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跨進門內,掃視四周。他到任豐樂縣多日,一直忙碌奔波,竟是今時今刻才得以近處細觀縣衙旁邊的察院。
京府察院,五品衙署,故圍牆高出隔壁縣衙許多。白牆墨瓦,取清白分明之意。廊瓦脊簷,製式亦與縣衙不同。
唯獨院落並不大,布置十分簡潔,小吏引著張屏穿過後院,一路也未見幾個侍衛差役。未過多久前方朗朗一道大屋,即是三堂。
小吏請張屏廊下暫候,自入內通報。張屏繼續打量,但見廊前兩柱上題一副楹聯——
兩袖入清風,靜憶此生宦況;
一庭來好月,朗同吾輩心期。【注1】
小吏閃出門外,招張屏入內。
張屏跨進門檻,向上首施禮。端坐於上首椅中的正是曾到縣衙找過他的袁監察。旁側椅上陪坐者,是柳桐倚。
袁監察命張屏平身,又道:“此番喚汝前來,乃為他事。但本院徇例當問一句,張知縣怎的突然去職?”
張屏躬身:“草民疏於公務,被郎中大人免職。”
袁監察神色無波,微一頷首:“張知縣既已去職,縣衙公務,本不當再著你參與。隻是此事非同一般,謝縣丞一知半解,亦不能立刻前來。柳斷丞道,近日幾樁案件,一直是你在主辦,故召你前來詢問。你離任前,為何讓柳斷丞來找本院?”
張屏微直起身:“回大人話,因若要尋出接連幾樁命案之凶手,必須先找到縣衙失蹤的捕快裘真。草民方才冒昧,請柳斷丞來見監察大人。”
袁監察仍是平緩道:“豐樂縣衙不見的捕快,怎生要到察院來詢問。”
張屏抬起視線,望向袁監察:“因為裘真不僅是捕快。”
袁監察平靜地注視他:“何意?”
張屏道:“草民此前疏忽,前日監察大人突然到訪縣衙時,未思大人之行的深意。直到今日察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方才悟到自己的失誤。”
袁監察道:“本院倒聽得有些糊塗。”
張屏又站直了些許:“前日下官發現,豐樂縣衙大牢關押的女犯黃稚娘或係被人所殺,當晚當值者是縣衙捕快裘真。此前一名死者散材突亡後,其身份文牒忽而不見,當時奉命搜查客棧的捕快中亦有裘真。下官以此推測裘真有嫌疑,但裘真忽而不見。下官剛收到裘真不見的消息,監察大人便到訪了縣衙。”
袁監察哦了一聲:“敢情你因此懷疑本院乃共犯?”
張屏道:“草民萬不敢如此大不敬。其實當時草民隻以為大人是恰好到訪。然而之後再查線索,卻與裘真不太對得上。今日草民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具,發現裘真是個勤奮上進的人。”
袁監察道:“衙門差役,上進豈不是必須?”
張屏道:“草民查過,裘真在衙門一向與眾人無異,從無奮發求進之表露。然私下在家中,卻讀書練字,努力向上。所圖前程,應非在縣衙。”
勤習武、苦練字、刻印章、讀勵誌文章……種種物證昭示,裘真誌向遠大,且是誌在官場。
“按本朝律例,吏與差役不可科舉,不可為官。文武兩職,亦輕易不能轉調。除非此人另有身份。草民也一直覺得,裘真能進衙門當差,有些奇怪。”
縣衙差事,亦非尋常人輕易能得的。要經過層層考核查驗,戶籍更須清白。
“裘真少年離家,多年後才歸來。縣中已無親人,離家的經曆不可考,這樣的履曆,本不=能進入縣衙刑房做捕快。”
但裘真卻進了。
“如此或有兩個緣故二。其一,當年縣衙有官員徇私給了裘真官職;其二,裘真另有可以進入縣衙的倚仗。草民在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時,亦發現,裘真家應是經常有位貴客到訪。”
裘真的房子總是打掃的很乾淨。
屋中有一個角落布置得十分雅致。
裘真愛喝酒,不懂茶,卻買了附庸風雅的茶壺和很貴的茶葉,是為了招待貴客。
袁監察嘴角挑起一抹嘲諷:“你可知有多少官員富商甚至胡人常盤桓豐樂及京郊其他幾縣,置有私產?”
柳桐倚站起身一禮:“請監察大人恕下官唐突,張屏已非知縣,有些話無法上稟。大人可能否容下官稟陳?”
袁監察點了點頭,柳桐倚走到張屏身側:“請大人再恕下官冒犯之過。據下官所知,依照本朝律法,官員私與他部官吏互通消息,乃大過,更不可能得賞升遷。唯有一處例外。”
袁監察微微眯眼。
柳桐倚再道:“下官亦聽聞,禦史台督察各地官府,除卻察院外,在一些衙門中還伏有秘察使,秘密察錄官員舉止,上稟台閣……”
袁監察冷冷嗬斥:“何處傳言,豈敢亂談!”
柳桐倚一禮:“下官知錯。但一凶悍案犯或正在豐樂縣境內,須及時緝拿,下官惶惶,方才口不擇言,望大人體諒。”
袁監察靜靜地看了他二人片刻,閉了閉眼:“本院問你大理寺的上官何在,你說無暇過來。府衙或刑部亦忙得很。本院卻要在此聽一小小斷丞與一草民胡言亂語,著實荒唐。”
柳桐倚又從容一禮道:“下官羞慚,無地自容。”
袁監察一嗬:“罷了,大理寺何須如此自謙?本院不知你二人一通胡言亂語究竟是何用意。”
張屏恭敬接話:“柳斷丞與草民隻想儘快見到那個人。”
袁監察神色一厲:“什麼人?”
張屏抬眼與他視線相接:“監察大人前日到縣衙找草民,就是為了此人。但之後監察大人一直沉著不動,是因為此人未死未失蹤,藏身到了監察大人這裡。”
袁監察驀地起身:“混賬東西!你可知如此胡言本院能怎麼處置你?!”
張屏垂下視線:“請監察讓柳斷丞與草民見一見他。之後草民任憑監察處置。”
袁監察一甩衣袖:“本院這裡,的確有一前來鳴冤之人。本院不知何故,想找知縣問詢,豐樂縣衙卻是一直忙得很,無暇回複本院。冤情乃前張知縣在任時所生,本院不知大理寺怎會攪和進來,但既然一時半刻,府衙、大理寺或刑部都來不了更主事的人,你二人便先看看罷。”竟就拂袖而去。
張屏與柳桐倚並肩靜立堂中,門扇閉合,屋角屏風後轉出一人,俯身下拜。
“小人裘真,見過斷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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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正文【注1】處楹聯是古代察院楹聯,非我原創,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