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一出,廳內眾人的眼神都銳利了起來。
常村正略有些忐忑,恭敬地微抬眼,小心翼翼四處一望:“那塊地的來曆,諸位大人想來都清楚。那塊地歸蔡老爺前叫苜蓿苑,再早以前叫苜蓿地,就是一塊大草場地。好些年前也有閒雜人住在那邊。”
眾人仍都沉默,隻有張屏微一點頭。
出過如此一件大案,近日又驚奇連生,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在查相關案子的人,均已將蔡府那塊地皮從盤古開天辟地起,能找到的記錄傳聞都扒拉出來看了。
更久遠的過往可略過不提。
這塊地在前朝初年是塊荒地,後被開墾,變成一塊草場,說來與順安的一項名產——茶葉有關。
茶樹本長於南方,喜暖喜濕,不大可能在京城地界種植。但在前朝,順安縣居然養出了茶樹。
據說,順安縣南仙茗峰一帶原名雞架坡,坡上某村有一個農戶古氏,獨子不幸病故,家中著實貧苦,過路的遊商胡某看中了古家新寡兒媳的美貌,願意出錢厚葬古家兒子,再贈古家些財物。古氏夫婦不想兒媳在自家繼續受苦,覺得胡商人的姓氏跟自家也挺有緣份,或是前世宿緣也未可知,遂將兒媳嫁給了胡某。
女子跟著胡姓商人去往南方,中途發現自己已有身孕,是前夫的遺腹子,一朝分娩,誕下一個男嬰。胡某是條大度的漢子,挺樂意白得一個兒子,視若己出。夫妻在杭州落腳開了一家茶葉小鋪,又生了幾個子女,可惜兩人都不長壽,安穩過了一二十年,竟先後病故。胡某的族親想趁機奪這家的家產。古家遺腹子用計退了企圖搶奪家產的歹人,將家業交付與兩個弟弟,又給妹妹找了很好的婆家,而後去寺院出家了,法號嘉泉。
某日一個順安縣的人到杭州遊玩,到獅峰山隆福寺中進香,遇見嘉泉。嘉泉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與其聊了兩句,得知親祖母已過世,祖父孤苦一人,雙目失明,靠鄉鄰接濟過活。
嘉泉遂稟報寺中,回順安贍養祖父。他喜歡飲茶,隨身帶了幾棵茶苗種在祖父的小屋周圍,原本不可能成活的茶苗竟長得鬱鬱蔥蔥。
當時在位的前朝某皇帝十分迷信,喜好瑞兆,在位一二十年間,各種世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祥兆瑞端層出不窮,堪稱集混沌初開以來各種祥兆之大成。其時的順安縣令得知嘉泉孝感動天種出茶樹一事,自然大喜,趕緊上報。皇帝賜封嘉泉「靈顯孝嘉大德法師」尊號,又命在雞架坡附近建寺,讓嘉泉做住持,弘法修行。
嘉泉卻推辭不受,這時他的祖父已經辭世,嘉泉安葬了祖父後,飄然離去。皇帝又命人去杭州找,也沒找到。後來,偶爾會有在某山某地某水處遇見一雲遊僧人,形容仿佛嘉泉的傳說。往往還搭配著醫好病人,懲治惡霸,搭救貧苦的小故事。
皇帝命在嘉泉祖父舊居附近的山上繼續建寺,即是而今的靈嘉寺。
說來也奇,從此以後,嘉泉祖父所在的小村及靈嘉寺附近均能種茶,順安縣多了一項特產,雞架坡亦改稱仙茗峰。
但這個感人的故事一直遭到挺多質疑。不少人說,整件事其實都是一個套,乃江南一係的茶商與順安縣聯手編了一個故事,目的是為了到京城賣茶葉。
前朝時京城各類行當往往被某一地域的商人專占。譬如酒樓多是齊魯一係,典當行晉商為尊,布匹綢緞當屬蘇杭商會,而經營茶葉買賣的,大部分是徽商。雖然江南金陵蘇杭等地茶為絕品,但在京城裡均由徽商茶鋪采購後販售。
京城是世間最舍得花錢飲茶的地方之一,金陵蘇杭等地的茶商在京城開茶葉鋪卻總是開得不順,白白讓徽商賺取差價,心中自有不甘。
直至前朝時,出了個喜歡祥兆瑞端的靈帝。
一個孝感動天,靈性吉祥的故事便誕生了。
張屏讀的那本寫著這段故事的書中有大段批語,直言「此局結構不新,曆代多見之江湖手段,因恰迎上意,竟成佳話。可見計無需特奇,謀不必稠密,隻做得恰當二字足矣。」
此書為九和縣書坊刊印。乃一套書中的一本。九和縣儒風清正,盛產至純至正至明至性的大儒,書坊出此一係書,專為戳破京兆府地界各種傳說。著者觀水翁,批語遠山叟,據說是一群儒生的合名,均大有來曆。
借書給張屏的謝賦道:“下官初到此縣,先看了一本寫慈壽觀的,原是彆人找來提醒我,壽念山早已被盯著了,休因淫祀致禍。我當時一讀,真是驚出一身冷汗,心道忒地老辣了,儘被他們看個透徹。下官就把一套書都收了,細細研讀。”
謝賦讀著這套書,心潮澎湃,感悟良多。
他學到了,奇跡是怎樣創造的。
他要在豐樂縣造出更多奇跡。
翁叟們未能預見有謝賦這個彆樣發揮的學生,著作時對順安縣這段傳奇儘情剖析,狠辣書寫。不單在首尾處拆局,於陳述文字中也處處標畫落批。
譬如講述古氏嫁媳一段,批曰「由古到胡,說是前生宿緣,大合當世淵源」。
到古家遺腹子誕生,又批「兩地千裡,從此牽起」。
胡某夫婦先後病故處,則批「無此不能有後文,必然也」。
古氏子計保胡家業一節,批為「寫智」。
嘉泉出家一段,再批「品性處著力,亦為結束時伏筆」,並在嘉泉出家寺院之地獅峰山處重標雙行重線,附言「嗬嗬」。
到了嘉泉贍養祖父,種下茶樹處,更露骨點明道「獅峰山,雞架坡,千曲百轉精運作;聖僧今朝功德成,原是商賈智計多」。
待到嘉泉飄然離去之段,批曰「這裡一場圓滿了,不知他去成全誰?」
張屏讀時覺得,僅以前文描述來看,嘉泉的故事確實有可疑之處,但不足以定論為騙局。
他又找了幾本書對照看,也有人力證嘉泉的故事是真的,去仙茗峰、杭州兩地考證,確實有古家和茶商胡家,茶鋪就叫胡記。詢問古姓族人和胡家後人,都說這是真事。隻是嘉泉祖父一支未有直係血親,胡家的家譜前朝末年遺失,嘉泉出家的隆福寺也於前朝末毀於戰火,僧人四散,到本朝太祖年間才重建,過往文牒均不可查。所以麵對今人質疑,無可奈何。
張屏再多查找,從前朝到本朝,所有記錄這段傳說的文字中,都有一個細節——
順安縣的靈嘉寺建造時,嘉泉出家的杭州隆福寺送來兩尊佛像與許多經卷,餘杭商人多有捐資。其中一位杭商康氏攜來隆福寺附近茶苗數株在靈嘉寺院內種植,茶樹亦成活。眾人才發現,不單是嘉泉祖父的住宅附近,整個山坡都能種茶。
這位商人康某,就是杭州的大茶莊海盛隆的大東家。
據說,嘉泉的兩個弟弟不擅長經營胡記茶鋪,最終將茶鋪賣給了海盛隆茶莊,兩人攜錢財與妹妹妹夫等不知所蹤,有的傳說中寫,去逍遙四海了,也有更玄乎一些的,寫嘉泉成佛後,前來渡化弟弟妹妹全家,最後一起飛升。
遠山叟批曰「噫,這段落入修仙窠臼」。
總之,待整個山坡開始種茶樹時,因為順安縣本來不長茶樹,當地百姓也不會種茶樹,茶苗皆由康某等杭州大茶商運來,種茶、采摘、炒製也是杭州的大茶莊運來茶工。
如新茶嫩葉,需妙齡少女采摘,許多江南少女乘船北上。
遠山叟批:「妙,妙」。
亦有不少青壯茶工被運來,於是今日順安縣仙茗峰一帶,多祖籍江南者。
有如此傳奇的故事,又得聖恩加持,順安茶順利在京城開鋪。
今京城大茶鋪「盛隆順」、「海福興」皆由此而來,實為餘杭茶鋪。
本朝初建時,有在順安經營茶葉生意的商人想要效仿前朝故事,奏稱仙茗峰的茶樹本來都荒廢了,但忽然又紛紛複活,格外茂盛,葉片散發不可思議的清香,注水飲用,感覺百竅頓開,心清目明雲雲。
但太·祖皇帝聖明卓絕,不會被此類諂諛之詞忽悠,遂在奏報祥兆的折子上禦筆批複——
「正月牡丹花,隆冬小黃瓜;工夫用到處,蜘蛛吐絲麻。五穀豐饒日,朕再飲閒茶。」
經此敲打,順安茶相關的種種傳說不怎麼再被提起。乃至而今被觀水翁遠山叟們反複痛批。
張屏亦是讀了這些才知道,散材在一壺酒樓勒索賀慶佑,所點的順安名菜「明前雪」,用順安新茶煨肉片,卷小黃瓜,乃是順安縣衙門特意製作,敬獻給太·祖皇帝,表達體領聖訓,謹遵教誨之意。沒想到被豐樂縣酒樓學去,變成豪客們爭相攀比品嘗的花頭。
一壺酒樓製作這道菜的廚師是順安縣人,姓古。
是否與傳說中的古氏有關?張屏尚未來得及查證。
而今的順安縣誌誠實記錄:順安茶樹,係由杭州茶樹移種,寒冬時節,需溫棚養護,所產不多。順安茶坊,至今多為杭商經營……
九和縣刊印的小冊子裡寫得則更露骨——
今順安縣多茶廠,仍種茶樹。茶樹畢竟南方之木,大棚溫養,所產寥寥,無甚滋味。順安茶坊所製,實皆南方新茶,再經一番分裝包裹,送至京城盛隆順等商鋪。特產仙菊茶,所用亦是杭白菊骨朵,為徽鋪茉莉茶、玫瑰茶之競品。
遠山叟按:「前日在某某順稱得菊茶二兩,烹山泉水砌之,品來似泛舟西湖,賞長堤風月」。
張屏讀到這段,內心略有觸動。
他在京城應考時節,京城的茶鋪常向試子贈送茶飲。最大的幾家茶莊裕元泰、一茗莊,以及書中所寫的盛隆順尤愛贈茶。
張屏陳籌和許多考生都很喜歡盛隆順的仙菊茶,清火明目又提神,趕上藥鋪贈平安小藥的時候,撿出幾顆枸杞加在茶裡,用陳籌的話說,好比素娥仙子抱玉兔,絕了。
似張屏這樣窮試子都是一撮茶葉反複泡水,小菊花泡得發綠,水再沒有一分顏色,也舍不得倒掉,總覺得還能萃取出一絲滋味。
陳籌消息靈通,時常打得聽到茶鋪將到哪幾條街巷贈茶,且總能在那片兒摳尋出一個相識,拉著張屏去與之討論學問,直論到茶包到手。也不隻他倆這樣做,茶鋪的夥計們亦明白,更不點破,一般地笑吟吟送上茶包:“東家請吃茶,望勿嫌茶味淡薄,懇請日後多多提攜揚名。”
張屏攢了錢,也會去稱一些茶,花茶之類都是用次等茶葉製成,不算貴。試子去買,更有很多優惠。夥計抓一大把放在秤盤上,秤杆挑高,再道一句:“好咧,一杆兒直上青雲勢,公子爺金榜高題名!”
他們這些窮考生,平日短東少西,常遭白眼,聽到這些客氣話,亦覺得暖心。
看到觀水翁遠山叟的辛辣之筆,張屏不禁略定了一時神,隨後去街上買了一些菊花茶。
今朝雖被這樣那般書寫評價,但在當時,杭商得此厚利,十分惹人眼饞,很多南方茶商想要效仿。
不管仙茗峰的茶園實際能產多少葉子,真正賣的茶葉打從哪裡來。要立出門麵,樹起招牌,綠油油長著葉子的茶樹總得種出幾棵。
其他茶商由此開始在京兆府各地,特彆是順安縣搗鼓試種。
但順安縣仙茗峰養得出茶樹,確實有獨特優越之處。
仙茗峰是一帶小丘,被遠處連綿群山環繞,阻擋了剛猛之風,氣溫比彆處略高。群山滋生雲霧雨露,坡中多泉水溪流,也比京兆府的其他地方濕潤。
且此處更有一奇,京兆府土地多堿,偏偏這座山坡土酸,茶樹喜酸。
彆的茶商各處試種,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種植茶苗昂貴,經不起屢屢枯萎耗費。遂又生計,包下荒地,先種苜蓿。
原來苜蓿正與茶樹相反,喜堿不喜酸,越堿越旺。
某塊地隻要苜蓿長得好,肯定種不了茶樹。
苜蓿便宜,長成可以做草料喂馬,長不好也不虧。
所以京兆府周邊幾縣,特彆是順安縣,多了很多苜蓿地。
茶商又很精明,種苜蓿亦要多費包地或開地的花銷,想連這筆也省去。讓當地百姓先開地種苜蓿,種不出了,他們再出錢包地。
百姓自然不願。
這時,一直袖手旁觀杭商與徽商爭買賣的晉商忽然出手,包下很多閒地種苜蓿。
晉商會養馬。他們將苜蓿製成馬食料,一麵又趁勢建馬場,再擴地或包地種豆穀。
京城私驛、貨運、路人日用租賃等馬匹及各處的食料供應竟漸漸被晉商掌握。
而京兆府地界能種出茶本屬奇跡,奇跡一般不會重複出現,除了一開始占據仙茗峰的幾大茶莊之外,彆的想效仿的茶商都沒賺到油水,甚至白替晉商開了苜蓿地。
一場纏綿數十年的徽杭茶商爭鬥,最得益的,竟是晉商。
遠山叟:「三分江山魏蜀吳,天下終歸司馬氏;人人自以為黃雀,豈料背後有蒼鷹」。
當然,這些生意,多於朝代更迭亂世中零落。
一些立得住的,如京城的盛隆順茶莊、仙茗峰的茶園茶坊,幾經波折複又興旺。
而順安縣諸多苜蓿地,或重新變成荒地,或被改做農田,蔡府所在那片因為既不臨道路,也不靠河,荒蕪多年,苜蓿依舊長得挺旺,當地百姓喜歡去那邊放牲口,混著叫它苜蓿地。
後來,京城的一個私驛相中這塊地方,從衙門手裡買下,種草養馬,因不善經營,加上子孫爭產,驛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把這塊地抵給了京城萬利豐銀莊。
推算丁本富的年紀,張屏覺得丁本富與其母住在苜蓿地,應是在私驛經營不善到抵押給萬利豐錢莊這段時間。
果然,常村正道:“說起來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兒了,老朽那會兒還是個孩子。模糊記得聽長輩說,那地方之前是京裡的人在養馬,後來荒了。養馬的棚子,之前養馬的人住的屋子,都被隔成小間,變成個小客棧。那邊不近大路也不近河,但也有人住。想是因為便宜。丁本富的娘就在那裡給人做飯洗刷縫補。他們娘倆在那地方住到丁本富十來歲,丁本富的娘過世之後,那塊地又被賣了,丁本富就去寶豐碼頭那邊船上找活了……”
鞏鄉長感慨道:“此事須得舅爺才能說明白,真真我都不知道,得再過好些年我才生出來。那塊地後來就賣給了蔡大人家麼?”
常村正道:“這倒不是,要再過幾十年才能到蔡大人手裡呢。據老朽所知,這塊地後來易了多次主,中間有一段時間在京城一個大酒樓手裡。”
柳桐倚含笑道:“村正好記性。我看書冊中寫,是京城的正春樓。”
常村正也笑道:“還是大人更明白,老朽隻知道是京裡的大酒樓,原來是正春樓,難怪了。他們看中那裡苜蓿長得好,從塞外或北邊西邊買來的鹿和羊先放到這裡養一陣兒,回一回膘,再送進京。後來又在那邊建了個莊院,京裡的貴客也可直接到這邊來遊玩,射獵吃肉。可惜老朽這樣的,隻是看過他們的院牆,沒福氣進去吃過。”
柳桐倚道:“正春樓在京裡也極難訂位。我亦未去過幾次。”
冀實開口:“某也隻吃過寥寥數回。聽聞王侍郎常去。”
桂淳恭敬接話:“侍郎大人出了衙門去哪,卑職不曉得。這般的酒樓,更不是卑職那點薪俸能進的。聽說他家慣做山珍海味,有道名菜哪吒鬨海,用的龍蝦比一個人還高。卑職常想著哪天發財了去嘗一嘗。”
張屏默默聽眾人談論。
他也在正春樓吃過一次飯,竟曲折與蘭大人有關。
黃大仙那件案子後,王侍郎請蘭大人飲宴,包下了正春樓三樓。金班主的對頭慶圓班剛好那幾日在正春樓演新戲《金鳳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