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賦定睛端看,脊背又一直,向案下的增兒道:“戶冊上明白記錄,令堂潘氏,係豐樂縣大潘鄉人士,三十二年前嫁給順安縣北壩鄉男子丁小乙,二十二年前生一子,名增康。十三年前丁小乙病逝。令堂攜子改嫁豐樂縣小豆鄉曾栓柱,曾栓柱係鰥夫,無子女。你隨母改嫁後改姓曾,名字從增康改成增兒。之後你繼父與你母親再無子女。”
增兒如被雷擊般呆住了:“不,不可能……這戶冊是編的!大人!府尹大老爺!大理寺的青天大老爺!這是張前知縣竄通衙門裡的人編了假的陷害小的!!!求青天大老爺給小的伸冤!!!”
謝賦起身將戶冊呈與馮邰:“府尹大人請看,戶冊紙張筆墨,絕非臨時偽造,亦不可能夾頁添刪,記錄的其他人家種種亦可核對。更有戶房文吏為證。請大人詳細查驗。”
馮邰皺眉接過戶冊,沈少卿也一同觀看:“確實不像偽造。”
增兒仍喊冤不迭。張屏平靜地看著他:“是否偽造,將曾栓柱與令堂請來縣衙詢問,再查順安縣那邊的戶冊,或求證於順安縣北壩鄉的鄉民,即可得知。你何必如此?”
增兒打了個冷戰,張屏再道:“你說戶冊是假的,應是之前的戶冊沒寫令堂改嫁之事。但三年前,謝大人重新整修的戶冊,將縣中人家一一查訪,詳錄於卷宗。”轉身又向堂上道,“這次如此簡便順利,正要多謝謝大人。”
謝賦坐回案後:“過獎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沒這份戶冊,你們也能查出來。”
馮邰咳嗽了一聲。
謝賦立刻正一正神色:“嫌犯,你還有什麼話說?”
增兒哽咽道:“小人幼年時的事情,記得不大分明了。”
謝賦道:“令堂改嫁時,你都快十歲了,這時的事還記不清,你確實挺健忘。”
增兒又辯道:“如縣丞大人所說,小的在北壩鄉時,才幾歲,怎麼可能跟殺人滅門之事有關?”
張屏道:“現在講的不是那個案子。請勿攀扯。”
謝賦點頭:“是,嫌犯先不要扯彆的,隻回答問話即可。”
馮邰又咳嗽一聲。
謝賦再坐直幾分,張屏拱手:“大人,能否傳一壺酒樓的證人?”
謝賦問:“全部傳來?”
張屏道:“隻把昨日巳時到申時在酒樓當值的夥計帶來即可。”
馮邰淡淡開口:“子時已過,你所說的昨日是哪日?”
張屏躬身:“廢員錯了,多謝大人提點。是前日巳時到申時當值的夥計。”
馮邰冷哼一聲。衙役一溜煙奔出帶人,不一時證人帶到。
張屏詢問:“在貴店不遠處街邊賣花的劉媽媽,通達客棧的小夥計徐添寶,又名得發,這兩人諸位是否認得?”
幾個夥計怯怯望向堂上,謝賦道:“張先生所問,即是本衙想問的,如實回答便是。”
一個略膽大的遂道:“劉媽媽常在街上,平日裡肯定見過,但小的忙碌,也沒相好可送花兒,不曾照顧過她老人家的生意。至於得發……是其他店的夥計,小人與他就更無交情了。”
張屏道:“在下所說認識,是指見麵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並不涉及交情。”
另一個夥計道:“那肯定認得。劉媽媽成天在街邊出生意,通達客棧離得不遠,得發平時進進出出,必然臉熟的。”
張屏再問:“當下已過子時,按照時辰來算,前天中午,午時到未時之間,劉媽媽與得發有無到過酒樓?”
幾個夥計再打量堂上,又偷瞄增兒。謝賦道:“勿要東張西望,如實回答。”
一個夥計點頭:“有。前日下午要封街,中午來酒樓的客人也比以往少。見到劉媽媽,小的還挺稀罕,從未見她到酒樓裡來過,開始小的還以為她是來找人的,結果她老人家說,她外甥要請她吃飯,不知人是否到了。這時小的們就將她先請進堂內,因是女客,在大堂後角那處拿屏風隔了一道,先讓她老人家坐了,過了不多會兒,得發就來了……”
劉大爺倒抽了一口氣,打出一個嗝。馮邰威嚴向這方一看,劉家三子趕緊抱住老父。
張屏繼續詢問:“招呼劉媽媽和得發,給他們端茶倒水點單傳菜的可是你?”
小夥計搖頭:“不是。”眼又向某處瞄。
張屏追問:“是誰?”
小夥計吞吞吐吐道:“小的隻是門前迎客的,客進門哪個接著不歸小的過問,故而記得不太分明……”
謝賦冷笑道:“是記不分明,還是怕得罪人有心包庇?”一一掃視其餘眾夥計,“你們的記性也都這麼不好?”
幾個小夥計忙都稱罪,那名答話的小夥計更連聲道不敢,另一人叩首:“大人,小的們豈有膽量堂上作偽包庇,實在是每日忙碌,須得想想。劉媽媽進店,本是小的先迎著,之後增兒過來,小的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張屏問:“確定是增兒?”
幾個小夥計紛紛發誓絕不敢說謊。
張屏再問:“之後一直都是增兒在招呼他二人,有無他人一同?”
一個小夥計道:“布置座位拉屏風的時候,小的去搭了把手,之後劉媽媽坐下,端茶倒水,得發進店,迎他入座,都是增兒一個人了。”
其他人接話:“對對,從他二人坐定到出店更都是增兒一個人侍候……”
劉家父子一直愕然看著,劉大爺啞嘶一聲,掙開兒子們的手臂:“竟然是你……我家老太婆與那小子竟是去了酒樓!你為什麼不說!為什麼沒人說——”
劉家三兄弟抱住老父。
“是兒子的錯,兒子沒往那邊找。請父親先抽兒子!”
“父親,公堂之上,先等大人問完了再說!”
“府尹大人在啊,爹,咱不能鬨~~”
謝賦拍驚堂木喊了聲肅靜,衙役上前將劉家父子擋到一旁,增兒又梗起脖子:“劉媽媽與得發來酒樓吃飯,確是小的招呼的。隻因大人方才沒問,小的也沒想到這與他二人被綁了下毒有什麼關係,就沒說。但那日小的在酒樓當值,直到傍晚,這堆人也能作證。小的又不會分身術,如何對他們兩個下手?”
張屏問:“劉媽媽與徐添寶在酒樓待了多久?幾時離開?”
增兒道:“沒待多久。點了兩個涼菜,四個熱菜,一壺酒,一甜一鹹兩道湯。小的可報出菜名。當天下午要封街清道,他們沒到未時就走了。”
另一個小夥計道:“是,小的可以作證。當時衙門的差爺還過來巡看了一回。之後店內的客人都陸續散了。未時便沒有客人了。”
謝賦眯眼:“為何你等還在店裡待傍晚?”
增兒又叫屈:“大人,即便關了店門小的們也是要做事的呀!打掃店內,擦擦洗洗,許多事情需忙。更因封街清道,不能立刻回去。交了戌時小的才下工,當時衙門正拿刺客,好多軍爺差爺在街上。離開店鋪時都要記下姓名與離開的時辰,在街上走時也被查問數回。小的戌時三刻到了家,大人儘可去查!”
謝賦看向張屏,增兒立刻也調轉頭:“前知縣大老爺,小的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著實不知你為何要栽贓給我這般罪名。敢問你莫不是覺得小人有分身術,能這邊在店內當差,那邊去綁了劉媽媽與得發?即便小的會術法,小的這般瘦小身量,單一個得發就能將我一拳打倒,更彆說搭個劉媽媽!我怎能一下綁他兩人!就算我在酒菜裡下毒,那也得有本事等他們暈了以後把他們運到那麼遠的地方!”
張屏問:“運到什麼地方?”
增兒嗓中一抽,又抓住領口:“我怎知什麼地方!天哪,不能活了!這是要在公堂之上也不放過栽贓誣陷,抓住一個詞一個字也要拿我頂缸!!!既然如此,弄死我算了,何必費勁啊,蒼天啊啊啊啊——”
謝賦拍了一下驚堂木:“嫌犯肅靜。”
增兒猛搗胸口:“小的冤枉!我不是嫌犯!沒法肅靜!讓前知縣大老爺說,我怎麼能使分身術,怎麼能弄動兩個大活人,運去他所說的地方!”
張屏道:“我隻是不解,從未有人對你提起劉氏姨甥被下毒後,又被凶手運到了某個地方關起來,你如何知道的。”
增兒赤紅雙目:“人找不著了不是被運走了?難道他們是睡在大街上?”
張屏問:“你又怎知距離遠近?”
增兒尖聲道:“我禿嚕舌頭嘴瓢了說錯話不成麼?毫無證據憑人一句話就不依不饒定罪?請張大老爺拿上證據來。看我怎麼使得分身術!有證據我什麼都認!”
劉大爺喘下幾口痰,顫巍巍開口:“老漢不解……我家老太婆與他無冤無仇,他到我家吃飯時,還給他炒了好幾個菜。他為什麼要對老婆子下手?也……也沒好處啊……”
張屏道:“為了栽贓嫁禍,將他夥同散材勒索賀老板與卓老板,之後殺散材滅口的罪名按在劉媽媽和徐添寶身上。”
增兒呲牙一頭紮向張屏:“你才栽贓!!!”
衙役將其按住,馮邰道:“堂上對質,有證舉證,勿要玩嘴上功夫。”
增兒立刻連呼青天大老爺,這時堂外有人影一閃,張屏向堂上躬身:“稟大人,嫌犯殺死散材,已有實證。”
馮邰皺眉:“這是另一案了。此案尚有疑問未解,你卻又要跳去彆案,另指一罪名給他?”
增兒跟著慘呼府尹青天大老爺救命。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是要誣陷小人,將我治死。大人青天明鑒,救救小人啊啊啊——”
張屏拱手:“府尹大人,廢員確有實證,且這兩案扣連密切,請謝大人傳一壺酒樓老板賀慶佑、通達客棧老板卓西德、仵作閔念到堂。”
未等馮邰點頭,謝賦即一拍驚堂木:“傳!”
沈少卿感歎:“虧得豐樂縣衙門大堂寬闊,這些證人尚可站下。”
謝賦道:“多謝少卿大人誇讚。”
馮邰神色冰寒掃視他與張屏。謝賦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覺無比豁達,不痛不癢。張屏仍是那副樣子,默立堂上。
不多時,賀慶佑與卓西德先到,吳寒趁機又鬥膽小顯了一把身手,讓幾名酒店的夥計和劉家父子並列站到兩邊衙役身前,不攏團占空,又方便隨時控製,騰出了中間的空地。
賀慶佑看到一眾夥計都站在旁側,唯獨一個增兒跪著,困惑瞥了他幾眼。這時閔念進得堂內,走到堂中,跪倒在地。
“罪吏閔念,前來領罰。因卑職無能,驗屍誤漏,錯斷一名亡者死因。現已重新驗得,三月初二卒於本縣街頭的死者散某,係中毒身亡。”
賀慶佑大驚失色:“怎麼可能!”繼而雙膝一彎,“絕不是罪民指示人在他酒菜裡下了毒啊!當日衙門分明驗過屍首,說並非中毒。他用過的碗筷杯碟都沒清洗,也一並驗了,未發現有毒。怎會現在又驗出毒?”
增兒亦抬頭急切道:“正是,廚房與當日在大堂侍候的人都能作證。當日雖是小的在桌邊服侍那位客人,但他所用酒菜都由專人奉上,小人隻是在一旁聽差遣罷了。”
賀慶佑又道:“大人已查過廚房店內,可再去查證!罪民多年前剛做飲食生意時,常遭人訛詐,說菜中有汙垢蟲子,輕則不付酒賬,厲害的還吵嚷要賠償。因此小店做飯菜,從準備食材起就有專人監督,大廚做菜更有一群幫廚學徒的緊盯。菜上桌之前也要再驗看,時時刻刻都有他人瞧著。何況那廝本就來者不善,罪民絕不敢讓他在小店吃飯時吃出個好歹!就算想殺他也得找個不會立刻想到我的法子下手啊,當日衙門不是把他的肚子都剖開驗過說無毒了麼!怎麼會是中毒?”
一旁又有酒樓夥計出聲——
“是是,小的也能作證。那位客官點得都是貴菜,他若說碗裡有個灰點兒,讓店裡免他飯錢,小店可就虧大了。小的們一月工錢才幾文,誰犯了這罪過也賠不起,哪敢懈怠出紕漏。一雙雙眼睛緊盯碗碟杯盞,彆說下毒了,風都不能多吹一下!”
“這位不用瓷器,他用的碗筷盞碟都是特備的,不是漆器就是銅的銀的,不能跟尋常碗碟一道洗,撤下之後都先堆放著了,他出門沒走多遠就躺倒了,碗筷什麼的都在,都交給衙門驗看了。”
“銀器本來也能驗出毒吧。”
“實不相瞞,這位的飯菜都挺金貴的,小的們留著碗碟沒洗,也是想分著吃些剩下的,這是店裡準的。也沒誰吃後死了啊。就死了他一個。”
馮邰再皺眉,謝賦又喊肅靜:“這個案子,當日本衙核批過。記得閔仵作特意申請剖驗屍體。”
閔念躬身:“是。當日卑職覺得死者屍身有些可疑。突然亡於街頭,或是疾症突發,或是中毒。但屍體無中毒表征,雖臉色憋紫,指甲卻無烏青,口鼻未有流血,隻是嘴裡流出了些許黏涎。卑職用驗毒之法,銀片也沒有變色。”
謝賦嗯道:“是否乃突發急症?據本衙所知,有不少人突然地往哪裡一歪,或是睡夢中無知無覺地過去了。都很安詳。”
閔念道:“死者情狀有些類似中風,麵皺起,口張開,手足有攣曲,並不安詳。且雙目有血點,口內及咽喉腫脹,直接致死原因像是窒息。但無猛烈抽搐過的姿態。窒息者必會手擺腿動,劇烈掙紮,當時看到死者倒地的人也說他沒怎麼掙紮過。因此卑職仍懷疑有中毒的可能,很多毒難以用銀片驗出,卑職便上報請求剖驗,此前在文書中也詳儘稟明,大人可查之。”
謝賦頷首:“不錯,本衙也都記起來了。”喚人取文書。
文書也已備好,立刻呈上,謝賦接過翻看,恭敬轉奉與馮邰。
“因朝廷有特律,京城及京師轄下諸縣,凡有男子死亡,身份不明或屍身無人認領者,驗屍存疑,無法確定死因,可剖屍查驗。下官當日便依此特批。”
閔念又稱罪:“然卑職無能,當時剖驗,隻著重查了死者腸胃,依舊未驗得有毒。於是仍判斷是酒醉中風。”
馮邰麵無表情道:“剖驗特律,本府自然知道,誤判的詳細容後再論。當下隻說明為什麼突然又斷定死者乃中毒身亡即可。”
閔念伏身:“稟府尹大人,死者咽喉無故腫脹及類似窒息特征一直令卑職困惑,直到不久前才想到,死者或不是吞服毒藥致死,而是因其他緣故中毒。於是重新查驗了死者的鼻腔及口中,雖銀針無有變色,但以活蟲小畜試之,蟲與小畜觸碰後,皆會醉麻,且肌膚腫脹。因此,卑職斷定,死者臨死前,口鼻處應吸入過麻藥及可令肌膚腫脹之物。”
賀慶佑脫口道:“那是屍毒吧!不敬地說一句,這都多少天的屍身了,沾上屍水和腐肌爛肉可不得有反應!”
閔念轉目看他:“恰好相反,死者屍身雖有腐敗,但鼻內及口中咽喉卻沒怎麼腐壞,卑職判斷,可能那麻毒之物有些防腐的功效。”
馮邰神色仍肅若鐵板:“你初次驗屍時,並未驗得這些。亡者死後,有許多人接觸過屍身,屍體更被人從義莊盜走,摘取內臟,填充粉末後放置在知縣住宅的冰窖內。此後又放置在縣衙內數日。即便你當下驗出的確實是麻藥及毒物,也極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施放在屍體上的。若不能證明是死者生前所中,且因此致死,便不可成為證據。”
賀慶佑感動地拜倒:“府尹大人英明!”
一壺酒樓的夥計們紛紛跟著磕頭,高呼青天大老爺,卓西德屢次想暗示賀慶佑不要多話,都沒能攔住,眼見此情此景,無奈地歎了口氣,看看房梁。
閔念沉聲道:“卑職能證明死者是死前接觸到這些藥物。死後施放之藥,即便將亡者浸於藥中,也隻能存於膚表,頂多滲入肌肉。唯獨生前所中之毒,流進經脈骨髓,上溯入腦,令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因此隻需用長針從後腦和脊背穴位中探入,取少許漿髓驗之即可。卑職方才已經查驗,確定無誤。可隨時再次驗證!”
賀慶佑僵住,一群夥計呆呆噤聲。
馮邰麵色仍舊寒肅:“本府稍後再看爾等複驗。暫以你之查驗為準。死者又如何中毒?”
張屏道:“稟大人,死者從一壺酒樓出來後,有許多人可證明,他隻是獨自在街上走,未曾觸碰過他人,口鼻也沒有湊近過任何東西。證人包括通達客棧卓老板派來跟蹤死者的人。大人可隨時傳喚詢問。所以,死者是在一壺酒樓內中了毒。”
馮邰道:“但死者的飲食器皿中未曾驗得有毒,如一壺酒樓諸人的供詞,也沒人有機會下毒。你如何證明,這件事是增兒做的?”
張屏道:“回大人話,以驗屍所得結果可證,死者所中之毒,並非飲食攝入。隻可能是將毒下在死者吃完飯後用來擦臉擦手的手巾上。廢員已查證,一旁聽候差遣、傳話及準備手巾這些事,都是增兒一個人做。能用這種方法下毒的就隻有他。”
酒足飯飽後,乖巧的小廝遞來一個剛擰出的,熱騰騰香噴噴的濕手巾,豈知這手巾上卻有取命的機關。
“死者拿手巾擦臉,藥物被吸入口鼻。此後因吸氣、飲茶、漱口及吞咽唾沫深入氣道咽喉。出酒樓一段時間後,藥效發作,死者氣道咽部腫脹窒息,但身又中麻毒,倒地後不能劇烈掙紮。如此身亡。”
增兒眼中血絲暴起:“胡扯!血口噴人!你們這些衙門老爺都是一夥的,竄通作偽陷害於我。你所謂麻藥就是蒙汗藥之類,戲文裡都有演,中了之後過一時就會醒轉,怎麼可能這些天還能從屍體裡查出來!都是你們做的戲!”
閔念道:“藥入人體,經血脈循環,會由汗液呼吸排泄散去藥力。然而死者藥效發作後便身亡,藥力未能儘散,存餘體內,成為證據。”
增兒在衙役的壓製下仍掙紮吼:“你說毒在手巾把子裡就一定是我下的?我在酒樓當差,服侍無數客人。從東家到其他人都能給我作證,我待這位爺從來都恭恭敬敬,他也沒打罵過我,好端端的我殺他做什麼?還特意弄這藥那毒,我犯得著嗎?我有這麼大能耐嗎?”
張屏卻看向他的雙腳:“你的靴子,與其他夥計穿的有些不同。”轉身一揖,“可否請大人著人脫下這雙布靴。”
馮邰冷冷道:“本府隻是旁聽,汝自向謝縣丞請示。”
張屏轉個身,謝賦頓時抖擻起精神,又坐正喚衙役道:“除下嫌犯的靴子!”
衙役麻溜地領命,脫下增兒的布靴,一股味道蕩漾開來。張屏道:“大人請再喚一壺酒樓的夥計隨意一人,脫下靴子與這雙對比。鞋麵與鞋底之間包邊的布和針法不太一樣。”
一名一壺酒樓的小夥計慷慨出列,脫下布靴,衙役將兩雙鞋並列托起,把靴筒折疊,先呈給謝賦。
謝賦屏住呼吸,定睛一看,從牙縫中道:“布料質地似不有不同,嫌犯這雙的包邊細看縫得有些粗糙……”
隻說得這一句,他便覺得某種氣味直灌進嗓子眼裡,內心一陣翻騰。
衙役撤回布靴,猶豫著要不要呈給馮邰和沈少卿。幸而張屏立即道:“再請拆去布邊,切開鞋底。”
謝賦蠟黃著臉道:“拆。”
衙役依言掏出刀子,割開布邊,露出一條縫隙,再一把扯開,一疊紙掉了出來,撿起展開,是幾張銀票。再拆另一隻鞋,亦得出幾張。
張屏拿過銀票展開理成一疊:“共計六百六十兩。請卓老板和賀老板辨認一下,這些銀票是否是你們的。”
卓西德和賀慶佑立刻抬手欲接,馮邰向堂上的謝賦一看,謝賦馬上道:“好的,本衙準許。賀慶佑和卓西德,你二人看看這些銀票,能看出什麼?”
卓賀二人趕緊鎖回手,道了聲領命,方才接過銀票,各自看。
增兒又大呼:“怎會有這些!小人不知怎麼會有這些!這雙布靴不是小人的,剛才張前知縣和幾位老爺把我單獨叫到小黑屋,現給我套上了這雙靴子,就是為了栽贓!”
張屏麵無表情看看他:“每個人的腳都不太一樣。鞋底的磨損,鞋頭頂破的位置,鞋墊上踩出的痕跡,都各有不同。拿你其他的鞋子對比即可知道。你這雙鞋氣息如此濃鬱,你的襪子上也有痕跡,不會是方才剛剛套上。若我等之前碰過,身上也會有餘味。靴子乃你們酒樓統一配發,讓其他人辨認亦可。”
增兒隻抽噎:“小人著實不知鞋底的事,張前知縣的眼豈能如此毒辣,連針腳都能看出,必是他事先知道!既然酒樓裡夥計人人都有一樣的布靴,他也可能是從其他人那裡買來。我一個小跑堂的,怎會有這麼多錢財,他們這是不治死我不罷休,求青天大老爺明鑒做主!”
這時一旁其他的小夥計忍不住道:“小的可以作證,靴子確實是我們酒樓的靴子。樣式是相同,但尺寸肯定不一致。”
“小的也能作證,就是平時增兒穿的。昨日小的不小心踩著了他的腳,左腳尖那裡還有印子哩。”
“鞋臉上有塊油是前天小的傳菜給他時手抖滴上的,他拿墨汁染了染,小的還問他為什麼不洗鞋或換一雙穿,原來是鞋底有東西……”
增兒嚎哭:“原來這靴子就是從你們這買的吧!為什麼要跟著一起誣陷我!平日裡我未有得罪諸位的地方,為何在這公堂上做偽證要我的命,不怕我做了鬼找你們!”
一個小夥計無奈道:“我們講的大實話,你才是反口賴,憑什麼找我們呢?”
另一個道:“正是,舉頭三尺有神明,陰曹地府歸閻君。個人因果個人受,你若做了鬼,也擾不得好人!”
謝賦又一叩驚堂木:“肅靜!卓西德,賀慶佑,你二人可看出銀票上有什麼特殊?”
賀慶佑抽出兩張銀票:“這兩張一百兩的銀票確定是罪民的。”
卓西德亦托起一張道:“這張百兩的銀票是罪民的。”
衙役又將三張銀票先呈給謝賦,謝賦皺眉細細瞧看:“銀票上難道有什麼暗記?本衙看來與其他銀票並無不同。”
賀慶佑道:“回大人話,罪民的兩張銀票是大正升銀莊在本縣的分號所開。票上有大正升的印章。像罪民這樣買賣做得還行的,拿現銀存入大正升換票,錢莊在票上都會有標記,防止有假銀偽票之類糾紛。看鈐印的角壓的位置可以看出。”
卓西德道:“罪民的這張票是亨通和的,與賀慶佑的銀票情況相同。大人可另傳錢莊的人來辨認,即知罪民供詞真假。”
謝賦即又恭敬請示馮邰和沈少卿:“當下時辰不便,可否容天亮後再傳錢莊的人前來驗證銀票,下官這裡暫先繼續審問?”
馮邰點頭允許。
謝賦遂又看著增兒:“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麼這疊銀票會在你的靴底找到?”
增兒咬牙哭道:“稟縣丞大人,靴子絕不是小人的,這些都是張前知縣作局栽贓與我,我哪知道是怎麼回事?”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證據確鑿,還不從實招來,仍自狡辯!難道要本衙動刑?張前知縣與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誣陷你?”
增兒仍是嗚嗚地哭:“大人就動刑打死我吧啊啊啊,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被張老爺盯上。故事想必也已經編好在他肚裡了,讓他說,讓張老爺說!”
沈少卿輕歎:“真是好生刁滑。我正也疑惑,案犯為何做下這些罪過。”和藹看向張屏,“你便解釋一二?”
張屏先看看馮邰。
馮邰寒聲道:“少卿問話,你且答來。”
張屏恭敬道:“稟大人,其實增兒做下種種罪行,究其最初緣由,十分簡單,就是圖財。”
對錢財的貪念歪曲了心智,世間無數糾紛罪惡最常見的根由。
“十幾年前,一壺酒樓的老板賀慶佑與通達客棧的老板卓西德在順安縣鄉間因貪念犯下一事,得了一筆不義之財,帶回縣中小心藏匿,並憑此發跡。案犯增兒本是北壩鄉民,隨母改嫁回了豐樂縣,六年前進入一壺酒樓做夥計,應是在那時,偶爾將賀老板和卓老板與當年北壩鄉的舊事聯係起來,於是夥同死者散材,敲詐勒索賀慶佑和卓西德,每年獲取一筆錢。直到今年三月初二,因故將散材殺死。”
沈少卿問:“因為何故?”
張屏道:“增兒殺死散材,與散材的身份有關。所以散材死後,隨身攜帶的文牒也不見了。”
馮邰不耐煩道:“堂上陳述,直說要點,勿要繞圈。”
賀慶佑打了個激靈,卓西德閉上眼,各自等待著張屏吐出那個名字,引出那件令他們夜不能寐的大案——
蔡三,蔡府。
然,張屏隨後的話卻大出他們預料——
“增兒殺散材,是不想暴露散材的身份,不想令賀老板和卓老板發現,散材並非他們以為的那個人,而是他找來的冒充者。”
卓西德和賀慶佑的眼不禁愕然睜大,張屏轉身肅然看著他二人。
“散材就是散材,不是蔡三,更與蔡府沒有半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