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女子的神態,都暗含挑逗。眉之形,眼之波,唇之啟合,發髻式樣,手指形式,站或坐倚之姿,乃至微側半露的頸,略露裙外的足,皆是畫了不少春色圖畫的人才懂的筆法,所謂勾筆是也。
史都尉不禁問:“如此懂行老練,必然也算得一號人物了。為何先生要說他不得誌?”
白如依搖頭:“懂是懂,這些入行即得懂,不明白吃不了這碗飯。不過此人天分一般,人繪頭大身短,形僵無韻,可惜了這些美人。鉤亦下得浮白,品格太低。應是隻接得粗活。”
程柏也忍不住道:“都殺人了,心中對這些女子定是極恨,或故意未往細膩有情處畫。”
白如依一挑眉:“誰說這個畫圖的是凶手?這本冊子的繪者顯然是個接活的,拿了什麼人的銀子作畫,美人圖筆法中都含著諂媚,題字明明寫著狠戾之詞,卻綿軟毫無凶氣殺意。至於說他為何不會殺人……恕在下明白說了,這本冊子是蝶花美人案的證物吧。某這幾天在城中多聽人談論,前五名女子皆被利器殺死,生前曾被虐打過。可繪圖的仁兄體虛手抖……”
他指點程柏和史都尉看某頁的美人衣褶,再某頁圖中的領口袖口,又有幾頁的手臂及裙衫紋路,都有反複描畫與前筆勾連的痕跡。
“這些線,剛學畫的繪工亦能一筆勾出,他個老畫師卻連連複筆添塗,定是手抖。這活他下了本錢,用的顏料都不便宜,換了數種筆,著色戰戰兢兢,仍有不少錯塗處,又設法覆蓋。運筆與勾線功法一致,是他親自塗的,沒有小徒弟。成圖如此,筆潤不會高,連這樣的活都十分奮力,定為生計接很多活,連天加夜趕工,體虛孱弱,失意,常喝酒,手抖,街上十歲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打過,何來旺盛的精力血性,擄走數名年輕女子殺害。”
程柏沉吟,史都尉問:“如此,雇他畫圖的才是凶手?”
白如依搖頭:“誰行凶前還會請畫師先畫一本圖冊?某大膽一猜,雇傭之人,應意在蝶花而非美人。請大帥和都座先查查那些與錦華莊有仇的綢緞鋪。”
程柏頷首:“若如先生所說,這本圖冊根本與凶手無關,即能解釋,為什麼前五位女子被害的情形與第六位不同了。”
因為根本不是同一個凶手。
程柏與史都尉議定,兵分三路查案。
第一路,查前五名女子被殺案,暫將圖冊線索從調查中摘出;
第二路,追查圖冊真正來源和繪者;
第三路,單獨查第六名女子被害一案。
三路並行調查,第一路和第三路乃重中之重,仍由史都尉主查,每日彙總報於程柏。
第二路,因全城的綢緞莊可能都對錦華莊有些怨氣,隻能從畫圖的人查起。程柏不想打草驚蛇,派出兩撥親兵,一撥扮作豪商,打聽何處能買到與錦華莊所用同樣的染料。另一撥親兵假扮客商親隨,到城中書肆購買房中秘冊,特彆強調,家老爺不好酸腐,隻要粗白些的。
桂淳咧嘴道:“某就是其中一個去買書的。”
燕修道:“看來桂捕頭當時飽了不少眼福。”
桂淳道:“桂某又不懂畫,買回來,還是白先生看。”
他們搜刮了一堆,白如依逐頁閱讀,翻到一本名曰《農家樂事》的其中一頁,喜道:“是了!”
這本畫冊繪圖者署名「采桑居士」,但應不隻有一兩人作繪。
白如依再親自去書肆翻看書冊,發現「采桑居士」中畫得最精的一人常用名曰青城子,凡他繪圖之書中,皆有一兩幅畫,或某些畫中的個彆場景人物,是美人圖冊的繪者所作。
兵卒們再調查誰常於青城子來往,順著摸出了一名畫師。
此人姓甄,名仁美,當時年已五旬,年輕時在本城畫館中作畫,因嗜酒好賭,欠下賭債,被賭坊打斷了手臂,雖然後來接上,平日生活不受影響,但作畫便會手顫,前程儘廢。
青城子與他有點親戚,有時候會幫襯他一二。
親兵們找來甄仁美的畫作,對比確認,蝶花美人圖的繪者確實是他。
甄畫師多日前就失蹤了,不知是被滅口了,還是跑了。
查顏料的那隊親兵查到,給錦華莊供貨的是一名珊斯國的商人速也裡裡。染料利潤薄,速也裡裡乃因自己是布商,在珊斯及商道上的小國中都設有布料工坊,他本人也在鑽研染印,又愛好繪畫,與錦華莊大東家交情不錯,每趟帶來一些異國染料,也會將這裡的染料帶回去。明州城的胡商本隻有他一人做這樣生意。
錦華絹熱銷後,城中綢緞莊幾乎都來找速也裡裡買過染料。他現有的染料早已被買空,亦有很多胡商也打算倒賣染料。
圖冊上與錦華莊布料色彩相近的顏料,應該也是速也裡裡所售。
於是由史都尉出麵,與速也裡裡吃了一頓飯,聊了聊。
速也裡裡十分聰慧,道,原本不應透露客人姓名,但錦華莊的大東家是他兄弟,他們珊斯人也很看重生命,所以破例一次。他這次帶來的顏料幾乎全部給了錦華莊。錦華絹熱銷後,很多人找他買,但他已經沒貨了,隻有兩家拿了一點存貨做樣品看色。
但這兩家綢緞莊都不承認乾過這事,辯道,自家綢緞莊比錦華莊買賣大,也知道速也裡裡跟錦華莊的交情,敢光明正大下訂,就不會做虧心事。且不說乾這樣缺德事,順著一查就出。他們綢緞莊也做了好多蝶花紋料子,現在工坊還在趕工。尋常人誰管什麼花紋這裡那裡有差彆,若覺得不吉利,肯定所有蝶花紋的布料都不會買了。他們主營精細布料,料子成本比錦華莊高,把碗砸了,他們賠得可能比錦華莊多多了,哪個傻子這樣坑人?
這時白如依通過自己的門路得到消息,錦華莊的東家是通過一個叫鮮戴的中間人請到了繪百蝶穿花圖的古蒼子。
鮮戴亦是個商人,主營印售各類經文善語吉祥圖畫,多用到絹緞,常委托錦華莊的工坊製作,更認識很多文士畫師。
錦華絹風行後,鮮戴自恃有功,以為能從錦華莊處拿到額外的好處。但錦華莊的大東家一向摳門,未能滿足鮮戴所想。
古蒼子乃書繪宗師,對待畫作嚴苛求精。他繪版印彩畫每一圖會作出線繪圖和一樣或多樣彩圖。線圖供雕版,彩畫為工匠比照填色之用。錦華莊蝶花絹格外出彩的幾樣顏色其實是古蒼子拿到錦華莊特有的顏料後預先調出的。顏料由鮮戴轉交。
從甄仁美家搜出證物可知,他曾幫鮮戴畫過吉祥畫。
甄仁美的鄰居作證,之前確實看到鮮戴出入甄仁美家,因為甄仁美平時沒什麼朋友,鄰居看到鮮戴才會特彆留意。
附近的酒肆亦作證,前段時間鮮戴曾請甄仁美吃過飯。
督帥府立刻將鮮戴拘來審問,並讓圖冊中女子的家人辨認。
結果,所有女子的家人都說見過鮮戴。
鮮戴被拘後格外恐懼,痛哭流涕地招認,確實是他讓甄仁美畫了圖冊。
但他真的沒殺人。圖冊中的女子之死與他無關。甄仁美為什麼不見了他也不知道。
鮮戴說,錦華莊的百蝶穿花絹賣得如此好,他並沒有特彆邀功,隻是發現此商機可以延續。他向錦華莊的大東家推薦其他畫師,大東家推說需再斟酌。此後他又想了幾個主意去跟錦華莊聊,錦華莊那邊都說沒時間,以後再談。莫說大東家,連個像樣的主事或掌櫃他都見不到了。
未過多久,他發現錦華莊繞開他直接請古蒼子繪圖。大東家更讓自己的小舅子接手找尋其他畫師。
鮮戴十分惱怒,覺得錦華莊大賺這一票,十成的功勞裡,自己也能占上一兩成吧,連個額外的紅包都沒拿到,就被當作過牆梯扔了。錦華莊做這麼大買賣,豈會不懂事,隻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罷了。
他想,既然爺爺能幫你請得畫師成就你買賣,自然也能讓你在這塊兒栽個跟頭!原是錦華莊看輕爺爺的報應!
正好這時連接有少女被殺,鮮戴便心生一計,請畫師將這些少女畫成圖冊,暗示她們都是因為穿了錦華莊的衣料才遭毒手。
他做吉祥畫一類生意,兼帶宣稱懂點風水布置。常有人從他那裡買神像經幡,讓他到家中幫忙安放。
被殺的五名女子他剛好都見過,記得模樣。
圖冊中的另外十一名女子本人或家人,也曾在他那裡買過畫。鮮戴挑她們,一是這些女子漂亮,二來,她們或她們的家人曾或多或少地得罪過他。
甄仁美窮,沒怎麼接過大活,不會輕易被人憑筆跡抓出,口風也緊。正好找來繪圖。而且甄仁美手廢了,畫得不怎麼樣,但繪畫多年,甚有眼力,隻要看過一眼某個人,或大致告訴他外貌特征,他就能把像畫得與本人有幾分相似。
圖冊畫完,鮮戴收買了一個孩童,讓他鑽到愛聽書侃大山的閒漢們常光顧的那家飯館裡,找個角落丟下。
憑他的經驗,閒漢們撿到這樣的冊子,必會分析傳閱,再上交官府。
反正錦華莊大小得有點麻煩。
桂淳感歎:“當時桂某聽他招供,都覺得不可思議,竟能想出這樣的主意。也不怕把自個兒坑了。”
鮮戴確實把自己坑了。
任憑他哭天搶地賭咒發誓,隻請人畫了冊子,按照當時的證據,他都是殺人案最大的嫌疑人,且失蹤的甄仁美也有可能是被他滅口了。
若非程柏查案如用兵,分三支並進,可能鮮戴早已做鬼,連累子孫罪籍。
幾乎是鮮戴被抓的同時,殺第六名少女的凶手找到了。
程柏、史都尉、白如依討論案情,定下查案方向時就都覺得,這名凶手可能是最好抓的。
他肯定與圖冊有關,如此便有幾種可能——
其一,他是畫圖冊的人;
其二,他是看過圖冊或得知圖冊內容的人。
第二類人中又可再細分。
之一,他和撿到圖冊的那兩人有關;
之二,他和府衙有關。
再拋開圖冊線索,隻看第六名少女被害前後。
已查證她沒有情郎,不會借口買東西繞去和情人私會。那麼就是在去針線鋪來回的路上遇害。
按照她與家人的商議,她會去四個地方,針線鋪、糧酒坊、醫館、點心鋪。
點心鋪離她家最近,稍遠點是糧酒坊,再遠一點是醫館,針線鋪最遠。
她去那幾家店鋪都隻能走大路,街道上有行人和巡衛,街邊也沒有拐角暗道可埋伏,當街擄人難度較大。
最大的可能是她進了某家店鋪,被迷暈後遭到毒手。
這四家店鋪都說,她到過店裡,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至於籃子裡有沒有東西,店鋪的人都說沒留意,也不記得她出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
有位老婦聲稱當時買鹵味回來,見少女從針線鋪出來,還同她打招呼。
但這位老婦是針線鋪女鋪主的嬸娘,有可能是為了幫針線鋪洗脫嫌疑。
另外三家店鋪都無人作證看到少女從店內出來。
除這四家以外的其他店鋪,恰好都有確切證據證明少女那天傍晚沒到過她們店裡。
凶手應就在這四家店鋪中。
按照常理推測,少女先被迷倒再遇害,擅長用藥又備有藥材的醫館第一可疑。
其次點心鋪,買點心可能會嘗,品嘗的點心中含有迷藥。
再次隻有針線鋪有證人,也顯得很可疑。
打酒的地方,少女不會多停留,但店主是個瘦削老者,形容略猥瑣。
以此再聯係圖冊線索。
針線鋪,女鋪主是一名爽利女子,一手好針線。聽聞她相公多情,與針線鋪所雇的女子曾有些不清不楚。女鋪主同相公廝打過。其夫可能見過少女,起色心,將其迷暈,或之後殺了,或女鋪主發現,是她殺了少女。
而且,女鋪主夫婦都識字,針線鋪中有凶手綁在少女屍體上的白絹。
但沒發現針線鋪老板夫婦與圖冊有什麼關聯。
醫館,店麵不大,隻看些頭疼腦熱,賣點小藥。當時有一名郎中,一個抓藥夥計在店內。兩人有可能合夥在店內迷暈少女,也可能郎中或夥計尾隨少女,在路上下手。
郎中和夥計都識字,郎中有妻子兒女,夥計與爹娘同住,藥局中沒找到白絹,但這兩人家中都有白絹。郎中娘子和夥計的母親分彆作證說白絹是自己的。
郎中去鮮戴丟下圖冊的那家麵館裡吃過麵,認識麵館老板。夥計的弟弟在撿到圖冊的兩人被衙役拿住的那家食鋪做跑堂。而且撿到圖冊的兩人談話並被抓住時,夥計的弟弟正在附近一桌服侍,有可能聽到。
點心鋪,是一位老婦所開,她相公早逝,兒子殘疾癱在床上,獨立支撐做點小買賣。老婦與少女家關係不錯,少女的母親常和她聊天。少女家常買她做的點心。
老婦識字,家裡沒有白絹,她每日忙著做買賣,沒時間做針線。
老婦和她兒子與圖冊也沒什麼關聯。
糧酒坊,當時店內隻有一個掌櫃。掌櫃六十餘歲,身小形瘦,兩隻水泡眯眯眼,一個酒糟蒜頭鼻。被問話時眼神飄忽,喪妻半年,正托媒人尋覓續弦,常去煙花之地。
掌櫃識字,家中沒有白絹,連白布也沒有。但他娘子剛過世半年,如此倒顯得可疑。他聲稱是亡妻之後太難受,見了白色就心裡堵,都給扔了。
他與丟下圖冊的麵館、撿到圖冊的兩人談話並被抓的食鋪都有生意往來。府衙裡也有人在他家買酒。
史都尉決定把四家店鋪的人都審問一番。
問話的地方在府衙公堂,史都尉十分謹慎,請了當時在府衙代處理公務的一名文官和府衙的捕快一起到場。
白如依也跟了過去,府衙的人不認識他,以為他是史都尉的幕僚親隨之類。由他在一旁聽審。
針線鋪女鋪主與其夫辯稱,當日女鋪主之夫一直在家中,宅內仆人都可作證。女鋪主之夫為了證明自己沒罪,更供認他目前的相好是家裡的一個奶娘。女鋪主當堂撕打其夫,被拉開後又獰笑道:“都座英明,老娘回去就休了這狗男人,絕不會為他開脫。不過他一生尤愛吃軟飯,殺人的膽子是沒有的,而且他不喜歡清純的丫頭片子,偷雞摸狗,隻偷妖嬈騷貨!”
史都尉道:“你覺得他負心,卻仍為他開脫,不忍看他背罪,實乃賢妻。”又注視其夫,“惜你有眼無珠!”
其夫正熱淚盈眶,女鋪主嗤道:“都座謬讚,小婦人沒這麼寬的肚量!這狗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穿全花老娘的錢。他滾出門老娘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他,成全他和那賤人,倒要看他倆如何過活!”哈哈大笑數聲。
史都尉命人將女鋪主請出,拖走其夫,把開點心鋪的老婦帶到堂上。
老婦人道,少女丹娥是她看著長大的,打小就是個討喜的孩子,長大後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怎麼人就沒了呢?她們家有陣子沒來買點心了,那日傍晚過來時,自己已經快關鋪子了,丹娥進來稱了兩包酥點就走了。
史都尉問,丹娥當時有無拿著其他物品?
老婦人道,丹娥手裡提著個籃子,但裡麵有沒有東西,自己沒留意。隻覺得她挽著像是挺輕的。
醫館的郎中和夥計互相作證,那晚輪到他們兩人值夜,後院有個小廚房裡留了飯,兩人一道吃了。丹娥走後不久,又有兩三個人來抓藥,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鄰居。半夜還有病人,是一家人吃席鬥酒,兒子和女婿掐起來打破了頭,老爺子拍桌看笑話,嗆嗓子裡一顆豌豆,差點背過氣。兒子和女婿來不及包傷口,輪流背著老爺子跑到藥局。到達後那顆豌豆已經不見了,推測是被顛出來,老爺子或吐出來或又咽進肚裡了,但老爺子被顛岔了氣。他們先幫老爺子順氣,再給兒子女婿包紮,折騰到天亮,這家人又拉著他二人去酒樓吃了頓大餐以示謝意。這家人和酒樓都能作證。
史都尉道,但已查到,從傍晚到半夜仍有好幾個時辰沒人到醫館買藥,足夠犯案。你二人都有嫌疑,不能互相作證。
郎中和小夥計都說那沒辦法了。
小夥計當堂痛哭,曰蒼天無眼,他恐怕不能對父母儘孝了。
郎中亦落淚。
史都尉冷靜地繼續詢問,丹娥進店時有無拿著什麼物品。
小夥計抽噎著說,隻見她提著一個籃子,籃子裡好像挺空的,不過他也沒細瞧。
郎中也是這般說。
史都尉又讓人把他倆帶下,最後傳喚糧酒鋪的掌櫃。
糧酒鋪掌櫃叫屈,說丹娥那姑娘按輩分得稱呼他爺爺,他在這條街做了幾十年買賣,丹娥的爹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即便再禽獸,也不能做那樣的事兒。丹娥這姑娘鄰居人人稱讚,都羨慕她爹娘有福氣,養出這麼個聰慧孝順的好閨女,不知將來誰家有福,娶去當媳婦兒。真是想不到竟有人做這樣的事……那一帶算城裡安靜的地方,住的都是老街坊,平日裡來了生人都會多看幾眼,沒見過有什麼可疑人物。
史都尉再問當日情形,糧酒鋪掌櫃道,丹娥有時會來給他爹打點小酒,小姑娘家心細,說她爹這些天勞累,問有無不那麼烈又滋補的酒。鋪中剛好新到了金波酒,她沽了一斤。草民當時還問她,你爹平時隻舍得吃尋常酒,怎的今日大方。她說她幫人家做針線,賺錢給爹爹買酒吃,我看這姑娘孝順,勺裡多給她添滿些,約莫多了小一兩。
至於丹娥當時手裡有無拿什麼東西,糧酒鋪掌櫃說,丹娥拎著一個籃子,現在再一想,裡邊應該有些東西。因為金波酒需得立刻封壇,不能多漏氣,他當時正在封酒壇口,沒留意丹娥出門後往哪個方向去了。
堂審暫告一段落,天也已到正午。史都尉與府衙官員到後堂用飯。
兵卒們將從嫌犯們的鋪子裡拿來的證物一一擺到廂房,白如依踱進廂房,斟了一杯金波酒,品道:“妙哉,久聞明州金波酒美名,品來果然不凡。”又去拿點心。
一個府衙的捕快道:“先生,這東西擱在證物房數日了,也不知有無被蟲爬過,不好入口了。”
白如依道:“點心耐放,我吃酒需得東西佐之,這些一樣不止一塊,我吃一點不影響。再說可能裡麵有麻藥,隻當幫你們查驗,若我一倒下,你們就破案了。”在點心堆裡挑挑揀揀,還捏起放鼻子邊嗅嗅。
府衙的衙役捕快不甚看得上他的行徑,又不好多說,一個衙役道:“先生真會說笑,點心鋪婆婆若是凶手,也不會還留著下了麻藥的糕點。”
史都尉吩咐,要把鋪子裡的點心和食材都取來衙門,他們都覺得多此一舉。
白如依挑出一塊糕,掰下一點,放入口中,雙眼一亮:“難怪能開鋪子,確實好滋味。這點心裡,加了酒或醪糟吧。”讓眾捕快道,“諸位嘗一點?”
眾人再推讓,白如依似是無意地舉著點心遞了一圈兒,推到一個年輕的捕快麵前。
小捕快婉拒:“先生不必客氣。這婆婆鋪子裡的東西我常吃。”
白如依問:“你家住在那附近?”
小捕快不好意思地笑了,旁邊有捕快道:“是他未來的嶽母家在那裡附近。”
小捕快低了低頭,其他捕快正笑,卻見白如依收回遞糕點的手,示意親兵將其他幾塊同款點心全部包起。
白如依又盯著小捕快問:“你有無對你未來的娘子或嶽家,提起過蝶花美人冊?”
張屏每回聽人提到這個案子,說故事的人都會在這裡停一下。
桂淳亦是在此一頓。
鞏鄉長和常村正立刻讚歎。
“何時看出的真凶破綻?!”
“莫非供詞中有線索?”
穆集跟著感歎:“某初次聽聞此案後亦是驚歎程帥與都座之明察!”
張屏沒做聲,偏偏穆集盯著他問:“張先生如何看?”
張屏道:“白先生問供之方法,在下十分佩服。”
穆集微笑:“以張先生之才華,想來初次聞此案時,即在開頭猜出了凶手。”
張屏本想說,四組嫌犯中,誰是凶手非常明顯,隻是取證略難。又想起蘭大人教誨——得旁人誇讚時,順其話意的言語不必出口,簡略談及己之不足即可。
他便將誰是凶手非常明顯的話咽了下去,隻說:“此案,取證,問供,都不算簡單。”
穆集輕歎了一口氣,拱手:“張先生的境界果然與我等不同。”
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第一次聽這個案子,還不到十歲,幫人跑腿送東西,路過茶館,館內講書的正講到這一段,他站到門邊聽。
說書先生講到四組嫌犯被帶到大堂,就留了個扣兒,曰,且聽下回分解。
堂中人聽得入迷,紛紛掏錢請先生加場,說書先生慢悠悠品著茶,他徒弟團團抱拳道:“諸位,家師帶小的途徑貴寶地,講這一篇書,隻為與各位爺交個朋友,結場緣分。實是家師上了歲數,嗓子與精力都不濟。這才暫想一歇……”
座中立刻有人喊,等不了,聽不到真凶今天晚上都睡不著。願意出錢幫先生潤喉。
張屏不知這是釣術,以為先生真不講了,掉頭要走。卻被一名喝茶的客人喚住:“門口的小友,請也進來。”一把將他扯進門內,親切問道,“你聽了半晌,也想知道,對不對?”
張屏後來才知道,這個混在席間假扮客人的是說書先生的同夥。這番舉動江湖行話叫下粘網,他們在本城新開買賣,講第一場書,行裡的迷信,第一網要粘得一個不漏才大發利市。連張屏這蹭書聽的小娃娃也不能跑了。
那客人和藹地問他:“你想不想聽先生往下講?”
張屏點頭:“想。”
立刻有人拿錢袋砸著桌麵喊,先生,看這小娃娃都盼著聽哩,我連他的錢也一道出了!
眾人跟著起哄,場中氣氛熱烈。
那客人再和藹地問張屏:“你是不是好想知道凶手是哪個?”
有人吹哨,預備著拍桌叫好。
張屏道:“凶手是那個賣點心的婆婆,一聽就知道。”
這句話出口,周圍陡然一靜,那人抓著張屏的手一重,神色猙獰起來。
張屏掙紮,有人道:“小孩子亂猜,何必計較。”
那人扯了扯嘴角:“你這娃娃,還挺愛瞎編。”
張屏道:“不是瞎編,肯定是那個婆婆。”
那人鬆開張屏,將他提出門外一摔,張屏重重吃了一跌,咬牙沒吭聲,正爬起身,堂上的說書先生忽袖手走來,將他拉起,牽進門,俯身拍拍他身上的灰塵。
“小友之前聽過這個故事?”
張屏搖頭。
說書先生盯著他的雙眼,和氣地問:“你為何說,一聽就知道,是那個婆婆?”
張屏道:“四個鋪子裡的人都說那位姐姐來買了東西。點心和酒沉,買東西肯定先買輕的。她應該先去了針線鋪和醫館。點心鋪離她家最近。酒鋪和點心鋪中她會先去酒鋪。點心怕壓,最後買,放在所有東西最上麵。”
有人笑道:“小娃娃的想法有趣,如此,那位賣點心的婆婆為何要說姑娘到過她的鋪子?若說沒去過,反而可以嫁禍給其他人。”
張屏道:“她知道那位姐姐去過之前三個鋪子。她覺得如果說沒有,上一家店鋪的店主說了實話,那麼查案的人會推測,被害的姐姐是在從上一家店鋪到這一家店鋪的路途中被殺害的,她的嫌疑會增大。不如也說有,她就和其他人的嫌疑一樣了。”
說書先生的瞳孔一縮,沉默片刻,再緩緩問:“那你覺得,要如何抓住凶手?”
張屏道:“不知道。我覺得,那位婆婆毀滅證據,會丟掉針線和藥。做飯的人都喜歡用酒調味,她可能會留下酒,隻扔掉酒瓶。酒的味道都查不多,很難將她定罪。”
說書先生再問:“她為何要殺那個姑娘呢?”
張屏搖頭:“不知道。”可能那位姐姐什麼地方得罪了婆婆吧。
說書先生浮起一絲微笑:“若婆婆是凶手,她如何知道圖冊的內容,按圖冊的方法殺人?”
張屏再搖頭,他聽到的內容,沒有直接的線索。
說書先生親切地道:“猜不出了?”
張屏道:“隻是猜的話,可能,有知道那本圖冊的人和她提到過這本圖冊。會不會是那位捕快未來的娘子住在那位婆婆家附近?”
說書先生眼中放出異樣光芒,搭在張屏肩頭的手一緊,片刻後,仍很溫和地問:“你為什麼如此猜呢?”
張屏道:“先生方才說了一大段捕快和他未來娘子的故事。一般故事和戲文裡,這樣的人物後來都會再出現,與要緊的情節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