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蝶花美人圖·上」 明州……(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1028 字 10個月前

張屏看完那疊紙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柳桐倚得到冀實同意,將信轉給燕修桂淳閱讀,複長長歎息一聲。

“禍端多由貪念起。若此信與信中內容屬實,此案當真曲折。不過,先需驗證是否為欒生乳母所寫。”

冀實微頷首,燕修桂淳也從紙上抬起視線,露出讚同表情。

眾人查辦案件的時間或長或短,但都知道,很多案件,特彆是大案,往往有許多偽證,其中最棘手的一類就是編故事的人。

燕修道:“卑職以為,欒生案結案甚久,大件的證物有無存留難說,不過此案係大案,一些紙張證物,如這媽媽臨死前寫過指認梁氏是凶手的那張紙條,可能與卷宗封存在一處,說不定能找到。”

桂淳附和:“大人思慮周詳,燕兄亦說得極是。需得找出證據。卑職辦差這些年,真是見過不少稀奇人,連自個兒跑出來說自己是大案凶手的都有,更不用提那些非瞎說自己瞧見了什麼,要當證人的,還有那些寫傳奇故事的。”

穆集亦開口:“吾經手或見聞之奇案,難比幾位大人與二位捕頭,不過也遇著過如捕頭所說的這等人物。真不知他們怎麼想的!記得也是好多年前,南邊出過一樁大案,叫什麼蝴蝶美人案,就是有這類人出來作怪,因為鬨得太大,後來刑律中還添了幾條。”

張屏、柳桐倚和桂淳同時看向了他。三人神色各異。

桂淳先道:“卑職慚愧一提,大人所說可是明州的蝶花美人案?若是此案,卑職曾有參與。”

柳桐倚再微怔,又望向桂淳。

穆集道:“應是如捕頭所言,吾記得不太準確,就是有人撿到一本美人圖冊,冊中女子被人依序殺害,都穿著蝶花衫裙……”

桂淳抱拳:“正是掌房大人說得這一樁。說來還是桂某參與查的第一個案子。”

穆集浮起客氣神色:“真真甚巧。此案忒奇,某常於書冊上讀到,又屢聽人提起,屢聞屢驚歎,不想辦案的就是捕頭。”

桂淳道:“大人抬舉,卑職那時候比當下更是草芥一人,跟著打雜跑腿罷了,論真連個查字都算不上。”

柳桐倚凝視桂淳:“當年查辦此案的是督軍衙門,莫非桂捕頭出身軍中?”

桂淳爽快道:“回大人,卑職確實在南邊軍中待過兩年。後來因一些事兒,脫籍回京,再之後才蒙恩到刑部當差。”

張屏亦看著桂淳。桂淳性格爽朗,又不失縝密,行動舉止都與一般人不同,他早就猜到其可能出身軍中。但沒想到桂淳曾在明州待過。

冀實微笑:“如此,斷丞與捕頭亦算有緣。此案,先柳府君大人亦是主查吧。”

桂淳也露出驚訝神色,跟著向柳桐倚抱拳:“卑職唐突請教,先老大人可是曾在江東知府任上?”

柳桐倚道:“正是。先嚴當時奉命到明州查此案,不過先嚴到達之時,這案子已經快要破了。”

桂淳起身恭敬向柳桐倚一揖:“先老大人太謙虛了,此案若無柳府君大人,萬萬不能順利結案。卑職失敬,當日隻遠遠瞧見柳府君大人風采,至今銘刻於心。”

柳桐倚還禮,又道:“ 捕頭談吐灑脫,渾然京城風範,我亦未想到竟捕頭曾在劉侯爺帳下,鎮守東南。”

桂淳道:“稟大人,桂某確實在東南軍中待過,但係程帥帳下一卒,未得有緣為劉侯部下。卑職在南邊那幾年,學過幾分精致,可惜天生粗人,回京多年,又都忘得差不了。讓大人見笑。”

柳桐倚再客氣幾句,心緒暗暗波動。東海侯劉侯爺鎮守東南,按朝廷慣例,會另派一係兵為督。先懷王一手提拔起來的兵部尚書程柏就曾在東南為督帥。柳桐倚本以為,桂淳被王侍郎派來挖京兆府牆角,必是王硯的親信。劉侯爺與王太師政見不合,無甚來往,可他的孫子與王硯打小一處玩,還曾一同被稱做“京師六魔王”。若桂淳曾在劉侯爺麾下,到刑部被王硯看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未曾想桂淳竟出身自程柏軍中。桂淳提到的明州案,正是發生在程柏做督帥之時。

穆集似是無意地提起這個案子,卻透露了桂淳的出身。

刑部、兵部、懷王府、太師府、東海侯……

種種關係若隱若現,令柳桐倚不由得多想,又唯恐確實隻是多想。

這廂張屏也仍在看桂淳,念頭卻很單純。

他對這些暗湧的浪潮及流係全然無知,因而無覺,他隻是在想蝶花美人案,這個案子他早就數次聽彆人說起或在書中讀到。

常村正和鞏鄉長亦識時務地出聲湊趣。

“慚愧小人無知,蝶花美人案小人曾聽人提及,都說是十分離奇大案,偵破此案的大老爺當真是英明如星宿下凡。但一直未知詳細。”

“老朽亦耳聞久矣,都道盛世明君,賢良輔佐,才能讓這樣的案子得以真相大白,但也無福詳知究竟。”

冀實撫須微笑:“如此須得桂捕頭來講。我亦隻從卷宗上讀過此案,在座無人能有桂捕頭所知詳細。”

柳桐倚又微皺眉。連張屏都有一絲納悶。

冀大人一直在把握問話方向,若略有偏離,都會被他引回正題。黃稚娘所住的屋子涉及數代人,其中暗藏諸多與而今案件之關聯。常村正和鞏鄉長剛講出緣起之一代的大略過往,按理說應當順一順思路,再往下,黃郎中、黃稚娘、丁小乙、潘氏、增兒,蔡府,都是關鍵。

蝶花美人案確實大案,但除了柳桐倚之父和桂淳曾經參與過之外,看來與當下所查毫不相關。穆集似是順道提起,冀大人竟未將話題引回,而是讓桂淳詳細講述。

飯間不談公務?冀大人剛拿出了那疊書信。

讓常村正和鞏鄉長稍微歇歇,安生吃飯?

這些席麵規矩與人情施放張屏不擅長。他念頭這麼一轉,暫將疑惑存下。

桂淳說了幾句“卑職糊塗”,“當日隻是個跑腿的,連打雜都不算”等等的謙遜話。

冀實與穆集都讓他不要謙虛,想聽他一說,或有很多他們不知道的細節。

鞏鄉長與常村正亦再表示十分想聽。

如此一輪後,桂淳方才推脫不過,開始講述。

張屏一邊吃菜一邊默默聆聽,桂淳所說大致與他之前所知相同。

此案發生在十幾年前,明州突然出現一名凶犯,在夜晚殺害年輕女子。

明州係海港大城,客商雲集,十分繁華,大小街道店鋪林立,通宵開業。因居民多為商戶,民風亦甚開放。被害的女子都是良家民女,已婚或未婚皆有,皆是在晚間出門逛市集的時候被人擄走殺害。

恰好這時明州知府犯事去官,衙門裡的數名官吏跟著一起丟官或下獄,新知府和新任官員都還沒到任。因明州乃商貿大港,暫調來的官員都隻著重管戶、工、禮等公務,使城內商貿稅收民生文教不受影響,或處理些緊急的商貿官司買賣糾紛之類。刑獄事務確實暫有凝滯。

凶犯正是挑準了這個空檔,開始犯案。

衙門一時半刻拿不到凶手,城中一些富戶雇傭護衛保護自家女眷,更有被害女子的家人雇人私下調查這些案件。

被害女子的家人和擔心自家女眷安危的富戶又互相聯通,竟要成一股勢力。

朝廷亟命督帥府衙門與鎮守此地的兵營一同臨時接手明州防務。

按律,軍營與督帥府衙門本來絕不能乾涉地方文政,但案子的走向已有些敏感,明州城彙集萬國客商,安穩為第一要務。朝廷特批督帥府衙門先行調查此案,並亟調江淮知府柳知暫時兼轄明州事務,接續查辦。

桂淳謙遜地道:“當時桂某算個閒人,也被派去查案。頭一回參與刑案,挺忐忑的。”

柳桐倚不動聲色地聽著,他讀過父親留下的卷冊,據他所知,當日能參與查案的都是督帥府中乾練機敏的軍官和精兵。絕非桂淳謙稱的這般。

就在柳知奉命趕往明州,督帥府開始查案的時候,明州府衙刑房的人也生出了複雜的心思。

他們僥幸未被前任大人的事牽連,保住飯碗,偏偏這時候出了案子,還鬨大了,如果督帥府和柳大人破了案,難保他們不會被問個怠職無能之罪,也一起去喝西北風。

於是明州府衙的捕快暗中各處調查。

某日下午,兩名捕快在一間茶棚的角落吃茶,聽到身後有人言語。

原來隔壁是一家食鋪,與茶棚共用一堵牆,在食鋪靠牆角座位吃飯的人,說話聲恰好落進兩名捕快耳中。

隻聽一男子聲音道:“原不信這是真的,誰知道都對上了……你可莫對旁人說。”

另一人道:“勸兄還是去報官,莫說是為了救美人之命,若真是惡徒之物,他知道在你這,恐怕將有危險。”

前一人道:“我怕是假的,衙門當我假報官。或是真的,問我何處得來,他們正拿不到人,將我頂上,我可完了!”

捕快立刻奔到隔壁,拘住說話的兩人帶到衙門。一番審問後,兩人扛不住招認,其中一人偶爾撿到一本小冊子,裡麵都是女子畫像,本以為是市集上常見的美人圖冊,一翻後發現,裡麵的美女都是本城人士,標注了姓名、住處、年齡等,前幾頁的女子正是本案遇害的。且紙頁上附有字句,諸如“放蕩”,“該殺”之類。

捕快即刻去搜那人家中,在枕頭下翻出圖冊。果然如那人所言,冊內共繪了十六名美女,畫中的所有美女都身著蝴蝶穿花圖案的衫裙,每幅畫像後各留有數頁空白。唯獨前五名女子,皆是本案已遇害的女子,畫像後附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詳細寫了如何殺害這些女子及□□不堪之字句,甚至還各配了一首小詩。

另外的十一位美女圖繪旁有些已簡略標注了小字,寫了想如何殺害這些女子。

府衙刑房的捕快拿到圖冊,覺得可能是凶手所繪。

因為本案五位被害的女子,其中兩名,遇害時都身著蝴蝶穿花圖案的外衫或裙子。

但這一點無論是府衙還是督帥府皆沒對外公布過。

圖冊作者卻知道,應是凶手,或與凶手有關聯的人。

府衙刑房對如何處置圖冊又起了爭執。

一些人主張依此追查凶手。

撿到圖冊的人供認,是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麵館中吃飯,於椅子上發現了那本冊子,應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那麵館乃尋常食鋪,凶手可能住在附近,且並非有錢人。

能做下此案,需有體力,不會是老弱病殘。

還能寫會畫作得了詩,是個讀書人。

此人又對蝴蝶穿花圖案有某種執念。

如此可以聯合戶房,借口盤查城內青壯人口,由簽名畫押獲得筆跡,查找凶犯。

另一些人則覺得應把圖冊交給督帥府,如此督帥府覺得他們很配合,又努力,說不定還會讓他們一同查案。案子破了,不指望分到功勞,隻要大人們覺得他們很順眼,大家就不會丟飯碗。

兩方正在討論時,府衙刑房有個年輕的小捕快又看出一條線索。

畫中所有美人身著同樣的蝴蝶穿花紋衫裙,是城中一家綢緞鋪錦華莊特有的花色。

桂淳簡略地道:“那一年時興這樣花色的衣料,好多綢緞莊都賣,差不多全城的女子都有一件。”

張屏察覺到身邊的柳桐倚定了一下。

他看看側方,柳桐倚正端起酒盞,一副優雅從容的模樣,似乎方才是張屏的錯覺。

張屏又有些不解。

他知道桂淳方才的講述是跳過了一段不太方便公開談論的情節,在座所有聽說過這個案子的人應都曉得,明白。

那樁案子發生前後的一兩年,並非隻有明州時興蝶花圖案的衣料,全天下的女子,連張屏所在的西北小縣中的女子,都愛穿這樣花色的衣裙。

此風潮的源頭是先帝最寵愛的殷宸妃,玳王啟檀之母。

據傳,那年宮中賞花宴時,宸妃一襲百蝶穿花裙立於園中,錦繡群花皆比不上她的絕色容顏。先帝招畫工繪下宸妃美貌,畫工皆戰戰兢兢稱罪,竟無人能畫出娘娘美色之一二。

於是不久後,天下女子競相穿著蝶花圖案衣裙。

當下酒席之上,談論先帝的嬪妃不甚合適,桂淳跳過這一節合情合理,為什麼柳桐倚似是被驚了一下?

張屏準備過後再琢磨這其中是否有自己漏掉的關鍵細節,仍繼續聽桂淳講述。

明州離京城雖遠,但一直競逐潮流。真正的百蝶穿花裙係百工巧繡,尋常人家連一寸都難買得起。民間各地仿製的大多粗糙,稍精致一些的,價格也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錦華莊在明州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素以銷售平價料子為主。他們有自己的工坊,設在南邊比較偏僻的小村裡,養養小土蠶,雇些本地織繡工,產的綢絹布料當然跟頂級工坊所出的精細料子不能比,卻也算過得去,價格更隻是江寧蘇杭料的十之三四,所以挺受歡迎。尤其不太懂綢緞的胡番人士,覺得這樣的實惠,一船船進貨。

百蝶穿花紋這樣的衣料,需得精織細作,本不是錦華莊所長。俗話說料工相配,如果料子不好,不值得精工巧作,必然粗糙,才打得出平價。若好工細料,價格必然不菲。

那時的女子們攀比時亦常常戲謔:“我著的是彩蝶戲花裙,你穿的是大撲棱蛾子紮猛子衫。”

所以剛開始時,明州城內比售蝶花衣料的綢緞莊都沒把錦華莊放在眼裡——憑他家一貫的作風,至多造出一堆五顏六色的大撲棱蛾子布罷了,何足懼哉?

誰料錦華莊偏偏出了一奇招,改織繡為印染。大東家親自出麵,請動一位名畫師繪出百蝶穿花圖,再雇閩地工匠精雕成版。錦華莊常年給胡商供貨,特彆擅長染印各種鮮豔顏色的花紋。許多染料係從海外進貨,自行調配。他們在山溝裡的工坊打磨技藝不輟,小土蠶絲織的絹綢輕軟密實,隻是色澤略微差點,經過染印也看不出來。

製出的第一批百蝶穿花絹料,有銀紅、粉紅、藕荷、玉色、餘白、蘭花、蒲桃青、蜜絨等各樣底色,亦有素色底,彩蝶栩栩,百花紛紛,色樣亦不儘同,或濃或淡,或豔麗或清新。

這些衣料,又分兩品,便宜些的隻是平印,料子偏輕薄,一匹隻要一兩銀子左右。

貴的料子更密實,印花有凹凸,壓印金粉,更多幾分奢華氣質。

料子上架那日,錦華莊的東家夫人與女兒媳婦們都穿著這些製成的各樣衣衫在店內,明州城的女人們都酥了。

一時間,滿眼儘是蝶花色,街巷皆著錦華衫。

明州府衙的捕快大都有家有口,但因上司丟官,整日忐忑,妻女也不敢太多打擾。他們曉得最近女子們愛穿蝶花衣裙,錦華莊的布料賣得好,卻沒太留意細節。且不久後,其他鋪子也製出了各類蝶花印染的料子。這堆漢子們瞧著,覺得都是印著蝴蝶花朵兒的布麼,都差不多。

偏巧隻有那個年輕的小捕快,有一位相好的姑娘,兩家乃世交,二人青梅竹馬長大,快成親了。當地民風開放,年少男女相處不甚避嫌。小捕快見街上女子都穿蝶花裙,遂給未婚妻買了一塊料子。那女孩自己做了件漂亮的衫裙,穿上與小捕快一起去看燈會。

兩人正在路上走時,遇見鄰家一位少女,見女孩身上的新裙子,便掩口笑道:“還未過門就學著過日子了,這料子仿得真精細,粗一看確實與錦華絹一模一樣呢。”

小捕快這才知道自己買錯了衣料,他那天見錦華莊鋪子外排了老長隊,臨近一個小巷裡的店鋪也有這樣料子,還以為自己找著了彆人沒發現的地方。原來不是正貨。

他十分沮喪:“我不識貨,讓你遭人笑話。”

女孩道:“莫理她的話,她眼紅我哩。我也看不出哪裡不一樣了,我覺得這料子漂亮得緊,你買的我都喜歡。”

但小捕快仍是又跑到錦華莊排隊,總算買到了真正的錦華莊蝶花絹。他也曉得了錦華莊的絹上圖案,蝴蝶的觸須,蝶翅的花紋,還有花朵樣式,都與其他綢緞坊的不同,且錦華莊用了番邦的染料,顏色也很特彆。

那本圖冊上的美人圖都是彩繪,女子們所穿衫裙上的蝶花圖案正是錦華坊專有,衫裙的顏色與錦華莊絹料之色相近。

其他捕快得知這個線索都挺激動,遂推測,凶手或與錦華莊有關。

他們這裡正議論,同衙門內早有人向督帥府上報了此事。

督帥府便派人到衙門將圖冊拿走,府衙的捕快更不敢隱瞞,將發現的所有線索及他們的推論都告知了督帥府的人。

就在督帥府正斟酌如何調查錦華莊時,又一名少女遇害了。

少女是圖冊中的美人,但不是第六位,而是第十位。

她遇害時並未穿蝶花裙,可她的母親說,少女前段時日在錦華莊買了一塊衣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非常漂亮,妹妹喜歡,她就讓給了妹妹。前日剛又買到一塊錦華蝶花絹,正要再做一件新的,繡裙邊的絲線用光了,她見當時天還沒黑,有家針線鋪就在離她家不遠的小街上,便出去買,還說順路給爹爹買點酒,幫母親捎瓶藥油,為弟弟妹妹帶包點心。

誰知道就再也沒回來。

她是被人扼殺,凶手殺死她後,如圖冊中所繪,在她頸上係了一條白絹,上麵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浪浮女子,故作良家,該殺!

那塊白絹,也不是特彆白,有點發黃。請了數名懂行人判斷,都說是錦華莊的絹,他們的小土蠶絹就是這種成色。

有些負責辦案的人依據線索推測,凶手可能是錦華莊的人。

此人正值壯年,平日看似不甚起眼,也不富貴,或曾被嬌妻戴綠帽甚至拋棄,或妻子強悍,或曾戀慕美貌女子而不得,於是在前來買衣料的女子中挑選一些特彆出眾的美人,繪畫圖冊,繼而殺之。

接續查案的人將錦華莊的人都查了一遍,還真查到了一個符合推論的——

錦華莊的帳房,廖山。

廖山讀了多年書,但跟中了邪似的,一進考場就渾身發抖兩眼發昏,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彆人嫌他衰,沒人肯找他教孩子念書。錦華莊的大掌櫃跟他有親戚,讓他過來幫著記記賬。

廖山三十來歲才娶上媳婦。妻子漂亮潑辣,天天罵他沒用,給他戴綠帽,最後同一個客商跑了。

他平日沉默寡言,不怎麼與旁人來往。記賬的小房間在二樓,從窗戶能看到進出鋪子的客人。

錦華莊也預定送貨,賬冊上有客人的住址。

帳房的管事和其他夥計說,廖山平時悶不吭聲的,彆人罵他幾句他也不還嘴,不過有一回,店裡的夥計開玩笑,聊到了窩囊男人大忘八之類話題,廖山突然大吼與之撕打,還砸了東西。感覺他是個「心裡憋著火」的爺們。

辦案的人找廖山問話,廖山滿臉漲紅,渾身顫抖,大吼大叫,確實很可疑,遂暫時將其關押。

督帥府的兵卒與府衙的捕快同到廖山家搜查,找到了筆墨畫具顏料,絹綢和紙張,更有一包女子的衣衫。女衫裙都被利器劃成了一道道。紙張與那本畫冊的紙張一樣,有一疊紙上畫著蝴蝶花卉圖案。亦有凶手綁在第六名少女身上的白絹。

再詢問廖山的鄰居,鄰居們都說,覺得廖山是個老實人,平時除了去店裡,也不到彆的地方,不與人來往。不過這時一想,也不能確定他一直在家。他走路動靜不大,夜裡出去也沒人知道。

更有老鄰居回憶,廖山的娘子經常嘲諷他,確實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去,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

廖山說她跟人跑了。可也沒誰看見廖山的娘子是怎麼跟人跑了。

廖山的娘子喜歡蝴蝶和花朵飾品,鄰居們都記得她常簪著一枝蝴蝶珠花釵,也會穿繡著繡蝴蝶花朵圖案的衫裙和鞋子。

查案的人拿著這些物證和記錄的供詞審問廖山,剛把證物攤開,問了幾句,廖山渾身抖了幾抖,突然抬起頭,哈哈大笑,道,沒錯,我確實是凶手。

說完這句話,廖山仿佛變了一個人,眼崩紅絲,臉色紫中泛青。他咬牙切齒地說,其實他第一個殺的就是他娘子那個□□。

他說,那賤人打扮得妖豔,出去勾人,還逞刁口利,他就拿刀把她剁了,切成一塊塊,有的丟了喂狗,有的丟進海裡喂魚了。

至於那些少女,他都覺得這裡或那裡與他娘子有些相似。就把她們畫下來,一個個除掉,免得她們去禍害彆的男人。

桂淳歎了一聲:“真是,差一點,就這麼結案了。萬幸諸位大人英明……”

主辦此案的是程柏非常器重的一位史都尉,他一直覺得當下查的這條線不太對。

史都尉看過廖山的供詞,都是審問的人先說出圖冊中女子的姓名,廖山才跟著複述,除了前五名被殺的女子之外,他也沒在全無提示的情況下說對過其他女子的年紀住址。

史都尉親自去審廖山,發現廖山瘋瘋癲癲,一問到關鍵情節,廖山就哈哈大笑,或嘶吼該殺之類。一點關鍵細節都沒有。

廖山家找到的顏料與畫冊中女子衣衫的顏色對不上。找出的一些廖山的畫作都挺醜陋粗糙,跟蝶花美人圖冊中的畫風完全不同。

衙門的捕快說,犯人先招供又反口不認的情況挺多見,裝瘋賣傻也是讓人以為他之前是糊塗了才招供。

史都尉未發表意見,心中又有一重疑惑。

他們在軍中,屍首見得比誰都多,甚至一看傷處,立刻能知道是被什麼所傷。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殺死,死前意識清醒,經過劇烈的掙紮。凶手將她們擒住,拖到靜處下手。

而第六名女子沒什麼掙紮的痕跡,她應該是被人迷暈後殺死的。

“此案若待先柳府君大人到來,也能迅速破案。可巧當時還有一個人也在督帥府中,想來聽過此案的大人們都知道,就是那個寫傳奇的白如依。”

白如依,與西山紅葉生、顛酒客並稱本朝傳奇三大家。

據推算,他應是這三人中最年長的一位。

書客們評價,傳奇三大家中,西山紅葉生文章第一,年紀最輕,人最神秘,毫無疑問是魁首。

白如依與顛酒客,誰是第二,誰是第三,就有些爭辯了。

顛酒客故事最奇,文風最灑脫不羈,也同樣神龍見首不見尾,沒幾個人知道他的真麵目。

而白如依……

其實白如依的傳奇非常精彩,某幾部被評故事高過顛酒客,字句不輸西山紅葉生。

但,他不隻有這幾部著作。他也不隻是寫傳奇。

白如依最有名的一點,就是他什麼都寫,從不挑剔。大多文士,都有幾分孤高傲氣,任你千金萬銀地堆過來,有些東西,他自恃身分,絕不會碰。

可白如依全無此類孤僻習氣,隨和入世,隻要筆潤給得夠,甭管是財主家的門匾,還是殺豬鋪的對聯,他都欣然作之。

他的著作,從詩詞歌賦到神怪傳奇,從案頭田頭墳頭到炕頭。從《處事三十六秘訣》、《長壽七十二仙方》、《東都食譜》,到《秦淮芳影》、《天下山川紀》、《憶先君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隻有你想不出,沒有他寫不了。

也因此,白如依備受爭議,多有人說,論品格,他比不上顛酒客。

可若非他這般性情,他應早被奉為宗師,不必待到西山紅葉生、顛酒客這兩個年紀能當他後生的人成名後,才同被列為三大家。

穆集想著白如依的事跡,不禁向張屏瞄了一眼。

江湖傳說,禮部禁書榜上排在前三的那部署名逍遙千歲翁的大作《洞府修元記》亦是白如依所著。當今天下唯有禮部有全本,禮部的官員每回查看此書,都得先配一罐治針眼的藥。

又傳言,而今的禮部侍郎蘭大人剛進禮部時就被派去整理這套書。蘭侍郎昔日頗有幾分清高孤寒之氣,也是憑借這股氣質,使得先帝憐惜,將他一個罪臣之後點成了探花,又被他把柳老太傅的千金騙到了手。待到看完此書和禁書庫中的其他一係列巨著後,蘭侍郎像被破了功一般,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再端不出那股清寒勁兒了,自此漸成而今形容。

穆集覺得,此說實屬誇張。

他從未見過蘭侍郎,但顯然當下形容的蘭侍郎在朝廷裡混得更開一些。若真是被《洞府修元記》等書所修,那不算破功,而是升華洗練。

穆集很盼望,哪天也能被洗練一番。

白如依當日在督帥府,是被請來幫程柏的爹程老太爺寫種菜心得。

老爺子識字不多,但愛務農,愛寫詩,想將自己的詩作與耕種體悟連綴成一書。程柏是孝子,想讓爹高興,又顧慮文章字句容易出問題,不好把握。有人向他推薦白如依,既有名氣,又什麼都寫得,懂得各種分寸,為人開朗隨和。程柏還不信,心道有這般名聲怎能沒點架子,下帖一請,立有回複,再聊聊酬勞,白如依欣然而至。待程柏見到,果然豪爽,與老太爺也談得來。隻是愛蹓躂,從帥府到城裡,各處轉悠,與人吃酒聊天,毫不拘束,想來也是寫傳奇的一點愛好。程柏吩咐左右,隻要他不碰那些不能碰的,便隨他去吧。

程柏日理萬機,史都尉趕了個大早到府中報告查案進展,白如依也已經起身,在園中散晨步,迎麵遇見史都尉,瞄見他手中的圖冊,端詳了一下。

此一幕被程柏在廳中看到。待史都尉向他提及本案的種種疑點,程柏也覺得這本圖冊有問題,想起白如依方才的舉止,便請他過來,沒說案情,隻讓他看看圖冊。

白如依一看即道,作畫之人是書繪出身,畫帶春意,但筆法一般,恐不得誌。

所謂書繪,就是給傳奇小說繪畫插圖。書繪圖畫成後,皆要刻板付印,筆法與尋常繪畫不同。本來作畫,極重筆勢,落筆力道深淺乃判斷繪者功力之關鍵。但書繪之圖,第一看線,線要貫連圓潤,疏密得當,好成版,印出圖又不會被人覺得簡陋。

所以說,白如依道,錦華莊的大東家是個懂行的,找了畫書繪最頂級的古蒼子繪百蝶穿花圖,印花出彩奪目。其他綢緞莊請的名畫師甚至有在宮裡作過畫的大家,但這類名家之畫,雕成版即損失多半神韻,再往布上一印,又失幾成色,印出都比不上錦華莊。

書繪圖又一重乃人物形容,要「抓神」。書繪的圖大都畫得是文中最出挑的情節,所繪人物需令人一眼看得出是書中某人,又貼合故事場景,神態舉動更似戲台上的人物,吸人視線,激蕩人心。

蝶花美人畫冊中的人物,正是書繪的畫法。

畫中的女子雖然衣衫整齊,不過……

白如依曖昧一笑,往畫冊上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