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京兆府公差、一名縣衙捕快和劉家長子劉伯秀一道飛快離開公堂,將藥方送往後院。劉仲勤與劉叔聰一左一右架著老父,三雙泛紅的眼睛齊齊盯著陳久。
劉大爺顫顫出聲:“陳爺,為什麼哪?老漢與我家老太婆平日裡見了衙門裡諸位差爺,都是客客氣氣,從未敢不敬,更不曾結怨。我家老太婆一個街邊賣花的,哪夠得著招惹您,或是某日沒小心留意時,衝撞了?為什麼下這樣的毒手……”
馮邰輕輕一叩驚堂木:“陳犯,你既已招認下毒,便先供出毒害劉周氏與徐添寶二人的緣由。”
陳久舔舔唇,慢悠悠開口:“依著卓老板公雞屎裡都要挑挑有沒有蛋花的脾氣,居然肯寫薦信讓一個夥計去彆的地方上工,擺明了派他當眼樁兒。徐添寶成了眼樁兒,就得認拔。”
劉叔聰脫口嘶啞道:“果然仍是因為徐添寶!”
陳久翻動眼皮瞧了他一眼:“劉氏我不知是不是樁兒,但她成天在街邊,位置真挺樁兒的,還老帶個笑臉問我嘛去了,趕上我心裡有事時,不免多尋思。一道拔了清靜。”
劉大爺與劉家二子神色驚懼。馮邰道:“嫌犯招供務必簡明,莫用暗語。你所指,即是懷疑劉周氏與徐添寶是卓西德派來盯梢的,所以痛下殺手?”
陳久道:“不錯。”
馮邰問:“與你一起敲詐卓西德和賀慶佑的同夥,除了增兒、散材之外,還有誰?”
陳久答:“我隻知道他二人。”
馮邰接著問:“有無增兒之母潘氏?”
陳久道:“某不與女子共事。”
方才陳久招供後,增兒一直做出一副承受了天大冤屈的悲憤姿態掙紮撲騰,這時神色忽變了變,盯著陳久微微一頓。
馮邰的視線也在陳久身上一停:“散材之死,乃你所為?”
陳久道:“此人死後我才到近前。之前的幾個時辰我要麼在衙門,要麼與同僚一道巡值,離他十萬八千裡遠,不可能隔空行凶。”
增兒匍匐在地,仍盯著陳久,眼神幽暗。
馮邰道:“散材所中之毒,是你配的?”
陳久爽快承認:“是。用法也是我告訴增兒的。”
馮邰問:“如此,增兒乃聽了你的吩咐殺散材?”
陳久道:“他從我這兒拿了毒,我知道他想乾什麼。”
馮邰再問:“敲詐賀、卓二人,你們誰是主謀?為何起意勒索?”
陳久道:“自然是為財。我在縣裡住了一二十年,眼見著賀老板和卓老板從兩根窮老杆子突然發起來。當然他兩位已經極小心了,整得錢仿佛都是他們自個兒賺來似的,可禁不起細琢磨。特彆是買恩隆大街上新鋪麵時,一下拿出恁多銀子,縣裡老門老戶的財主家也沒那麼豪闊,簡直能媲美京裡的老爺。再一算他們發家的時間,是在蔡府那事之後。稍一猜即知他們的錢大約打哪來的。”
馮邰微微抬眉:“你與增兒何時認識?”
陳久道:“他在一壺酒樓當夥計,我平日在街上巡崗,又好吃酒,自然認得。”
馮邰神色一斂:“信口胡言。你二人早知道寶箱之事,更清楚寶箱中有什麼,怎可能是他當夥計後才認得。必然早就相識。從實招來。”
陳久從容道:“稟大尹,某並不知什麼寶箱之事。隻是有一回吃酒,偶爾遇到增兒,我順口提了一嘴,你們東家真是太闊了,是不是在哪兒挖出了金礦,幾時我也能發筆這樣的財。沒過幾天,他突然來找我,說有個發點小財的買賣願不願做。我問是什麼,他遂道他知曉他們東家和卓老板的錢怎麼來的。陳某本出身江湖,後來才幸得際遇進衙門當差。但我平日行事,仍喜按照江湖的規矩。兩位老板發家的銀子來路不正。我們分上一兩點,不算不義。況且也沒分多,對他們隻算個茶水錢罷了。因此我就入夥。”
馮邰卻未多駁斥,隻問:“散材幾時加入了你們一夥?”
陳久道:“一開始他就在,增兒先找了他。這樁買賣沒他不行。”
馮邰繼續問:“增兒怎會知道十幾年前賀慶佑和卓西德搶寶箱的事,且曉得箱子裡有什麼?”
陳久道:“他和我說,當年他年紀小,蔡府失火那日,他跟著大人跑,落在了後麵,無意中瞧見了這事。我也沒深問。這樁買賣裡,我隻管在散材從兩處拿錢以及離縣的時候清道掃尾,防他被人跟了。其他的我不管。”
馮邰的視線一利:“當年被賀慶佑和卓西德搶走寶箱,打昏或打死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下落何處?”
陳久滿臉不在乎地道:“增兒沒告訴我這麼多,隻說他看見了事發經過,找個相像的訛他們一訛。正主兒是生是死現在何處我懶得過問。不問不知道,便跟我沒關聯。問了知道了,我曉得搭子太多事,搭子得防備我。萬一像眼下這樣落到公堂上,知道得越多,罪名越大。我當時盤算,若哪天有事發作了,臨時再想轍唄。”
張屏望著他皺了皺眉。
謝賦也覺得陳久肯定在瞎扯,不由得手癢有種拍驚堂木的衝動,偷瞄堂上,馮邰卻未有質疑駁回,隻道:“你倒懂律法,衙門的差事沒白做。證人方才說,散材被人下了藥。是否你所為?”
陳久咧了咧嘴:“ 藥是嚇唬他的。世上是有些慢毒,能一直在人身上存著,需定期服解藥,但這樣的毒可金貴了,反正我這輩子隻見過小幾次,能中這類毒的人身份都不一般。尋常製藥的不會配,所用藥材想也得挺稀罕。我若給他弄一份那樣的藥,加上解藥,這買賣裡掙的錢貼進去都不夠本。再說我如果會配,還辛苦當差乾什麼,挑起旗幌稍揚出萬兒,江湖裡的生意接都接不過來。”
馮邰道:“不必囉嗦許多,若散材並沒有中毒,為何需要定期服用解藥?”
陳久喉嚨裡哢哢笑了一聲:“是我讓他覺著自己中毒了。他平時好吃酒吃肉,又有些歲數了,稍微不慎,身上定有反應。我隻要跟他講,他被我下了慢藥,除卻吃解藥,平時飲食還得注意什麼。他照著做了,平常一天喝幾兩半斤酒,每月的某幾天隻能喝最多一兩半,肯定渾身不得勁。再讓他拿些滋補藥材每天泡水喝,是藥就會有衝克的東西,遇上了,或哪幾天他吃得油膩喝多了酒,再被滋補茶水一發,多半會頭蒙腳軟,手抖發虛汗,他必以為毒發了。可我並不算害他,說不定還幫他補壯了身子。”
羊猛脫口道:“胡扯!老散被你們整得一把把吃藥,手都是抖的,俺親眼所見!”
陳久輕歎:“那解藥,確實能讓他有點癮。他可能太怕死,吃的比我跟他說的量多了點,癮有些大了。”
羊猛漲紅臉,待要再說話,馮邰又開口:“你們為什麼殺散材?”
陳久瞥了一眼張屏:“方才張前知縣所說與實情不差什麼。因為老散想退夥。或也和我有些關係。他孫子病了,讓我給治,我說我隻會使毒,不會行醫。他又問誰能治,我說小兒疾病這塊兒我不熟,不認得什麼人,他就怨恨上了,說孫子好不了,他也不乾了。或也有了些什麼因果報應的念頭。我跟小增的底,他都知道。看他那個樣子,挺不好說會做出什麼來。”
馮邰道:“將你等殺害他的過程從實招來。”
陳久又歎了一口氣:“稟大尹,方才已經說了,散材確實不是我下手殺的。行凶的過程,大人得去問動手的人。但我給增兒的藥確實能外用,吸入之後發作,氣道咽喉腫脹而死,我覺得應與張前知縣推測的差不多。”
馮邰問:“散材身上的文牒係被你取走?”
陳久點頭:“是。散材死後,我和盧辛、武炳趕到現場。我檢查屍體時,摸到他懷裡揣著文牒和藥盒,若衙門拿到文牒,查出他的身份,或會循著線索翻出所有事。我便將盧辛支去請大夫,讓武炳和城衛擋著圍觀的人,趁獨自在屍體旁邊時拿了文牒跟藥盒。”
馮邰再問:“文牒、藥盒現在何處?”
陳久道:“都毀了。文牒燒成灰後撒進河溝裡了,藥丸融了,藥盒砸了。在衙門裡當這麼多年差,我知道什麼東西不能留。”
馮邰垂目凝視他:“屍體為何之後又出現在知縣住宅的菜窖?”
陳久搖頭:“稟告大尹,此事我的確不知道。絕不是我做的,應該也不是增兒。衙門將散材定為酒後突亡的無名氏,發去義莊,一段時間後無人認領,屍體埋了,正是我二人巴不得的結果。怎會再生事。實話說,屍體突然從菜窖裡冒出來,把我驚了一跳,以為是誰知道了真相,故意這般。可若要恐嚇我倆,為什麼把屍體放進知縣宅子裡?屍體又被重新擺弄過,著實詭異。我很糊塗,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先裝不知道。我或增兒絕不可能想讓老散的死再被查一遍。然而仍是重新查了。我二人也終於落到公堂上。此命也,認了。”
聽起來很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們,又會是誰?
謝賦腦中的漿糊複翻滾起來,不由得看看張屏,隻見張屏一臉嚴肅,從眼神表情中讀不出他的想法。
馮邰繼續發問:“有一位捕快曾被張前知縣懷疑,從他家的房內搜出兩塊瓷片,是否你所為?”
陳久再搖頭:“不是。我壓根兒沒想到張前知縣會懷疑裘真,更不知道瓷片是怎麼回事。”
一直默默聆聽堂審的柳桐倚忽然向堂上行禮:“府尹大人,下官冒犯逾越打擾,想求大人恩準下官詢問一事。”
馮邰微頷首:“柳斷丞如此必是有極其重要之事。問罷。”
柳桐倚謝過馮邰恩準,道:“下官想問嫌犯,捕快裘真說,他失蹤的前一天晚上,有兩人潛入他家想殺他。一人身量高大,另一人瘦小,但蒙住了臉,裘真未能看清他們的麵目。他不敵這二人,方才逃走,被衙門當成畏罪潛逃。此事是否與嫌犯有關?”
馮邰注視陳久:“案犯回答斷丞所問。”
陳久立刻否認:“稟大尹和斷丞大人,此事與陳某絕無關係。據陳某所知,增兒不會武藝,更沒能耐去行刺裘真。裘真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其實他身手不錯,在衙門裡是頂尖的,真打起來,我或能險勝,但也勝得不會輕鬆。我與他無冤無仇,犯不著去殺他。不知是哪路人氏所為。他沒蹤影了之後,桌麵上有兩枚瓷片。我覺得,八成是放散材的屍體進菜窖的人乾的。”
馮邰示意左右拔出增兒口中的布團:“陳犯所言是否屬實?”
增兒當即尖聲哭喊:“大尹休聽他人胡言亂語。小的當真清清白白!陳犯想把罪行推給小的,求大尹明鑒啊啊啊……”
馮邰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會武藝否?”
增兒哭道:“小的怎會武?小的連雞都不會殺!小的手無縛雞之力啊啊啊,我小小的一個人兒怎能行刺衙門的差爺?裘爺兩根手指就能捏死小的啊啊啊!大人可讓裘爺到堂對峙,看是不是小的,府尹大人青天大老爺明鑒哪啊啊啊——”
馮邰再微一擺手,京兆府的捕快利落地把布團塞回增兒口中,將他按到一旁。
馮邰繼續問陳久:“裘真武藝好,你不害他,卻向劉周氏和徐添寶姨甥下手?”
陳久微微抬首:“某方才已經交待,得發是眼樁兒,劉老太太我不確定是不是,按江湖規矩,我才拔他們。”
馮邰問:“謀害這兩人,是你的意思,還是與你的同夥合謀?”
陳久道:“下手的主要是我,增兒算幫手。”
馮邰打斷他:“起意害他們的,是你,還是增兒?”
增兒哆嗦了一下,又要掙紮。陳久看也沒往他的方向看一眼,隻道:“我倆都有那意思吧。得發這小子眼尖得很,在酒樓飯店做事,認人記人都有一套。劉老太太再往街邊一站,姨甥倆聯手,我怕被他們看出道道。再則確實如張前知縣所說,得發與增兒是同鄉。若勒索的事發作出來,衙門查出散材的身份,知道他不是當年卓老板和賀老板搶的人,必會推算出散材有一個知曉這件事的同夥。剛好得發是順安縣人,又在卓老板的客棧做事。該著他湊巧合適。”
馮邰冷冷道:“交代你等對劉周氏和徐添寶行凶的過程。”
陳久道:“回大人話,過程與張前知縣之前所說不差什麼。我說得發這小子該著湊上,真沒說錯。恰好這當口他跟劉家有了些疙瘩,他想解開。增兒給他出主意,讓他在一壺酒樓請他姨吃飯。老太太心軟,先與她和解,再鬆動劉家其他的人。且增兒說,剛好這幾日客少,酒樓有優惠。趁機請客,體麵又省錢。其實是我給他墊了一些飯錢。得發當然被增兒說動,劉老太太也答應了。”
一壺酒樓是縣城數一數二的大酒樓,徐添寶在客棧做了幾年夥計,第一次有機會在這樣的酒樓裡請客。劉媽媽在街邊擺了許多年攤,也是頭一回在一壺酒樓恩隆大街店麵裡吃飯。姨甥倆都挺開心,更萬萬想不到這是個陷阱。
“請客的日子也是我們為他倆挑的。我給吳寒下了藥,代他巡街。在這姨甥倆正吃飯的當口,先進酒樓晃一趟。隨後增兒悄悄告訴他們,衙門查案,有話詢問。待他倆結賬出來,我先和他們說,張知縣在卓老板嶽母的小院那裡查案,有事問他們,讓他們自己過去。這裡我趁吃飯的空檔,從飯店的後牆翻出去,把他們悶了。”
馮邰問:“為什麼選在那處動手?”
陳久道:“滿城戒嚴,街上都是巡衛,獨那地方沒人住也少把守。且每回卓老板都把錢放那院裡讓散材取走,把他倆悶那兒我覺得最合適。”
馮邰問:“為什麼把劉周氏和徐添寶放進另一處院子,而非卓西德嶽母的小院?”
陳久道:“某想做得更真些。誰害了人會擱在自己家?李老板跟卓老板和賀老板有些舊恩怨。我把人藏李老板院裡,顯得是卓老板害了他倆,還要嫁禍老仇人李老板一般。”
卓西德變色:“你這廝真毒!”
陳久仿佛受到表揚一般,又咧嘴笑了笑。
馮邰依舊麵容平靜問道:“你如何下得毒手。”
陳久道:“回大尹話,某剛要說,這姨甥倆醒了,也不能指認下手的人是我。我壓根兒沒讓他們看見我。我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小巷子裡站著傻等,以為張大人和衙門的人還沒到,我從牆上直接飛石打暈了他們,才把他們弄進院子灌藥。”
馮邰道:“正因他們昏暈過去,吞咽不靈,未有太多藥入腹,方才中途醒轉,博得了一線生機。”
陳久輕歎:“我說我確實沒下狠手,大尹不信也罷。若有心殺,當下即能讓他們沒命,哪有現在?”
劉大爺怒罵:“喪儘天良的還說自己不缺德?!”
陳久巍然不動,一副隨便罵的姿態。
馮邰再問:“你用來謀害劉周氏與徐添寶的,與你殺死罪婦黃氏的,是否為同一種毒藥?”
堂上陡然安靜。黃莧莧一直默默凝望陳久,此時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陳久沉默片刻,沙啞道:“大尹想已查了陳某的出身,稚娘之父本是我師兄。”
馮邰道:“即是罪婦黃氏要稱你一聲叔父。你竟還殺她?”
陳久輕歎:“大尹這樣講,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她之後要遭多大罪,大人不比小的明白?”
左右嗬斥大膽,黃莧莧的身體又晃了晃,拚命吸氣,淚仍湧個不住。
馮邰依舊平靜追問:“你怎麼下的手?”
陳久道:“我當天在衙門當值,找個空檔,把毒放進水罐裡,手夠快就行。她是單關在一間牢房裡,毒不到旁人。罐子是鐵的,砸不破,飯她未必吃,水肯定喝。那毒銀針驗不出來,也不會有人替她試吃。”
黃莧莧再搖晃了幾下,終於站不住,癱跪在地上努力壓製著聲音哭起來。
馮邰垂目凝視陳久:“你殺她,是否另有緣故?”
陳久昂然回望馮邰:“大尹以為是什麼緣故?事我已經認了,瞞下什麼,也減不了刑。陳某做事,隻求問心無愧,大尹或旁人信不信,某無所謂。”
馮邰一叩驚堂木:“這一堂暫審到此。將人犯帶下,仔細看守,休令其脫逃或自儘。退堂。”
堂上眾人都一時未能反應過來,眼見馮邰起身,方才忙忙行禮,差役押下增兒和陳久,其餘人等各自或告退或待命。
劉大爺踉蹌了一下,被兩個兒子攙住,三人一齊再向馮邰磕頭,叩謝府尹大人青天神斷,,被侍從們攔住扶起。
之前曾在蔡府舊址處給張屏搬過矮幾燈盞的兩名馮邰的隨行亦在堂上。其中年歲長些的那位文吏向□□道:“此案雖仍有疑點,萬幸劉老夫人與徐小郎君遭逢凶徒謀算的前因後果已水落石出,諸位可安心等待老夫人與小郎君毒解。老人家請先與二位公子到後院廂房歇息。”
劉大爺和兩個兒子作揖感恩不已,跟隨差役前去後院。
另一位隨行文吏向謝賦低語幾句,尤在發懵的謝賦方才清醒,命人傳來衙內當差的婆子,帶黃莧莧去安置暫歇。
羊猛等工匠也告退撤出,大堂內頓顯敞亮,門外的天際漸藍,沈少卿向馮邰拱手:“大人數問便至水落石出,下官佩服,獲益良多。”
馮邰抬袖還禮:“少卿太抬舉,此案仍有甚多疑點,案犯供詞或有多處隱匿不實。嘈雜許久,少卿必已疲累,請先休息片刻。”
沈少卿道:“著實好奇尚未審出的案情,方才聆聽堂審,自也琢磨,竟越來越精神,真想連著聽上幾天幾夜。”
馮邰微笑:“應不必數天數夜,本府也無這般精力。”
沈少卿亦笑道:“下一堂真相定會徹底大白。此乃下官入迷之癡言也。”又問柳桐倚,“看你一直發愣,可是還未反應過來?”
柳桐倚行禮道:“回大人話,下官沉浸案中,尤未清醒。感慨案情竟曲折至此,欽佩府尊犀利明斷。能得幸聆聽府尊堂審,勝讀十年書冊。盼望下一堂府尊和大人仍恩準下官旁聽。下一堂真相再出,必更精彩。”
沈少卿彎起眼角:“本司是要老起臉皮旁聽下一堂的,至於能不能捎帶上你,得之後幫你求一求大尹才行。”
柳桐倚深深一揖:“請大人替下官多多美言。”
馮邰含著淡淡的微笑聽他二人言語,又一瞥旁邊一臉懵的謝賦和樁子一樣仍杵著的張屏,笑容不禁凝固,視線一徘徊,落定在謝賦身上。
“方才本府退堂時,你似有些話想說?”
若在以往,謝賦定會戰戰兢兢告罪,自省一番。但今天的他已和往日完全不同,看破了生死,看淡了名利,覺得很多事都如浮雲一般輕了。心一橫,便豁出去道:“回大人話,下官確有疑惑——依下官愚見,犯人的供詞,尤其是陳久的供詞,有諸多疑點,比如他說跟增兒之前完全不認識,下官就不信。”
馮邰深深看了看他:“方才在堂上,你能否拿出人證物證駁他?”
謝賦道:“回大人話,下官無能,未有證人或證據,隻是揣測。”
馮邰再一瞥張屏:“你懷疑了陳久,且已查過他,有無其他證據?”
張屏垂著眼皮道:“回大人話,廢員所得證據不足。陳久在衙門做捕快多年,深知律法與堂審關竅,若非大人以黃氏舊事相問,陳久連與增兒同謀,謀害散材、劉媽媽和徐添寶的事也不會輕易承認。”
馮邰嗯了一聲。
謝賦低頭:“下官愚鈍,求大人降罪。”
馮邰負手淡淡道:“你方才審得不錯。隻記得日後查案,務必條理分明,調查細致,備證確鑿,堂審時才不致被犯人逞刁。”
謝賦恭敬揖道:“下官受教。府尊的謬讚,下官更萬萬當不起。下官查案堂審,一直無能。此案其實都是張前知縣在查。”
馮邰絲毫未理會他這句話,側身向沈少卿道:“證人至少兩個時辰左右才能帶到,下一堂或待午時後才能開審。請少卿先權且歇息。斷丞也可在衙門或行館處安歇。縣丞與其餘人等也都先自去休息一時吧。”
謝賦立即恭請馮邰和沈少卿去行館下榻暫歇。
馮邰道:“你請少卿去行館安歇即可。本府自在更近處找一所在。知縣宅院現空著,本府去那裡稍坐片刻。”
沈少卿拱手:“請大尹容下官陪伴同往。實不相瞞,下官心中被案情勾得著實活潑,亦有些線索想與大尹聊聊,更有疑惑盼能得私下賜教。”
馮邰頷首:“如此,望少卿莫嫌簡陋怠慢。”
二位大人發了話,謝賦趕緊去辦。萬幸之前蘭玨下榻在知縣宅院中使用的陳設尚未撤換,隻需新備枕褥杯壺等,確實比去行館簡略了幾分。
柳桐倚向沈少卿道:“府尊與大人下榻之處,下官不便僭越隨行,失禮先告退了。”
沈少卿微笑頷首:“也罷,隻是莫行太遠,待想尋你時沒處找。”
柳桐倚躬身:“大人放心,下官盼望能聆聽下一堂,絕不會離開縣衙附近。”
沈少卿笑意更深:“大尹尚未應允,你倒先給自己安排上了。”
柳桐倚亦笑道:“下官心甚渴盼,行先謹備。”行禮退下。
角落裡的張屏跟著行了一禮,無聲無息地也退出了大堂。
出門後,卻見先告退出來的桂淳、燕修與幾名衙役站在不遠處的牆邊。
張屏待要與柳桐倚彆過,問問桂淳去何處暫歇,謝賦從忙亂中抽出身,奔過來道:“柳斷丞、張賢弟,若不嫌棄的話,不如暫到寒舍小歇。空屋床帳都是現成的,離得又近。”
柳桐倚喜悅道:“多謝縣丞,隻是恐怕打擾。”
謝賦拱手:“斷丞和張賢弟莫要客氣。”
桂淳亦湊過來道:“正要和張先生說,桂某與幾位縣衙的兄台甚是投緣,就到他們值宿的廂房裡去吃口茶,小眯一會兒,順便嘮嘮。先生請自便。若有什麼事,或桂某去找先生,或先生派人給我捎個話兒。”
張屏心知桂淳是要借機打聽陳久的底細與平日言行,便點點頭。
柳桐倚笑向謝賦道:“那在下與芹墉兄便冒昧叨擾縣丞了。”
謝賦仍要忙著恭請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安歇和案犯關押、證人安置等各種事宜,先著人往家裡傳話通知謝夫人,並讓家仆引著張屏與柳桐倚到縣丞宅內休息。
張屏和柳桐倚雖是晚輩,謝夫人仍不便親見,著人傳話,謝過兩人的問安,並道時辰尚早,倉促未能周全等等。由管事將張屏和柳桐倚請到中院的一道側廂房內。
房中隔斷做了三間,張屏和柳桐倚進了房內,東西兩側一塵不染的小間內,兩張榻上已鋪好寢具,布置得幾乎一模一樣。
兩隊家仆各抬著一桶熱水與沐浴用的巾帕等物到小間的屏風後,婢女捧來乾淨衣衫,福身道:“夫人著奴婢們轉告,這些都是新的,但皆是按照我們少爺的尺寸做的。兩位公子穿著可能有些短,請勿嫌簡陋,權且更換。”
張屏與柳桐倚道謝,婢女們盈盈含笑,告退離去。
待兩人沐浴畢,仆婢們又在中央小廳擺上茶飯,謝賦已安排好縣衙事務,過來相陪。柳桐倚道:“縣丞讓在下與芹墉兄暫宿,又款待膳食沐浴已是十分恩惠。怎還如此客氣,想不多時又要堂審了,請先去休息,我二人自用即可。”
謝賦拱手道:“斷丞與張賢弟到此,蓬蓽生輝。實不相瞞,當下謝某腦中一片混亂,雖然疲倦,卻難食難睡,與斷丞和張賢弟同進一頓簡膳,於謝某來說,乃是寧心清神。”
三人遂按賓主坐下,再客氣兩句,柳桐倚性情本就隨和,謝賦頓悟之後,做事放開了許多,張屏更無什麼不可的,於是拋棄了官職客套敬稱,隻按年歲以仁兄賢弟相稱。
服侍的仆從婢女都極有眼色,上菜斟茶之後,便立刻退下。房中隻有他們三人邊吃邊談。泛泛聊了幾句,話題很自然地又回案子上。謝賦歎道:“當下縣衙的原捕頭與一個副捕頭具已落網,都是罪大惡極的凶犯,可往菜窖裡放屍體的還不知是不是陳久……”
張屏道:“不是他。”
柳桐倚點頭:“我雖不知詳細,但聽此人在堂上的供詞,這麼做確實對他沒好處。”
謝賦苦著臉道:“也就是說,仍有案犯。我冒昧問一句,張賢弟你覺得,這個犯人,依然是縣衙裡的人麼?”
張屏眨了一下眼:“暫時不能肯定,但不是吳寒。”
那會是誰?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讓我有個預備?
謝賦攪了攪小碟中的蘸料:“我此刻心中亂得像它,毫無頭緒。先前張賢弟提醒後,我仔細思索過哪時哪裡得罪了人,或有什麼潛在的仇家,會令其偷出散某的屍體放進知縣住宅的菜窖……但總也想不出誰可疑……”
柳桐倚道:“或許案犯與謝大人無仇,隻是想引衙門查一些事。”
張屏道:“亦或他猜錯了凶手。案犯可能以為,散材是謝大人殺的。”
謝賦愕然,又打了個哆嗦:“為什麼?”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起,婢女又來上菜,將一個圓圓的小砂煲放在桌子正中。
掀開煲蓋,是一小鍋清湯麵片。
張屏雙眼微微一亮:“是我師兄做的?”
婢女嫣然道:“確實是無昧法師親自做的。法師說,兩位公子熬了一宿,進些軟爛清淡的飲食再合適不過,又說張公子喜歡吃這個。並讓奴婢轉告,他先不擾二位休息,容後再敘。”
張屏向婢女道謝,舀了一勺麵片,軟滑麵片與芽菜香菇煲出的清爽鮮湯交融,再點進幾滴陳醋,入腹漾起濃濃暖意。
謝賦心裡卻拔涼,待婢女們退下,迫不及待追問:“為什麼案犯會以為我殺了散材?”
張屏肅然吐出兩個甚少說的字:“巧合。”
或也能說成是另一種順理成章。
“謝兄上任後,重新規劃修整縣城,剛好增兒在此前到賀老板的酒樓做夥計。卓老板和賀老板為拿下恩隆大街上的鋪麵,露了富,讓增兒認出他兩人是之前搶奪蔡府寶箱的人。增兒與散材、陳久合謀,恐嚇卓老板和賀老板。但在凶手看來,散材是謝兄到任後,才突然出現在豐樂縣。散材在酒樓和客棧中的舉止,尤其是不用瓷器這些,看在案犯的眼中,便令有深意。讓他想起蔡府,又想到一個人。”
一個失蹤多年的人——瓷公子,曲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