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查案的白如依程柏史都尉等人肯定不是像聽書的小張屏那樣猜出凶手。
桂淳道:“某到此先說出真凶吧。殺丹娥的是那個點心鋪的老婦。”
鞏鄉長和常村正都滿臉震驚,連聲道著實沒想到。
桂淳道:“某當日也不敢相信,心道忒地離奇了,怎麼可能是她!但程帥、都座和白先生好像早認定是她了。”
與幼年張屏推測的一樣,白如依也覺得,若真凶身在那四家店鋪之中,點心鋪的老婦最為可疑。
四家店的人都說見過丹娥,依照路線和常理,丹娥應該會最後去點心鋪。
她先被迷暈,再被殺害。
丹娥的家人說,她不喝酒,常勸父親少喝點酒。
一般人不會在藥鋪喝茶吃點心。
針線鋪確實給客人提供茶水,但隻限貴客。丹娥買了點零碎的針頭線腦,鋪子裡應該不會請她飲茶。
仍是點心鋪最可疑。
但點心鋪的老婦為什麼要殺丹娥?
她又怎知圖冊的內容,布置得仿佛與前五樁案件係同一凶手所為?
更關鍵是,丹娥的屍體被拋棄在靠近南城門一處廢宅內,離丹娥家和她失蹤的地方頗有一段路程。屍身躺在一個水窪內,沾了很多泥水。凶手為什麼要把屍體遺棄在此?用了什麼方法運屍?
桂淳抱一抱拳:“某方才賣了個關子,想請鄉長和村正猜一猜真凶,有個要緊的點沒講。是都座此前查出來的。”
史都尉及其部下發現了一條關鍵線索。
他們查案按照軍中對敵的習慣,先看地圖,標注屍首的位置,甚至還堆了個沙盤,推演凶手大概會從哪幾條路徑到達,運屍會用什麼方式。
柳桐倚道:“鄧大人曾提及此案,說道,在這一項上,即能看出軍中人查案,與尋常公門中人的不同。”
衙門官差查案,一般最關注的是最可能。但軍中將官,因秘密行軍、出其不意都是兵家之重,所以特彆留意那些看似不可能實則會發生的線索。
如此,往往會正合上想要掩蓋罪證的凶手的思路。
譬如此案。
一看地圖,廢宅旁的一條河立刻引起程柏和史都尉的注意。
凶手會不會利用河水運屍?
如果是,從哪個地方出發?
屍體並非擱淺在岸邊,而是被凶手帶上岸,又運進廢宅,所以,上遊下遊都有可能。
而且,從下遊上溯更能出乎意料。
史都尉命部下以廢宅為定點,對上遊下遊對岸詳細排查。
他們發現,有一家飯館位於廢宅對岸下遊,負責收丹娥家所在街巷泔水的泔水車每天都會在這裡停留。
明州城內,晨收夜香,晚收泔水。
每天傍晚酉時,即有收泔水的車駕到街巷各戶收取,送到城外,做堆肥等等用途。每一輛車負責某一片街坊,一般隻有一個車夫,趕著一輛騾馬拉著的矮欄四圍板車。
丹娥失蹤那日,泔水車在丹娥不見後,到過那一帶。
史都尉和部下們先前懷疑泔夫可能是凶手,已暗中調查了一番。
行動「謹慎隱秘,絕不驚動敵軍」。
反複查證得知,丹娥失蹤時,泔夫和泔水署的其他人都在離丹娥家非常遠的城中心署廨內點卯應卯領牌領車,一堆人證,無人偷偷溜走,也無法飛快到達丹娥失蹤之處,不可能是凶手。
也因之前的調查,他們知道,負責收那一帶泔水的車駕都固定在傍晚的某個時段到達丹娥家一帶街巷,那家位於廢宅對岸下遊的飯館剛好是泔水車每日的最後一站。
原來泔夫每天能有一頓免費的飯,負責那一片的泔夫這一餐就是在那個飯館裡吃。泔署每個月初把整月的飯錢預付給飯館,泔夫可以在固定的錢數內隨便吃。
泔夫收完泔水,到達這個飯館,先吃飯,再收走飯館的泔水,從南城門出城,把泔水桶送到城郊的泔水庫。
時間,地點都合上了。
這麼巧,值得懷疑懷疑。
“所以說,線索須得捋。”史都尉當時很欣慰地說,“這捋著捋著,不就捋出東西來了?”
史都尉請泔夫問話。
白如依和桂淳亦在場。
史都尉先問泔夫:“老丈每日收泔水,帶幾個桶?”
泔夫道:“回大老爺話。六個大桶。小人每天走到的路徑都一樣,一般到那條街,差不多就是收到第三桶滿,或第四桶多出一個底兒這樣。”
白如依看了看圖紙:“我看老丈管的地方沒剩幾家了,如此,六個桶裝不滿吧?”
泔夫道:“差不多,我每天固定留一個空桶給最後一家。他家開飯鋪的,一天就有一大桶。我在他們店裡預先擱一個空桶,他們自家裝滿,等我到了,把今天帶的空桶留給他們,帶裝滿的桶走。”
史都尉問:“聽聞老丈每天也是在那家店吃了飯再出城,你一般吃飯前收泔水,還是飯後收?”
泔夫見他們連這事都知道,明白肯定已無聲無息將自己查過一輪了,不禁一凜,格外謹慎地答道:“肯定飯後。待我吃完,他們差不多也收了當天的買賣,順便把桶抬到我車上。”
白如依問:“所以這個桶一般旁人不讓動?”
泔夫道:“是,這個桶彆家的泔水不能往裡倒,老街坊們也都知道。我平常都把桶放在最靠裡的角落,桶蓋上寫的有字,還壓著東西。”
史都尉和白如依心下了然,丹娥的屍體大約是被凶手藏在空桶中。
可之後又如何取出?
史都尉再問:“老丈到了飯館,把泔水車停在何處?”
泔夫道:“人家那是吃飯的地方,肯定不能停門口。他們屋後有片空地,我都停在那。”
史都尉指著圖上繪著飯館房屋的後方:“這一處?”
泔夫眯著眼瞧了瞧,點頭:“對,這圖畫得細小,其實老大一片地方哩。”
史都尉道:“這地方是不是有個陡坡?”
泔夫見他們也知道這個,更生敬畏:“那地方比較高,有個陡坡,坡下是河。我平常把泔水車擱在坡邊,有個台欄可以放車,解下牲口,讓它歇口氣。”
史都尉問:“車邊沒人看守?”
泔夫嗐了一聲:“騾子牽到牲口棚去嘍,隻剩一車泔水有啥子好盯,哪個會在飯館後院偷泔水?”
白如依問泔夫:“老丈可還記得,那天有無聽到看到什麼奇怪的事?”
泔夫認真想了又想,才道:“沒什麼事,聽是沒聽到啥子。就是小的吃完之後,見車上的杠欄抬起來了。不知大人們見過小的那車沒有,四周圍欄的橫杠都能抬起來。一抬,拿塊板往地上一支,上下運桶特彆方便。小的吃完飯,見橫扛抬著,空桶已在地上了,肯定是飯館的人搬的,但車上那塊木頭板不見了。小人問他們把板子拿哪去了,他們不承認動過。可能是他們使大勁把板子整折了。他們臨時找了塊板子給我,尺寸不太對,對付著當天能使,後來我自己又配了一塊新的。”
史都尉傳飯館的人詢問,是否是他們把空桶搬下來的,飯館的掌櫃和當天輪值的夥計都說不是。
史都尉問:“貴店每日來往許多客人,隔了這些天,怎能記得如此清楚,肯定不是你們搬的?”
飯館的小夥計道:“回都座話,說出來恐怕得罪老丈。老丈是個仔細人,那桶我們平時都當著他老人家的麵才動,空桶擱在後廚屋後也不會挪,等裝滿了第二天晚上換新的。否則萬一磕了碰了桶漏了,不好講清。饒是這樣,那天晚上,他非說我們動了他的桶,拿了他的木板。我們要一塊泔水車上的破木頭板乾嗎?!我們掌櫃也沒多爭辯,讓從棚子裡找一塊板子給他老人家罷了。”
這般,凶手如何將屍體搬離泔水車也已明了。
史都尉接著問泔夫,那天他在丹娥家及那四家店鋪一帶收泔水時,有無發生過特彆事情。
泔夫想了一陣兒道:“也沒什麼特彆的。”
白如依跟著問:“那天傍晚,所有的泔水,都是各戶的人提給老丈,老丈倒進大桶中?老丈有沒有離開過泔水車?”
泔夫這才道:“倒是有件小事。街口賣糕點的萬婆,她兒子是癱子,有時她兒子要翻身,從床上挪下來,她一個女子搬不動,常讓小人幫個忙。就是出點力氣的事麼……”
史都尉緊盯著泔夫:“那天老丈也幫她了?”
泔夫道:“對,還蹭了些臟臭在我身上,她又拿水讓我擦洗。等小人擦洗完,她自己把泔水倒大桶裡了。以前也這樣過。隻是耽擱了一點時間,小人後麵收泔水到飯館的時候有點晚。”
鞏鄉長歎息:“真是萬難想到。實話說,若在下隻聽之前飯館那段,也肯定不會猜到是賣糕點的老婦。這婆子得有多矯健,扛著一個大姑娘上下泔水車,還能運人過河!”
常村正道:“她有個癱兒子,日常得照料,她還做糕點買賣,米麵油之類都不少買。經年累月地練著,一直沒鬆懈。”
鞏鄉長稱是。桂淳道:“其實查到這裡,仍不能定論老婦就是真凶。”
泔夫的證詞畢竟是一麵之辭,或有隱瞞捏造。
而且除了老婦之外,另外三家店鋪都有馬車,也可能通過其他方式搬運屍體。
最關鍵仍是,凶手為什麼要殺丹娥,又如何知道蝶花美人圖冊的內容?
這就要再從圖冊線索順起。
知道這本圖冊的人都有哪些?
源頭處有兩人——為了報複錦華莊,找畫師繪圖冊的小商販鮮戴和畫師甄仁美。
鮮戴獨自住在城中,家人在外地。他聲稱除了甄仁美外,絕沒有找彆人,也沒告訴彆人。
甄仁美也是一個人住。目前失蹤了,無法判斷他有無泄漏。
暫時算隻有他們兩人。
隨後,這本圖冊被鮮戴雇了個小童放進飯莊中。
鮮戴說,他眼看著小童放好冊子,才給了小童賞錢。那孩子五六歲,可以排除。
冊子被丟進飯館約半個時辰,即被撿走。
從冊子被丟進飯莊到冊子被撿到之前,會不會還有人看過?
白如依說,他大膽推測,應該沒有。
這本圖冊的內容非常有料,對男子極具誘惑。飯莊裡的食客多是閒漢,撿到後要麼叫嚷出聲,與大家共享;要麼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樣,悄悄帶回家,獨自品鑒。
程柏與史都尉都覺得,此言太過武斷,世上什麼人都有,或就有某位冷靜冷酷的漢子,撿起,翻看,內心洶湧澎湃,表麵不動聲色,默默牢記冊中內容,將冊子放回原處,不留痕跡。
白如依反駁,不太可能。
飯莊食客很多,圖冊尺寸不小,整頁畫著美人像,彩繪豔麗,如果一一翻開細看,肯定會被人發現,小夥計或鄰桌都會來瞄一眼,繼而引起議論。
隻能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樣,一翻發現裡麵是美人圖,迅速偷偷揣起來,回家細品。
桂淳回憶道:“當時程帥、史都座和白先生為這事爭執了一番。”
白如依硬氣地說,對尋常男子的猥瑣心態,及市井中若發生此類事後續如何,他相當明白。
程柏覺得,難以完全排除其他可能,還是要看事實。又讓史都尉挑了幾個小兵,扮作路人,各攜帶一本差不多尺寸的彩繪美人圖冊,到類似的小飯館茶樓中去一試。
小兵們用了各種姿勢方法,拿起美人圖冊閱讀,皆是還沒翻看幾頁,便被店中夥計、鄰座客人發現。
且越試圖遮掩,越引關注,不久後就有人挪移過來,或直接詢問,或客套兩句,說點結交之辭,即問他們在看什麼好物,能否共賞。
如此結果,程柏和史都尉遂依照白如依的觀點,將飯館的老板夥計和其他客人暫時排除。
再之後,撿到圖冊的人肯定知道全部內容。
此人姓夏,名衷實,朔州人士,係一家大糧行金裕堂派來明州的,負責采買及糧食轉運事。金裕堂乃晉商糧鋪,在全國都有分號。夏衷實隻算是明州這邊的一個小小采辦,數月前剛到本地,估計在此做一兩年即得被調走,且明州物價高,他便沒帶家眷,獨自一人住在鋪子附近的小院內,可巧在飯館裡撿到這本圖冊,一瞥心動,就偷偷藏起。
夏衷實供認,他回家一翻,發現不對,也想過報官。但怕自己一個外地來的小采辦,在本城無親無友,招上這樣大案,反給自己惹禍。店鋪規矩森嚴,屢屢告誡他們萬不要惹事生非。一旦沾上糾紛,可能飯碗不保。
他又舍不得將冊子毀掉或丟棄。他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麵,知道這本圖冊定與凶案有關,又是繪製,而非刻印,對很多藏家來說是件珍品奇貨,能賣個好價。
他遂一麵賞玩,一麵尋思脫手。想到在城中結交的一位名叫高季真的忠厚仁兄。此人在一家糧油鋪做帳房,有個妹夫,做字畫文玩行當的經紀營生。高季真為人厚道仗義,不好宣揚他人之事,夏衷實覺得先和高季真商量商量,探探口風,進者能搭上高季真的妹夫這條線,把畫冊出手。退一步說,談不成,高季真人品靠得住,他們做帳房的,也怕沾是非,應該不會跑去衙門或哪裡告發。
夏衷實思量妥當,便就行動。他是個摳搜人,正經請高季真談事,肯定得找個像樣點的酒樓茶館,他便假意與高季真偶遇,一同到路邊的小飯鋪吃飯,吃的時候故意愁眉苦臉,歎幾口氣,引高季真問他,他才假裝吐露心思般,把畫冊的事告訴高季真。
哪知道正講述時,被坐在隔牆另一邊吃茶的捕快聽到。夏衷實和高季真一起被拿到了衙門。
如此可知,冊子到夏衷實手中時,隻有夏衷實一人知道圖冊的全部內容。他隻告訴了高季真一人,而且在講的時候並沒有提到蝶花美人圖冊中另外十一名的美人姓名。即便在飯館中有其他人聽到他二人的對話,也不可能知道圖冊中還有誰。
高季真也不知道,且在聽夏衷實講的時候便被抓了。
丹娥遇害時,夏衷實和高季真正被關在州府衙門的大牢裡,不可能是罪犯,也不可能泄露。
這樣一一排除之後,知道圖冊全部內容,又有可能外泄的,隻剩下了州府衙門的人。
他們誰會與凶手有交集?
白如依向史都尉說,據他推測,最大的可能,是府衙的人出於好心,將圖冊內容透露給了親人家眷,他們的親人家眷,又無意間泄露。
史都尉命部下調查州府中人,尤其負責這個案件的衙門捕快的住處、親友等,查著查著,查到了一人——那名最先看出畫冊中所有美人都穿著錦華莊蝶花衣料的小捕快,袁恪。
袁恪未來的嶽家就住在丹娥家附近。
史都尉本來想立刻審問袁恪,但白如依建議先堂審,或可得到其他關鍵線索。
四家店鋪的人在公堂上都或多或少說了對丹娥的看法。
針線鋪的女老板說,丹娥是個清純的丫頭片子。
藥鋪的郎中和夥計覺得她是個來買藥的年輕女客人。
糧酒鋪的掌櫃說她聰明孝順,娶她的人將來肯定很有福氣。
而點心鋪的老婦說,丹娥是個「討喜的孩子」,「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
白如依後來向程柏史都尉等人道,他以文為業,不免染上了一個習氣,愛推敲字裡行間之隱意,也就是俗話說的喜歡摳字眼兒。
老嫗這兩句話,在他聽來,似是褒義,其實藏刀。
尤其後一句,用在一個少女身上,這少女更在不久前不幸遭人擄走殺害。這時候說她「很親人,見誰都打招呼」,簡直在暗示丹娥平素輕浮,不知禮儀不懂避諱,自招禍端。
按理說,她家和她的鋪子離丹娥家很近,丹娥一家常惠顧她生意,而今姑娘遭逢不幸,怎的說不出幾句真心實意的誇獎和場麵話?
老婦這般年紀,做了多年買賣,若說她不懂世故,不會講話,著實牽強了。
前一半堂審沒得到太多關鍵線索。不過白如依有了一個想法,休堂時,遂讓人將老婦家取來的點心端出,一一品嘗。
嘗到其中一塊時,他得到了想要的關鍵。
那一刻他仿佛看見了丹娥,早春新枝上初綻的花朵一般的少女,美麗,單純,善良,孝順……能當得起世上最美好的詞句。她提著籃子,像輕盈的雲,從酒鋪走向點心鋪,走進蛇蠍布好的陷阱。
但她的籃子裡有一件物品,仿佛一縷絲線,待查案的人留意到,便會顯出微光。循其指引,即能找到凶手——
那瓶酒。
丹娥為了孝順父親,用自己的私房錢買的好酒。
明州特產,金波酒。
白如依嗜酒,他久聞明州金波酒的大名,到城中後遍嘗各酒肆秘釀,更知金波酒的配方和釀造方法。
金波酒北方與南方皆有。北地的河間府、邢州、代州,江南與川地的明州、洪州、合州所產的金波酒尤為出名。
各地之酒口味有彆,釀造方法亦不同。但金波酒有滋補功效,酒中必須的幾味材料,全天下一致——
木香、川芎、白術、官桂、附子、瓜蒂。
隻是不同地區,不同酒坊,酒中這幾味用料多少有些差彆。
明州多水濕潤,所以明州金波酒中,白術、川芎、官桂三味用料頗多,可祛燥濕、調陰陽、健脾補氣。
官桂與白術都有特彆的香味。
丹娥打的這瓶酒是新釀的金波酒,酒味尚未十分醇鬱,配料獨特的味道尤其明顯。
官兵隨後在老婦家的廚房裡搜到了未用完的酒。
老婦沒舍得丟棄此酒,隻銷毀了酒罐,將酒裝在自家瓦罐裡,拿來做點心,被白如依嘗出。
她先辯稱這是自家私藏的酒,史都尉遂請來數位品酒行家,鑒得確實是新釀的酒,與那家糧酒坊裡的酒絕對是同一批釀出來的。
剛好這酒是一家新酒莊所釀,跟糧酒坊老板家有點親戚,釀的頭一批用料尤足,除了這家糧酒坊外,隻供給了幾家酒樓,做鋪貨探路之用。
糧酒坊掌櫃作證,老婦一般不在他家買酒,都去市集買廉價水酒或酒釀回來做點心,最近更沒買過酒。
那幾家酒樓都是吃飯時點酒飲用,不會讓客人帶酒出酒樓。
老婦根本不可能買到。
白如依又試探小捕快袁恪,覺得他確實不像幫凶,史都尉先找一靜室,與他談話。
稍一問,袁恪便坦誠道出自己確實將圖冊內容告訴過未婚妻香芷。
袁恪未來的嶽家荷家與丹娥家鄭家是近鄰,住同一條巷子。丹娥還有個妹妹,名叫翠娘,與丹娥係雙生姊妹,家人常喊她兩人阿丹小翠,兩人外貌相似,性情殊異。丹娥溫柔嫻靜,待人容讓和善。翠娘活潑伶俐,但掐尖要強,嘴巴也不甚饒人。
袁恪未過門的娘子香芷與丹翠姐妹同一年出生,香芷比這對姐妹大了幾個月。三人從小常在一起玩耍,相貌都標致出眾。小姊妹之間,既嬉鬨親愛,時常也比一比穿戴打扮,針線女紅。
錦華莊的蝶花布料時興,城中女子人人都想有一件蝶花裙,香芷與丹娥翠娘亦十分心愛。可兩家都是尋常人家,平時給不了姑娘太多錢花用,錦華莊的蝶花絹料雖算平價,對她們來說也不是小數。三人遂邊省吃儉用邊接些針線活計攢錢。
丹娥和翠娘姐妹一起攢錢,本以為肯定比香芷攢得快,哪知袁恪突然送了香芷一塊蝶花料,香芷自然開心,丹娥翠娘難免羨慕。
香芷用這塊布料做了衣裙,穿上與袁恪去看燈,迎麵遇見了小翠。小翠看出香芷的裙子並非錦華莊的蝶花料,不禁出言挖苦了兩句,香芷也不以為意。
袁恪重新買了錦華莊的蝶花料送給香芷,這件事自也一直記得。但他不太分得清丹娥和翠娘姊妹,待在衙門看到那本圖冊,一看第十位美人,模樣有些眼熟,旁側題著姓名:「鄭氏丹娥」。他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暗想,怎會這麼巧!姓也是對的。
可那家有兩個姑娘啊,為什麼隻畫了一位?
袁恪隻知道那兩個女孩叫阿丹和小翠。明州城內,鄭算大姓,他記得嶽家所在的那一帶有好幾家姓鄭。丹翠在女子名中亦常見,阿丹是否真是圖冊中的鄭氏丹娥?他怕認錯,正猶豫著,有其他捕快先開口,說認識圖冊中彆的少女或少女的家人,他跟著將鄭家姐妹的事說出。
眾捕快當即討論是否告知這些少女的家人,並派人手保護。
但他們不確定這本圖冊是否凶手所繪。冊中有十幾位少女,即關係到十幾戶人家,城內已被凶案攪得人心浮動,督帥府才會破例暫管。倘若貿然告知這些人家,萬一滋生事端,圖冊又是假的,將如何收局?
於是捕快們便決定暫不告知,先暗暗盯著這幾家。
史都尉將其他捕快叫來詢問,證實袁恪所說屬實。
州衙當時的人手不太夠,袁恪未來的嶽家恰好在附近,便讓他先盯著鄭家的動靜。
袁恪接到命令,尋思自己若公然在未來娘子的閨中密友家附近轉悠打探,忒不合體統,遂想了一計,先去了荷家,問香芷:“ 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對姊妹,那位叫阿丹的姑娘,大名可是丹娥?”
香芷道:“是呀,你怎的突然問起她?”
袁恪道:“衙門裡戶房呂叔未來的親家蓋新房占了鄰家的地,兩家打起來,呂叔沒幫他親家,兩家也崩了,親事吹了。呂叔被呂嬸罵得好幾天回不了家,睡在衙門。我忽想到,你鄰居那兩位姑娘,年歲正和呂家賢弟相近。”
香芷抿嘴笑道:“你倒會操心,這事都管。阿丹和小翠都沒許人家呢。婚姻乃第一大事,你可不能坑了她們,呂家家世如何?呂公子人品好麼?”
袁恪道:“呂賢弟知書達理,斯斯文文的,人品再好不過。呂叔更是好人。呂嬸爽利脾氣,上回咱們一起看燈,我看阿丹姑娘說話行事,跟呂嬸可能性情相投。”
香芷啊呀一聲:“咱們遇到的是小翠,阿丹的妹妹。阿丹和她妹妹不一樣,性子軟善賢淑。如那位公子如你所說,是位斯文端正知書達理的君子,與阿丹確實相配。但未來婆婆若忒地厲害,隻怕阿丹會挨欺負。”
袁恪道:“呂嬸性子直,人其實挺好的。如此我先和呂叔委婉說說?若他們有意,自會托媒人。”
香芷正色道:“先說好,你彆光看著那位呂伯父的麵子。阿丹和小翠與我從小一起長大,好似我的親妹妹。你真想做媒,必須得是好人家!我這邊也和我娘露點口風,讓她稍微和阿嬸提提,鄭叔鄭嬸好先去查查那家。”
袁恪又將話題帶回想問的地方:“我前日見小翠姑娘說話帶刺,以為你們不甚和睦,沒想到這般友愛。”
香芷道:“小翠就是這個脾氣,她仗著和我熟才這樣。姊妹們之間,哪能字字句句計較。我也常說她,同她玩笑。你們男子可不懂我們這樣。”
袁恪道:“確實不懂,我還想這姑娘若一向如此,可能沒少得罪人。她姐姐跟她長得像,說不定有分不清她倆的人,被妹妹懟了,恨上姐姐。”
香芷詫異:“你怎的這麼說!”
袁恪忙道:“是辦差多了帶出的毛病沒留神又犯了。我們衙門查的許多凶案,起因都是言語致禍,初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方或雙方言行不當,或嘴不肯饒人,或這個白了那個一眼,那個啐了這個一口,兩邊火都壓不住,竟成凶案。是了,說到這裡,近來城中不太平,你也多小心。天晚了莫單獨出門,彆往僻靜的地方去,少同不認識的人說話,若覺得見著附近有可疑的人,就同我說。”
香芷嫣然道:“曉得了。”
袁恪尤未放心,又拉著香芷的弟弟詢問叮嚀,曰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姐姐若要出門,你就同她一塊兒,若瞧見有什麼可疑的人轉悠,立刻跟我說。
史都尉將香芷一家傳到衙門,分彆詢問,證詞與袁恪所言相合。
因香芷與袁恪是未婚夫妻,兩人在荷家談話,一向在院中等敞亮處,香芷的祖母或母親不遠處針線陪伴。這一番談話亦是在院內,香芷的母親李氏身在附近。
李氏道:“民婦一旁聽得一言半語,他老提鄭家那兩位姑娘,民婦還有些多心……”
袁恪與香芷自幼訂下婚姻,因袁恪父親過世,三年孝期未滿,兩人才沒成親。
鄭家的兩個姑娘都很漂亮,李氏恐袁恪見了鄭家姐妹,活動其他心思,留神再聽,卻又不是。她尤不放心,見袁恪把幼子拉到一邊說話,待袁恪走後,立刻叫來兒子詢問。
香芷的弟弟亦作證道:“恪哥隻說城裡不太平,讓草民留意著些周圍,多跟著姐姐。我娘也問過這事。”
香芷更流淚道:“他那天講這些,民女心裡有點疑惑,當時猜,他該不會在查什麼案子吧。是不是那個命案跟這片兒有什麼牽扯?萬沒想到,這麼巧……”
萬沒想到,就是這麼湊巧。正是這一日的傍晚,丹娥走出了家門,再也沒回來。
丹娥出門遲遲未歸,鄭家慌亂開始尋找。
荷家也被驚動,與鄰裡們幫忙找人。
夜越來越深,鄭家已在猜,是不是被之前殺女孩的凶手擄去。丹娥之母喬氏哭得死去活來,恨自己不應該想著就出門幾步,無礙的,讓閨女獨自出門。
香芷觸動心思,暗忖,怎會這樣巧?立刻讓弟弟去找袁恪。
袁恪得知,即請人去衙門報信,自己先趕到鄭家。
香芷的父親及兩位兄長都幫著鄭家去街上找人了。香芷與李氏在鄭家勸解喬氏和小翠,幫忙照看。
見袁恪到來,香芷立刻將他扯到一旁。
“你同我講實話,下午你突然提到阿丹,不是想幫她作媒,而是有彆的事吧?是不是你們有什麼線索,是不是她早被人盯上了?!你為什麼不實說,不讓她們家有點防備?!”
袁恪向史都尉供認:“卑職當時也覺得驚詫,怎會如此湊巧!思量事已發生,說出來可能香芷想起什麼線索,就說了實話……”
他對香芷道,確實是,查到一本冊子,可能是犯了那一串案子的凶手所畫,其中就有鄭家的姑娘。但事關機密,不能外泄,白天才那般問。你想想,近來這對姐妹是否與人結怨?她們有沒有同你提過什麼可疑的事?或你見過什麼可疑的人?特彆是跟布有關的。
香芷當時懵住,問,什麼叫與布有關?心裡亂得很,想不起來。
袁恪於是道:“這姐妹倆是不是也買了蝶花布料做衣服?她們為了這個,有無跟旁人鬥過氣?那冊子上特意畫了鄭姑娘穿著蝶花布料的裙子,還要用布勒死她。”
香芷哭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麼可疑的,得問小翠或鄭嬸呀。”
但當時衙門的其他人未到,袁恪不能擅自向鄭家透露衙門已知案情,也不能私自問供。
他隻能再問香芷:“你仔細想想,或是否有人心儀她們姐妹,甚至談婚論嫁沒談成之事?尤其近幾個月。畫上還指責她品行不端,必有緣故。”
香芷搖頭:“我想不起來,你去問小翠或鄭嬸。”
袁恪無奈:“須得等衙門的其他人,特彆是我們頭兒到了,才能問。我跟你說都已是不對了。”
待到衙門的人趕到,天已快亮。
袁恪與其他捕快忙著找人,暫未多提此事。
袁恪又對史都尉供認:“卑職以為,我隻問過香芷,她確實沒對旁人說。且後來衙門驗屍證明,卑職跟香芷說這件事時,鄭家姑娘已經不幸被害了。如此,肯定與我們無關。”
偏偏就有關。
之後,有多名鄰裡作證,點心鋪的老婦當時就在鄭家,一副熱心模樣,幫忙找尋丹娥,安慰丹娥的母親喬氏。
鞏鄉長又疑惑開口:“恕某鬥膽,說一點愚見,這麼算算時間,確實對不上哪,點心鋪的老婦聽到這件事的時候,那女子已經被害了,屍體也藏在泔水車裡運走了,都該被拖進那個宅子裡了。怎麼還能按照畫冊布置?”
桂淳拱手:“鄉長犀利,此婦在公堂上亦是如此辯稱的。”
史都尉再開堂,審問點心鋪老婦萬氏。老婦於公堂之上大哭。
“酒是老身在路邊撿的,旁人看我老太太可憐給的不行麼……有酒就說我殺人,有無王法,講不講道理!冤枉啊啊啊,蒼天,死妮子死了還得害人——老身一個孤苦老嫗,為何要殺鄭家姑娘?”
史都尉沉著臉一拍驚堂木:“抬進來!”
幾個小兵抬著一個特製擔架進了堂中,擔架上躺著黑黑一坨,勉強可見人形,散發刺鼻惡臭,被綁帶固定於擔架上。
見到老婦,那人蠕動了一下,嗬嗬道:“娘,娘,這是哪,咱回去,丹娥哩,我要丹娥跟我困覺。”
史都尉示意左右暫時將老婦封住嘴。
白如依走到擔架前:“混扯!你是何人?丹娥乃我未過門的娘子,休要胡說八道!”
“不是你的……”那人又蠕動一下,“丹娥是我娘子,我倆要洞房了,要有小寶寶了。”
白如依冷笑:“憑仁兄你?恕我請教,丹娥有塊胎記,在左肩還是右肩?”
那人竟又嗬嗬幾聲:“你詐我哩,我知道。丹娥身上哪有胎記,她比我娘做的奶凍還白又滑,隻在左胸下有顆痣,綠豆粒那麼大……”
滿堂靜默。
白如依神色沉重,向天一禮:“鄭姑娘仙靈在上,在下為取案犯口供,如斯謊稱,冒犯有損姑娘聲名,望請寬恕。”再長揖三次,向堂中道,“白某與鄭姑娘從未相識,方才所言,句句為假,隻為取證,請都座責罰。”
史都尉示意白如依先退到一旁,命人取出老婦的封口布:“你還有何話說?”
老婦尤要辯解,打滾道:“蒼天!官爺軍爺們交差,見我老婆子孤苦,我兒久癱在床心智不全,便拿我們頂罪。你們自個兒都承認了在唱大戲,可見啥都能編!那酒是你們放的!我兒素怕生人,在公堂上竟敢開口,肯定是你們事先教了他!!!蒼天啊——”
她再尖聲質問:“敢問大老爺,鄭家大姑娘比老身高出許多,當有百十來斤重。她死在南城門附近,老身家中無牲畜,若在自個兒家把她迷暈了或害了,如何搬運她到那處?即便老身背得動她,或拿推車推著她,背著推著恁大一個人走老遠的路,必定招眼,路上竟無一個人留意?若是我騙她走到那地方再把她害了,她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怎不知那一帶偏僻?大晚上的為什麼跟我過去?去的路上如此湊巧沒人看見?且大人既說,此事與我兒有關,我兒人不能動,我需得把他也運過去又運回來,這麼大動靜,瞞得了人?”
史都尉道:“此事倒是不難,你搬運鄭氏屍首,借了泔水車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