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剔除故事和無關的亂線,……(2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3140 字 8個月前

張屏立刻轉身:“請捕頭賜教。”

桂淳猶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膽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處,先請張公子多包涵——是這樣,某一個小小的捕頭,肚裡沒多少墨水,獨自到此,查案中所見所聞均需記錄上報。可我這老粗,真弄不來那些筆墨活計,若張公子能屈尊幫幫在下,委屈暫做幾日文書……”

張屏雙眼雪亮,猛一點頭:“我做。多謝桂捕頭!”

桂淳一拍掌:“張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張聘用書,公子簽上名字,就算我們刑部的人了。”當即從懷裡摸出一隻小筒,自其中抽出一個紙卷兒展開。

柳桐倚目瞪口呆,見張屏接過要簽,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職雖暫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隨意入職他部?且……領書吏一職,恐也……”跟著拱手,“在下絕無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頭海涵。”

桂淳咧嘴:“柳斷丞客氣,卑職知斷丞之意。張公子進士出身,卑職萬不敢以吏職辱損。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說出口。但我們刑部這個文書的職位,非尋常的文吏,也不會入進吏冊裡汙損張公子的聲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過,往後科舉為官補缺都無礙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類文書,是否需上報貴部郎中大人或書令的座前,請下批函?”

桂淳讚歎:“柳斷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這個權。”說著將紙卷一展,“斷丞請看,聘書上蓋的是我們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著那印章:“冒昧再一問……這等重要文紙,桂捕頭一直帶在身上?”

桂淳一臉坦蕩:“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個老粗,這回派我過來的時候就問,桂淳哪,你行事粗鹵,連個供詞都不會錄,公文也寫不好,該怎麼辦呢?我說,卑職確實難當大任,請大人更換一個可靠的人選。侍郎大人說,卻是這一時的確沒彆人可派了,就你吧。這麼著,本部院賜你聘書一卷,著你請一位聰明淵博又才華橫溢的先生幫扶。我當時還問,這樣的人物萬裡難尋其一,卑職怎有福氣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書你先謹慎收好,切記時刻仔細放在身邊,萬不可離身。”

柳桐倚沉默了。

劉主簿乾笑兩聲:“王侍郎真乃活諸葛,桂捕頭更堪比子龍。”

桂淳擺手:“主簿這話可將某幾輩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賢一根腳毛,萬萬不敢當。”轉將聘書遞給張屏,又從隨身皮袋裡摸出一個印泥盒,“來不及取筆,張公子先摁個手印兒,咱們就能一道進這衙門了。名字回頭再補簽。”

張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請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閃:“等明日是何意?柳斷丞這裡也有下文?或貴寺將有彆的大人駕臨?若大理寺有好事等著張公子,請斷丞實言相告,我老桂絕不敢亂摻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張屏:“某辦事急,張公子如果想考慮考慮,聘書先擱在公子處,明日後日不拘什麼時候答複都成。覺得不妥,直接還我便是。”

張屏抬指摁上聘書:“不必考慮。多謝捕頭抬愛,張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簾,桂淳哈哈一笑,接過聘書卷起,收進小筒又放入懷中,向張屏一抱拳:“從今後桂某與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後多擔待關照。”又嗖地掏出一塊令牌,“這個牌牌,公子拿著。辦當前案子時,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樣能辦能查。”

張屏道謝收好牌子:“張某初領職務,不知規矩,請捕頭多提點指教。不敢當捕頭敬稱,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氣,這樣,某虛長幾歲,老臉稱你一聲賢弟。賢弟若不棄,喊我聲老桂就成。”

張屏再拱手:“多謝桂兄。”

柳桐倚冷靜片刻,待穩住情緒,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進衙門,想嫌犯與證人都得過一時才能到,咱們一同先看看劉氏姨甥狀況?”

劉氏與徐添寶被安置在了縣衙三堂旁的廂房內。兩人仍在昏迷。張屏入衙又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劉家父子已到來並確認了劉氏與徐添寶的身份。劉大爺哭暈過去被攙到其他屋內緩氣了。剩下劉家三個兒子在屋門前亂轉,瞧見張屏幾人,立刻圍將過來。小兒子卻是向劉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將家母挪個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寶害成這樣的,怎能將她跟徐添寶放在一個屋裡!即便不是徐添寶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彆,當要避忌,否則不成體統!”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劉休,劉休滿臉無奈:“屋內有隔斷,絕不會於體統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醫治。”

劉叔聰又嚷:“那老頭隻給徐添寶診脈紮針,開方熬藥汁子也說先給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聲音自屋內悠悠飄出:“毒性以及其深淺尚未全明,當下行針用藥不先施於少壯男子,難道要拿令堂試?”

劉叔聰一噎。劉休又安撫:“幾位賢侄請先稍候,喧鬨嘈雜恐會打擾大夫醫治。”張屏幾人進屋。

屋內燈火明亮,閔老大夫在當中大桌邊配藥。屋內隔做三道,左側間的床上躺著徐添寶,仍是雙目緊閉。劉氏在右側間,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風,兩個婆子各守在一頭照看。

柳桐倚問:“何時能醒轉?”

閔大夫搖頭:“不好說。依這兩位當下的症狀及驗看腹中的殘汁,老夫竟覺得,他們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麵兒。”

柳桐倚微驚訝:“製作小吃點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種藥物的代稱?”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貴出身,故不熟悉這民間江湖春點。請教大人可有聽聞過拍花的勾當?”

柳桐倚又一怔,張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劉媽媽與徐添寶兩人中了拐帶孩童婦女的迷藥?”

老大夫撫須:“是。大小夥子與劉嫂子都不當中這樣的毒。老夫因此在廢宅那邊初診時多有猶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認錯了?當下再驗,應就是的。著實怪哉。”

柳桐倚追問:“為何怪?老先生為什麼說他二人不該中這樣的毒?”

老大夫輕歎:“據老夫所知,這些該千刀萬剮的拐子也有行規,他們使的迷藥黑話叫做攉麻花麵兒,隻下在孩童與少年女子身上。蓋因女子與孩童最好控製販賣。攉麻花麵兒又分幾種,有細糧麵與粗糧麵,細糧麵就是藥效輕些的,解了之後人能甚快醒轉,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糧麵藥力強些,中後有一段時間會木木呆呆,跟丟了魂似的,直著眼睛,隻會喝水吃飯,被人一牽就走。還有一種最狠的叫油燙麵或過油麵,中後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記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變色:“這二位中的是哪種?”

老大夫又歎:“慚愧老夫行醫多年,救治從拐子手中脫身的婦孺不甚多,不敢輕言。隻能說,他二人身上的藥性不算輕。老夫儘力讓人快些醒轉,後續再依情況診治。”

張屏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柳桐倚拱手:“請老先生務必儘力救治。”

劉休向張屏三人道:“閔老大夫乃遠近聞名的神醫,京中的貴人亦常請他問脈。所以夜晚打擾,也定要勞動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輩失敬。”

閔老大夫還禮:“豈敢豈敢,大人客氣。老夫不過是個鄉野小郎中罷了,之前在那破院處說了給牲口醫治的事兒,多謝諸位仍當老夫是個醫人的。”

張屏道:“老先生肯定是醫人的。”閔老大夫身上的藥香是給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雙手一看就是診脈行針的醫者之手。

他又問:“縣衙的閔仵作是老先生的親戚?”

閔大夫道:“是我親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劉休忙打個哈哈:“閔老一直這般風趣。”

張屏肅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開玩笑。”又盯向劉主簿,“主簿和劉家也是親戚?”

劉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縣城小,老門老戶一個姓的,大都沾了點親。”

張屏再問:“那麼主簿與通達客棧卓老板的嶽母,也有親戚?”

劉主簿再點頭:“有。卑職知道了……卑職這就避嫌,與吳副捕頭同樣找個空屋待著。”

張屏道:“不必。劉家是受害人,主簿暫無行凶嫌疑。”

劉休冷汗潸潸:“多謝大人信任……”

張屏竟向他微笑了一下,劉休腿肚子一抽搐,差點沒有站穩。

娘啊,張大人真是猛虎雖失山林,餘威尤自留存,到底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張屏自覺已經安慰了劉主簿,便舉步出門,下台階凝望著劉家兄弟。

“某想再請教賢昆仲,補靴之事後,徐添寶與令堂見麵,情狀如何?”

劉伯秀道:“這個,在下當真不知……畢竟他是家母的外甥,進出家門,碰著麵了,招呼或還會打一個吧。說實話,表弟與我家不睦,主要緣故在家父與在下這邊。家母心裡是疼他的。”

張屏道:“令堂這幾日有無提起他?”

劉伯秀道:“家母時常提起他,總念叨說添寶也個不容易的孩子,耍小聰明也是想圖個上進。”

張屏緊盯這他:“在下是問這幾日,令堂失蹤之前可有談到他?”

劉伯秀皺了皺眉:“先生這樣問,在下確實難答。在下與父母分院住,與家父待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早晚問安或有時早飯晚飯與家父家母一起吃方才承歡於家母麵前片刻,真記不太詳細了。”

張屏道:“徐添寶失蹤前,帶了點心、擦手足的香脂、活血鬆骨的藥油及孩童玩的布偶去上工。香脂藥油他房中有不少,無需買新的。他應該不太愛吃點心,也沒孩子。這些東西,在下推斷,極有可能是買給令尊令堂及諸位的。他失蹤的那日中午或是約了令堂見麵。諸位請再回憶一下,令堂真的沒說過什麼相關的話?”

劉家兄弟齊齊神色大變。

劉叔聰直起眼:“你這話什麼意思?的確是徐添寶害了我娘?!他約我娘見麵假意修好,然後下毒手?忒狠了這小王八!可他自個兒怎麼也躺下了?”

劉伯秀和劉仲勤忙又一左一右按住他。張屏一一掃視三人。

“徐添寶並非害令堂之人。令堂與他被下毒綁架後,他喂令堂喝醋解毒,又背令堂出屋,想再尋解救之法,頭部受傷。”

劉氏頸部和胸前的衣襟有醋液,痕跡乃仰麵飲醋從口中流出造成,明顯是被人灌喂的醋汁。

而徐添寶的袖口、後頸、肩部及背後有醋液。是他先蘇醒,砸開了醋壇,給劉氏喂了醋,又背著劉氏出屋,將劉氏安放在台階下,自去馬棚中接尿,然後被馬蹄踢中頭部。

劉家三兄弟又愣住。劉伯秀脫口問:“那是誰害了家母?”

張屏再一一看過他三人,用他自己覺得最溫和的語氣道:“諸位請放心,真凶即將拿到。”

劉氏兄弟毛骨悚然。待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轉身,劉仲勤顫手扯住劉主簿,將他拉到牆角。

“老叔,求賜小侄們一句明白話,小張前知縣不會懷疑我們兄弟幾個害了徐添寶吧?”

“侄兒們再禽獸不如,也不能連自己的親娘一起害啊!”

“這個畜生嫌疑侄兒們萬不敢背,求老叔為小侄們伸冤,先給您老磕頭!”

劉主簿頓了一頓,儘力安撫:“沒事,沒事,張大人一貫嚴肅,你們彆瞎想。”

張屏走向內院,深深吸了一口三月夜晚的春風。

蘭大人說得對,查案之時,當要顧及人情。希望方才的言語能讓劉家兄弟與徐添寶消除誤解,冰釋前嫌。

這般做了,他的心裡似也多出一份彆樣的暖意。

桂淳和柳桐倚各自看了看張屏凝望虛空深沉的臉。

柳桐倚道:“芹墉兄方才說,真凶即將拿到。劉主簿也說,你給了一張名單讓謝縣丞抓人,想必已知道凶手是誰。”

張屏一點頭:“嗯,府尹大人教訓得對,我之前查這個案子犯了極大的錯誤,被案子中牽扯的舊事繞住,不禁在追著故事打轉。”

而其實,查案的大忌,就是太愛聽故事。

“剔除故事和無關的亂線,這個案子本來非常簡單。”

衙役們將名單中的人都帶回了衙門,因謝賦還沒醒,先將這些人分彆關在靠近監牢的一排空屋內。

燕修與卓老板及卓家人一同到了縣衙,還帶回了寶物。

“冒充京兆府公差者隻騙走了兩件瓷器,所幸本冊仍在。”

燕修為求安穩,將冊子貼身藏在懷裡,待要取出,張屏道:“可否先審凶手,稍候再看?或能問出凶手下了什麼毒,更快救治劉媽媽與徐添寶。”

柳桐倚讚同,唯桂淳道:“請燕兄先給個保證,稍後帶上我們一起看寶貝。莫要私藏或到時候說已經偷偷呈獻給府尹大人了。”

燕修冷笑:“京兆府做事從來光明磊落,何用偷偷。本就是京兆府所查要案的證物,上呈府尹大人乃天經地義。某些人休要用鬼祟齷蹉之心來揣度。”

桂淳一抬眉,柳桐倚勸解:“當下這時辰,燕兄即便想上呈證物,也出不了縣城。二位、芹墉兄及在下一起審凶手,同進同出,桂捕頭儘可放心。”

桂淳這才罷了:“柳斷丞這麼說,桂某自然放心。”

燕修早瞧見張屏腰上刑部的牌子,此刻又瞄了瞄,但隱忍未言。

四人一同來到關押嫌犯及案件相關人等的屋子外。

賀家隻拘來一個賀慶佑,被單獨關在一小間房中,背著手在屋內踱來踱去。

卓家是卓西德、卓夫人和幾個卓府的仆婢一同被帶來,關在賀慶佑隔壁。門窗縫中隱隱漏出卓夫人邊哭邊數落卓西德的聲音。

劉氏、徐添寶兩人被關押小院的屋主李老板也被提來,亦獨自在一間屋內,呆坐於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從一排屋門前經過,停在關著證人的一間屋外。

桂淳推開門,內裡嘈雜言語聲頓止,一群酒樓跑堂客棧夥計齊齊轉目,又亂糟糟各自見禮。張屏的視線定在一人身上:“請隨我出來片刻,有幾句話詢問。”

那人立刻乖巧應喏,步履輕快隨著張屏等人出門。張屏示意他同到這排屋子最末尾一間留待問話的空房內。

柳桐倚在上首落座,燕修桂淳陪坐兩側,張屏待那人進屋,反手關上房門。

那人恭敬地自上首起向四人團團作揖。

“小的增兒給諸位大人請安。不知大人們召喚小的預問何事,凡小的知道的,定全部如實稟告,絕不敢隱瞞。”

燕修眯眼看著他:“你在一壺酒樓做事?”

增兒應道:“是。”

張屏道:“發現菜窖中的屍體後,是你到縣衙來作證。你也是張某詢問的第一個證人。更是你告訴我,死者姓散,你從劉媽媽和徐添寶那裡得知了一些關於散某的事。”

“多謝大人記得小的。”增兒又一揖,“如實回話乃小的之本分。”

張屏麵無表情瞧著他的頭頂:“那就請你如實告知,你如何串通散材勒索賀慶佑與卓西德,為什麼突然殺死你的同夥,又怎樣想到對劉媽媽和徐添寶下毒手,拿他們嫁禍頂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