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猛冷下臉:“胡說,莫哄你爹。這是朱砂做的,刻著符,有什麼講頭的吧。跟爹說實話,不然爹去問你弟!”
香芙攔道:“爹爹,彆,真是我自個兒喜歡,戴著玩。”
羊猛將茶杯一放,見門外的婆子眼神直往這邊瞟,抱拳道:“煩勞幾位避一避,俺一家人自在敘會兒話。”起身將門關上,又問,“你娘倆說不說實話?這東西肯定是甘家人讓戴的。”
羊猛的娘子和香芙又支吾了一陣兒,終於吐露真言。
“他爹,你可彆鬨。咱們兒媳婦不知道,是親家母那邊信這個。”
“爹,我畢竟是和離過的。他們這邊的人講究,隻是戴個首飾,也怪好看的,戴就戴唄。”
原來甘小姐從小就生得如花似玉,好多算命的都說此女有大貴之相。甘夫人本對這個女兒寄予厚望,誰曾想竟如寶如珠的女兒,竟被一個鄉裡出身的小夥計叼走了。
甘夫人一口氣險些沒上來。人逢失意,不能接受現實,往往會歸於因果,寄於虛無。甘小姐成親後,甘夫人就迷上了燒香念經,還供養了幾個神婆。
神婆對甘小姐與小通的姻緣,推演出了一番纏綿千萬年的曲折淵源,從開天辟地時的星宿輪轉,直到今生甘家結下的冤孽、踩死過的螞蟻。總之此生已定無可改,唯為日後多留心。
羊猛大怒:“是那個小王八羔子不正混,配不上俺閨女,算是咱家休了他!又不是那小王八死了,關俺閨女啥事!要他家忌諱!”
羊猛的娘子忙攔住,勸他消氣。
香芙也勸:“爹,真沒事。你可彆因為這個去說小通。弟妹真是沒話說的賢惠,小通能娶她,是咱家的福氣。原本我當大姑子的,住兄弟家也不大對。是我擔心娘年紀大了累不得,娘怕我一個人在家孤單,我才到這來。彆說甘家是大戶人家,咱村裡講究的,娶新娘子生孩子也不讓我這樣的上前。他家給我這些東西戴,真沒什麼。爹你看刻得多精細,應該老貴呢。”
又笑。
“爹,你不知道,甘夫人供的神婆,跟個頂了花緞子的冬瓜似的,一作法就又跳又唱,正經唱戲的都沒她有趣哩。”
羊猛再怒道:“她還對你們娘倆作法了?”
香芙忙道:“沒有沒有,是甘家過節的時候請我和娘去吃宴,我瞧見的。人家真忌諱女兒,也不會還請我吃飯。給我這個,也是幫我保平安轉運的。”
羊猛心裡仍是存上了火,偏這天晚上,小通又來給他添堵上氣。
“爹,想同你商量個事。你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做那爬高上低的重活,兒子心裡不好受。旁人也得說我不孝。你看,不如你在這先住下,等……”
羊猛冷笑:“等什麼?等你的財主丈人也給我安排個點頭哈腰的差事?你心裡不好受,是不好受爹爬高上低,還是不好受你老子是個乾粗活的,怕旁人說你這女婿少爺有個燒窯搬瓦的爹?”
小通漲紅了臉:“爹,你咋這樣!我什麼時候嫌過你!啥時候不是你嫌我?我咋樣你都不滿意!孝順你都不知該往你哪根毛上捋!”
羊猛硬聲道:“你咋樣?大過年的讓你爹娘跑這兒來你覺得叫孝順?老子不用你捋,把你自個兒捋明白了就成!”
小通的眼圈也紅了:“我覺得我自個兒挺明白的。爹覺得我不明白,就是嫌我沒跟你一塊兒上房搬瓦唄。我就得跟著爹一道扛著瓦片爬一輩子梯,永遠爬在爹下頭給您老人家墊著腳,且還得說兒子的腿永遠比不上爹快,這才叫明白對吧!”
羊猛大怒,掄拳給了小通幾下,下人進來攔,小通腫著半張臉摔門而去。
第二天一早,羊猛出了門,在街上打聽哪裡有房租。他租房有經驗,往茶館等地方一轉,即問到沒多遠的巷子裡有幾處空房可租。羊猛答應給茶鋪老板傭錢,老板亦知道他是甘家的姻親,十分殷勤地吩咐兒子帶羊猛去轉看。
羊猛看了幾處,相中了不遠處花茶巷的一處。是個大宅子隔出的小院,三間廂房潔淨敞亮,院子裡有單獨的廚棚水井和廁房,還有一塊空著的小花圃,可以養花栽菜。屋主是個守節多年的寡婦,和茶鋪老板家沾親,夫家姓鐘。據茶鋪小掌櫃說,他這位姨婆人特彆賢惠乾淨,極好相處。左鄰右舍也都是老門老戶的人家。因一直想找個本分可靠的租客,方才空置到現在。羊猛覺得這裡給妻女住相當安全合宜,立刻付了訂錢。
他這邊拍板,那裡小通已得了消息。待羊猛回去,小通拉他到靜室哀求:“爹,算兒子求你,彆鬨了。你這樣,兒的臉往那擱!再說桐廬的租金也不便宜,你褲腰帶裡掖的那幾個錢,能撐幾個月?”
羊猛道:“能撐幾天你爹有數,不用你管!但爹跟你娘、你姐姐老在你這兒住著,臉才沒處擱。對了,請少爺發個話,能開恩放爹這老粗進你那後院一回麼?爹幫你娘收拾東西。”
小通攔他不住,羊猛的娘子也來勸:“我跟閨女在兒子這住得挺好,吃穿都有人照應,何必給孩子添堵?”
羊猛瞪眼道:“真好?老子憋了這些天了,當老子老了眼花瞧不清?你頭頂幾時有這麼多白頭發?你瘦了多少?眼圈都凹了你跟我說好?!”
羊猛娘子道:“我都這歲數了,又認床,這邊的飯菜裡都擱糖,吃不慣。”
羊猛道:“吃不慣就不吃。院子租上,灶台有,想吃啥做啥!”
小通又高聲道:“這裡廚子現成的,端上來的飯你不讓我娘吃,非得讓她自個兒燒是吧。爹你是心疼我娘?娘和姐姐一直在這兒住得好好的,怎麼爹你一來,哪都是兒子做得不對的地方!我就是這麼個十惡不赦不忠不孝的東西?爹乾脆綁兒子去衙門,告我忤逆得了!”
羊猛緊盯著他:“怎麼,你還委屈?你敢說你娘在這院子裡,過得是婆婆該有的日子?你當我沒瞧見過你家婆子丫鬟看她娘倆的眼神?一背臉,眼一瞟,嘴一撇,還有那些話。我都瞧見聽見了,你能不知道?”
小通苦笑:“爹,那都是下人。你不能老計較這個,跟他們置氣不體麵。”
“下人。”羊猛冷笑,“你現在是上人了是吧?眼睛都不往下瞧了。體麵!”
小通急得轉圈:“爹你這樣說兒子真沒法辯解,你還是綁我去衙門吧。”
羊猛硬聲道:“你不用懟你爹,你比爹出息,爹懟不過你。你娘千裡迢迢,來給你媳婦當老媽子,受白眼閒氣,你瞧不見。你嶽母那麼對你姐姐,讓她戴那首飾,從頭戴到腳,鞋麵上都繡上符,你也瞧不見?那是什麼東西?朱砂!辟邪的!辟誰?把你姐姐當什麼?!你娘跟你姐為什麼來的?是家裡吃不上飯了,你爹養活不起她們娘倆了?她們硬來跟你要飯吃的?”
小通定住。
羊猛的娘子擦擦眼角,攔道:“彆說了。孩子成天忙裡忙外,親家母也是信得有點迷瞪了,不能太計較。”
羊猛還是盯著小通:“你摸摸自個兒的良心,從你生下來那刻起到而今,你姐姐怎麼對你的?爹忙,你娘得做活補貼家用,你姐小小年紀就背著你。你打小愛吃獨食,你娘省錢給你姐倆買零嘴,倆人一人一份,你幾口就吃完,吃完就哭,一哭你姐就心軟,把她的都給你。她嫁了那小王八蛋,天天挨欺負,你這個兄弟不捶那王八羔子一頓幫她出頭,還跟她要錢花,你以為爹不知道?現在她心疼你娘,千裡迢迢一道過來伺候你媳婦,還得被你嶽母作法?”
小通一動不動。羊猛上下看了看他:“爹老了,一輩子沒出息,可隻要能動一日,你娘和你姐姐,我就能養活。你的娃,是你爹娘的第一個孫子,你娘想在這裡照看,我由著她。但她和你姐姐,是我老羊家的女人,怎麼著,輪不著你管。今天她們娘倆就得搬出去,我是你老子,我說了算。你,讓開。”
他一把掄開小通,讓娘子和香芙收拾了東西,離開小通的宅院,如同幾年前,他在衙門公堂摔下和離書,拉著閨女回家時一樣。
今時今日,在豐樂縣的公堂上,這些家裡的事,他一句都不好對外說,隻仍是硬聲道:“俺做了一輩子粗活,俺不是什麼上人,可就算彎腰搬瓦,這輩子也隻掙挺得直脊梁骨的錢!俺養得活自個兒和老婆孩子,不吃那低三下四的飯!”
“說得好。”謝賦動容讚歎,“那,你怎會去跟散材做同夥?”
“俺不是要幫他敲詐。俺不做這喪儘天良的事!”羊猛抬頭,赤紅的雙眼泛著淚光,“俺真想幫他!”
安頓了娘子和閨女,羊猛又回寶通縣做活。桐廬的房租確實貴,他這兩年攢下的錢袋子瞬間癟了許多。
回來前,甘家請他吃了頓飯。屏風內女眷的桌上,甘夫人揉著太陽穴,用外廳恰好能聽到的聲音幽幽歎息:“親家母,你們啊……要賃屋子住,怎不提前說一聲?滿縣的吉宅,任你們挑,怎也不問問明白,就住了鐘寡婦的房……嗯,鐘寡婦是個極貞潔的女子,我一向很佩服她的,年輕的時候那麼水靈,守了幾十年,硬守成一個小老太太。我對她絕沒有任何的不敬。可芙姑娘還年輕……你們也太……唉……我這裡剛打算給芙姑娘說個婆家。廖員外春秋正盛,雖娶過三任太太,但其中兩位,一個剛過門三個月就死了,另一個也沒活滿一年,都不算數,可當是隻娶過一任,正與芙姑娘相當呢。他跟原配過了二十多年,妾隻納了三個,也說明是個專情的男子。有了年紀,更會疼人。芙姑娘嫁過去,沒有大奶奶,偏房就跟正室差不多。我原說,同那邊多聊聊再和你提……唉……你們怎麼住到鐘寡婦家去了?”
羊猛的娘子陪笑:“我們……不敢高攀……”
羊猛在外麵不禁握緊了酒盅,他那個長得活像個成了精的雞蛋的親家公老甘,眯縫著眼翹起尾指端著酒盅:“親家,婦人見識不當入男兒耳。來,喝一盅,喝一盅。”
回來的船上,羊猛存了個打算,小通愛他嶽父家,就隨他去吧。但娘子和閨女不能在那待了。他想把鄉裡的地賣了,在寶通縣買處房子,置塊田地,一家人在這邊紮根。
寶通縣的房價甚高。回來後,工坊接的第一單活計,是給縣郊的一個土地廟蓋屋頂,土地廟附近恰有一處空房。幾間小屋,一個小院,離著路不遠,去城裡或市集都很方便。
羊猛又打聽了一下,這房子還帶了幾畝田。屋主原是養藥草的,發了財,改去買大宅了,想把這處小房子和田地儘快轉手,價格十分實惠。如果連屋帶田一起買,價錢能再商量低些。
這樣機會十分難碰,遇到即是運氣,可惜他沒這麼多錢。
正在這時,散材竟又出現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繞去攤上買鹵味下酒,竟看見散材坐在路邊的茶攤上。
他吃了一驚:“咱哥倆真有緣,年前年後都能遇見。”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見,我特意打聽了你做活的地方,在這兒等你的。咱們找個合適的地方說說話?”
又找了一個酒家樓上最儘頭的僻靜小間,待酒菜上齊,散材把門關嚴,聲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說虛頭話了。今天來找你,是想你幫我個忙。說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說了。在江寧的時候你不是問我,這些年都在乾啥麼。今天和你交個底,老哥哥你可彆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乾,一五一十,將這些年同增兒合謀訛詐的事全都說了。
“……真沒想到,我臉上的這塊墨記,竟釣來這樁發財買賣。那時候小跑堂的老盯著我瞅,就是瞅這塊記。他說多年前,有倆人,在他們村附近害死了一個人,搶走了兩箱寶貝,被害的人臉上有塊記,跟我臉上這塊一模一樣,簡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謝賦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樣的胎記?也是稀奇。”
張屏開口:“在下詢問過閔老大夫,此記稱作青記或紫印,與天生胎記不同,起病之因至今未有定論。醫書上說,或是血瘀,腠裡受風,血澀濁不和,致使沉凝於肌膚。但有此記者多是年幼時就發,有生在眼周顴骨、額頭處,也有少數在腮部。因屬病症,青記的形狀極其相近者雖不多見,但並非不可能發生。”又拱手道,“大人可再傳喚幾位大夫問詢。”
馮邰淡淡道:“本府亦知此症。確有可能。證人接著陳述。”
羊猛繼續道:“老散說,那小哥告訴他,殺人搶箱子的倆人都發了大財,一個開酒樓,一個開客棧,要多有錢有多有錢。這時候如果當年被他們害死的人突然出現了,肯定能嚇壞他倆。他想跟老散聯手,嚇他們一嚇,弄點錢花。俺聽了也嚇著了,問老散你居然答應了?這是犯法的勾當。而且那倆搶箱子的殺過人,你去嚇他,不怕他們把你也殺了。”
散材唇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們不敢。當年他們殺人時啥也沒有,大不了鬼頭刀下走一遭,無牽無掛,豁得出去。現在成了老爺,大宅子住著,大馬拉的豪車坐著,吃著山珍海味,抱著美女嬌娃,屋裡堆滿金銀寶貝,你猜他們還舍不舍得下這些,去乾沒命的勾當?”
羊猛道:“他們有手下吧。這樣的老爺,都黑白兩道通吃,弄一個老百姓,不跟弄一隻螞蟻似的。”
散材道:“吩咐人來弄,就有把柄給行凶的。他們得估量值不值。所以乾這事,第一要有膽,膽得大;第二要有心,心得細,得有方法,懂得把握分寸,讓闊老爺們覺得,我們明處暗處都有布置,他殺了一個,不知還有幾個。我們也不是獅子大開口,他們花點錢比弄死我們方便合適得多。”
“小人聽他講,著實瘮得慌,說這樣你也太膽大了,真的能訛成?”
散材笑了一笑:“從來富貴險中求。實話與你說,我原也猶豫,但小增哥跟我講了那倆人發家前原是啥樣。你知道麼,聽著跟咱倆差不多,或還不如你我,咱們能靠手藝吃飯。這倆人啥都不會,隻能去遠鄉裡給人看菜地。乾了這一票,直接成闊佬了。嘖,憑啥!要咱也白得這麼多錢,不比他強!敲他點錢花,叫替天行道!是他該得的報應!接濟接濟我們這些吃不飽飯的。擱說書的那或在戲台子上,老子正是豪俠好漢哩!”
張屏肅然道:“無論對方是善是惡,行不良之舉,做不義之事,就是犯法。”
馮邰麵無表情道:“公堂之上,閒雜人等勿要閒話。”
謝賦趕緊接口詢問羊猛:“散某是否交待過,他是如何與同夥一起訛詐的?”
羊猛道:“聽他講,就是他裝成那個被打死的人,每年先住到姓卓的人開的客棧裡,再去姓賀的開的酒樓吃飯。頭一回去,是嚇唬這兩位。那倆人真把他當成了死的那人,跟他聊了封口費,每年給一筆銀子。後麵幾年,也是住住客棧,吃吃飯,收銀子就成。”
謝賦再問:“銀子具體怎麼個收法?”
羊猛搖頭:“他沒說太細。隻說,銀子每回也是他收。小增哥怕他卷了銀子跑了,要他寫張借條,每年還小增哥九百兩銀子,還給他下了毒。每年分好了錢,給他一張收條,一包解藥。俺問他,這你都乾?你不怕他們不分你錢,光讓你還銀子?”
散材一臉不在乎地說:“欠條無所謂。老子光棍一條,他真賴,活剮了我,我每年也沒九百兩給他,他能把我咋樣?天下那麼大,隨便找個旮旯角一鑽,他們怎麼把我翻出來?隻是毒不好辦。但我當時想,要成事,掙大錢,必須豁得出去。”
他說這些時,又連乾了幾盅酒,轉著酒盅,咂咂嘴,滿臉回味。
“你知道麼,頭一回乾的時候,我往酒樓裡一坐,那個姓賀的在樓上瞅著我,嚇得褲子都要尿透了。這慫球和姓卓的兩個,平時裝得人五人六,大老爺一樣。跟我談價的時候,就是倆大孫子!”
謝賦道:“聽起來,散某對自己乾的事蠻自豪,怎就突然萌發天良,打算收手?”
羊猛頓了一頓,才道:“他家出事了。”
謝賦哦了一聲:“你方才說,不知道現今散材家在哪裡,也不清楚他家人的情況。”
羊猛叩首:“小人有罪,之前沒說實話!他家裡的事俺知道。他隻有一個孫子,年前沒了。在江寧碰見的那次,他是去給孩子求藥的。沒多久,剛好是年三十晚上,孩子沒了。他是個苦命人,丈人也是個做工的,得了癆病,丈母娘多年前就沒了,老頭隻有他娘子一個閨女,有病也是他兩口子侍候,他早年掙的錢填進去不少。他娘子性子潑辣,好吃酒,家裡日子不好過,兩口子老慪氣。他隻有一個兒子,他娘子懷孩子的時候他丈人還沒死,得照顧病人,得乾活,又常置氣,兒子生下來同平常孩子不大一樣,話講得糊裡糊塗的,看人眼發直,見誰都笑,心眼兒倒實誠,和幾歲孩子差不多。後來娶了個沒爹沒娘的孤女當媳婦,這些張嘴都要老散養活。好不容易生了個孫子,據說長得挺漂亮,又聰明,誰見了都喜歡。沒想到長到三四歲,突然得了病,找了好些大夫,吃了好些藥,還是沒留住。”
散材對羊猛說:“這些年,弄這麼多錢,我生怕彆人問我錢從哪來的。不敢露,不敢花,也不敢回老家。藏的連我女人都不知道。我還在個鋪子裡找了個活,給人看倉庫掃地,起早貪黑去上工,過得仍跟個老土包子似的。為了孫子,我啥也不顧了,啥好藥都買,啥名醫都請。我把大銀錠、整張銀票都拍到大夫跟前,說隻要把孩子給我治好,這些全是你們的。我還去燒香,什麼寺院、道觀,頭都磕遍了,燒最粗的香,全沒用,怎麼都換不回我孫子!老和尚跟我講,要看開,這孩子跟你家緣儘了。他原不該是你家的孩子。我聽見原不該是你家的這幾個字……我心裡頭,突然,突然……”
散材捂著臉,突然渾身發抖哭了起來。
“你說是不是我造的孽報應到我孫子身上了!可憑啥呢?殺了人搶了東西的都沒事!為啥我就落這麼大報應!為啥!!!”
羊猛啞聲道:“俺勸他,你不能這麼想,要天天這麼跟人家比,活都沒法活了。可能有的人就是生來福氣大。你說那殺人搶東西的大財主,他也不好過,他不是年年被你們訛麼。興許還有旁的你知不道的受罪地方。照我說,俺們既然是這樣的人,吃不了那樣的飯,就該好好乾自個兒的活。”
眾人都沉默,謝賦輕歎:“如此,他便幡然醒悟了?隻是,他一會兒炫耀如何訛詐,洋洋自得,一會兒又痛心疾首,涕淚橫流。時笑時哭,彎兒拐得有點大,情緒很跌宕啊。”
羊猛點頭:“是。俺當時也覺得他不對勁。他以前悶悶的,除非急眼的時候才大聲講話。可年前那回跟這次,他眼直直的,雪亮,神情也挺奇怪,手還總是抖。特彆他一笑一哭的時候,抖得更厲害,渾身連嘴都抖。俺不敢直講,就說,老散你想開點,彆給自己也搞病了。他淌著眼淚又一咧嘴,像哭又像笑似的講,你看見了吧,看我這手。他們給我下的那個藥,說隻要吃了解藥就不傷人。但我一年不如一年,解藥也越吃越多,以前一次吃一顆兩顆,現在一回得吃一小把。我快不中了老羊!我要沒活頭了!你得幫幫我,老羊……”
謝賦隻見過散材的屍體,但此時聽著羊猛的講述,聽他學出的散材的腔調,竟仿佛散材複生,正在這公堂上痛哭一般。
他不禁歎息:“雖是豪言壯語說自己豁得出去,到底仍有貪生之意。”
唉,吾輩凡人難免如此。自己,不也是一樣?
羊猛擦了一把淚:“俺,俺心裡,一直對老散有愧。當年,在杭州的時候,是俺先跟人打起來的,老散起先還攔我來著,後來見俺打不過,幫了幾拳,他的飯碗也沒了。本是他帶俺過去做活,結果俺把他弄得沒飯吃。要不是俺,他不至於到這一步啊……是俺欠了他……俺就問他,你說,你要俺咋幫你?他又說,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幫,其實我打聽到你們工坊在這片乾活,暗地裡瞧看你兩三天了。你去望了那處房子,還問了價,是想買吧,錢不夠,我幫你添上!俺說,那不行,哪能要你的錢!”
散材說:“咱哥倆不論這麼真。你要是覺得不能收,當我借給你的也行,我不要你利息。遇見了好的,就得抓住!你幫了我這一回,再幫我和你們工頭說說,我也去你們工坊裡乾。我手抖乾不了彆的,給你調灰和泥。”
“俺再問他,要怎麼幫?他說,也容易,完全不用俺出麵,由他去跟那小增哥聊。就說,俺是他兄弟,有背景,很厲害。做完今年這票,從今後他跟俺一道,不同他們合夥了。這一票,他少拿錢,或者乾脆一分錢不要。但得還他那張每年九百兩的欠條,並把毒給他解了。俺說,行。過了幾天,他告訴我,小增哥答應了,可俺得露一回本事給他瞧。俺說,俺沒有啥本事能露,難道拍個瓦片給他看?老散說,這回的這票買賣,由俺幫他把錢帶出去。”
散材告訴羊猛,姓賀的和姓卓的兩位老板,一直在想辦法逮他們。去家鄉打聽散材事的人,就是他們派去的。每年敲到贓款之後,得甩掉好多盯梢的。以前都是增兒這邊出人幫他搞定,今年增兒提出由羊猛這些人做。
“老散說,這在江湖行話裡,叫交心交底。就是說,俺也摻和過這個事,不怕俺去報官或在其他地方把他賣了。他給了俺兩套衣裳和包袱皮,能變顏色拆袖子啥的。原定下三月初三那天,俺在豐樂縣城外一個叫二裡坡的地方,拿一個包袱在亭子附近等著。待老散帶著包袱來了,俺先往他的包袱上潑酒醋汁,把他包袱潑花了,他再把包袱換給俺。俺倆都把衣服啥的扯袖子什麼的換一通,往大樹後頭等幾個地方一閃,人堆裡鑽鑽。俺提前……雇了一輛車與牲口在附近,到時候一個人往車上一鑽,另一個人騎牲口引開萬一仍跟著的盯梢的,再趕個二三十裡路,到驛站碰頭。”
謝賦問:“什麼驛站?”
羊猛道:“官府的驛站。老散說一般人想不到犯了事的敢在那邊碰頭。”
張屏問:“車和坐騎,是你雇,還是散材雇?從哪裡雇?”
羊猛磕巴了一下:“從,從市集上雇……”
工匠婁滿突然出聲:“你是要用工坊的車跟馬吧。三月初三那天,你原說要帶車再取些板瓦滴水,後來又說那天燒香的人多,不去了。”
石奎喝道:“公堂上,大人沒問話,莫要擅自開口。”
另一個工匠卻跟著道:“是,羊老哥,石爺最信你。和窯裡訂瓦,你都能拿主意。哪天去取貨,帶什麼車,你也能提前定下。我還以為你選三月三,是想去那個山頭燒香哩,原來是為這個。”
石奎再出聲攔阻,婁滿仍道:“羊老哥你給人壯膽撐腰,也不是你自個兒撐,是打了我們工坊的名號吧。那小哥知道我們這麼多事,連車裡的暗格都曉得,又說我們是匪窩,知道石頭兒和我姓什麼叫什麼,把我們編排成這個星那個宿,是不是你跟人講的?你和訛錢的是兄弟,你講義氣,卻把我們都坑到了公堂上,現在屎盆子糊一身難洗清。我們老老實實乾一輩子活,竟成什麼亡命的匪盜了。官老爺們真斷了我們是悍匪,你拿啥賠我們?平時大家敬重你年紀大,經驗足,都稱呼你一聲老哥。你仗義時,可有想過我們兄弟咋辦?”
羊猛眼眶中又滾出淚,隻管磕頭:“大人老爺們,真真都是俺一個人造的孽,不關他們的事。是俺糊塗!俺就想幫老散一回,結果他沒了,俺還連累工坊的弟兄們都吃官司。俺磕死在這裡都不能賠!”
謝賦問:“方才你說,散材死時,你不在近前,可有撒謊?”
羊猛啞聲道:“沒有!俺真沒想到老散會沒命!那天小人正做著活,看見老散走過來,搖搖晃晃的,跟喝多了似的。他之前交待過俺,隻當不認得他,連看都彆多看他。俺裝著做活,一低頭,再一抬頭,見他踉蹌回轉身,以為他不想俺倆多照麵,要繞路。再沒過多久,見好多人往那裡圍攏,俺心裡有點不安生,幾個工友說去瞧瞧啥事,俺趁機和石頭兒一道過去了。哪想到,他已經……”
又重重磕頭。
“俺這回要有半個字扯謊,讓雷劈死俺,連魂都劈沒了!”
張屏又問:“訛詐卓老板和賀老板的人,除了散材和增兒,還有無其他人?”
羊猛點頭:“當然有。老散說他沒正麵見過,都是小增哥單獨跟他聊,但他拿了銀子甩開盯梢的時候,有人幫他打掩護,其中一個是小增哥的娘。”
增兒又唔唔唔地掙紮起來。
張屏道:“其中一個的意思是,除了增兒的娘之外,仍有彆的人?”
羊猛猶豫:“老散說,他感覺有。他猜可能是小增哥的爹,反正是個男的。但這人隻在他逃跑的時候混到附近人堆裡晃,他隻模糊看到過人影,沒瞅清楚臉。”
張屏再問:“散材簽過一張欠條,又被下了毒,每年分到錢,會給他一張收據和解藥,收據解藥他可有保留?”
羊猛道:“收據俺沒見過,不知道老散收在哪。但俺見過他吃的解藥,小黑丸子,裝在一個小盒裡,他說他每天得吃一小把。”
散材的屍身上沒有解藥,看來被扒走的不隻文牒。
張屏又問:“除了欠條和解藥,散材還有沒有提起過其他關於他同夥的事?”
羊猛忽然兩眼一亮,猛點下巴:“有,有!俺講一大堆,竟把這事忘了!他告訴俺,他也抓著小增哥的一個小辮子!”
馮邰冷冷凝視他:“真的有?若你是聽了張屏的話,臨時編造誣告,被查出,罪上加罪。後果你當要清楚。”
羊猛大聲道:“不是誣告!真的有!老散和俺說,其實姓賀和姓卓的兩位老板被耍狠了。他倆根本沒殺死那個人!那人的死跟這個增小哥有關!”
卓西德和賀慶佑又呆住,增兒奮力掙紮,馮邰神色更寒:“殺人之罪尤大,指認更需有憑證,否則也將視為誣告。”
增兒感激地望著馮邰,咚咚磕頭。
羊猛道:“有證據。真正殺那人的是這小哥的爹娘!”
那天,散材將衣裳包袱皮給了羊猛,教他如何使用,忽而又說:“老羊,還有一樁事,我得告訴你。這才是我手裡的底牌,但如果沒有另一個人知道,我不敢輕易亮,怕說了,他一急眼把我喀嚓了。”
羊猛莫名打了個冷戰,問:“啥?”
散材慢吞吞舔舔嘴唇:“那兩口箱子的事,按小增告訴我的,是十幾年前,順安縣他們村附近,有個姓蔡的大官家失火,村裡的人都去救火,他也跟著大人跑,腿短跑太慢,在一個林子裡迷路了,然後聽見有動靜,趴在樹叢裡,見姓卓的和姓賀的倆人打死了一個人,應該是從火裡逃出來的蔡府的仆人。這兩個人把那蔡家仆人埋了,抱起地上的兩口箱子跑路了。當時我聽見這個事,便納悶——小增為什麼知道兩口箱子裡有些什麼東西?”
羊猛一驚:“是啊,他怎麼會知道!”
誰搶箱子不是抱起來就跑,卻要打開箱子,把裡麵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看了,再放回去,然後帶走?
散材眯起眼:“所以我想,這事肯定不是他講的這樣。我得知道真相。訛那倆財主第一把成了,證明小增告訴我箱子裡的東西沒錯。我一時也不敢回家。在其他地方貓了一陣兒,正好探探答案。這時我也有錢了,便雇了幾個要飯的,我自己也裝成一個半張臉生瘡的要飯的,到小增說的村子附近轉悠。碰巧遇到小增的娘回來給她前夫上墳。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兒……”
潘氏給前夫燒完紙,又去了村子附近的路口燒紙。
散材在她燒紙處挖了挖,什麼也沒挖到。
“我又想,若她心裡有鬼,肯定有防備,不會在彆人能找著什麼的地方燒紙。當年姓卓的和姓賀的肯定打了從火裡逃出來的蔡府仆人,但人沒死。如果這兩口箱子是蔡家仆人幫主人搶出來的,仆人醒來應該去報官。若是趁亂偷的,即便他被人搶了,也不敢隨便和人說箱子的事。隻有與他特彆好的,或他的同夥,才有可能知道。所以,他應該是跟特彆親近的人見了麵,說了被打和箱子的事,之後才死了。那麼殺他的人,會把屍體埋哪兒?”
首先,肯定不在卓西德和賀慶佑打人的地方。否則,這兩人回去一挖,挖出屍骨,裝蔡三訛詐的事定會穿幫。
散材思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有兩處:一是真凶住的地方。那個倒黴的蔡家仆人醒來爬出土坑,到真凶家訴苦後,不知怎麼的被殺了。
二是蔡家仆人和真凶的其他見麵之處。應在搶箱子的樹林到北壩鄉之間。蔡家仆人爬出土坑,與真凶相見,說了被搶之事後被殺。
謝賦不由得脫口道:“也可能凶手把屍體背到蔡府,丟火裡了,這樣不就誰都發現不了了?”
張屏出聲:“不行。推算時間,當時救火的人已趕到蔡府。之後多日,官差都在那裡搜查。衙門更各處尋捕縱火的凶犯。凶手殺人後,肯定不敢往遠處運送,而是就近處理。”
謝賦恍然點頭,馮邰麵無表情道:“縣丞勿與閒雜人等閒聊,由證人陳述!”
張屏與謝賦又一起告罪。羊猛接著道:“老散說,從兩位老板搶箱子的地方到那村子,地方太大,他一時實在猜不出屍體在哪,就仍暗暗盯著小增哥的娘。一連盯了兩三年,每年清明、七月半、燒寒衣的時節便提前埋伏在小增哥親爹的墳地附近,看她給亡夫上墳後去哪燒紙。發現她要麼在小路口燒,要麼在樹底下,要麼在空地裡。但都不是衝蔡府的方向,而是朝著村子。老散猜想,屍體大約埋在村子裡或附近。小增家以前住的屋子現在住著一對母女,娘有些瘋瘋癲癲的,姑娘很機靈,家裡養了條狗,老散沒敢進到院子裡查……”
散材又推想,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屍,肯定會選不挨著彆人家,離大路遠的僻靜地方。防止因修路或彆人家修房挖井把屍體給挖出來了。增兒的娘有好幾次在樹下燒紙。那個小院不遠處的一塊僻靜地方,長著一棵大李子樹。
“老散說,他還沒找到機會去挖,不能保證屍體確實在那兒,但應該有七八成準。他裝成路過的客商跟現在住那院的小姑娘聊過,說這李子樹長得真壯,結的果子肯定好吃。小姑娘說,這棵樹結的李子澀,我家從來不吃。我娘也不讓我吃。我外公以前是行醫的,他老人家說,桃飽人,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
散材道:“啊呦,老話這麼講,是讓人吃李子彆貪多。但李子熟透了好吃的,一次隻吃一兩個對身體蠻好的,拿來做果子醬也好。種了就是留著吃的,不然你家種樹做什麼?”
小姑娘說:“這不是我家種的,我家以前不住這兒,在那邊的大屋住。這是丁伯家種的,丁伯過世了,丁嬸改嫁搬走了,我娘和我就住這兒了。她也說這李子不好吃,她家從來不吃,都賣給過路的了。也可能我們這邊的人不愛吃酸的,你要真想吃,想做果子醬,等果子熟的時候,你來,都賣給你,價錢肯定比集市上便宜得多。若怕不一定能恰好過來,可以先給訂錢,我幫你留著。”
“老散跟俺說,如果有什麼事,俺就去那村子裡,跟那戶人家說,俺想買這棵樹蓋房子使。那家的母女看起來很缺錢用,多給點必然能同意。如果挖出什麼,就報官。”
馮邰肅然吩咐:“速將嫌犯增兒之母潘氏與繼父帶來衙門。”又示意衙役取出增兒口中的布。
增兒立刻高亢嚷道:“府尹青天大人不可聽他一麵之詞!這純屬誣告,與小人的娘絕無乾係!誣賴我一個就夠了,他們怎麼就是不肯放過我爹娘!”
馮邰和緩道:“你家昔日在北壩鄉的住處,即是後來黃稚娘、黃莧莧母女所住之屋舍。衙門已在院落附近的李子樹下掘出一具年輕男子的屍骨。頭骨碎裂,係被重器擊殺。”
增兒直起雙眼:“是那姓黃的瘋女人殺的,關我家什麼事!姓黃的瘋婆子和她閨女在那住了十幾年。她娘倆連皇子都敢綁,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馮邰道:“蔡府各處宅子內仆役所穿衣衫不同,且衣料特製,上有印記。蔡府在順安縣的宅院被燒後,不曾有人再穿過與那宅院中的仆役相同的服飾,若屍體身上……”
增兒再叫:“屍體沒穿衣裳!”
馮邰視線一斂:“你怎麼知道?”
增兒打了個哆嗦:“小的是說,如果。如果屍體身上沒衣裳呢?怎麼能證明?”
馮邰淡淡道:“你還真會說如果。”
增兒低下頭。
因為,他知道,的確沒有。
那天,他親眼看著染了血的布料被塞進灶洞。灶內的火舌劈啪做響,舔噬猩紅的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門外被火映紅的天逐漸轉亮,飛著的仍是火一般的雲彩。
那個他曾經叫爹的畜生在煙霧裡狠狠踹著娘的肚子:“老子就該把你這賤貨跟這孽種捏死,一起填灶裡去!”
“你填!”娘突然尖叫著跳起來,“來吧,弄死我們娘倆,正好官府的過來,帶你白吃幾個月的飯。秋天大家一起在閻王那裡團聚!你掐呀!你個慫貨!”
畜生咧咧嘴,狠狠啐了一口,大罵著賤貨,掄起撥火棍劈頭蓋臉抽娘和他,等他眼前都糊了,才聽到咣啷一聲響,畜生丟下棍子走了。
娘抱起他,拚命擦他的臉,喊他名字,他卻實在想睡。
剛才要是也睡著了就好了。
但剛才,他醒著,也是娘讓他醒著的。娘說,彆出聲,等娘喊你。然後在外屋跟那人說話。
“你沒看清那倆人長啥樣?”
“黑燈瞎火的,啥也看不出來。要是被我找著他們……”
“算了,幸虧你沒事。有冊頁子在,知道裡頭有啥東西,早晚能找著。你喝了這個趕緊走,他跟村裡頭的人都快回來了。”
“不,咱還按原定的來。快,喊孩子出來!”
“咋能按原說的來。這都啥時候了,咱們啥也沒有!”
“聽我的,有。沒有我也能掙。你揣好冊頁,先跟孩子去。我往那邊走一趟,事辦成了,他得給費用。”
“他有多少錢?!你真信他許的?不成了,你趕緊走。”
“成,你娘倆快,彆拖!聽我的!多少他總得給我點……小增,小增——”
他聽見喚,正要探頭出去,外屋門砰地開了,一根大棍猛地掄到了小稈叔剛包上布的頭頂。再一棍,打中了娘。
那畜生獰笑著惡狠狠揮棍。
“賤貨,婊子,這回可算被我逮著了!”
增兒梗著脖子昂然向馮邰道:“大人方才剛說過,殺人的罪太大,指認要有憑證,否則是誣告。”
馮邰微微眯起眼。
謝賦一拍驚堂木:“大膽刁徒,竟敢對府尹大人不敬!”
增兒在心裡不屑一笑,恭順地低下頭。
”小的不敢,小的隻是謹記大人教誨。”
從會說話走路時起,他就知道,如何表現出最乖最順從的模樣,講最討喜的話。
但依然沒少皮開肉綻。
“小兔崽子,瞪著眼瞅啥?惡心!”
“滾,少在老子跟前嘰歪!”
“淌啥貓尿,奸猾的小賤種!”
……
他能鼻青臉腫地馬上抹乾臉上的血咧開嘴抱著畜生的褲腳喊爹。
四五歲便會溫酒端菜捧洗腳水。
挨再狠的踹也立刻爬得起來。
講夢話都是“我不敢了”,“爹打得對”。
端詳神色就知道旁人想什麼,有一千個辦法在幾句話之內讓一個人笑起來。
那姓賀的傻缺,所謂管事的傻子們都說:“這孩子機靈,真是塊跑堂的料。”
他乖巧地笑,心想,是,多謝我爹。再想想畜生該在土堆裡被蛆蟲拱爛了,不禁開心,笑得更甜了。
搶了彆人的箱子發橫財的賀老板,最愛對夥計講,做人做事,要講良心,懂感恩。
嗯,老板說得是。增兒特彆知道感恩,心中常常感恩。
感恩那土裡的那一堆,讓兒子人見人愛,吃上了一碗飯。
感恩傻缺的賀老板和卓老板,以為自己特彆高明,來路不正的錢從沒被人發現。
感恩蔡府的老爺,每口寶箱裡的東西,都記在小冊子上。
最感恩樹下的小稈叔。
“娘,你還記得不,那天晚上,小稈叔說他從蔡家抱出兩口箱子。後來我在桌子底下撿到幾張紙,上麵寫了好多寶貝的名字。是箱子裡的吧。我知道搶小稈叔的人是誰了。”
我還遇到了一個人,長得特彆像小稈叔。感恩蒼天,讓我遇見他。
更感恩得發和劉老太。你倆怎麼就這麼合適,比我更像案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