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子亦道:“是啊。大姨夫真不是倒插門,爹你彆老說人家是。他要是倒插門,徐添寶得姓周,他隨他爹姓徐,大姨夫就不是倒插門。”
劉家長子向柳桐倚和張屏補話:“大姨夫的父母家人一直在欒州那邊,大姨夫與大姨成親後,又在小亭口有了差事,大姨城裡住慣了,覺得跟去那邊不方便,仍在小人的外祖家住了幾年。再以後,就去丹化了。”
柳桐倚問:“令外祖家是在順安縣城?令外祖、令大姨母姨夫及令大姨父的親戚,有無在順安縣北壩鄉住過?”
劉家長子道:“小人外祖家是順安縣城裡的,那邊鄉下有沒有親戚,慚愧小人真不清楚了。”
張屏道:“令大姨父有沒有一個姐姐或妹妹,住在順安縣北壩鄉?”
劉家小兒子怒道:“我哥方才都說了,沒。大姨父是自個兒過來這邊的,順安縣城和他們家現在住的丹化縣裡都沒徐家親戚,怎會鄉裡有?你們要不信,查去唄!”
劉家長子忙道歉,又婉轉道:“大姨家的事,小人知道的也不多。反正沒聽說過有,也或許有小人不知道,總之,大人們可以去查證。”
張屏仍是肅然問:“他們家搬去丹化,是在多少年前?徐添寶當時多大?”
劉家長子思索片刻:“沒多大吧,他們搬過去得有十來年了,具體哪年哪月著實記不清了。”
柳桐倚問:“他家在丹化,為什麼來這邊的客棧做事?”
長子滿臉為難,次子尷尬地扯扯嘴角,又是劉家小兒子道:“徐添寶在丹化那邊犯過事兒,賭錢輸了跟人打架,得罪了混世的,這才跑到豐樂來。大姨央求我們家幫他找個活做。”
張屏道:“通達客棧夥計一職,是貴府幫他謀得?”
劉家長子道:“小人家與通達客棧的卓老板有些拐彎親戚。家母能在那邊出生意,也是因為這點關係。”
張屏道:“是卓老板的嶽父與你家有親戚?”
劉家長子用欽佩的目光看看張屏:“大……張先生想必已經查過了。論起來,小人得稱呼卓老板的嶽丈一聲叔爺。那年縣裡整修,恩隆大街新開好多店鋪,大姨母和姨夫在丹化都聽說了,想著新店肯定招人,就把表弟送來了。”
次子接話:“但越是新店鋪,招人越想招熟手,表弟當時找了幾家店,人家都沒收。正好通達客棧也遷到恩隆街上不久,家母去央告了叔奶奶,才給表弟安排了份差事。”
柳桐倚道:“令堂真是疼愛外甥。”
劉家小兒子冷笑:“疼也得人家領情,大姨可把我娘一頓埋怨,問為什麼給她兒子找個伺候人的活!”
劉家長子又圓話:“那時表弟還小,大姨怕他毛躁惹事,打了店裡貴重的東西衝撞了貴客賠不起。待表弟在店裡做熟了就不說了。”
張屏問:“徐添寶進客棧當差是在五年前?”
劉家長子再皺眉:“沒五年吧,當時通達客棧已經遷到恩隆大街有一陣兒了……”
次子點頭:“對,他是新街上客棧開業的第二年開春過來的。待真正開始上工做事,都四五月份了。差不多是四年。”
劉家長子補話:“客棧招人,夥計都記在店鋪名下。年份這些,大人們查商鋪檔冊也能查到。”
張屏與柳桐倚在劉家屋內與徐添寶的住處轉了一圈,順便再問了問劉家的情況。
劉大爺姓劉名多全,是豐樂本縣人士,在大豐年糧行做了幾十年賬房,現下長子伯秀預備接這個位置,先給爹做副手,每天與劉大爺一道去店裡。
次子劉仲勤跟著嶽丈在油鋪做事,小兒子叔聰念過幾年書,當下也在大豐年糧行當文書。
劉大爺與劉媽媽老夫婦住的幾間屋陳設簡單,收拾得非常乾淨。桌椅板凳使用多年,邊角都磨圓了。桌上點的是油燈,床單被麵早褪了色,但並無汙漬與異味。一個大竹簍裡堆著紮好的紗絹花。另有幾枝剛拿絨線纏好花柄尚未堆紗的放在另一個簸箕中。
劉家長子啞聲道:“家母這兩年眼神精力都不如以前,小人常勸她彆做這營生了,小人與兩個弟弟還能讓爹娘餓著麼?但她總不肯停,小人想讓拙荊幫幫她,但拙荊手笨,紮得花樣不好看,家母也心疼拙荊帶孩子辛苦。多還是自己做……”
張屏將屋內看遍,又轉去徐添寶那邊,隻見門口的扯著兩根兩根晾衣繩,一根上晾著一套通達客棧小夥計穿的褂褲,並兩件內穿的短衣、一雙布襪、一塊頭巾,都是洗過的。另一根上搭著一套夾襖夾褲。牆邊擱著一雙短幫的厚絮鞋、一雙布靴,刷得乾乾淨淨,鞋頭鞋幫和鞋底多有磨損處,棉鞋底補了前掌,一隻靴頭被縫補過,針腳亂七八糟,染了和靴麵一般的顏色,遠看不大瞧得出。
捕快砸開門鎖,屋內竟也挺齊整。外一間屋正中的矮方桌上擺著一盞油燈、一把粗瓷的茶壺並一個杯子,桌麵乾乾淨淨。內屋床上被褥枕頭也都挺舊了,被子疊放在床角,枕頭上不見睡凹的痕跡,也沒有殘發和腦油漬。牆角一個盆架,兩個木盆一個放在架上,一個放在架底,內無殘水。手巾整齊地疊掛在架背。
靠牆的矮櫃上半部份疊放著罩衫夾襖及另一套通達客棧小夥計穿的褂褲與配套的頭巾。下方的藤箱裡放著天暖時穿的薄衣,沒幾件,全部折得方方正正,袖口衣襟有破損的地方都修補過,針腳很整齊。幾件衣服中夾著一個小布袋,裡麵有幾小顆碎銀。衣箱角躺著一小串銅錢,大約有一百多枚。
矮櫃旁又有一口木箱,靠邊緣橫放著一張卷起的蒲席,席中也藏了一串銅錢,比衣箱裡的多些,大約二三百文。一側的一個方藤筐內裝著幾雙薄些的布鞋和薄布靴,也都是舊的,有兩雙鞋邊磨起了毛,刷洗得很乾淨。一隻布靴筒裡又藏了一個小布袋,裡麵有幾顆碎銀、一個烏銀鑲黃晶石的大扳指、幾枚刻著胡番文字和胡人頭像的錢幣、一隻不知是骨雕還是牙雕的小猴子、一個瑪瑙小酒盞、一串彩石珠串。
木箱另一側的小筐裡放著一頂疊好的蚊帳及一盒蚊香。
劉家的長子伯秀與小兒子叔聰也跟到了這邊屋中,見張屏自涼席筒內拎出錢串,又再倒出布袋裡的東西,劉叔聰脫口道:“他竟攢了不少家私,還成天跟我娘哭窮,月月問能不能少交房租,這屋子算半給他白住的,這幾年連糖都沒給孩子買過。”
劉伯秀尷尬攔住他話:“莫要這樣說,都是親戚,哪能算著麼清。”又追問,“到底表弟出了什麼事?求大人們速速找尋家母與他!”
柳桐倚安慰:“我等必儘力追尋。”
張屏踱到窗邊矮桌旁,桌麵上擱著一麵銅鏡、一瓶發油、一盒擦臉的香脂,並一把木梳。
張屏問:“令表弟是否與女子有往來?”
劉伯秀道:“小人從未見過。桌麵上這些,應該都是表弟自己使的。”
劉叔聰嗤道:“我說他怎麼成天香噴噴的,這些家夥什兒,抵得上大姑娘的梳妝盒了吧。”
劉伯秀向柳桐倚張屏解釋:“舍弟無狀,方才的言語,大人們千萬彆放在心上。表弟在客棧做事,須得體麵。他剛來時不怎麼掃屋子,穿衣也不大講究。自做了這份差事後,就越來越會收拾了。”
張屏點點頭,拉開抽屜。一隻抽屜內有一套修麵及剪磨指甲的刮刀剪鉗小銼,一瓶聞著是治跌打損傷蚊蟲叮咬的藥油。一個放著一把小剪幾塊布頭和插著一根大針的線軸的小木匣,還有一塊紅綢布裡包著兩隻骰子。
另一抽屜內有一把算盤,一副筆硯,一摞裁成方形的紙,上麵幾張歪歪扭扭記了些數字。
張屏問劉家二子:“徐添寶有無對諸位提起客棧裡的事?比如,見過哪些客人,收過什麼打賞,客棧裡出過什麼有趣或不一般的事件……”
劉伯秀搖頭:“表弟說他們這行有規矩,不能在外說客棧裡的事,若講了客人與店裡的閒話被東家知道,立刻就得走人,而且整個行裡都不會再用了。”
劉叔聰嘖道:“他的事兒都規矩大,讓講一兩件紅頭發綠眼珠胡客的故事哄孩子玩都不乾,簡直像在衙門當什麼大老爺一樣。”
張屏轉過話風:“兩位方才說徐添寶在丹化縣時好賭,當下是否仍有此嗜好?”
劉叔聰嗬嗬一聲:“可能還是會搓兩把。”
劉伯秀道:“謝大人來時立了規矩,縣裡一不準放印子錢,二不準私設賭坊。表弟自從在客棧裡做事幾年,不像小時候那麼貪玩了,客棧規矩大,犯了事的不能在那裡做工。他也不敢,估摸著即便私下玩點,也都是小牌。”
張屏再問:“有無因此欠債?”
劉伯秀道:“小人從未見過他被人追債。”
劉叔聰又接話:“我前兩天倒遇見一個他的債主,就是巷口的孫大爺。說徐添寶欠他六文牌錢,他等著這錢去搓澡。把我臊得不行。今兒一看他分明藏著挺不少錢的,卻不還人八十來歲老大爺的六文錢,好意思麼!老頭因這六文錢半個月沒去澡堂,都快餿了。丟不丟人!沒奈何我把錢給他墊上了。這樣的事也不隻一兩回。”
劉伯秀又道:“想是表弟忘記了。有些老人家閒來無事搓幾圈牌,表弟或是去給他們湊個人頭。”
張屏繼續問:“聽聞他經常不在家,兩位當真不知他常去何處,結交哪些朋友?”
劉伯秀搖頭:“小人白天要去鋪子裡做事,早出晚歸,真不常與表弟打照麵。”
張屏拿起那幾張寫了字的紙,犀利望著劉伯秀的雙眼:“徐添寶在學算賬,竟從不曾向令尊或你請教?”
劉伯秀怔了一下,尷尬地動了動嘴唇。
劉叔聰搶話道:“他的門都是單開的,成天見不著麵,誰知他在想什麼!請大人們給句明話,你們在此磨蹭著問來問去,還找不找人,管不管我娘跟徐添寶的死活!”
張屏神色凝重,抓著這幾張紙疾步出屋,回到劉家二老所住的院子,詢問仍在堂屋啜泣的劉大爺。
“老人家可知徐添寶想學算賬之事?”
劉大爺抬起哭腫的雙眼愣愣看了看張屏,啞聲道:“我……我原也想教他來著,隻是那陣子沒得空。後來他自個兒找到了門道……”
張屏問:“在哪?”
劉大爺哆嗦了一下:“是了,哪來著,哪來著……”轉目看向給他捏肩的次子仲勤,“他在那個萬裡迎運找著活了麼?”
劉仲勤未答,門外卻飄進劉伯秀沙啞的聲音:“找著了,爹。”
張屏轉身,劉伯秀漲紅麵孔向他和跟來的柳桐倚深深一揖:“望請恕罪,方才小人的確瞞下了一些事。表弟……想同家父學記賬。他說自己年歲漸大,總不能一直做夥計,想學門手藝……”
劉叔聰大聲道:“那咱家也不是就該著教他的!我娘已經求爹爹告奶奶給他謀到這份差了,他要學手藝,為什麼不能自己找人學?學什麼不好,偏學咱爹會的,合著我們全家都得貼他供他!”
劉仲勤喝道:“老三你少說兩句,沒處顯能耐了是吧!”
劉伯秀長歎一聲,仍是向張屏和柳桐倚道:“表弟想學算賬,應是覺得跟親戚學方便。但……表弟住在這,與小人平日裡難免有些磕絆……小人亦有私心,表弟在客棧這些年,其實已學得比我們弟兄幾個都會來事,比如他或是為討家父開心,曾打算牽線令客棧廚房考慮改買大豐年的糧食……然小人多半出於嫉妒,就揣測他是否還有彆的目的……”
張屏直截了當道:“於是你與令尊都不想教他。”
劉伯秀點頭:“對。他求了幾回,家父與在下隻管推諉,他瞧出來了,沒再提,到處在城裡轉著找人教。難免招了鄰居熟人議論,說我們家涼薄,待他不好……”
劉叔聰冷笑:“升米恩鬥米仇唄。他有今天是因為誰?然一件事不如他意,我們家就成惡人了!”
張屏未理會劉叔聰言語,仍問劉伯秀:“徐添寶如何求人教他算賬?”
劉伯秀道:“附近有老鄰居是老賬房,他就給人家掃地買酒,陪著下棋搓牌……”
張屏道:“跟孫大爺打牌也是?”
劉伯秀點頭:“是,但孫大爺不是賬房,老跟他一起搓牌的喬大爺才是。後來喬大爺給表弟指路,不上工時,去挨著城門的那家私驛萬裡承運白給人家點貨搬運,其實是從抄貨單開始學記賬。”
張屏又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在那裡做事?”
劉伯秀道:“去年年底吧,快臘月的時候。”再深深一揖,“小人已儘說實情,求大人與張先生也給小人家一句實話,是不是徐添寶懷恨在心,對家母做了什麼?可小人一家這段時間真沒惹過他。”
劉大爺嘶啞地嗝了一聲:“五六天前,添寶拎著一隻破靴子來問,他的靴頭踢破了,能不能請他三姨幫著補補……老太婆出了一天攤兒,剛回來,腿疼胳膊酸得不行,一杯茶都沒喝完。我就跟他開玩笑說,添寶啊,你的藝名改得好,得發。眼下做兩份工,真的要發了,也得更講究些,破靴爛襪的,就彆穿了,扔了買新的,多省心。他笑著說,對不住,是他老不讓他三姨省心,他錯了,求我彆寒磣他,他就是個小夥計,第二份工也是白給人做,隻會出力氣,以後能少給人添些麻煩就好,而後拎著鞋走了。老太婆心裡有些不好受,追過去說幫他補,他說不用,鞋已經扔了……”
劉叔聰氣急跺腳:“竟還有這事?爹你一開始怎麼不說!”
劉大爺哽咽:“我想著就一雙鞋,能置多大氣?”
劉叔聰恨恨磨牙:“徐添寶不一慣這樣麼,隻要有一星半點不順著他,他心裡就記上!”
劉仲勤道:“應也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就對咱娘下毒手吧……”
劉叔聰赤紅眼珠一指張屏和柳桐倚:“那二哥你覺得他們為什麼過來?!”
劉大爺嗝地一抽,又嘶聲大哭,劉伯秀趕緊一跨步擋在劉叔聰與柳桐倚張屏之間,一巴掌拍下劉叔聰的手:“老三不得無禮!”轉身向柳桐倚張屏連連作揖道歉。
柳桐倚道:“無妨。但請告知那家萬裡承運在何處?”
劉伯秀立刻道:“西城門邊上,一個大門樓。小人可以帶路。”
柳桐倚道:“不必,慚愧我方才糊塗了,縣中捕快們肯定認得。諸位請先在家等候消息。”
劉伯秀再深深一揖:“求大人一定找到家母。”劉家另兩個兒子攙扶劉大爺也跟著行禮。柳桐倚溫言與他們作彆,張屏不聲不響轉身,疾步走向大門外。
跨出劉家大門,他先詢問:“大夫到了沒?”
立刻有人應聲:“到了。”
兩位背著藥箱的人自燈影中走出,欲進劉宅,被張屏攔住。
“請二位稍後隨柳斷丞與我去一個地方。”
兩個大夫愣住,柳桐倚快步趕來,張屏側身看他:“柳斷丞要去萬裡承運?”
柳桐倚一頓:“張兄想去彆處?”
張屏頷首,掃視眾捕快衙役:“當下共有多少人手?不算柳大人、在下及這兩位大夫。”
一個衙役道:“回大人與先生話,守在這裡的有六個,陪著兩位大夫又過來四個,加上隨柳大人與先生尊駕一同過來的兩人,攏共十二人。”
張屏問:“有無十二匹馬?”
方才回衙門傳話的捕快之一上前:“慚愧衙門一時沒這麼多馬匹,隻帶過來一輛車,加上拉車的共六匹馬,三頭騾子。”
張屏問兩位大夫:“二位可會騎馬?”
個子高些少壯年紀的大夫羞慚道:“學生有些懼牲口,不會騎馬,騾子也……”
瘦小花白胡子的老者道:“老夫會騎。”
張屏鬆了一口氣,向柳桐倚拱手:“我更急些,能否讓這位年輕些的大夫與柳斷丞一同乘車,往萬裡乘運?”
柳桐倚爽快道:“好。隻需一匹馬拉車即可,車駕不及馬快,那騾子全歸我這邊。如此芹墉兄與我除卻一邊一位大夫,都再帶三個人。仍是剩下六人守在此處。”
張屏點頭:“好,多謝。”
兩人各自點人,到巷口登車乘馬,柳桐倚又問:“芹墉兄還未告訴我,你去何處?”
張屏接過馬鞭:“去下午的那片廢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