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犯應該並不知道散材是增兒找來的冒牌貨,他以為散材就是從大火中逃生的蔡家人。”
恰好散材每年清明節前後出現,特彆像祭奠了蔡家人之後,過來吃頓緬懷的大餐。
明前雪和春波綠這兩道菜是順安名菜,蔡老爺和妻兒當年應該也吃過,或愛吃。
柳桐倚道:“曲泉石失蹤一案,乃大理寺多年未解的懸案,我亦略知一二。世人多猜是九江郎家的二爺為爭權謀害了曲泉石。為什麼這個案犯會從蔡府想到曲泉石?”
張屏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但蔡府必和曲泉石有關聯。”
而案犯把這段牽連又通過散材的舉止,落在謝賦身上。
“謝夫人乃江寧府人氏,與陽氏小姐曾有交集。密友又嫁給巨商,做過瓷器買賣。案犯或因此生出懷疑。”
柳桐倚凝眉:“如此,需深查之處甚多啊。恕我冒昧一言,案犯竊屍陳屍的時段也很巧。竊屍在芹墉兄到任之前,但謝兄已被降職,芹墉兄到任的文書也發下了,陳屍又可能在謝兄散心被當作失蹤,芹墉兄到任那晚,大有深意。”
謝賦一歎:“不錯,張賢弟到任前,有些關於他的事兒,縣裡和衙門內都在傳了。”
縣中新換父母官,滿縣人都極有興趣,免不了要打聽打聽。張屏是去年新中榜的進士,京城離豐樂縣很近,於是新知縣才二十出頭,瘦高個兒,西北人,刑部陶尚書的學生,據說其實是禮部蘭侍郎提拔的,自幼無父無母,還沒娶媳婦,先時沒上榜,後來破了個案子補上去的……這些小料沒多久就滿縣飛了。
“張賢弟善斷案一事,我早有耳聞,衙門裡及縣中應也有很多人知道。是了——”
他心中突如撥雲見日一般清晰。
“案犯以為,散材到縣裡來是為了蔡府,或與家慈及我有關聯。正好因為姚小公子失蹤以及壽念山的案子,我被降為縣丞,張賢弟將要調來。這時散材與往年一樣到了豐樂縣,突然暴亡於街上。衙門把他斷為無名氏,屍體發去義莊。案犯便認為,我要隱藏掩蓋什麼,趕在張兄到任之前,趕緊解決了散材。所以,他把屍體偷出來,填土放瓷片,擺在菜窖裡,乃是一箭雙雕,既恐嚇我,告訴我,我乾的事他都知道。也讓張賢弟立刻猜到這屍體跟我有關,繼而徹查此事。”
柳桐倚讚同道:“謝兄的推斷甚是合理。如果弄清楚案犯是用什麼方法把屍體放進菜窖的,能否有助於查出他的身份?”
張屏道:“我到任那晚,衙門以為謝兄失蹤,都在找尋,非常混亂。趁亂將屍體運進知縣小宅,有數種方法。”
柳桐倚問:“鎖是否撬過?”
張屏道:“沒有,但也有很多方法能得到鑰匙。”
謝賦道:“這位應該是個男的吧,把一具屍體弄進來,需有體力。女子怕也難忍屍體的氣息。做那開膛破腹的恐怖事情,扮成是衙門的人,男子更合適。”
張屏和柳桐倚都搖頭。
“不一定。”
“有氣力有膽識的女子不在少數。夜晚混亂,難辨麵目,隻要有一套能進出衙門的衣服,男女皆可為之。”
謝賦無奈:“如此,年齡也無法判斷了。”
張屏道:“但他在豐樂縣應該沒待多少年。”
柳桐倚問:“芹墉兄是因為他連連出手,顯得很急迫,才做此推斷?”
張屏點頭:“嫌犯盜屍引導的舉動很縝密,非常聰明。但他之前從未對卓老板和賀老板做過什麼。這與他的心智及目的都不相符。“
柳桐倚撫掌:“對,更像知道剛散材這個人不久,發現散材突亡,臨時得知一些異常後推測他的身份,匆匆調查便懷疑謝兄,開始布線。”又正色向謝賦道,“如此,謝兄可先想一下,有沒有什麼剛在縣衙任職的,或新近到達縣裡的,讓你覺得可疑的人。他既然以為謝兄是凶手,肯定觀察過你,接近過你。當時謝兄未覺出異常,眼下仔細回憶,或能記起什麼不尋常的事。”
謝賦毛骨悚然,內心更亂。
“我現在糊塗得緊,一時想不出什麼頭緒!”
張屏和柳桐倚一起望著他,張屏認真地道:“慢慢想。”
婢女們又送來新菜,乃用山藥泥做成的雪白藕段模樣的點心,一盤中隻擺了三段。
柳桐倚麵露驚喜:“這是江南點心,我幼時常吃,在京城多年極少再見,未想能在貴府見到。”
婢女挽袖取一段先放入柳桐倚盤中,用細竹片自中間切開,露出以藕粉、芋泥、棗泥、豆沙等餡料填做的藕孔。
柳桐倚又讚歎:“竟是九孔。”
婢女嫣然道:“這是我們夫人親自做的,廚子隻做得出七孔。唯獨夫人才會做九孔。夫人著奴婢傳話,晨間倉促,隻做得這幾個,貴客見笑。”
柳桐倚道謝,張屏跟著謝過,婢女亦取了一段放在他盤中切開,張屏嘗了一塊,入口清甜,確實好吃。
待婢女們退下,謝賦望著自己盤中的藕狀點心,不由得道:“如今衙門中的三具屍體,有兩具已知原委……剩下那具……”
柳桐倚道:“死者身份或十分貴重,得看少卿大人與府尹大人商議的結果。”
如果能請走,不論是被府尊還是被大理寺帶回去,對縣衙來說都是卸去了重擔……
謝賦正在心中默默禱祝,願其早日移駕。張屏道:“凶手將他殺死在縣境內,定有深意,依然和豐樂有關。”
也可能又是個巧合呢?
謝賦在心裡嘀咕。
比如那凶手迷向了,本打算去順安。或看不懂界碑,以為那地方屬於順安?
蔡家這些原本都是順安的事,增兒是順安人,卓西德和賀慶佑也係在順安起了貪心犯了事。為什麼都跑到豐樂來?
為什麼?!
是豐樂欠了順安的錢,活該替他們擦腚麼?
柳桐倚若有所思道:“僅是我之愚見——殺死伉監察的凶手,和行刺裘捕快的,可能是同一夥人。”
“有……多大一夥人?”謝賦小心翼翼問。
柳桐倚看看張屏:“我覺得至少有兩個人,芹墉兄以為呢?”
張屏道:“不少於三個。”
謝賦又打了個哆嗦。
柳桐倚寬慰他道:“謝兄不必過於介懷。我們寺卿大人曾說過,案件如病症,或大或小,世間各地都不可避免。有些陡然而發,也有些早有積弊,暗中湧蓄。破案之人便如醫者,解而治之。療愈之後,更得清寧。”
張屏卻凝望著柳桐倚:“柳兄曾在江南居住,查出這些線索,及這次堂審之後,有無什麼你覺得可疑的。比如江寧、九江、順安、蔡府、曲泉石之間的關聯。”
柳桐倚道:“我幼年曾隨先父在徐州、蘇州等數地居住,但沒怎麼去過江寧,更未去過九江。先父生前極少和我說這些事。湖上老人、瓷公子的事跡我是在先父逝後,於京中自己聽聞。不過……剛才在堂上聽陳久說他是江湖人士,倒讓我新想起一點,不知芹墉兄和謝兄是否已經得知。“
張屏的眼睛亮了,謝賦亦抖擻了精神。
“什麼?”
“應是沒有,請柳賢弟說來聽聽。”
柳桐倚遂講述道:“當年蔡府慘案,刑部斷為匪寇打劫,有一定的憑據。蔡老爺曾任兩江督造副使。傳聞……這麼說對逝者十分不敬,罪過罪過……僅是因一些舉報產生的傳聞,蔡府家底頗為豐厚,與蔡老爺應得之俸祿相差非常大。蔡老爺去官亦是因此。但蔡家之後隻在順安縣住,朝廷也沒查出什麼。蔡府不幸遭難後,屍體身上和現場都沒發現什麼值錢的東西。金銀玉器這些幾乎全無。刑部因此斷定,或是蔡府豪富的傳聞被匪寇得知,早有預謀打劫他們。而且屍首不像經過痛苦掙紮的模樣,有可能是在先被殺死後才縱火。”
謝賦皺眉:“我對這件案子一直有個困惑——得有多少匪寇,才能殺光整座府邸的人,讓他們一個都跑不掉,也不會鬨出動靜求救。”
柳桐倚道:“所以刑部推測,可能是蔡府此前混進了細作,先用什麼方法讓他們無法反抗,比如都中毒渾身無力,或昏睡。然後從容地把人殺掉,搶走錢財,再放火。”
謝賦恍然:“細作會不會就是被卓西德和賀慶佑打劫的那人?他應是已知當時住在順安蔡府的人裡,唯一在大火之後活著的人。”
柳桐倚道:“可惜這人已經死了。不知道大尹下一堂要審的證人是不是曉得緣委。”
張屏道:“蔡老爺生前曾在蔡府燒製瓷器。”
謝賦詫異:“在自己宅子裡燒瓷?那得多煙熏火燎。”
不會蔡府起火就是燒瓷的時候走水了吧。嗯,但不可能幾乎無人逃生啊。還是得落回到方才聊的推斷上。
謝賦不禁也開始對逝者略不敬地揣測。
“湖上老人的壺,曲泉石所製的瓷器,件件價值千金,是不是蔡老爺想學這些秘技,做過什麼?”
隻為推衍案情,罪過罪過,勿怪勿怪!
柳桐倚又微微蹙眉:“我也不解。蔡老爺是官,湖上老人、曲泉石乃商人匠師。蔡老爺去了官,按朝廷律例,蔡家仍不能經營買賣。器物之貴,由價而定,有市才能有價。蔡老爺便是有心燒造,又如何脫手?”
謝賦道:“隻要想賣,倒是必有方法。”
柳桐倚委婉道:“以蔡老爺曾任官職,若有心積蓄,所獲必豐。”
謝賦摸摸下巴:“愛財之人,誰嫌錢多?一件千金的東西,哪個不動心?我都想變幾件出來,把夏賦頂上。仿上一兩件,便能大發一票。財令智昏。”
柳桐倚點頭:“謝兄說得有道理。可,以蔡老爺的身份做此事,若被人得知,有傷體麵。”
謝賦道:“悄悄地做。”
張屏開口:“他在自家宅子裡燒,還買草木灰,周圍百姓都知道。”
這……謝賦語塞:“這就怪了。應該某處不為人知的秘密所在偷偷地燒……”
張屏思索,那個被王侍郎挖出的地室,算隱秘麼?
柳桐倚接著陳述昔年蔡府案查辦經過:“當年刑部查訪多日,抓了一群劫匪,拿到了供詞,判定是殺害蔡府的凶犯。劫匪也交出了一些財寶,但數目不多。”
更像是他們平常洗劫所得的積累。
“蔡老爺在世的血親隻有一位嫁到伉監察家的小姐。刑部拿這些財寶請她辨認,她認出幾件首飾是蔡夫人和她兩位嫂嫂的,刑部以此為證據結案。”
謝賦問:“沒能從劫匪處查到更多的財物?”
柳桐倚道:“沒有。”
謝賦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可能是花了或者藏起來了。或是還有人像被卓西德賀慶佑打劫的人一樣,從蔡府帶著東西逃出來了。”
然而,和瓷器又有什麼關係?
擺放散材屍體,放瓷片的人到底想乾什麼?
三人匆匆吃完飯,謝賦帶著滿肚子困惑告辭回臥房沐浴休息。
張屏關好房門,柳桐倚仍站在桌邊,猶豫地看看他,輕聲道:“芹墉兄,另有些事,十分對不住謝兄,我未能當他的麵說。”
張屏了然地嗯了一聲。
他已發現,柳桐倚談起蔡府案時,似有保留。
“是蔡府和曲泉石相關的線索?”
柳桐倚歎了一口氣:“芹墉兄果然一猜就中。這算是我聽陳久的供詞時忽然想到的,不知是否與昔年的蔡府案,當下的伉監察被殺和這裡的陳屍瓷片案有關,所以隻能當閒話和你聊。當年曲泉石的外祖家蒙難,是因沿海一位守將任慶被誣陷謀逆,湖上老人受到牽連……”
張屏點點頭,這一點他知道。
柳桐倚神色凝重:“傳聞,任慶被誣蔑,其中一項罪名和一筆失蹤的財寶有關。任慶奉旨剿滅一群水匪,但查抄匪寇的巢穴,卻沒發現有多少財寶。於是有小人說是任慶吞了匪寇的寶物,且匪寇的寶庫中不僅有財寶,更有兵器。小人趁機進讒言,曰任慶將這些據為己有,係有不軌之心。任慶翻案時,很多兵卒都出來作證,查抄匪寇巢穴,並搜到什麼寶物。可惜任慶及其家人,還有湖上老人等被牽連的人已不能複生。”
張屏皺起眉,剛經過和王墓的案子,他聽到寶藏的傳說,心情不由得有一絲複雜。
柳桐倚接著道:“很多野史把這筆財寶寫得很玄乎,也有好些傳奇話本提到。都說仍藏在某個地方。我見過有野史寫,任慶知道藏寶的歌謠,但未能破解,請湖上老人幫他解開這個秘密,所以官府才把湖上老人抓住逼問。”
張屏肅然道:“柳兄是覺得,蔡老爺當年相信這個傳說,以為財寶的關鍵在曲泉石那裡,於是擄走並秘密殺害了曲泉石。而後其他人覺得蔡老爺得到了財寶,再滅了蔡家?”
柳桐倚看著張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芹墉兄覺得這種想法很扯對不對?所以我不敢和彆人提起,隻私下和你聊……”
張屏若有所思地盯著桌板。
柳桐倚繼續道:“又有一種說法,我記得是在一本野史中看過,隻有短短幾行,說匪寇的巢穴布滿機關,任慶剿滅匪寇是因為獲得了湖上老人的幫助。但與水匪有關的人懷恨在心,便用計誣陷任慶造反,又攀扯上湖上老人,害了任家和陽家兩族。”
他再不好意思地看看張屏。
“我小時候對這類野史傳奇很感興趣,偷偷看了好多。今天在公堂,陳久說他是江湖出身,後來又進了衙門。我忽然想起任慶案的這些傳聞。可惜,正式的典籍中,記錄任慶謀反案都非常簡短,隻說他功高遭妒,被羅織罪名誣陷。湖上老人因與他有交情而受牽連。我沒查到其他的記錄。先嚴已仙去,我也不敢冒昧胡亂請教他人。”
柳桐倚長長歎了口氣。
“如果姑父大人還在芹墉兄你之前住的知縣宅中該多好,他定然知道。我前去請教,無需顧忌,姑父也不會嫌棄我想得太多。可惜姑父現在念勤鄉,我無資格求見。若我早些想起這段就好了。”
張屏再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愧疚地拱手:“因這麼沒邊沒際的念頭與芹墉兄絮叨,太慚愧了。過一時還要聽堂審,芹墉兄請快些休息。我也睡了。”自往一側隔間去。
張屏遂也走進另一側隔間。
他本不覺得困,但頭剛沾枕,將身躺平,立刻沉沉陷入睡鄉。
此時的念勤鄉,蘭玨正端坐在廳內飲茶。
大清早,玳王處傳來話說,無需蘭侍郎晨間問候,但請蘭小公子過去陪殿下用早膳。
蘭徽不曉得浪無名又想折騰什麼花樣,不情不願地洗漱完畢,告彆爹爹,前去了。
蘭玨獨自進完早膳,吩咐仆從沏上一盞濃茶,等待過一時去給玳王講第一堂書。
他早晨一般不飲茶,尤其是濃茶。但今天,他需得先提個神。
明前的新芽臥在白瓷盞中,沁出一泓淺碧。幾隻小雀在庭中樹梢嬉戲,稚聲啁啾。
昨晚跟著玳王的功課一起被送過來的,還有一張圖紙,標注了一些位置,並附信一封告知蘭玨今日要講的內容。
冉大人在信中謙稱這僅是他的一點小小建議——第一課蘭玨不必在堂中開講,而是陪伴玳王在田間閒步一番,從農田、桑麻等處規勸玳王仁厚愛民,節儉養德。圖上標注處的位置,都可著重講解,並附上簡略的條目與要點。
蘭玨看著這份圖文,不禁歎息,感慨於冉老大人的師長之心。
其實他奉旨來教玳王,除了皇上的話之外,不必聽任何人的。
但,玳王必會很快回京,冉老大人才是玳王長久的老師。於情於理或從長遠計較,老大人的這份建議,蘭玨都應當遵從。
昨晚他看了看玳王之前的一些功課,特彆是應該算被精挑細選出的,玳王寫過最像樣的,被稱為文章和詩句的那些東西,覺得冉大人簡直是當世的聖人。
卞公公亦給蘭玨瞧過一疊玳王的畫作。其中一幅畫著一隻長著犄角,從犄角的形狀猜測應該是鹿的獸,蹲在水中,半眯縫著眼,神情迷醉,像在飲水,又似在泡澡,或是一邊泡澡,一邊喝洗澡水。
然鹿角上,被用相似稚拙的筆法補上了一隻蝴蝶,垂須仿佛在凝望此獸飲水的姿態,又似輕輕扇雙翼與它言談。頁首題了三個大字——「子非魚」,並在幅尾賦詩一首,落款「臣雲棠敬題」。
一幅喝洗澡水的異獸圖,頓時翻出境界。
不愧是太傅。
其餘的數幅,皆由諸位講學或侍讀的官員如此例一般修補星點並題詩賦。
蘭玨每多看一張,對雲太傅及講學侍讀大人們的敬仰就更多一分。
他問自己能如斯否?不甚確定……
蘭徽在啟檀住的小院裡,一頓早飯吃得算不上開心。
他沒睡夠,提不起精神,但記著不給爹爹添麻煩,儘力遵守規矩。啟檀品論了一番飯菜還蠻新鮮有趣,趁機回憶並炫耀了以前去禦苑狩獵,早膳吃酥油茶、餑餑和野味的往事,並問蘭徽有沒有在早膳時喝過用奶煮的茶,吃沒吃過塞外產的硬酪乾。得到蘭徽“沒有”的答複後滿意地表示以後可以考慮帶他開開眼。
講完一段選鷹的往事,啟檀瞄了一眼蘭徽:“你怎的不太精神,是夜裡沒睡好?要麼你乾脆搬來我這邊住吧。”
蘭徽趕緊說:“不必了。多謝!我跟隨家父在那處院落中住得甚好。”
啟檀十分驚詫他會如此回複:“旁人,像明霽、劉浤他們幾個都巴不得離他們老頭遠遠的,天天在我身邊。若不是此時我在此處思過,肯定八百年也輪不到你。不必做作,若是怕你爹,我去和他說。”
蘭徽道:“家父不是老頭。草民真的覺得與家父一起住甚好。多謝恩典。”
啟檀挑著眉毛瞧了瞧他,嘖了一聲,忽地將話風一轉:“對了,過一時我有件好玩的東西與你瞧。”
蘭徽眨眨眼,嗯了一聲。
飯後,啟檀屏退左右,又命隨從退下時關緊房門,嚴禁偷聽,方才故作高深地道:“小影子,我有件東西可以給你看。但你好像挺聽你爹的話,你得和我下個保證,我給你瞧的東西,你不能跟他說。”
蘭徽被啟檀賣關子賣得有點好奇,又直覺浪無名要作怪。他不屑做嚼舌根之人,可若有什麼重大乾係之事,他不能對不起爹爹,不禁陷入猶豫。
啟檀卻一擺手道:“行吧,憑著你之前的表現,我信你。”從懷中摸出一張紙,展開。
蘭徽見紙上繪著一張地圖,標注著一些名稱,像是這裡的地圖。其中畫著兩處房子,四周環繞著田畝,應該就是這座宅子,以及爹爹與他住的那座小院。
地圖上另有多處用朱筆畫了記號,注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啟檀滿意地看著蘭徽困惑的表情:“你猜這是什麼?”
蘭徽道:“是此處的地圖?做記號標注的是極重要之地和相關典故?”
啟檀更滿意地抖抖圖紙:“是這裡的地圖沒錯。畫著記號的是你爹待會兒要帶咱倆去的地方,旁邊的字就是他要講的那一堆道理。看,連順序都標上了。首先在這塊田裡,你爹將背一段子曰孟言,再往愛農、勤奮上發揮一通。隨後去水渠這,他叨叨上如此的一段。然後再去桑樹林那裡,講講這些……而後,這裡最有趣!你爹會說要休息休息,引著咱們在大樹底下坐下,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從旁邊土堆裡摳出一個銅錢!”
蘭徽目瞪口呆。
啟檀如同捏著一枚銅錢般抬起手:“你爹會像這樣,拿著銅錢,假裝無意中發現的,問,可知一文錢從何而來?銅錢外圓內方,代表了什麼?一文錢的銅如何開采,如何鑄造?百姓用這一文錢能買多少穀種,多少蠶紙?付出多少勞作?種出一鬥糧,織出一匹布,能換幾枚銅錢?你我吃的一碗飯裡,藏著多少汗水心血,算得多少錢?”
蘭徽臉頰莫名熱,聲音不禁高了:“才,才不會。家父從不這樣講道理。家父平日教導我,都極其精簡,隨便講的典故都是好多人不知道的。”
啟檀用“你真的太嫩了”的眼神看了看他:“你爹,以前可能是不這樣。但冉老頭讓他這樣,他就得這樣。”
冉老頭是誰?蘭徽一頓。
啟檀一副江湖老鳥的姿態,慢條斯理地歎了一口氣:“冉老頭,是之前給我講書的翰林院老頭子。老雲事多,不怎麼真的管我的功課。冉老頭算是教我的那堆老頭子裡總管事的。他比你爹官高。你爹剛被我皇兄賜封進翰林院了吧,那冉老頭更是他上司了。冉老頭備了這份圖紙,讓人拿給你爹,你爹就得照著做。”
蘭徽又梗了一下,道:“既然冉老大人準備了,讓人給家父了,為何又會在這?”
啟檀再晃晃圖紙:“這份是冉老頭的孫子冉莘謄給我的啊。他可聽我的話了。且很會在他爺爺和他爹跟前裝乖。這一手你可以跟他學學。”折起圖紙,揣進懷裡,拍拍悶聲不語的蘭徽的肩膀,“怎樣,待會兒聽課有趣了吧。跟著我,能有可多好玩的,好樂的。”
巳時剛到,下人通報,蘭侍郎至。蘭徽的心不禁砰砰跳起來。
蘭玨與啟檀見禮,啟檀勉強得體地應著,還說了一句:“若有失禮之處,請蘭侍郎這段時日多擔待了。”
但蘭徽瞧得出,浪無名眼裡閃的,嘴邊掛的,全是不懷好意。
他想向爹爹打眼色,蘭玨的視線隻慈愛地從他麵上掠過,好像並未留意。
啟檀似笑非笑問:“蘭侍郎,不知今日當讀哪一篇書?”
蘭玨道:“殿下昨日勞頓,今日不必讀書。春光正好,殿下可想先看一看田野新色?”
啟檀滿臉欣然:“好啊,有勞蘭侍郎陪伴。”
蘭徽猛地行禮插話,說自己內急,又衝蘭玨眨眼。
啟檀側身:“哎呀,我也想先更衣。蘭侍郎等候片刻。”
蘭徽趕緊轉回話頭:“草民若同去,即是不敬。我先與父親大人在此。”
啟檀笑眯眯地盯著他:“內急莫憋,憋了傷身。你我不去一處便是。”點隨從道,“你們兩個,陪著小蘭徽吧。”
蘭徽隻好在兩位小宦的陪伴下如了一趟廁,他飛快趕回廳中,啟檀竟已先回來了,還換了身窄袖的衣服和一雙輕靴。怎得如此速度!
啟檀向蘭徽一抬眉毛,擺手:“人齊了,走吧。“
出了宅院,先到耕織園外行禮畢,啟檀道:“蘭侍郎,往哪邊遛?我都可,由你安排。”
蘭玨從容道:“微臣承蒙皇恩,僅得幸至此數次,皆未多遊覽。此鄉處處勝景,寸寸福地。先沿著田間這條小路行之,殿下以為如何?”
啟檀嗯道:“好。”又向蘭徽一瞟。
蘭徽心裡咯噔一下,他雖不能將眼前的地方與之前看到的地圖對上號,但那張圖紙標注的順序他是記得的。
標的第一處就是麥田。
蘭徽眼睜睜看著蘭玨走到了田邊。蘭玨停步,掃視蔥蔥青苗,向啟檀道:“殿下覺得,這片麥子長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