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玳王移駕的要緊事項一一吩咐妥當,蘭玨微覺有些頭暈眼花。玳王與幾個玩伴尤在午膳,行館館丞請蘭玨用膳,蘭玨推卻,隻略一坐,飲了杯清茶,稍一歇老腿,便先回到知縣宅院更衣。
管事的迎將上來,稟報道,行裝已整好,隨時可啟程。少爺已用過了午膳,在房中小憩。聽聞老爺未在行館那裡用膳,廚下備了飯,老爺可要稍進一些?
蘭玨其實沒有胃口,但思忖去往念勤鄉一路是場硬仗,若腹中空空,恐精力難支,便頷首道:“也罷,就端到廳中來吧。”
仆役們陳鋪桌案,奉上菜肴。最後一道湯上罷,管事的親自拿漆盤端了一隻湯碗,躬身奉與蘭玨。
“老爺,張大人與無昧法師已走了。臨行前到廚房裡擀了些麵,說是來不及向老爺辭行,便以此略表心意。小人見老爺剛好未用午膳,就冒昧讓出廚子把麵下了,老爺看是否用一些?”
蘭玨瞧了瞧臥在清湯中的細麵,微皺眉:“這個時候他與無昧道人要去何處?”
玳王即將移駕,慈航觀法會更需預先演練。這關頭最最少不得的知縣和法師兩人一道出門了?
方才本部院不過說了他兩句,竟使起性子了不成?
蘭玨思量這不像張屏能乾出的事兒。還是為了查那案子吧,難怪馮邰訓他。
管事的偷眼看看蘭玨:“回老爺話,張大人既被罷黜,自然不能再逗留於縣衙與此宅中。剛剛老爺在行館時,張大人就……”
蘭玨一怔:“罷黜?”
什麼罷黜?
“張屏被罷了官職?幾時?誰罷的?”
管事的再悄悄一瞅站起身的蘭玨,又迅速瞧向地麵:“回老爺話,就是晌午時,老爺與和郎中同時傳喚張知縣,張知縣先來了這邊,之後再去行館時,何郎中因張知縣疏怠公務,當即罷了他的官職。老爺……”
老爺你不是之後還因張知縣衝撞玳王殿下,將他叫去訓了一頓麼,怎的看來好像……
“老爺……不知此事?”
蘭玨慢慢道:“你說何述中午就罷了張屏的官職?”
管事的迎著蘭玨冰冷的視線跪倒在地:“小人先時就聽行館那裡傳來閒話,也不敢信。但方才張大人的確去了冠服,到這裡來收拾了行李同無昧法師一道走了……”
蘭玨麵無表情地站著,管事的跪了一時,又試探抬眼:“老爺,小人鬥膽多嘴一句,小人也疑惑,何郎中身在工部,如何能即刻任免地方官吏。”
蘭玨的神色鬆動了些許,緩緩坐回椅上:“何郎中身為欽差,有罷黜一縣令之權不足為奇。”
管事再道:“但小的總覺得……”
蘭玨眉梢又一斂,管事立刻垂下眼:“是小的多嘴了,老爺恕罪。”
蘭玨神色歸於平靜,執筷挑起碗中細麵:“那他幾時走的?無昧道人乃皇上欽定主持慈航觀法會之人,怎能也一同離去?”
管事道:“小的隱約聽得,張知縣臨走前先安排無昧法師挪到彆的地方住,但他自個兒是真走了。大印交了,官袍紗帽也留在衙門那邊了,說是把手上的公文都交代清楚了再走的。其實張知縣臨行前,還托小人幫他稟呈老爺一句話……”
蘭玨神色又微寒:“那你為何不早早報來,兜這偌大彎子。”
管事的告罪:“是小人糊塗,請老爺責罰。張知縣讓小人轉稟老爺,他有一事相求,無昧法師是他師兄,情勝親生兄長,因他方才到此。請老爺開恩多看顧法師。”
蘭玨再挑了挑麵,放下了筷子。
豐樂縣衙眾人都覺得,縣衙的風水可能有點問題。
不知是否之前謝大人修繕太過,到處拆建,挖動了哪條氣運脈線,怎的專克知縣,誰當誰倒黴。
幾個時辰前,張大人還風風光光與蘭侍郎同乘同行,和新來的防禦使談笑風生,再同大理寺、刑部、京兆府的特使共查奇案。一眨眼竟被一捋到底,削成白丁。
比謝大人被貶時更迅更猛。
蘭侍郎竟沒有保一保張大人。
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的人也都半點不多言。
衙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大人極其乾脆利落地脫下紗帽,除去官袍,交出大印,還得分出人手抱住眼珠血紅嘶聲大吼“張屏,你不能就這樣走了!這攤子事兒怎麼辦!”的謝大人。
張屏向謝賦一拱手:“謝大人,之後一切有勞,並請多關照我師兄,保重。”
謝賦再一陣猛掙:“不行,你先暫時留下!事必不至於此!”
六房長官率諸吏依依送彆,苗泛與刑房眾人更多紅了眼眶。
“大人,此後山高水長,保重。卑職等相信,大人不日必將起複,乘風更上一層雲。”
張屏還禮一揖:“告辭。”
玳王和何郎中在隔壁行館,蘭玨下榻於與豐樂縣衙後的知縣宅邸,兵卒多防把守在這兩處,豐樂縣衙的正門反而是守衛最少的。
張屏便從大門出了衙門,無昧悄悄從前方小巷的守兵堆中探了探身:“阿屏。”
張屏走到巷口前:“嵋哥。”
左右的守兵無聲地散開,留出一塊空地。無昧抓住張屏的胳膊,紅了眼眶:“阿屏,你往哪去?”
張屏向上動了一下嘴角:“嵋哥,放心,我有地方去。”
無昧嘴唇哆嗦著,半晌抬袖擦了一把眼:“哥真想跟你一塊兒走了。但要這麼著,就是抗旨了,你更得受連累。你放心吧,你出來趕考之後,我為了能出家,經卷跟科儀都可勁兒背過。那法會,也不能就我一個,其他的肯定都是真正的高功法師,我跟著他們混就成。你曉得,哥彆的不行,混還是有一手的。”
張屏道:“嗯。”
無昧再吸了吸氣:“謝大人這般的好性子,他家裡人肯定也都是和氣人。我借住這幾日,一定妥當。你放心吧,我得空就多替他們念念經,還有……”
張屏點頭,拍一拍無昧的手臂:“嵋哥,保重。”
彆過無昧,張屏背著包袱獨自走在街道上。
穿回粗袍,足踏布履,一步步前行,他心中竟更覺踏實。道路兩側店鋪景致,與騎在馬上坐在車轎中時所見殊然有彆。
玳王將要移駕,主街暫已清道,把守森嚴。張屏轉入小街,路上行人亦不多,有些認出了張屏,詫異注目,甚至遠遠尾隨一段,張屏也不以為意。
穿過幾條街巷,來到東市街,張屏舉目四望,視線落到一塊寫著“得慶堂”三個字的匾額上,徑直走去。
店鋪內十分寬闊敞亮,中間一道細竹隔扇將店中分做兩塊。西側臨門處擺放一張大條案,下方一排木箱。按花色樣式整整齊齊摞放著碗盤杯碟,還有一排瓷甕。靠牆的木架上則是成對的瓷碗、各樣花色的瓷製酒器。
東一側亦是整麵牆的竹木格架,格內儘是茶器,或盞或壺。架前一張長木桌。其上陳鋪鬆針紋茶墊,桌角供著一盆文竹,幾縷香煙自一方小小假山般的奇石孔洞中蜿蜒而出,升騰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