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西德與賀慶佑覺得腳下的地麵直晃。
馮邰雙眉微蹙,沈少卿神色透出一絲疑惑,謝賦瞥見,立刻道:“蔡府,是順安縣的蔡府?蔡三又是誰?卓賀二人為什麼懷疑死者散某與蔡家有關?本衙十分困惑,張屏你來解釋解釋。”
張屏道:“多年前,蔡府大火,卓老板與賀老板曾到過現場,他們所得的不義之財,疑似與蔡府有關,還因此傷害了一個或是蔡府仆役的人。此案詳細,請大人寬容隨後再稟。總之,卓老板與賀老板以為此事無人知曉,但其實被當時也住在順安縣北壩鄉的增兒得知。於是,增兒找來散材,勒索卓老板與賀老板,因散材長著與當年那人一樣的胎記,卓賀二位信以為真。”
增兒厲聲悲笑:“蒼天,蔡老爺家失火的時候小的才幾歲,這就想著作奸犯科了。張老爺真抬舉小人。這麼會講故事,怎不去天橋底下說書!你隻管汙蔑,證據何在?你拿出來!拿出來!”
張屏向堂上拱手:“大人能否準我請教副捕頭吳寒、陳久與捕快黃喬幾個問題。另請將當日記錄的檔冊取來。”
謝賦立即道:“準。”隨即點吳寒、黃喬上前。方才提增兒過來時,陳久未被一同傳喚,仍留在證人們待的那排屋子外看守,謝賦即命衙役去傳。不多時人與檔冊一同帶到,吳寒乖巧地與黃喬架起增兒,將他安放到一旁,再到張屏下首方位站好,陳久也在他二人身側立定。
衙役捧著檔冊,正要遞給張屏,忽覺一股泠冽肅殺之氣自府尹大人的方位射來,遂悚然一個激靈,縮著脖子把檔冊上呈謝賦。
謝賦熟門熟路地將冊子翻到記錄散材情況的那頁,起身奉與馮邰:“此乃死者散某卒後,衙門的第一份記錄,請大人閱驗。”
馮邰接過掃視,謝賦歸座:“張屏啊,你對這份記錄,心有疑問?”
張屏肅然答:“回大人話,在下想請教吳、陳二位副捕頭和黃捕快幾個問題。”
謝賦點頭:“行,你隨便問。”
張屏先看向吳寒:“請問吳副捕頭,那日可是你與副捕頭陳久、捕快黃喬三人檢驗了死者的屍身並運回衙門?”
吳寒回道:“是。當時卑……我等正在街上巡視,有路人喊有命案,讓趕緊過去,某遂前往。”
張屏再問:“三位是一起過去的,還是分了先後?為什麼衙門的兩位副捕頭一起到了現場,卻隻帶了一名捕快。”
吳寒趕緊辯解:“方才未說明白。運屍體回衙門的,是我、陳久、黃喬三人。當時,我跟幾名弟兄在恩隆西大街上巡衛,忽聽聞有人亂嚷恩隆東大街上死人了,我怕出了什麼大亂子,就帶黃喬過去,留下其餘幾人繼續巡街,陳久本就在恩隆東大街上當值。”
張屏道:“即是事發前,吳副捕頭正帶隊巡衛恩隆西大街,陳副捕頭負責恩隆東大街?巡街自有城衛,為何兩位刑房的捕頭親自在那裡值守?”
吳寒道:“當時是去拜山頭上那什麼的日子。縣內人多雜亂,怕有匪徒趁機搶劫偷盜,所以每年這時候衙門都會安排刑房的捕快在城裡巡守。恩隆東西大街係本縣最要緊的街道,人也最多,就由我與陳久各帶人巡值。”
他說罷,陳久接話:“正是。大人若不信,可查往年輪值排班的冊子。年年都是這樣安排。當時卑職正巡到長街當中,也是聽見有人呼喊,便趕了過去。”
張屏繼續問:“隻陳副捕頭一個人過去?”
陳久道:“不是,捕快盧辛、武炳與我一同過去。趕到後,盧辛去喊大夫,武炳和兩個城衛負責攔開周圍的人,以防圍觀的人太多混亂,滋生事端。吳副捕頭跟黃喬到的時候,死者身邊隻有我守著。”
謝賦掃視堂下:“盧辛、武炳何在?”
兩人正在門外與證人站著,隨即入堂,謝賦詢問他二人當時情形,兩人分彆述說,與陳久所言一致,又道,“百巧紙鳶坊的夥計就在堂外候著,大人若不信,可傳他問詢。”
謝賦瞧了一眼張屏,再點頭著百巧紙鳶坊的夥計入內。
那夥計是個少年後生,約十八九歲年紀,身著淺褐色的半短布衫與同色褲,麵貌頗為端正,眉眼透著機靈,到堂中行禮,謝賦問了他姓名籍貫,乃本縣人氏,姓祝,名多來。
謝賦道:“你這名字倒是喜慶,適合做買賣,隻望這裡你不用多來。”
多來立刻道:“賤名承蒙大人誇獎,隻要大人傳喚,小的時時刻刻都能趕過來聽憑教誨吩咐。”
馮大人冰箭般的目光紮上謝賦腦門,謝賦當即坐正:“三月初二,有一人卒於百巧紙鳶坊牆邊,當時你可在場?”
多來道:“回大人話,小的那日正在店門處等著招呼客人,那人路過店門時,小人並未在意。後聽有人嚷「這人怎的了,怎的了?!」,小的探身出去,隻見他先是靠在牆上,臉發紫,大張著嘴抓喉嚨,跟喘不過氣似的,而後就站不穩,躺到地上直抽……”
張屏肅然問:“無人上前相助?”
多來愣了一下,瞅瞅堂上。謝賦道:“張先生問什麼,你都直接答。”
多來乖順地領命:“回先生的話,慚愧小的未曾上前,也沒見有其他人去。因那人當時像急症發作,小的怕自己不懂醫術,貿然上前,反會幫倒忙。聽說有些病人是不能隨便碰的。其他人或也是這樣想,就隻是將他圍住,有人去喊差爺與大夫。還是小的告訴去報信的人,不多會兒前剛瞧見陳副捕頭與幾位公差從門前過,往東去了。他們便去稟告,沒多久陳副捕頭就趕過來了。”
謝賦問:“陳副捕頭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帶著其他捕快?”
多來道:“副捕頭是與盧爺、武爺二位公差一道過來的,後來城衛孫爺馬爺也來了,武爺和二位城衛爺一同讓人都彆攏太近,盧爺去找大夫。再之後沒多久,吳副捕頭跟黃爺也過來了。”
馮邰淡淡道:“你眼神不錯,記性也甚好。”
多來忙頓首:“大人謬讚。小的長年在店裡做事,兩位副捕頭與諸位差爺公乾時,小的有幸常能窺見,所以都認得。且每日在店裡迎送,需得練些眼色記性。”
馮邰未再說話,又是謝賦道:“既然你記得如此明白,那便繼續說說之後又如何?”
多來道:“稟大人,小的後來怕給差爺們添亂,隻在店門口瞧,並未看太詳細。隻知道再一會兒盧爺帶著大夫過來了。”
謝賦問:“哪位大夫?”
多來道:“小人記得是鴻運大街素養堂的關大夫。”
謝賦再問吳寒陳久和幾位捕快:“他說的對麼?”
幾人紛紛說沒錯,就是關大夫。
盧辛道:“當時就數素養堂離得近,關大夫正好在店裡,卑職就請過來了,大人可傳他過來問話。”
謝賦一個傳字剛要出口,馮邰道:“當下時辰,勿再折騰,天明後再問,免得堂上擁擠。”
謝賦施禮應承:“大人教訓得極是!”再問眾捕快,“而後,大夫可有及時為死者診治?”
吳寒垂下頭:“其實大夫沒來的時候,死者就已經咽氣了。但大夫到後,還是請他驗看了一番,確定是沒治了。卑職就從百巧紙鳶坊借了個推車,跟陳久、黃喬一同把人推回了衙門。”
馮邰微微眯眼,謝賦再一瞅張屏,立刻問吳寒:“你與陳久都是本縣的副捕頭,卻一同運人回衙門。為何不留下一人值守街上,換其他捕快運屍?”
吳寒委屈低頭道:“大人,非卑職擅離職守,疏忽恩隆東西大街防衛,實是因為突然沒了一條人命,卑職與陳久一個需回衙讓仵作驗屍,另一個要上報捕頭與苗掌房,調人趕緊封住此前死者待過的地方,詢問口供,還帶了幾個當時在場的證人回衙門錄供。當然我倆隻回來一個也能辦,隻是難以兼顧,來回費得時間多,恐影響辦案速度。所以一合計,還是我倆都回來了。巡衛東西大街的都是衙門裡最老成穩重的捕快,卑職也是覺得他們可以擔當這個責任。確實是卑職自作主張,若有不妥的地方,大人隻管責罰。”
陳久應和稱是,並道:“將死者運回衙門後,由卑職請閔仵作驗屍,吳副捕頭上報典吏大人及苗掌房後,安排人詢問帶回衙門的那幾個證人的供詞,再回街上去封住酒樓,看有無死者的證物遺漏,並問詢其他瞧見的證人。”
謝賦又問:“驗屍之事既是你辦的,為什麼錄冊上所記證人供詞、驗屍結果等等內容,攏共隻有吳寒一個人的簽名?”
話一問出,吳寒渾身一僵,陳久也沉默了一瞬,方才道:“既然都記在一起了,吳副捕頭一個人簽即可。卑職也簽,重複累贅。”
另幾個捕快低頭掩蓋微妙神色。
謝賦心下了然,吳寒一向喜愛拔尖出頭,簽文書這種紙上留名的活兒定是不肯容讓,要獨占鮮枝。
這事馮邰與沈少卿更是一看即穿,謝賦尚未想出其他問題,馮邰慢悠悠道:“如此,過程又贅述一番,卻仍無證據或供詞可證明死者身份……”
張屏一揖:“廢員正有兩個疑問,請大人準允廢員請教諸位捕頭、捕快及證人。”
馮邰半閉起眼不語,謝賦揣度尊意,眼一閉豁出去慨然拍案道:“行。你問。”
張屏先轉向百巧紙鳶坊的夥計祝多來:“據你所稱,方才你所說種種,俱是在貴店門前看到。貴店大門開在恩隆東大街上,那麼死者是倒在貴店的北牆邊?”
祝多來一怔,而後道:“回先生話,是。是跟店門連著的那堵牆邊。”
張屏再看吳寒:“請問吳副捕頭,為何檔冊上卻記錄,死者是死在鴻運大街百巧紙鳶坊的西牆邊?我昨日與柳斷丞、燕捕頭、桂捕頭一同到過現場,百巧紙鳶坊在恩隆東大街與鴻運大街交叉處,店門開在恩隆東大街上的北牆,在路口向右轉,才是西牆。死者若在倒在鴻運大街西牆旁,祝多來根本無法看見經過。”
吳寒腿肚子顫了顫,咽咽唾沫:“這個……過程有些複雜,據證人們說,死者本已要轉彎到鴻運大街了,恰就在那時突然不好,哆嗦回身,掙紮了沒兩步,倒地身亡。”
祝多來也跟著道:“小的看見他發病時,像是從西邊往回走,亦或是太難受了掙紮亂轉,不能辨認方向。大人可多傳幾個當時的證人詢問。”
張屏仍隻看著吳寒:“死者倒地之處,到底是恩隆東大街還是鴻運大街?”
馮邰和沈少卿的目光齊齊定在吳寒身上,吳寒喉頭發緊,脊背瑟瑟:“那個……我與黃喬趕到時,死者大部分身子,是在恩隆東大街……”
馮邰道:“死者並未被分屍,大部分是何意?”
陳久猶豫了一下,開口:“稟大人,死者屍體算是躺在恩隆東大街上,但旁觀的人說,他本來已算踏上了鴻運大街,隻是還沒拐彎,而後又轉身,立刻倒地……”
馮邰微微眯眼:“如此仍是在恩隆東大街,為何要在記錄時作偽?”
吳寒哆哆嗦嗦叩首:“大人,卑職錯了,卑職本也猶豫,後與陳副捕頭商議該如何記錄,因死者的腳尖落在鴻運大街,所以算是鴻運大街……”
馮邰冷冷道:“本府竟不知還有這等算法。”
吳寒匍匐在地:“卑職是覺得,腳尖既然落在了鴻運大街上,倘若將人扶起,就應該是站在鴻運大街上的,所以……”
馮邰沉聲道:“竟還敢強詞狡辯!到底內中有什麼隱情與盤算,從實招來!”
吳寒微抬頭,偷眼看看謝賦,又閉目趴回地麵。
“都是卑職自作聰明。卑職想著,恩隆東大街於本縣乃極其重要之處,若出了人命案子,又是在三月初那個日子,或,或有些老板及香客覺得不吉利……不利於街上生意……算成鴻運大街損失能小些……”
馮邰一拍座椅扶手:“混賬!豈還有這種借口!街道買賣與你這刑房副捕頭何乾?!”
“大人……”謝賦一閉眼,忽然起身下堂,“是下官吩咐他們這麼寫的,請大人重罰下官!”
沈少卿微怔,馮邰的臉也瞬間如被凍結了一般。
謝賦整衣跪倒:“是下官利欲熏心。因恩隆東西大街上,商鋪最多,人氣最旺,鋪麵價格也最高。如果出了命案,或有些講究的客商路人會覺得不吉利。小處說就是客人變少,或將有點迷信謠傳,店鋪再轉手,很難賣出與其他店鋪一樣的價格。往長遠看,這條街的口碑、將來繳納的商稅,亦可能因此波動。”
沈少卿微微蹙眉:“本司不解,冒昧一言,改成死者亡於鴻運大街不也一樣?”
謝賦慘然伏地:“回大人話,不一樣。鴻運大街雖與恩隆東西大街相交,但不及恩隆東西大街繁華鋪麵好,兩廂權衡,記成鴻運大街,能少些損失。”
沈少卿道:“然,死者身亡時,許多人都瞧見了,這般有用?”
謝賦道:“瞧見的多不過百餘人,口口相傳,或能散播城中。天長日久,提得人自會變少,且詳細哪麵牆,未必記得清楚。新商家來縣中買鋪開店,多還是查看衙門卷冊裡的店鋪記錄,在恩隆東大街挨著門臉的牆邊死過一個人,和鴻運大街上的西牆根死過人,對許多講究的客商來說,真不一樣。”
沈少卿輕歎:“原來如此。本司雖未見過那紙鳶坊,但想來貴縣恩隆東大街上的店鋪生意定甚興隆,而你已慮到來日店鋪搬遷,轉手商鋪之事。這本是店主當思的,你卻先替他想了,真算得身在衙中心若父母。”
謝賦淒然道:“少卿不必替下官找補謬讚,下官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轉又向馮邰叩首,“府尊或覺得這是下官狡辯。下官也不再多說,隻待府尊重重發落。”
馮邰皺著眉盯著謝賦脊背:“公堂審問時如此,成何體統!為官多年,竟還不懂何為專堂專案?其他與本案無關者,暫勿多論。你的事,本府之後自有裁斷。先起來,把這堂審完。”
謝賦深一吐納,叩首:“多謝府尊寬容,暫緩下官罪罰。下官遵鈞令,繼續堂審。”大步走回案後。
這廂馮邰又轉看向張屏:“方才所言種種,與死者散材身份,有何關聯?”
張屏道:“其實廢員發問,隻是想求證,是否死者走到恩隆東大街與鴻運大街的路口,又轉身往回走了。另還有一個問題請教。”
馮邰瞪視他一瞬,皺眉:“問吧。若仍無乾係,本府就要將你叉出公堂了。”
張屏一揖:“多謝大人。”再望向木雕泥塑般杵著的吳寒幾人,“敢問諸位,我見錄冊上寫,「死者散某,非本縣人氏,無身份文牒,名不確定。據相識人稱其真名為材。綽號老叁。」相識之人,是誰?”
吳寒努力回憶了一下:“就是……一壺酒樓和通達客棧的夥計……”
酒樓的其他小夥計立刻紛紛否認。
“小的沒說過。”
“不是小的。”
“貴差們詢問的時候,小人隻說從未侍候過這位爺……”
……
賀慶佑亦道:“罪民當時恐怕被官府發現內情,謊稱自己不認識此人。罪民知錯。”
卓西德道:“罪民有罪,亦謊稱不知。但散材此名,或是公差們從小店問得的,櫃台查住店客人的名冊就能知道。”
吳寒兩眼一亮:“正是,正是。”
張屏卻緊跟著問:“住店名冊上不會記錄綽號。「老叁」這個綽號,從何處得知?”
吳寒臉色呆滯:“這,這……”不由得瞧向這會兒突然沉默了的增兒。
張屏直截了當問增兒:“是你說的麼?”
增兒頓時叫屈:“血口噴人!小的敢對天發誓,從來說的都是小的對這位客人所知不多,隻曉得他姓散,不知道名字。這位客人自稱「散爺爺」時,小的曾錯聽成過「三爺爺」,想是記供詞的差爺因此誤記?”
吳寒幾人聞言,不由得猶豫琢磨,莫非真是這樣錯記了?
張屏仍不依不饒追問:“誤聽成「三爺爺」與確定客人的綽號是「老叁」,略有差彆,請列位仔細想想。”
馮邰冷然盯著幾人:“詢問口供時,為何不詳細錄下證人的姓名與各自供詞?”
吳寒撲通跪倒:“卑職錯了!是卑職疏忽!請府尹大人重罰!”
馮邰合上手中冊子:“一句錯了,豈能找回丟失的線索!許多未解冤案,正因有爾等這般玩忽職守敷衍了事的差人!”
整個堂上的衙役連苗泛一起跪了,謝賦又起身告罪,這時黃喬忽想起什麼,戰戰兢兢道:“稟,稟大人……卑職記起,當時小人與吳副捕頭趕到死者身邊,聽見人堆裡有人喊,「老叁,這不是老叁麼,這是咋的了?」小的即刻問,他是不是認識死者……”
吳寒心下一亮,下巴如啄米般點起來:“對,對,卑職也記得了!是這麼回事!”
馮邰臉色又一陰,擺手命眾人先起身:“那人如何回答?爾等可還記得證人模樣?”
黃喬和吳寒一起出聲。
“那人……”
“卑職記得那人……”
謝賦再拍驚堂木:“一個個說,休要搶話。黃喬,你先說。”
黃喬頓首道:“稟大人,小的問那人是否認得死者,那人說不認得,隻是見過他,聽人家叫他老叁,看見他躺在這裡了,有些驚訝。他旁邊的人也說沒錯。”
吳寒點頭:“是,是。小的也記得如此!”
張屏問:“那人的模樣,你還記得麼?”
黃喬儘力思索:“小人有罪,隻模糊記得,是個身量中等的中年漢子。他們說完就走了,小的也沒攔下繼續詢問……”
吳寒跟著砰砰磕頭。
張屏向堂上躬身:“請大人將後院安置證人的那排屋中,從南數第四間內的幾人傳來。”
謝賦乾脆應道:“好。傳!”點衙役帶人。
沈少卿微笑:“貴衙真傳了不少證人,上回見這般陣仗還是在刑部。”
馮邰視線在張屏腰間的牌子上一掃,冷笑一聲。
謝賦起身稱罪:“都是下官請的。因案情牽扯甚多,唯恐疏漏,大人見笑了。”
張屏深深一揖:“是廢員請求謝大人傳來這些證人,若有錯謬乾係,儘應責罰廢員。”
馮邰麵沉寒霜:“堂下待審者豈可擅自插話。此案若有紕漏,該哪個擔罰,本府清楚,必會懲治!”
張屏垂下眼皮:“廢員待罰。”
謝賦低頭:“下官深知罪過,此堂之後,請大人儘情發落。”
馮邰臉色更黑,增兒嗷地又哭道:“大尹和少卿大人看見了吧,謝大人已被張老爺蠱惑,對他言聽計從,他們早就同穿一條褲子了!若非兩位大人駕臨,小人早已枉頂下罪名!請兩位青天大老爺一定要明察秋毫,洗小人冤枉啊啊啊——”
他邊哭邊翻滾,又吐出各種鳴冤屈語,正撲騰著,證人帶到,吳寒識相地向一旁挪動些許,給證人們騰出位置,卻聽張屏道:“吳副捕頭和黃捕快請看,這幾位證人你們是否見過?”
吳寒顫顫抬頭,掃視幾人,視線忽然定在一張臉上,一時激動得舌頭打結:“他……他……”
黃喬也緊盯著其中一人:“稟大人,就是他!那天小的問得就是他!”
被指那漢子嚇得一愣,忙忙作揖:“各位大老爺,小人隻是個尋常的泥瓦匠,萬不是什麼作奸犯科之人哪。老爺們深夜將小人傳來,小人惶恐至極。小人與眾兄弟剛到貴縣,除了雇我們做事的東家,認不得什麼人。不知何處可聽老爺們吩咐?”
側方侍立的苗泛行到堂中,自袖中取出一本冊子:“稟大人,張先生從工房取來了一份檔冊,存放在卑職處,其中有這幾位的身份記錄。請大人覽閱。”
張屏再向堂上道:“廢員尚未來得及稟報,死者散材雖文牒丟失,但曾與賀老板及卓老板各簽了一份契書,上麵寫明他的來曆籍貫。”
賀慶佑與卓西德忙各自從懷中摸出契書,苗泛取過,先與檔冊一道呈給馮邰。
馮邰接下掃視,隨後問案後的謝賦:“你可有看過?”
謝賦恭敬道:“稟大人,下官有罪,下官疏忽,尚未曾看。”
張屏道:“是廢員沒來得及稟告謝大人,謝大人無錯。”
馮邰麵無表情地再一瞥他,將契書夾在冊中,示意左右遞給謝賦。謝賦雙手接過,先看契書上「立契人散材壢州府析縣小瓦鄉散家村人氏」一行,再讀那檔冊,卻是一份鴻運大街左記鞍具鋪上報衙門修整店麵的報文。內寫明,本次修繕包括翻修屋頂、搭設天花扣板、地麵換鋪地磚、重修堂內木樓梯一架,更換門窗,漆塗牆麵梁柱……無加蓋擴充雲雲。
又詳細列出所雇者有泥瓦工十二名、木工八名、漆工六名,加工頭、監工兩人共計二十八人,均屬沐天郡寶通縣大成營造坊工匠。附左記鞍具鋪店主和大成營造坊的保書各一份,及二十八名工匠的姓名、年歲、戶籍記錄。
謝賦掃視工匠名單,視線定住。
【泥瓦工匠羊猛,壢州府析縣小瓦鄉羊家莊人士】。
他抬眼望向那被吳寒和黃喬指認的大漢:“你叫羊猛?”
大漢道:“回大人話,小人不是羊猛。小人姓石,叫石奎。”
謝賦問:“哪個是羊猛?”
一個身材中等棠麵方頷的漢子僵了僵,躬身道:“小人是羊猛。”
黃喬又激動地道:“稟大人,卑職想起來了,那天也有他!”
謝賦神色一肅:“羊猛,壢州府析縣小瓦鄉散家村有一位名叫散材的人,你可認得?”
那漢子渾身再一僵,一時未回話。
張屏道:“你們是否相識,去你們家鄉一查便知,此刻隱瞞,將有欺隱之罪。”
羊猛頓首:“各位大人老爺,小人的確認得散材,但他死了與小人絕無乾係哪!這些工友都能作證,那日小人先是遠遠瞧見他,還以為看岔了,待要叫他,他回頭就走。俺隻當是眼花瞧錯了。沒多久街對麵像出了什麼事,聚了好多人和官差,剛好是歇工的時候,小人與幾位工友就過去瞧熱鬨,一看地上睡的人竟是他,當時真是驚著了,好像是喊了一句「老散你咋啦」,石頭兒當時跟俺站一塊兒,差老爺聽見,以為是他喊的,就問是不是認得他。小人怕出事,俺們這外地過來做工的,最不敢沾衙門官司,搞不好飯碗就保不住了,就沒承認。石頭兒是被錯認,這事跟他沒有關係,老爺們要罰,請隻罰小人一個!”
謝賦瞧看工匠名單,心下了然,原來那石奎正是工頭,想來是怕手下工匠沾上官司,那時才會幫羊猛否認。
張屏又指著增兒問羊猛:“你認得他麼?”
羊猛盯著增兒片刻,眉間皺了皺,點頭:“認得。”
增兒尖叫:“血口噴人!我幾時見過你!我知道了,你是姓張的雇來的!求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明察秋毫,張老爺為了能借這個案子重新當回知縣已經喪心病狂了啊啊啊——”
謝賦淡淡道:“而且張老爺還挺有錢的,買了滿滿一廳的證人來栽贓你哈。混賬東西,休得狡辯!”啪一拍驚堂木,“羊猛,你詳細說說,如何認得他?”
羊猛納首道:“回大人話,這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小人跟散材是在寶通碼頭那裡見過這位小哥,他臉盤兒沒咋變,所以小人能認得出。”
張屏問:“你二人是壢州府人士,為什麼會到沐天郡?”
羊猛道:“稟大人,小人與散材都是析縣小瓦鄉人,俺們那裡好多燒磚瓦的窯口,本鄉人也多學燒磚瓦或鋪屋頂的手藝。小人與散材家剛好在羊家莊跟散家村搭界的地方,俺倆打小就一起玩,後來跟著小人一個遠房的表叔到江南做工,因吃酒打架,得罪了工頭,在那邊混不下去了,就想到京城附近看看能不能找著活。俺們那邊的人多是在南邊做工,京城這一片沒熟人,俺倆搭船往這兒趕時,聽人說寶通縣碼頭最好找活,京師一帶的工匠作坊都會在這裡挑人,吃住也比京城便宜好多,於是俺倆就一塊兒到了寶通碼頭……”
兩人寫了個牌子,上書「熟手泥瓦工,善鋪瓦砌磚,人品踏實能吃苦,工錢好商議」,舉著在碼頭晃悠,晚上就窩在一條破船的船艙裡。盤桓數日,沒等到一個主顧或工頭來問詢。
“俺們後來才知道,京城這邊做活最講究,不論大小工坊,想進去都得有薦人保人。像俺們這樣的,人家怕是什麼來曆不明的賊匪,根本不肯用。”
兩人身上錢快花光,偶爾能在碼頭人手不夠時找到一兩份搬貨扛麻袋的臨時差事,但沒人肯雇他們做長工,因此十分煎熬苦悶。當時剛出了正月,天氣仍十分寒冷,他們穿得單薄,在河邊更覺濕冷,找不到事時,就買些劣酒澆愁禦寒。舍不得花錢買小菜乾果就酒,便一人拿一根鐵釘,喝口酒,嘬嘬釘子。
有一回正在喝酒等活,散材突然道:“那邊有個孩子,老瞅咱們,你瞧見沒有?”
羊猛向散材示意的方向一瞧,果然見一個後生,短襖窄褲,頭戴小布暖帽,像是某個酒樓過來批菜的夥計,一瞄見羊猛瞧他,卻轉頭走了。
“小人那時看見的,就是這位小哥了。”
增兒厲笑幾聲:“幾年前,遠遠瞄見我一眼,你就記得我了。記性真好!”
羊猛道:“又不是隻瞧見你這一回。”
增兒眼崩紅絲瞪著他,喉嚨中咯咯咯地道:“編,你就按照張老爺交代的編!掙斷子絕孫的錢我做了厲鬼也不放過你!”
羊猛漲紅了脖頸,謝賦適時地道:“證詞真偽,本衙自會分辨,更何況還有府尹大人與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在此,怎會冤枉了誰。證人請繼續說。”
羊猛謝恩,接著道:“小人記得,當時這小哥沒幾日就到碼頭來,倆眼總瞟看老散,俺就納悶。有一回,有個搬貨的活隻要一個人,工頭挑了小人,等小人乾完活回去,遠遠瞅見這小哥兒跟老散在樹蔭底下說什麼。他一瞥見小人,立刻就走了。俺覺得挺怪的,問老散他來乾嘛,老散說,沒啥,就隨便敘敘。俺說你倆又不認得,有啥好敘的。老散說,正因為不認得,才嘮上兩句。”
羊猛頓了頓。
“小人當時跟老散開了個沒輕沒重的玩笑,說,這小哥兒彆是個小相公吧,從未覺得你好這口,咱們不能沾這個。吃酒的錢都沒了,可沒錢風流。若被嫂子知道更得抓花你的老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