前,與您等會合。”
葉琪一聲不吭。雷風“哼哼”鼻孔出氣。蘇韌忙說聲“好”。
蘇韌已見識過兩京的綺麗名苑,進了葉家大門,看葉氏宅邸,甚覺樸素。雖有參天古木,卻掛著箭靶。庭後芳草萋萋,散養著牛犢羊羔。葡萄藤架,綠蔓纏繞。獨有個鋪著黃沙,放著障礙的小型馬場。有群兒童穿著箭衣正練習馬術,見葉琪領著客,紛紛招手。蘇韌滿麵笑容,也回招手。
葉琪牽著小飛,陪著蘇韌,進入內室。室內有副走筆龍蛇的大字,字跡蘇韌莫名熟悉:
“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7)
剛一關門,葉琪恭敬跪倒,在蘇韌麵前道:“二哥,再受小弟一拜!小弟常聽老大說起您,渴想久了。之前未知二哥身份,在京未嘗請安,亦未能牽馬持鞭,近來常引以為恨。今日終於有幸瞻仰二哥音容,倍覺親切!老大不在,小弟們追隨二哥是一樣的。小弟若有不足處,還請二哥教誨!”
蘇韌雙手扶起葉琪,娓娓說:“七弟請起。咱們一門兄弟,不說客套話。老大曾交待:七弟武藝高強,義薄雲天。我對你我晤麵,盼望已久。今日得償夙願,喜不自勝。還望兄弟同心,以國家為重!”
會說話,是蘇韌天生本事。何況,他每每有備而來。
蘇韌說完,從懷裡掏出個雨花石扳指,雲紋底金紅砂,正是他在南京時挑選的。
他親手給葉琪戴上,尺寸正好。葉琪喜悅:“多謝二哥!”
“嗯,我就猜七弟你手大。軟弓,長箭,快馬,輕刀。禦敵四寶,我聽聞弟弟都有。這扳指是我家鄉雨花石所磨製——不貴重。你若不嫌棄,射箭時可用著玩。我還知你喜歡好箭。開春時,陝甘總督進給宮廷三大筐隴西箭,我特問萬歲討了來。回頭,你替我分給親友來試試。”
葉琪似頗感動。蘇韌低頭見他腰間配著把鐵鋄金刀(8),指刀笑問:“此便是傳說中的‘久安’刀?”
葉琪趕緊解下給蘇韌。蘇韌觀賞片刻,莞爾道:“我聽金五哥說,這寶刀一金一銀。金名‘久安’,銀名‘升平’。二刀同心齊出,難關可解。當年你祖上立下戰功,成祖爺將一對寶刀都賜下。‘久安’在我手,‘升平’可否一並讓我開眼?”
葉琪臉由紅轉青,抿嘴垂頭,重重“唉”了一聲。
蘇韌立刻領會,柔聲安慰:“刀已不在?不礙事。‘久安’是金為正,有此足矣。”
“二哥說的對!世間無圓滿。哥哥請先更衣,我去照拂下九弟他們。”
葉琪離開。蘇韌自用刷子掃帽上塵土,問小飛:“他另一把刀,丟了?”
小飛將乾淨罩衫抖抖,恨聲道:“哪是丟了?給白眼狼騙去了。那人倒好意思……嗬嗬。”
蘇韌何等憬悟,聯想蛛絲馬跡,自己都難以置信。他頓了頓,失笑道:“咦,他送給了林鎮?”
小飛瞪圓眼,實想不通蘇韌怎麼能立刻解謎了。
蘇韌道:“我曾見過林鎮配有把鐵鋄銀刀,酷似葉琪這把。可這次來宣府,尚未見他露出來。”
小飛幫著蘇韌換衣,憤憤說:“咱錦衣衛兄弟不喜林鎮,僅是因人家出風頭闊綽嗎?不是的。我幼時,老見他借光用咱錦衣衛場地,跟著七哥學騎射,弓馬都是七哥的。好多事我長大是聽彆的哥哥們數落的:當日林鎮隻是寄人籬下,他從兄隻在當個窮京官,能給他吃飯穿衣不賴了。寒磣的林鎮在馬場外遭潑皮欺負,是七哥攔下的。七哥大方又仗義,京中有名。林鎮會巴結,騙七哥做了好朋友,占了許多便宜。連天下名刀‘升平’——七哥都給他當生日禮。他說以後一定會報答七哥,卻轉身投了蔡揚府。再後來,七哥離京回北邊,他鐵了心當蔡家狗,兩人便割席斷交了。七哥大約沒問他討還寶刀,這種人——討也討不回來。他如今有的是金銀,還要那把刀為甚麼?侮辱七哥傻?顯擺他能耐?嗬,真是個天生的蔡黨:橫豎沒有心!”
蘇韌聽後想:無心之人,無情無疚,不在乎一切。如林鎮真寒酸過,之後愛錢愛擺譜,怎能說他沒心?人心善變,豈能永遠誌同道合?彆說少年人心性轉得快。便是童年的生死友誼,可能都會成了嫌隙。彼此間恩怨,外人往往隻知一,不知二,哪能道清楚?小飛見識少,才如此不平。
少年熱血,彆人說是不聽的。非要經曆,才能蛻變。蘇韌因娘子愛惜小飛,對這少年真上了心。
蘇韌來意機密,不欲驚動府民。因此他與兄弟們相約好,換得也隻是忠靖冠,並窄袖直身。
眾人再出葉府,已是日落。金烏西墜,暮鼓陣陣,街旁有不少邊民在賣貨。
晚霞罩長街,蘇韌正盤算著,卻聽隊伍頭上一陣爭吵。原來雷風光顧看城景,一不留神馬走偏了,踩壞個擺地攤的民婦的貨。那婦女一身胡服,火氣極大,拉著雷風衣衫,用瓦剌話大叫。雷風不懂番語,覺得此女蠻橫,也大為光火。蘇韌倒是聽清,她說得不過是:“賠錢,賠錢!”
他問葉琪:“瓦剌人可在宣府做買賣?”
葉琪說:“他們是幾十年前被俘獲的我朝人後代。瓦剌人欺壓他們,他們不堪淩辱,投向我境。廖製台來後專設官員管轄安撫,號稱‘新民’。他們靠便利在邊境來回運點東西,城內也做些生意。”
蘇韌了然:“既如此,賠錢便是。”
葉琪忙掏錢袋,蘇韌已從袖中拿快銀子遞給民婦,還用瓦剌語說了幾句。
那民婦旋即轉怒為安,還對蘇韌拜了拜。雷風氣道:“她不講理!”
蘇韌撥過馬頭:“咱出來是為了與百姓置氣?世上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其實都不算大事。‘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你不知道?嗯,那等咱回家,去找書補補。”
雷風不敢多嘴。葉琪忍不住笑。
蘇韌側頭,路邊“清遠樓”的匾額落入眼簾,樓上有位紅麵虯須的老者,正注視著他們。
與蘇韌目光交彙,那老者作了個揖,蘇韌點了點頭。
葉琪告訴蘇韌:“這老人,便是‘新民’領袖,名叫冒海山。”
總督府連著孔廟。官舍宏敞整潔,軍士守衛森嚴。
蘇韌等,正遇著一排馬車離開。換了身錦衣的林鎮,站門檻外目送。
除了第一輛車下了簾子,其餘車上都堆積著裝糧草的麻袋。
蘇韌下馬,看似隨意問:“那是何人?”
林鎮答:“唔,是蔡文獻公的老熟人——一位山西巨賈。”
蘇韌知朝廷邊境糧草,主要靠晉商運送。戰事臨近,這類人出入督府,實屬平常,便沒多話。
既會合林鎮,蘇韌便同出迎的廖嚴幕僚寒暄幾句,一群人同去見總督,沿路古樹夾峙(shi),丁香繁枝花茂。淡紫色香雪海中,廖總督布衣布鞋,套件淡黃罩甲,正查看件桶型的物事。
見了他們,廖嚴理了理長髯,道:“你們來得正好!這‘百虎齊奔箭’,一次能發射百矢。祖宗武備機鋒,不可小覷!”
蘇韌等人均是晚輩,要行大禮。廖嚴止道:“不用!怎麼著,一路騎馬,你們小年青膝蓋不疼?嘉墨瘦了,你那差事繁重,朝廷就不該再派你來這邊,哪有把人往過勞死裡用的。小林倒胖了,老在皇宮當人樣子,髀(bi)裡肉生,何日能建功呢?”
蘇韌微笑而已。林鎮捏了自己一把:“製台大人若用得著下官,下官不回京長膘也罷。”
廖嚴擺手:“你在京呆慣了。北邊風吹日曬,水土不服。且此地軍事繁冗,北狄蠢動,若你們要熟悉起來,不止一年半載!你們拱衛京畿的,現看富貴清閒,保不準有一天才是關鍵。”
廖嚴熱情,一一接見眾人。特彆是對小飛,他關懷殷切,除了問賽馬,還叮囑小飛,在自家少兒武堂裡教習,不可過嚴。
總督府為東道,設宴為大家接風洗塵。席上葡萄美酒,鹿舌鹿尾,菜品並不多,卻極美味。
有位廖氏麾下的參軍,款待殷勤,建議大家猜謎助興。
按座位分四人一組,多猜對那組,可得總督錦囊,內有指示預藏獎品,可上城中探取。
蘇韌小飛,葉琪端長寧,正成一組。
小飛咬葉琪耳朵道:“這可是咱老大長項了。”葉琪哈哈,似誌在必得。
參軍揭開第一謎:“打一物:方圓大小隨人,腹裡文章儒雅。有時滿麵紅妝,常在風前月下。”
蘇韌在頭兩句,已猜著了。但他並不開口,隻聽人搶道:“印章!”
原來是坐對麵的林鎮。林鎮掃眼蘇韌這邊,自飲半杯:“諸位,承讓了。”
第二個謎:“打一物。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心中藏之,玄之又玄。”
眾人沉吟,沉默的端長寧忽吐出“蜘蛛”二字。他猜對了。端長寧唇角微敲,依然緘默。
接著,葉琪與小飛,都卯足了勁搶答。蘇韌樂得陪襯彆人,一個沒猜。廖嚴去更衣,眾人更鬨得沸反盈天。酒酣耳熱之即,小童來請蘇韌。蘇韌料定有這步,按了按正絞儘腦汁的小飛的肩膀,悄悄離席。
燈影幢幢,廖嚴端坐,聚精會神研究麵前一張地圖。地圖一角,壓著隻雨花石的石蟬。
蘇韌進來,廖嚴才長出口氣:“看來,打一仗是難以避免。當年蔡文獻公問一群學生,最愛哪句唐詩,我說我喜歡李長吉(9)那句‘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蔡文獻公說:我們與瓦剌,應儘量拖著不戰。一旦開戰,必須速戰。朝廷看似富強,實則內憂外患,不宜久與外敵周旋。這次我回北邊前,去見蔡閣老。他意思是一定要先除外患。萬歲本是主張觀望延遲,現不知道是如何下了決心。隻是王弟比國師力量薄弱,打起來略費工夫。且萬歲以為他易於控製,然肥肉人人垂涎,我朝能否控製好,實在不好說。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準備永遠是足不了的,該是傾我所有的時候了。”
蘇韌道:“老師顧慮我略知一二。但瓦剌能在首都興風作浪,是極危險之事,因此聖上震怒。”
廖嚴睇視蘇韌。小童出去,關緊了門。
廖嚴讓蘇韌近身,焦灼道:“近期萬歲禦筆,字跡常有狂亂。你看萬歲的龍體,是不是……”
蘇韌壯膽道:“萬歲常年修仙,日前確有喜怒無常時。老師,近期帝京有種傳聞:說《青華仙冊》早在萬歲手邊。但學生認為:即便傳聞屬實,那本書真假——很難說啊。”
自從譚香與蘇韌講了那秘密。蘇韌常有不安時。同廖嚴說的幾句話,已是他敢試探的極致了。
廖嚴訝然,手掌撫摸過地圖上的山川州府,傷感道:“如真有此,也是天命國運。我們能做的,隻有竭心儘力,早日了結北邊戰事。萬歲淵博睿智之人,怎可信修仙之詭話?‘誰是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彆有用心佞上欺君之徒,理應碎屍萬段,不得超生。我離得遠,先不能生嫌疑。此事我記帳,一旦戰事結束,我回京定要調理此節,在禦前死諫。”
蘇韌埋頭稱是,然後才問:“之前朝廷密信先至,我要麵見阿勒泰。王弟國師兩方,都曾派人來聯絡過總督府,應都有斥候在城中。方才學生在幕僚中,單不見萬周兄。難道老師已派萬兄前去安排會麵事宜?我等行蹤已露,儘快見到王子,才可免去枝節。”
廖嚴起身:“我讚同。此事除了我,萬周,葉琪,府中實無第四人知內情。你來,我告訴你……”
蘇韌回廳堂時,猜謎已見分曉。小飛眉飛色舞,對蘇韌道:“大人,贏了!咱們一起去拿獎!”
蘇韌等人出了總督府,打開錦囊,裡麵字條是廖嚴書寫:“獎在鎮朔樓頂。取獎隻可二人。”
此時月明星稀,鎮朔樓矗立在大道儘頭。四人談笑間,騎馬相逐,趕到樓下。
蘇韌對葉琪道:“七弟是地頭蛇,你陪我上樓。長寧,小飛,委屈你們在樓下相侯。”
葉琪舉著火把,不含糊道:“自然奉陪!”
到了樓內,蘇韌彆有深意盯了葉琪一眼。葉琪覷視蘇韌,似心領神會,先踏上樓梯。
蘇韌爬樓到中間,親熱說:“七弟,我可知道了。”
葉琪哈哈:“好吧,我先看過謎題。然天地良心,我隻猜了仨。知不知道的—是該咱們兄弟勝。”
二人笑著一齊登上最高層樓。朔風吹動,風鈴聲響。木龕裡邊,有蛇信般火焰,隨風飄忽。
已有客商裝束的人,倚坐木欄。左右兩個大漢,護法般擋著門洞。
一個長手長腳的人,從帷幕邊,走出道:“王子殿下,這便是我朝欽差特使:蘇韌蘇大人。”
蘇韌認得說話的,是萬周。
他再看木欄邊。那客商脫下胡帽,露出寬大金麵,細小眼睛,正是瓦剌王弟——阿勒泰本人。
(本章完畢。今天更新2萬字,莫漏前章節“聖策,在一念之間”。)
元旦後,因為我有個人及家事的原因,寫作停滯。也就沒有能按照預期正常更新,
目前,我的身體已經複原,事情差不多也解決好了。今天去了寺廟,所見花團錦簇,晴空萬裡。
各位老讀者老朋友,請不要掛念。正月十五前,我會恢複更新,並說明詳細情況的。
願你們春節快樂,龍年大吉!好事多磨,本文雖然沒有能順利在春節時完結,但春天將至,也不會很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