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金夫人當日講的,是不是蔡府……(2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1837 字 8個月前

如正春樓這樣的大酒樓內都有戲台,每日排設書場、戲場、舞樂、雜耍等等。常有名角登台,客人無需另外付費,覺得好,可以打賞。

各大戲班舞樂班子與酒樓亦有合作,尤其有新戲新曲時,會擇幾段到酒樓中演上幾次,一般不是正角唱演,但也是班子裡拔尖兒著力栽培的新秀。如此新戲新曲新角兒可宣揚一番,看客們能預先瞧瞧合不合心意,酒樓多招攬了客人,皆大歡喜。

此所謂“演戲”或“演曲”。

來喜班正是為了與慶圓班的新戲打對台才找了張屏寫《狐郎》,竟惹出一串案子,班主金禮發的命都差點搭上。

而慶圓班的新戲《金鳳緣》卻順風順水,尤其來喜班有事的時候街頭巷尾都流傳開那出黃鼠狼改狐狸精的倒黴戲就是為了杠《金鳳緣》,又替它揚了一回名。

這廂來喜班灰頭土臉,班主尤在養病,那廂慶圓班洋洋得意,新戲即將登場。

有一說,王侍郎正是聽說慶圓班在正春樓試演《金鳳緣》,覺得有趣,方才請蘭侍郎在此飲宴。

還有一說,慶圓班知道王侍郎將在正春樓宴請蘭侍郎,砸錢擠走了在正春樓演戲的另一個戲班,特意來唱《金鳳緣》。正春樓告知王侍郎,王硯覺得有趣,就同意了。

此事敲定,正春樓頓時被訂滿,慶圓班班主給來喜班金班主夫婦發了一張請帖,曰已備下上好雅間,請金班主夫婦當晚務必蒞臨。

金班主收到這張帖子,當即多灌下一碗藥。

學徒問,如何回複。

金夫人拍桌道:“去,當然去!正春樓多貴?老娘正要去嘗嘗新菜,順道瞧瞧那邊台子如何,等咱們過去演的時候,需不需要再多布置布置。”又邀請張屏陳籌同去。

陳籌有點猶豫,怕尷尬,又覺得機會難得。張屏都無所謂。兩人於是就答應了。

當晚金班主體虛不能前往,由管家娘子陪著金夫人,加上幾個魁梧的武生學徒壓陣,捎帶上張屏陳籌一道進了正春樓。

酒樓內果然氣派非凡,豪客們都知有熱鬨,早早將餘下的席位搶空。繁華富貴灌了張屏陳籌滿眼。

慶圓班見他們真來了,亦未怠慢,安排了二樓麵對戲台隻偏斜稍許的一個雅間。

酒菜流水般地送上來,張屏記得有個大螃蟹,臥在一個紅漆盤內,由四個小夥計抬進來,儘顯尊貴。

螃蟹被五彩斑斕的配菜簇擁,高舉雙螯,一隻螯夾著一朵魚片卷的牡丹花兒,另一螯舉著一棵白菜,這白菜竟是蘿卜雕的。

陳籌一直提醒張屏,咱們要端住,不能露出沒見過世麵的樣子,被人家輕瞧了。待大螃蟹上桌他先端不住了,十分困惑地問,為什麼他們不直接用棵白菜,非得拿蘿卜雕個白菜?

其中一個武生學徒繃著臉道:“大師傅想露一手刀工吧。”

張屏先夾了一枚螃蟹腹部的丸子,咬了一口發現是一顆裹了酥泥的鴿子蛋。戲台上鑼鼓聲響,幕簾拉開,喝彩聲沸騰。兩名武生一前一後從三樓飛身躍進了戲台。

慶圓班的《金鳳緣》改編自西山紅葉生的名作《亂世俠盜》中山謹與魏昌公主的故事。當日唱的這段正是山謹和魏昌公主初相會。

在《亂世俠盜》一書裡,這段寫的是有奸臣與敵國串通,構陷在前線征戰的賢王。構陷的奏折與某件證物已呈到禦苑,俠盜山謹趁皇帝正在沐浴,潛入禦書房盜走證物,換上了對奸臣不利的物件文書。奸臣在皇帝身邊的內應猜測山謹可能會來盜奏折證物,預先布置了層層機關。山謹離開險中圈套,無意間躲進了魏昌公主所居的宮院。公主聽山謹說明原委,深深佩服山謹的義氣。公主也非常痛恨奸臣,於是掩護山謹離開,並贈給山謹一根金釵,關鍵時刻可以拿來護身。花容月貌的公主與英俊瀟灑的俠盜因此生情。

慶圓班的《金鳳緣》將這段故事改了很多,新添了一名大盜銜花雀。此人不滿山謹天下第一盜的名頭,誇下海口要闖入皇宮大內,盜取公主的鳳冠。山謹本來不想跟他計較,但“銜花雀”這個名號一聽就不像一隻正經雀,山謹思想,如果公主因為這件事名聲有損,豈不也是我的罪過。於是山謹尾隨銜花雀,進入皇宮,銜花雀屢要出手,屢被山謹攔下,最終自知技不如人,羞愧離去。

公主不知有兩個大盜在她的宮院內,還以為山謹是那個想非禮她的壞蛋,一番誤解,置氣,最後發現山謹在保護自己,於是暗暗對山謹動情。

山謹一開始覺得公主不講道理,有點任性。後來也越來越發現公主的可愛,內心亦生情愫……

張屏更喜歡西山紅葉生的故事,覺得慶圓班其實是新寫了一出戲,山謹和公主的性格亦改動了很多。不過唱演起來確實更喜慶熱鬨。

正春樓的戲台共有三層,因為王侍郎和蘭侍郎在三樓飲宴,慶圓班這場在二樓的戲台唱演。

戲台比二樓的雅間稍高,比三樓的雅間略低,於三樓雅間內觀賞最佳。

扮演山謹和銜花雀的兩名武生從三樓飛掠到二樓的戲台,隨著鼓點騰挪跳躍,筋鬥翻得像騰雲駕霧一般。金夫人大驚:“功夫太俊了,慶圓班幾時有這樣的人物?不對,這瞅著像……”

喝彩聲中兩人定身,酒樓眾客方才看清麵容,扮銜花雀的小生細眉秀目,無比清俊,竟是個連金夫人也沒見過的少年。不知道慶圓班從哪裡撿來,藏著練了多久。但眾看客浪濤般的喝彩聲多是衝著另一人,朗朗劍眉,軒昂姿態,竟是來喜班的眼中釘,慶圓班的大台柱烏月軒。

陳籌脫口歡呼:“啊啊,烏老板!好——!!!”又頓覺不太合適,改口道,“好,好奇怪……他老人家怎會來這酒樓裡的場?”

來喜班的一個武生學徒嘀咕:“忒不講規矩了,酒樓演場上這麼大尊神,正場子怎麼賣戲票?”

金夫人淡淡道:“或來幫著抬抬人,他們新將捧的這孩子真不錯,難怪一直藏得死緊。你們也彆光盯著旁人的毛病,仔細看看人家的本事!”

幾個學徒縮縮脖子。

這廂烏月軒與那個新武生銜花雀在舞台上演繹飛簷走壁,輕巧對決。弦樂起,酒樓眾客再騷動——

一抹絕色倩影映在紗簾之上,魏昌公主要登場了!

前來的路上,張屏聽來喜班的學徒議論過這出戲,在正場扮魏昌公主的是慶圓班最紅的花旦寶巧真,不知酒樓演的這一段會是哪個來。

陳籌盯著紗簾的側影喃喃:“烏老板都來了,不會寶仙子也下凡到此吧。不對,寶仙子身段嬌俏玲瓏,沒這麼高……”

張屏反正哪位都不認得,繼續默默吃菜。螃蟹鉗子裡的那朵牡丹花,花瓣蘸醬汁,非常鮮美。

樂聲更轉悠婉,簾後公主抬柔荑,移蓮步,啟朱唇,吐珠玉,至前台。

「薄露濕玉階,風動水晶簾;抬眼見,廣寒當空,銀星碎,深印芍藥影;淺醉處,非花非霧,原是水上天……」

整座酒樓的客人幾乎都瘋了。

“談……談老板……”

“真是老板?!”

“啊啊啊,談老板——我這輩子值了啊啊啊——”

金夫人抓緊了欄杆。

“真的是談幼卿……慶圓班瘋了吧。他們怎麼請來的……”

談幼卿,京城第一旦,天人之姿,神仙之藝。太皇太後薨前,都指明要他唱上一場唐明皇遊月宮。

張屏在一片沸騰中嚼著魚片,他身邊的陳籌哭了。

“我竟然見到了真的談老板,聽上這一場,考不中也沒遺憾了……嗚,呸呸呸!我一定要高中,等我發達了,買最前排的戲票。一年能看上那麼一兩場,我就知足了……”

戲台上,魏昌公主與山謹四目相對,彼此生情。

雅間內,陳籌一邊哭,一邊聽,一邊揪著張屏的袖子猛頓。

“張兄,我覺得,魏昌公主就是這樣的!必須得是談老板才扮得出公主的絕代風華!你說對不對?”

張屏又嘗了一片螃蟹另一隻鉗子裡的白菜葉,雖然看起來像白菜,吃著仍是蘿卜味。水蘿卜,甜甜的。

他覺得書裡的魏昌公主不會這般嬌嗔,不過,談幼卿確實很美,唱得非常好聽。

陳籌直著眼,癡癡道:“魏昌公主,唉,世上最好的女子,若能娶到魏昌公主……啊,我等凡人,哪有這樣的福氣。你說是吧張兄。”

張屏沉默著,他不能說假話,談老板確實恍若天仙,戲也很好看,但是——

“我更喜歡書裡的蜜蜜兒公主。”

書中的這段故事裡,山謹差點被逮住,是他胸前戴的琉璃瓶中,蜜蜜兒公主化成的粉末閃爍出光芒,幫山謹隱去了身形。

當山謹與公主互相愛慕之後,瓶中的粉末就不見了。

但山謹仍一直佩戴著琉璃瓶。

直到山謹再度處於生死關頭時,琉璃瓶突然碎裂,從中化出一隻七彩光芒的蝴蝶,又一次護住了山謹……

陳籌噎了一下。

隔壁忽有個聲音道:“說得好,我與君乃友人也!當敬一杯。”

片刻後,雅間門響兩聲,一個俊美少年用漆盤捧著一壺一杯,笑盈盈道:“我家主人請方才那位提起蜜蜜兒公主的公子吃酒。並著小的轉告,勿嫌簡薄。”

杯與壺竟都是琉璃做的,內裡盛著琥珀色的酒液,張屏嘗了一杯,甘甜清冽。

像是蜜蜜兒公主初見山謹時,請山謹飲的果酒。

陳籌也倒了一杯,大讚:“好酒!”

金夫人與眾學徒亦各嘗了一杯。

旁側房中飄來一聲輕笑。

陳籌吐吐舌頭,低聲道:“張兄你的那位愛蜜友人不會不想讓我喝這酒吧。”

隔壁又悠悠道:“吾非氣量狹窄之人。”

陳籌再扮個鬼臉,把聲音壓得更低:“人家都送酒過來了,張兄,你去打個招呼吧,要麼咱倆一同去。”

張屏點頭,正要起身。房門突然又輕響兩聲,方才招呼他們的慶圓班班主夫人匆匆進來,將金夫人拉到一邊,耳語幾句。

金夫人隨後轉身,一臉緊急,示意張屏陳籌與學徒們速速和她一同離開。

陳籌緊盯著樓下,萬般不舍,也隻能移步。

旁側另幾個雅房的人亦悄聲挪出。

眾人從另一道樓梯轉下,張屏回身,見二樓回廊內已無聲站滿了侍衛,兩道熟悉的身影正從另一道樓梯連接處行來,是蘭大人與王侍郎。

陳籌低聲道:“這不對勁啊,咱們這層另有貴客吧。怪不得談老板和烏老板會過來。看來比三樓那兩位來頭大,希望是位慈悲主兒,否則三樓二位在他頭上吃酒,怕要遭罪……”

金夫人咳嗽一聲,示意他倆彆亂說話。

下了樓梯,他們也未多停留,直接離開了正春樓。

陳籌一萬個盼望再衝回去看戲,一直念叨一定要高中,待發達了,天天買談老板的戲票。

金夫人亦道:“慶圓班請了談幼卿,看來是想進宮唱這出戲。這一回真被他們搶上高枝了。”

一個學徒道:“這故事跟西山紅葉生寫得不一樣,他們是不是為了進宮唱才改的?”

金夫人道:“改得這麼熱鬨,八成是奢想著太後娘娘的壽宴。且我依稀聽聞,他們先前打聽到咱們要用真事編,也往戲裡加了點料。多年前京郊出過一樁案子,有個大官全家都被害了,據說當時拿到的凶手不算真凶,官府暗地裡仍在查。有這麼一種說法,那位大老爺家被人搶,是因為他家的一位女眷跟賊人有私情,送了賊一根釵子,還有一說是去進香的時候,戴的首飾入了賊人的眼,悍匪才起意打劫。所以他們把公主送俠盜金鳳釵的故事改了,添了個想偷鳳冠的小賊。”

她視線轉到張屏身上,忽又嫣然一笑。

“慶圓班巴巴地把談幼卿抬來唱這一場,想巴結的貴人若是送酒給張公子吃的那位,這番可白忙了!”

此時此刻,張屏聽著常村正的講述,想起這幾日查案的種種線索,這段往事複又出現在眼前。

瓊林宴時,他見到懷王殿下,聽懷王開口說“平身”,便知道了那日在正春樓送酒的神秘人是誰。

如此他隻有另一個疑問。

金夫人當日講的,是不是蔡府火案?

這廂廳中眾人又聊回了苜蓿地。

常村正道:“既然大人們都知道,那麼那塊地最後怎麼到蔡大人手裡的,想來大人們比老朽更清楚。”

柳桐倚道:“卷冊中都是簡略記錄,各種內情,未必有村正所知詳細。我隻知這塊地後來被錢家所購,蔡副使的第三位夫人正是錢家的小姐,這塊地是她的嫁妝。”

因此這塊地又被當成錢夫人之女的嫁妝,轉到伉家,亦算合理。

張屏問:“這塊地之前有無做過瓷窯,或製瓷工匠在此居住,亦或有賣瓷器的租用空屋做庫房?”

常村正道:“據老朽所知,並無。”

鞏鄉長也跟著搖頭。

常村正又道:“都是種草的,養牲畜的,地在錢大人家的時候,錢大人家有禦史老爺,更是不會沾雜七雜八的,就在那邊放些糧食,養養牛羊。但蔡大人在這邊住的時候,確實聽說他喜歡瓷器,府中還有窯,雇了工匠燒。正因為那邊天天冒煙,起火時,住在附近的人一開始都沒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