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凶手殺死散材,與散材的……(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0025 字 8個月前

增兒呆了似的驚惶瞪著張屏,片刻後才顫動雙唇:“大人說,說,說甚……”雙腿一彎,撲通跪倒在地。

“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小的怎會是凶手?!小的一個小打雜的,哪能乾出這麼多事兒!要能殺人放火小的何必還當個小跑堂的呢!冤枉啊大人啊啊啊——”

張屏麵無表情道:“你一直待在一壺酒樓,既方便掌握賀慶佑與卓西德的動向,又能有最好的身份掩飾。”

增兒啞嘶一聲,渾身顫抖:“大人啊,小的自認沒在哪裡得罪你老,怎能這樣憑空汙蔑!查不出案子,便拿小的這小小螻蟻一般人頂罪。蒼天啊,親娘——”跟著膝行幾步,惶恐地望著柳桐倚、燕修、桂淳等人,砰砰磕頭,“求諸位大人開恩明鑒,小的冤枉!小的冤枉!”繼而猛向前一撲,趴到了燕修腳邊,“小的冤枉,求大人救小的一條賤命!”

桂淳嘖了一聲:“倒是會挑腿抱。”燕修冷冷將他一瞥。

張屏仍盯著增兒道:“投毒害命、敲詐勒索、栽贓嫁禍,皆係重罪。做過的事,必會留下痕跡。倘若自首,講出你拿來毒害劉媽媽徐添寶的是什麼藥,或能減些刑責,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一旦開堂,你所有的話都是招認,斷不能再減饒。”

增兒哭道:“大人這是要逼小的白認?小的雖賤命,也不能認自己沒做過的事。若想拿小的頂缸,就請升堂審問!以作證的名義將小人騙來,再拖進這小黑屋裡逼迫,大人就不怕王法?!”

張屏問:“你確定不說?”

增兒嚎啕:“今日小人落到大人手裡,任憑拿捏。大棒夾棍,使來便是。待小人死過去,十根手指頭隨便大人捏哪根往供書上摁,何必多費功夫非得逼著親口認?娘啊,可憐我的老娘,兒不能孝順你了……”

門外傳來幾聲咳嗽,卻是苗泛的聲音道:“卑職冒昧,驚擾柳大人與幾位上差,有事須稟。”

張屏回身開門,柳桐倚與燕修桂淳也到了門邊,門外的苗泛陳久見禮畢,苗泛低聲道:“城門處來了消息,府尹大人尊駕將至,並傳口諭,縣中案件都等府尹大人到了再辦。”

桂淳問:“我們刑部查自個兒的案子也不成?”

張屏亦皺眉:“當下需速速問出凶犯下了什麼毒。”

苗泛滿臉為難:“畢竟是在縣衙,府尹大人諭令已下……”

柳桐倚輕聲勸:“芹墉兄,馮大人諭令已至,尤其在縣衙之內,更不能違背,便等堂審吧。”

張屏轉目盯了增兒片刻,方才微微點頭,隨柳桐倚出屋。桂淳、燕修隨後邁出門檻。桂淳掃視看守的衙役:“這個可是要犯,煩請務必仔細看管,萬萬不能跑了傷了啞了昏迷不醒了或死了。”

柳桐倚亦向苗泛拱手:“煩請將此嫌犯獨自看押,待之後稟明府尹大人再審。”

苗泛應承,立刻向陳久道:“有勞副捕頭帶人在此看守要犯,勿要有閃失。”

陳久抱拳領命,衙役們連連應承。

走出幾步,桂淳甜蜜地凝視燕修:“燕兄,府尹大人尊駕將至,你方才答應的事兒,還做數麼?”

燕修眉頭一跳。這時張屏卻道:“在下還有些事,要趕在府尹大人到之前辦妥。先暫彆一時。”隨即轉身奔向某方。

謝賦身在一幅田園畫卷中。

芳草綿延無際,點綴五色花朵,和風徐徐,鳥鳴啁啾,他獨坐於一頂土坡上,眺望綿延遠山,不悲不喜,無煩無累,唯曠然矣。

他深深吐呐,仰身躺臥,綿軟草地化為雲絮,將他托向碧空,飄飄蕩,忽悠悠,他滿足地歎了一口氣,卻覺得一陣顛簸,一隻鳥撲騰著翅膀撞到他耳邊,啁唧不停。

“唧,唧,唧唧。急報大人!大人急報——”

急什麼急,有什麼可報。人生到底,不過一片虛空。何為輕,何為重;什麼算急,什麼算緩?都不過隻執妄,不如放下……

“下官打擾,大人!大人——”

人為何物?濁雜累堆,身冗沉重,不如舍棄,剩一縷明淨清澄……

“城門處急報,府尹大人轅駕將至,大人再不起身恐就晚了!”

晚?混沌虛空,無前無後,豈分早晚?世間除我,焉有其他……什麼府尹,什麼縣衙……

“衙門裡其他人實是頂不住了!張前知縣夥同柳斷丞和刑部的人在後院屋子裡私設公堂詐供!大尹若至場麵無法收拾,求大人起來主持大局啊大人!”

山水田園頓消散,謝賦猛睜開眼,一挺身坐起。

“張屏私設公堂?審誰了?案犯抓住了?!”

床邊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謝賦將一張張麵孔逐個掃視。

“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劉主簿深一揖:“卑職冒犯,驚擾大人。府尹大人轅駕已入城,請大人速速迎接。”

謝賦直著眼:“張屏又是怎麼回事?”

劉主簿唏噓:“張前知縣說一壺酒樓的一個小夥計增兒是凶手,與柳斷丞、刑部桂捕頭私在衙內一間空屋裡審他。府衙的燕捕頭也在場,全程看著。聞得府尹大人將至,他們就沒再繼續問。現在那增兒嚷鬨喊冤,說張前知縣平白栽贓,誣陷於他,要一頭撞死,又說要請府尹大人公斷。因有柳斷丞參與,卑職等不敢多問,隻得來驚擾大人……”

謝賦眼神仍不打彎地問:“張屏在何處?”

劉主簿再歎了一口氣:“張前知縣聽說府尹大人駕臨,出了那屋,拔腿就跑了。”

謝賦愣住:“跑了?”

“稟大人,並未跑出縣衙。”一旁苗泛插話,“張先生隻在衙門內跑。他先跑去卷宗庫點名讓取些舊卷宗和戶房的籍冊等等,又到了屍體停放之處,得知閔仵作去了他叔父閔老大夫那邊,閔老大夫仍在救治劉氏和徐添寶,張前知縣也奔往救治劉氏和徐天寶的小院那邊了。張大人要的卷宗卑職等都抄寫在此,等大人示下。”

“立刻取。”謝賦一擺手,“張先生要什麼都照辦。”翻身下地,示意左右取來官服。

劉主簿略一頓,但未多言,隻再行禮:“卑職這就去安排迎轅儀仗。”

謝賦整整衣袍:“你們自先去安排。另傳三班,鳴鼓升堂,將張先生方才問的那個夥計先帶到堂上。”

劉主簿與其餘人都愣了愣:“大人,這……”

謝賦麵無表情道:“此乃我自作主張,一應罪過,稍後我會自請於府尹大人座前,與你們無關。速去辦吧。”

張屏匆匆跑回治療劉媽媽與徐添寶療毒的小院。

因怕劉家父子看到閔仵作過來生出什麼想法,鬨出不可開交的場麵,看守的捕快趕在閔念到前將劉家父子哄到另一個院中吃宵夜了。張屏到時,閔仵作正與閔老大夫在堂中言語,閔老大夫手上仍配著藥,衙役仆婦安靜各守其位。見張屏闖入,老大夫一歎氣:“慚愧老夫無能,這二位仍未能醒轉。”

“老先生大才,定能救得他二人。”張屏拱手,“晚輩此來打擾,一是來尋閔仵作,二另有事想請教老先生。”

閔老大夫忙道:“請教老夫可當不起,張公子客氣了。”

閔仵作亦道:“不知先生找某何事,某正是聽聞劉氏和徐添寶中毒的情形,忽想起當日在下驗看散某屍體時的一些困惑,故來請教叔父。其實當日某懷疑過散材或是中毒身亡,隻是用了數種方法,都沒驗出毒……”

閔老大夫道:“老夫方才已對他說,世上很多毒難以用尋常方法驗出,銀器可試出的毒更少。”

張屏問:“若已知案犯下毒的方法,是否更易查出毒?”

閔仵作怔道:“莫非張先生已知?”深深一揖,“請先生指教。”

張屏道:“指教不敢當,隻是一個推測。請仵作驗證。”

這時柳桐倚和燕修桂淳也趕到了,彼此見禮後,幾人一番言語。張屏說出推論,閔仵作歎息:“原來如此,某豁然醒悟,這就去驗!”

張屏卻又問閔老大夫:“凶手也是害劉媽媽和徐添寶的人,他們中的毒應該有關聯。老先生的驗毒之法能否用來驗屍?”

閔老大夫道:“驗活人肯定跟驗屍不同。業有專長,老夫對驗屍不大了解。但方才也與家侄說了,死者生前所中之毒,因經脈不行轉,未得排散,或還會留在體內。有些方法是能驗得的。”遂再將方法一說。

閔念拱手:“多謝張先生、各位大人與叔父。某已有查驗之法,這就去試。”

燕修道:“燕某陪你一同,稍後可向府尹大人交代。”

桂淳湊上前:“驗屍是你們京兆府的絕活,再加桂某一個,讓我多長些見識。”

燕修再瞥他一眼,但未拒絕。三人匆匆趕向後衙停屍房。

這廂張屏又向閔老大夫恭敬詢問:“晚輩另有一事想請教。老先生行醫多年,臨近縣境的名醫可都聽說過?”

閔老大夫將手中藥材放到紙上:“老夫不敢大膽說都認得,但既是同行,或略知曉些,也有幾位算得好友。醫道深廣,醫者各有所長,有時遇著疑難症候,彼此探討,開解更快。便以毒理解毒為例,九和的海先生,曲臨的曹老太醫,沐天郡的阮先生等幾位,皆強過老夫甚多。京城之內,更是高才者如雲了。老夫正要與諸位說,天明之後,若這兩位還不能醒轉,就近先請海先生或曹家的某位過來……”

“晚輩並非此意。”張屏打斷閔老大夫話尾,“晚輩是想請問,多年前,順安縣的北壩鄉,有位黃郎中,醫術高明,已離世數年。不知老先生是否認得?”

閔老大夫再皺了皺眉,神色卻有些微妙:“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那婦人她爹?”

張屏一點頭。

閔老大夫微微眯眼:“公子問這位,也是與查案有關?”

張屏肯定道:“有關,尤其關鍵。”

閔老大夫一歎:“本不當妄議逝者,然為了救人解案,老夫也就罪過一回。那位黃先生,應非醫者出身,是個挑攤走方的郎漢,後或遇人點撥,回頭上岸,真的習了歧黃術,留在鄉間行醫。”

柳桐倚不解:“什麼是挑攤走方的郎漢?可是那走街竄巷的貨郎?”

張屏稍側身向他解釋:“不是貨郎,就是集市裡擺攤掛個布簾,或背個小箱舉個旗杆各處吆喝,說能治各種疑難雜症的江湖郎中。”

柳桐倚恍然:“實在慚愧,我一直以為,那些也是大夫的一種,隻是江湖些。”

閔老大夫立刻道:“可不是一類。他們隻是江湖人,並非真正的醫者,與吾等不是一行的,差得遠哩。若按他們江湖的行話,他們屬於漢門,或叫皮門,把東方朔認作祖師爺。他們自稱郎中,我們一般管他們叫郎漢。”

柳桐倚歎息拱手:“真真是晚輩無知。向來看戲聽書,多有那某人得了奇症,中了奇毒,被路過的神醫治愈的故事,因此誤解多年。羞煞愧煞。”

閔老大夫嗬嗬一笑:“戲文故事裡需得這樣才好看哪,老夫也喜歡。再者說書唱戲的與他們同屬江湖行當,五花八門內互相抬舉幫襯,也在情理之中。”

張屏問:“老先生如何知道黃郎中是這般出身?”

閔老大夫道:“是否同行,自是能瞧出來的。行事作風便不相同。譬如世上有許多病,確實治不好。若老夫誇口說能根治積年咳喘癲癇,花柳斑禿。或有那不孕不育的,吃我一劑藥保你生個胖小子。這就是江湖買賣了。”

柳桐倚道:“晚輩冒犯,黃郎中自己的夫人和女兒都有失心之症,應不會如斯誇口。”

閔老大夫道:“據老夫所知,他當初就是說能醫治他娘子的失心症,方才暫時留在了那村裡,治著治著沒治好,自己娶了那女子,生了個女兒仍是如此。實不相瞞,他帶著那孩子求過醫,臨近幾縣的大夫都知道。隻是他本分過活,確實後來也是老實行醫,他跑江湖時應就學過點真醫術,雖是半路出家,卻也有天分。一個可憐人,吾等何必砸人家飯碗。”

張屏問:“除了說自己能治瘋病外,黃郎中還有無其他江湖習性?”

閔老大夫再歎了一口氣:“這位在鄉間揚名,是因善治小症,譬如頭疼腦熱,風寒咳喘之類。但他用藥,仍有些江湖習氣。一般醫者看診,會寫下藥方,一味味列舉明白,病人自可按方抓藥。但他們這種,往往不會把方子全告訴病患,而是直接給藥。”

張屏道:“晚輩聽聞,是因黃郎中醫者善心,唯恐鄉間人家不便煎藥。”

閔老大夫一搖頭:“如此善心,自當讚賞。老夫亦不應非議逝者。不過……柳斷丞和張公子可去問問當年被他瞧過病的人,是否吃他直接給的藥,和拿了他的藥方自己抓藥煎的,療效不大一樣?病人或是以為自家的鍋不好,火生得不對,煎得時辰不準等等?”

張屏道:“是。據病患說,黃郎中煎藥用的水,都是每天去特定之處挑來的。若其中另有內情,請老先生明示點撥。”

閔老大夫道:“有特殊的水,秘傳的藥引煎法,這都是江湖人故弄玄虛引人入彀的手法。且他給病患的藥裡,或有頂藥。”

柳桐倚又疑惑:“何為頂藥?”

閔老大夫道:“往白裡說,就是吃下去後,讓人一時之間神清氣爽,精神抖擻,咳喘的不咳不喘了,某處疼的不疼了,渾身無力的頓時有勁兒了,整個人都好極了的藥。但其實不治病,藥勁過了之前是什麼樣還什麼樣。這樣的藥,我們行醫的一般不用。”

柳桐倚再問:“冒昧請教,為什麼不用?”

閔老大夫道:“是藥三分毒。醫者治病,是要把人往好裡治,不能除根,就調而養之,保本固元。頂藥無用,還傷人,或上癮。有那狠毒的江湖郎漢,配的頂藥讓人一旦停藥就會更重,乃至渾身無力,涕淚橫流,甚至瘋癲死傷。實不相瞞,黃先生的藥,老夫當年見過,有多心的病人,會把藥渣拿給其他大夫看。內裡有一兩樣藥材,屬頂藥類,倒不是歹毒的東西,隻是若老夫開方,定然不用,他江湖出身用慣了,也可能是他之前師父教的,他覺得好使,有療效,就一直用。與藏方的習慣一樣。”

柳桐倚困惑:“藏方又是……?”

閔老大夫道:“就是給病患的方子上藥材和告知的煎藥方法與自己煎的有一兩點不同,這也是江湖習氣。江湖中人師父教徒弟,都會留上一兩手。而行醫之要,其一就是精準,醫方不可有絲毫誤漏,施針更不能有半點偏差。”

柳桐倚神色中露出一絲驚訝,繼而又輕歎:“晚輩實不忍想黃郎中竟是這樣的人。”

閔老大夫道:“他隻是有些習慣改不了,但治病救人,乃出自真心。也救治了不少人。好些真正的醫者都比不上他,不然也不能在天子腳下的鄉裡住這麼久。世上哪有十全之人,心是好心,做的事是好事就行。”

張屏若有所思地凝望燭火。

謝賦披掛官服登上大堂。

當前衙門裡空閒的衙役著實不多,左右兩排稀稀拉拉,連劉休與苗泛都到堂湊了個數,吳寒也暫時被放出來安排衙役們站位,升堂的陣仗才勉強能看。眾人振奮精神喊著威武,謝賦在案後落座,剛一拍驚堂木,喊道:“帶嫌犯上堂!”通傳至,府尹大人轅駕前鋒已到門前,另帶來消息,大理寺沈少卿在城外遇見府尹大人,將與府尹大人一同降臨。

謝賦微覺意外,但內心已無波無瀾,絲毫未被撼動。他遂平靜吩咐左右,先將嫌犯增兒帶到堂上候審,自正了正烏紗迎至大門處,領著一群下屬倒身禮拜。

馮邰與沈少卿先後下了車轎,逕入衙內。馮邰看著燈火明亮的大堂:“深更半夜,公堂何故如斯陣仗?”

謝賦道:“稟大人,下官正要升堂審案。”

馮邰再問:“什麼要案,這時升堂?”

謝賦升堂前已從劉休苗泛等處了解了案情的大概進展,遂沉著再稟:“一樁無名屍首案。死者數日前暴卒於街頭,後被人取出臟腑,腹填瓷土,手塞碎瓷片擱置於知縣宅院冰窖內。當下有一名婦人和一年輕男子或被嫌犯下毒,仍在昏迷。下官速速審問,得知案犯用得是什麼毒,便可快些救治這兩人。”

沈少卿開口:“下官冒昧插話,聽來即是府尊所說的那樁案件了。不知下官可否旁聽審訊?”

馮邰微一頷首,向謝賦道:“既已升堂,你便繼續審吧。本府與少卿旁聽。”

謝賦恭敬應是。

沈少卿卻又道:“再冒昧一問,非有冒犯縣丞之意,為何不是知縣坐堂?”

謝賦道:“稟少卿大人,張知縣遭何郎中罷職,由下官暫署衙事。”

沈少卿驚訝:“可是工部何郎中?工部官員怎有權罷黜京兆府知縣?”

謝賦道:“下官也甚茫然。”

馮邰淡淡道:“何郎中乃欽差,或有便宜行事之權。無需你多茫然,速升堂吧。”

謝賦再行禮:“大人教訓得是,恭請大人與少卿大人先入堂。”

馮邰即與沈少卿禮讓一番,先行進大堂。堂中跪著的增兒頓時掙紮起來:“大老爺!青天大老爺!救救小人,小人冤枉啊啊啊——求為小人伸冤啊啊啊——”

幾個衙役按住增兒,馮邰與沈少卿在上首尊位落座,增兒仍嘶聲大喊:“府尹大人救命,小人被人誣陷!那前知縣張屏,抓不到凶手,就拿小的頂缸,依仗刑部權勢,蠱惑大理寺的官老爺,威逼栽贓小人。求青天大老爺還小人一個清白啊啊啊——”

馮邰微皺眉:“張屏仍在衙門?”

謝賦乾脆應道:“回大人話,是下官硬要他留下的。下官無能,破不了案,請他繼續查。”

馮邰冷冷道:“荒唐,罷職之員,怎能再參與衙門公務!”

謝賦道:“都是下官一個人的主意,下官擅自作主,請大人重重責罰。”

馮邰輕哼:“稍後本府再論此事,先審案。”

謝賦施禮到案後落座,增兒猶在叫嚷喊冤不休,謝賦一拍驚堂木:“嫌犯肅靜,你是否有冤稍後自然明白。休得府尹大人與少卿大人麵前無禮!”

增兒再哀嚎一聲,仍向馮邰和沈少卿掙紮:“府尹大老爺少卿大老爺救救小人。謝縣丞和張前知縣是一夥的!他們合謀栽贓小人!說小人是殺人嫌犯!小人一個小跑堂的,怎有能耐先殺死一個大漢,又扛屍體進知縣老爺宅子,再害了劉媽媽和徐添寶?小人冤枉啊啊啊啊——”

沈少卿打量了他一番,向馮邰道:“下官也好奇,這案犯年歲不大,身量瘦小,怎會做下他方才所言的罪行。為什麼還有大理寺的官員牽扯其中?”

增兒立刻嚷:“大理寺的那位官老爺是被張前知縣蠱惑,誤信他讒言!張前知縣毫無證據就憑空栽贓,將小人帶到小黑屋中恐嚇,逼我認罪,求大人為小人伸冤——”

馮邰冷然道:“張前知縣很能耐啊。去職之後,仍讓謝縣丞信賴,又蠱惑了大理寺官員,還借得刑部的勢力。這樣的奇男子,本府昔日竟不曾重視。”

沈少卿微笑:“說得下官也有些好奇了。下官應是見過這位,案情至此,他應得上堂吧?”

謝賦清清喉嚨:“下官正要著他上堂,與嫌犯對質。”轉向左右道,“請張先生。”又向馮邰沈少卿禮道,“大理寺柳斷丞、刑部捕頭桂淳、府衙捕頭燕修三位與張前知縣一直一同查案。可否請他三位也到堂上,免得詢問案情時再相請繁瑣?下官職微,不敢傳喚斷丞與兩位公差,請大人示下。”

馮邰先詢問地看向沈少卿,沈少卿輕笑:“原來所說我大理寺之人是柳斷丞。請府尊隨意傳喚,正好下官也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他是否有逾規之舉。”

馮邰略一頷首:“請柳斷丞,將燕修與刑部的捕頭也一同傳來。”

差人領命出門,過了片刻,張、柳、桂、燕進了大堂。四人連天加夜地查案,都瘦了不少,眼上各頂著一對黑圈兒,麵色略帶憔悴,但又精神奕奕,尤其雙目皆放著灼灼光芒。

沈少卿本想走個場麵,略訓誡柳桐倚幾句,看著這四張臉,竟吐不出口。

柳桐倚先施禮畢,衙役搬來一張座椅,按馮邰的示意放在沈少卿下首,讓柳桐倚暫時落座。

這廂桂淳、燕修也行禮到旁側站定,隻剩張屏立在堂中,向馮邰、沈少卿、謝賦依次見禮。

“廢員張屏,堂下候審。”

馮邰瞥向謝賦,謝賦肅然坐正,清清喉嚨,輕輕一頓驚堂木:“張屏,本衙托你查辦冰窖男屍一案,當下有何進展?現有一壺酒樓小夥計增兒,說你無故亂指他為凶手,方才還在衙門內的小黑屋中威逼他認罪,可有此事?”

張屏道:“稟大人,並非威逼,隻是勸告。嫌犯若自行招認,算投案自首,其罪可從輕,劉氏姨甥能速速獲救。”

“是威逼啊大人!”增兒一聲厲嚎,“張前知縣他無憑無據就說小人是凶手。把小人帶到小黑屋裡,逼我自認……”

謝賦問:“那他有無對你動用私刑?”

增兒抽噎:“倒,倒是沒有。但他引誘小的認罪!三位官老爺一位前知縣老爺無憑無據一起恐嚇小的一個,小的一個小跑堂的,怎能抵抗?”

沈少卿微蹙眉:“如此確是不對。柳斷丞,你有無做過?”

柳桐倚起身:“回大人話,有一位老婦與一名少年男子中毒未解,急待救治。故下官與兩位捕頭及張前知縣勸嫌犯承認罪行,交代下了什麼毒。若舉證對峙,便是審問了。公堂之外,不能如此。下官亦無在豐樂縣衙堂審的職權。”

沈少卿再緊一緊眉心,馮邰向謝賦道:“既然張前知縣說此人有罪,著他拿出證據,再判斷是否誣陷。”

謝賦遵命,又坐正問:“張屏,現在增兒口稱無罪,說你無憑無據誣陷於他。你如何自辯?”

張屏再一揖:“回大人話,嫌犯牽扯數案,當下劉周氏與徐添寶中毒待解,人命關天,這件案子最為急迫,能否先從此案問起?”

謝賦點頭:“行,隨你。那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一壺酒樓的夥計增兒下毒並綁架了劉周氏和徐添寶?”

增兒大哭:“是啊,小的與劉媽媽、徐添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害他們?他家不富,我綁他們做甚?小人這豆丁般的身量,便是放倒了他二人,又如何搬運?張前知縣老爺誣陷,需講道理!”

張屏道:“請大人先傳劉周氏之夫劉多全及三個兒子作證。”

謝賦點頭:“傳。”

不多時劉家父子到堂。四人看到跪著的增兒,都一愣,茫然並戰戰兢兢地見了禮。張屏問:“幾位對這位一壺酒樓的小夥計可熟悉?”

劉伯秀的神色微有些驚訝,劉仲勤和劉叔聰表情愈發茫然。

“這,或是去酒樓吃飯的時候見過?”

劉大爺卻抽了抽鼻子,瞅著增兒道:“你,你這孩子,與添寶處得不錯,還來家裡吃過飯吧……”

張屏再問:“您老可知他們為什麼處得不錯?”

增兒含淚道:“酒樓與客棧不遠,劉媽媽的攤子就在街邊,天天照麵打個招呼,小人又與得發年歲相近,有些交情也屬尋常吧。”

張屏道:“劉媽媽賣得是女子佩戴的絹花。你並未成親,據與你同在酒樓的夥計稱,也不曾見你有戀慕的女子。為什麼你常常前往劉媽媽攤上與她閒談?”

增兒瞪起眼:“你怎知我沒有相好?即便沒有,成天出來進去與媽媽打照麵,她老人家又是得發的姨母,我同她老人家打打招呼說兩句話怎的?”

劉大爺卻忽而雙眼一亮:“啊,是了。你同添寶……不對,你是跟我家老婆子同鄉。你們都是順安縣的!”

增兒立刻嘶聲道:“大爺休要亂說,我爹娘都是老門老戶的豐樂縣人家,不信可查戶籍!你老怕是記岔了。”

劉大爺困惑地皺起額頭:“是麼?我明明記得有一回你來我家吃飯還帶了順安的茶葉,後來我家老太婆拿那包大葉片子煮了好幾回茶蛋……”轉頭向劉伯秀,“你記得吧,吃了好多天。吃得小鶯兒老問,為什麼又是茶葉蛋,她要吃荷包蛋。”

增兒連聲叫屈,張屏向謝賦道:“請大人取他戶冊。”

謝賦吩咐衙役:“取。”

戶冊早已備好,捧在門外的戶房主簿手中,且已翻到記載增兒一家的那頁。衙役出門便接了過來,呈給謝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