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夫人道:“後來,她再來我們樓裡教畫,仍與先前一樣,連那劉媽媽見著我時,也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張屏問:“不知二小姐教了多久的畫?”
謝夫人道:“到我們樓中教授,約有半年。”又輕輕一歎,“她蒙冤落入這汙泥中,起初能有這數月的清靜,已是不易了。教坊肯放她出來,也有一說是不想養閒人。她須得學彈唱歌舞,教些字畫,是替教坊把栽培的銀錢賺回來。”
張屏道:“但晚輩聽聞,因湖上老人多行善舉,教坊中人對二小姐十分照顧……”
謝夫人微搖頭:“陽家是犯了謀逆的案子。他人稍被牽扯,即可能滿門性命難保。且官家教坊規矩森嚴。其內多是犯了事的良家女眷,誰人從前不嬌貴,哪個當下不可憐?眼見得多了,心也就硬了。即便那時教坊中人有心回護,盯著二小姐的人這麼多,又怎能護得了?”
張屏敏銳地問:“夫人說,盯著二小姐的人很多,是何意?”
謝夫人的麵容浮現出深深的悲憫:“二小姐之父是那位名聲赫赫的湖上老人。一團泥巴,經她父親的手一捏,即是千金之物。對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或不少君子可坐懷不亂,但若麵前是點土成金之術,世上有幾人能不動心?”
張屏瞳孔微縮:“當時有很多人以為二小姐懂得湖上老人的製壺之術?”
謝夫人頷首,再長長一歎:“陽家當時隻剩下了她和那個孩子一大一小,眾人亦皆知,湖上老人一向把女兒當男子般教養。二小姐的書畫皆得其父真傳,怎可能唯獨沒學製壺?甚至有傳言,湖上老人做的一些壺中,樣式婉約的,其實是兩位陽氏小姐手製,更有謠傳,湖上老人曾寫了一部記錄他製壺秘技的書,隻有二小姐知道藏在哪裡。”
張屏深深皺起眉頭。謝夫人接著道:“當然,之後這些也多是老身道聽途說,未必切實。那時大家也都偷著議論,陽家被人按了個謀逆的罪名,確乃曠古奇冤,但二小姐不幸入了教坊後,也多虧這個罪名保全。”
那些垂涎她父親製壺之術的人,因怕被人說成是謀逆同黨,不敢直接搶她到身邊。
官家教坊的姑娘,侍候的是達官貴人。有了身份的人物,大都有對手,覬覦者互相牽製,彼此都不易明目張膽地下手。
”所以老身一直欽佩二小姐的聰慧,周旋在這刀山火海中,竟能讓自己和那個孩子手腳俱全地活著。”
謝賦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開口:“那樣的局麵,一個弱女子,真能僅憑周旋保得性命周全?”
謝夫人和張屏一起看向他。謝賦的臉頸漲得通紅:“我非要惡意揣測,汙損一位高潔女子的名節……隻是,若想對付一個弱女子,這世上太多下作的手段……”
張屏定定地瞅著他,轉而又看向謝夫人。
謝夫人眼簾微垂,再一歎:“老身當時年幼,隻是聽人議論得知一星半點。老身所知,已儘言。”
張屏又站起身,向謝夫人深深一揖:“夫人,晚輩不敢評斷先人,隻覺得觀一人品行,當看其心。且,那時與二小姐密切相關者,或就是今日謎案關鍵。請夫人告知。”
他抬首,注視沉默的謝夫人。
“晚輩請教夫人,當時都有哪些人,垂涎於湖上老人的製壺技藝?又有何人,得以接近二小姐?”
謝夫人無可奈何地瞧著張屏,忽側首向屏風後道:“籠煙袖雪,去瞧瞧廂房的燈火。廚上明晨的膳食單子,方嬤嬤再去對一遍吧。”
兩名小婢領命從屏風後的內門退下,方嬤嬤卻是從屏風後轉出,向著謝夫人施了一禮,自正門退出。
待門扇合攏片刻,謝夫人方才道:“非老身有意隱瞞,隻是時隔幾十年,確實記得模糊。而且說明白一些,當時敢惦記陽家秘傳又讓眾人看出的,皆錢權兼有,不是某某大人,即是某某員外,某某監察,那時都胡子一把了,又都不是好人,據聞有些還參與了誣陷謀逆案,後來謀逆案沉冤得雪,這些人多被下獄,或斬或流放。能活到而今的,應是寥寥。”
張屏又問:“請問,夫人聽來的議論中,可有提及當時二小姐權且與什麼人特彆地周旋過?”
謝夫人再蹙眉回憶:“當時管著朝廷在兩江采買造辦的熊大人,守軍一位姓魏的官爺,江寧府某位姓蔡的大人,在謀逆案昭雪前後都獲罪了。據傳,當年三人都曾為二小姐爭風吃醋過,他們的一些罪證是二小姐給了官府。但這都是市井閒話,未必屬實。”
張屏動容,緊跟著追問:“夫人方才說,其中一位官員姓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