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一看那把西施壺,即知多……(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5445 字 8個月前

陶周風愕然,盯著曾堯斟酌了又斟酌方才道:“你雖負了陽氏,但之後種種你既不能預料,就算……做了陽家的女婿,或也無法更改……”

曾堯沙啞道:“但我乾了見死不救的事兒。”

陶周風再微怔。

曾堯長歎了口氣:“陽家出事的時候,我正在並州做知州,聞得冀州府同知一位將要有缺,思謀進取。其實我早一年就有消息,東南一帶可能有人要遭殃,家裡當時都搬到了北邊,隻有幾個遠親還在江南,我想著應不會與此有牽扯,便未與家人提及。”

曾堯與陽氏解了婚約後,曾父覺得無顏再在江寧府住,正好曾堯的大姐嫁到山東,二弟曾舜在泰山書院讀書,曾父就索性舉家遷到山東待了幾年。曾堯高中榜眼後,先在朝中待了數年,娶了恩師翰林院掌院翁學士的女兒,生了兩子一女。曾母愛孫輩,常思團聚,曾父的態度也有了鬆動。後曾堯的兩個弟弟也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各攜妻兒去任上。曾堯放了外任,知轄一州,又新添一千金,趁機迎父母來並州同住,曾父終於點頭。一家三代合聚,十分美滿。

“忽有一日,我接到姐夫來信,說陽家有人找到了山東,好像是陽家攤上了什麼事,想求人幫忙。姐夫唯恐我一聽個陽字便無情回絕,方才在信中告知,原來這些年家中與陽家仍有來往。”

曾家搬到山東,湖上老人猜到曾父心存羞愧,便主動寄信與曾父,隻談詩文書畫,後有事到山東,還約曾父一同吃酒。曾舜曾禹能在泰山書院讀書,並非書院看顧曾堯的嶽父翁學士的麵子,而是湖上老人與講學的幾位大儒是摯友,為曾舜曾禹寫了薦信。曾舜之前還險些因曾堯悔婚一事不能入學,湖上老人寫信後方才無事。

曾父搬來和曾堯同住,仍覺得慚愧,沒向湖上老人提起。凡與湖上老人書信來往,或逢年過節往陽府寄禮物,都先寄到山東,或吩咐女兒女婿置辦,再轉送陽府,因此陽家一直以為曾父還在山東。

“我收到了姐夫的信,覺得既然先君先慈都與我同住,再與陽氏有牽扯,著實有些尷尬,也怕先君聽了著急,就瞞下了這事。我當時的確沒想到陽家牽扯進了任慶的事,還以為他們做生意有了什麼麻煩,隻回信給姐夫,讓先瞞住了老爺子,問明白是什麼事兒。若陽家想借錢,就給他們一些,請姐夫墊上,之後我再送錢過去。誰知信剛發出,陽家的人就找到了並州,我才知道,他們這回是來找我幫忙的……”

來的是湖上老人的一個掛名弟子,想遞帖進知州宅邸被門房攔了。門房的眼光久經曆練,一眼就看出這人身有冤氣,像是來哭求什麼的,防守格外嚴謹。此人苦苦哀求數日,花了不少銀錢疏通,才求得了個通報的機會。

曾堯聽了通報,吩咐千萬不要讓此人靠近府邸,讓老太爺身邊的人瞧見,自又猶豫一陣兒,終於點頭召其到城郊一座亭中見。此人當時已幾乎身無分文,連棉袍子都當了,在城隍廟裡窩了兩夜。

曾堯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正值大寒節氣,天甚陰。他裹著大毛氅乘一輛小車到了城郊,走到亭中,旁邊的樹林裡立刻轉出一個穿著破布鞋和單薄長衫的年輕男子,在亭前納頭便拜:“晚生酈勻拜見大人。”

曾堯見他渾身瑟瑟,頭臉與雙手凍得青紫,眼見是等了甚久,也有些不忍,就讓他進亭中坐下說話,另命左右到轎子裡將自己預備替換的家常袍子取來與他披上。

酈生再拜道:“大人厚賜,晚生涕零不敢領受。隻求大人救救家師。”

曾堯令隨從都退到遠處,方才明知故問道:“尊師是……”

酈生道:“恩師名諱上陽下籍,與大人府上老太爺乃至交。而今恩師被人攀誣重罪,身陷囹圄,百般無奈,隻得來求大人垂憐。”

他十分懂事,絕口不提其他過往,口口聲聲隻求曾堯看在老太爺的麵子上救救湖上老人。

曾堯一看這情形,即知湖上老人攤上了不一般的大事,本以為是經營不善買賣糾紛或因什麼緣故被官府封了鋪子之類,或多或少給些銀子便罷,方才同意見見酈生,不想卻尷尬又棘手,於是泛泛道:“本州官屬晉地,與江南相隔千裡,上有朝廷律令,更萬不敢越權乾預他方公務,不知何能相幫?”

酈生又拜:“恩師閒雲野鶴一生,平日隻製壺詩畫,從不談朝局時政,小小草民又怎會思大逆不道之事,與亂黨牽扯?實實乃被誣陷冤枉!然主審諸官員不分青紅皂白,附會定罪。四處求告無門,方才來求大人幫忙……”

“我當時腦子裡嗡的一聲,渾身都涼了。”曾堯苦笑,“我都顧不上想湖上老人怎麼會牽扯進謀逆的案子。隻想著這姓陽的跟我是多大仇,犯了謀逆的事兒,千裡迢迢特意跑來找我,唯恐我不能跟著丟官沒命是吧。我與他聊的這一會兒,可能就被什麼人瞧見了,記下了。我當時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還是沒走……”

陶周風唉了一聲:“人臨危難,心生怯意,亦屬常情。你畢竟沒走,即仍存憐憫……”

曾堯打斷他話頭:“我不是心存憐憫,也不是什麼殘留了什麼善念,而是覺得,若那時有人盯梢,我跟這姓酈的聊了一陣兒,起身就跑,更可疑了。於是我一變臉,猛起身……”

他一變臉,猛起身,厲聲道:“陽籍竟是逆賊亂黨?實話告訴本州,你可在潛逃?!”

酈生複跪倒:“稟大人,晚生願與恩師同難,卻當真未被連坐,大人若不信,可將晚生拿下,向南邊詢問。”

曾堯又將話稍放鬆些:“你既如斯自稱,可見是讀過書的,既為聖賢門生,第一要明辨是非,犯上作亂者,大罪無赦。”

酈生高聲道:“恩師絕非謀逆,乃被誣陷!”

曾堯再變臉:“你可知誹謗朝廷命官,又當何罪?!”

酈生叩首:“晚生隻知恩師一家遭攀誣,命在旦夕。晚生無能,不能以一己之身換恩師平安,亦不敢讓大人沾上晦氣,聽聞大人的摯友乃柳相爺門生,晚生隻叩求大人通融,晚生自去京中跪求相爺,絕不牽扯大人。”

陶周風驚訝:“那酈生是要……”

曾堯道:“嗯,他是要我幫他見一見你,然後通過你再去求當時還是相爺的先老太傅。”

陶周風撚須:“我當時應是在……”

曾堯道:“在禮部,做儀製司郎中,正五品,比我高了半階。”

陶周風眨了眨眼,猶豫了一下,曾堯將他沒出口的話說了出來:“我知道,我當時就知道,如果我跟你說一聲,以你的性子,肯定會幫他遞話給先老太傅,說不定他真能見著先老太傅,替陽家鳴冤。”

陶周風又唉了一聲:“不過,任慶被誣的局確實厲害。謀劃者布置數年,偽證與判誣者的供詞環環相扣,幾乎天衣無縫。恩師與幾位心知或有冤情的老大人當時都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忠良蒙冤。幸而蒼天有眼,數年後終有證據,令沉冤得雪。然含冤而逝者已不能複生。恩師仙逝時,仍耿耿於此事……那酈生當時即便求到恩師座前,怕也……”

曾堯慢慢道:“眼下隻有你我,咱們敞開來說亮話。當時那個局,真正圖謀的是東南的兵權,連任慶都隻是抓來當魚線的罷了。但主謀未想到任慶如此剛烈,豁出闔家性命,頂下全部冤名,竟沒能從他這裡撬動了東海侯。小小陽家,一個民間的壺師,豈在他們眼中。本就是地方官員想立功,捎帶連坐罷了。先老太傅雖那時不能替任慶翻案,卻或可能救得下陽家。甚至我都想過,是否當時酈生手裡有什麼證據,因陽家是被冤枉,也能反推到任慶……”

陶周風一歎:“往事已矣,焉能推論?”

曾堯道:“這麼想,是有些誇大了,亦或酈生最終找了老太傅,也救不了陽家,但總算是儘了人事,聽天命也甘心。當時我隻要說一句話,就能給陽家一線生機。但我沒說。

“我隻想著,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往京裡遞話,就可能被人知道,到時候牽扯進謀逆,或者丟官或我全家沒命。即便犯了嫌疑,我升同知也無望了。我沒有半絲同情陽家和那酈生的心思,也並非在考慮會不會連累你或先老太傅,滿心唯有我自己的周全,隻琢磨怎麼摘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