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傳泔夫上堂,令其道出所知種種。
老婦自然不認:“敢問大老爺,即便老身能趁收泔水的不備,把鄭家妮子丟他桶裡。那麼大一個桶,裡麵有個人,我怎麼將人弄出來,再運過河?”
史都尉問:“那晚,泔水車走後,你出過門否?”
老婦道:“許是出過。我那幾天出門去送過一回點心。記不清是不是那日了。白天鋪子忙,老身都是關店後送點心。也不隻這一次,又有什麼稀罕?”
有鄰居作證,確實那天傍晚見過老婦,她提著一個漆盒,說是去彆人家送點心。
史都尉問:“送給哪戶人家?傳來作證。”
老婦歎:“可不巧。當時天黑,老身走太快,跌了一跤,點心都損了,不得送,又拿回來了。”
史都尉冷冷大喝:“一派胡言!”命小兵再拿來一物。
是從那條河下遊找到的,泔水車丟失的木板。
“那天傍晚,你先將丹娥的屍體塞進一個袋子,支開泔夫,藏入泔水車的空桶內。待泔水車離開,你用漆盒裝著一套乾淨衣服提前趕到那家飯館,藏身在飯館後空地附近。趁著泔夫停車去吃飯,你抬起車上橫杠,借木板之力將桶從車上滾下,拖出丹娥的屍體,推下斜坡,連木板也一起拖走,再在河邊把丹娥的屍體放在木板上,遊泳推著屍體過河。”
裝著乾淨衣服的漆盒在水上自會漂浮。
而後老婦將屍體拋棄在廢宅內,取下套在屍身上的袋子,自己換上乾衣,再把濕衣藏在漆盒內。
明州濕潤多雨,廢宅中有泥坑水窪,丹娥被拋棄在一個泥窪裡。那夜及次日都有風,丹娥身上未浸泡在泥水中的衣衫在彆人發現屍體時已經差不多乾了。如此,一開始查案的衙役以為丹娥的衣服是被廢宅的泥水所濕。
老婦再叫屈:“大人隻管這般紅口白牙誣陷,從那死妮子的身上到木板到那廢宅子再加上什麼飯館什麼坡,可有人證或物證能證明老婦沾過?!那妮子明明是在外麵賣弄風騷,被男人拖去弄死了,什麼冊子裡都畫著,和前幾個女子一樣。大老爺為了破案,竟拿老身頂缸!老身怎知那冊子的事,天啊,沒有王法!!!”
史都尉道:“正要說到冊子。”再傳袁恪香芷等人。
待這幾人作證完畢,老婦狂笑數聲:“大人想往老身這裡扣罪名,竟連前後都對不上!若按此說法,我得在荷家姑娘未來的相公到了之後,才偷聽到圖冊的事兒。可依著大老爺們的英明推演,鄭家的死妮子那時已經挺在廢宅裡了。難道老身有未卜先知之術或倒轉時辰之法?
史都尉道:“無需此術彼法,你隻要在聽說了此事之後,再去一趟那廢宅就行。”
明州城沒有宵禁,當夜,街坊們都在幫著找丹娥,老婦在丹娥家聽到袁恪和香芷的對話,頓生一計。她趁亂在人群中混了一陣兒,便又偷偷溜到廢宅,把綢布係在丹娥的頸上,在其上寫了文字。
老婦悲憤道:“都是空口白話,可有證據?!我哪來的綢子布?!你們查過的吧,我家可沒這種綢子布,老身最近也沒買過布!這布我打哪變出來?如何證明字是我寫的!”
白如依道:“絹布上的字跡就是證據。那些紅字看似用血所寫,其實是紅色顏料。當天夜裡,你聽到美人圖冊之事,發現竟這般巧合,鄭家姑娘也在那本圖冊中。你臨時起意,按照圖畫內容再做一層掩飾,讓官府更確信這件案子與之前的少女被殺案係同一凶手所為。萬一抓到了你,你也能用時辰對不上作辯解。但你臨時找不到筆墨,當時街上的筆墨店大都已關門,且深夜買東西肯定會被店鋪留意。鄭氏姑娘不幸被殺已有了一段時間,其血恐已變色,你又顧慮取自己的血會留下疤痕,令官府懷疑。你已知另一名凶手會丹青,覺得用紅顏料寫字也圓得過去,寫出來顏色差不多看不出什麼,所以你用了自家的紅顏料。可惜你以為的差不多,其實差很多!繪畫所用紅顏料,內中多有朱砂。而你家中的紅顏料,是為點心著色的,方才已粗鑒過,應是梅子水調了雞冠花蜀葵汁所製!”
老婦大喊:“那又如何?!難道城中隻有老身家做點心?!哪戶人家不做饅頭蒸糕,做時不點個喜慶花樣?大老爺們去滿城人家裡找一找,看能找到多少?隻怕衙門的廚房也有。”
白如依緊盯著她:“但自己調製的紅色漿,每家配方不同,恐怕滋味也不一樣吧。再則,除卻字跡外,還有那塊白絹。”
老婦嘶啞喊道:“老身從未買過這種布!”
白如依冷冷道:“對,不是你買的,是丹娥自己帶的。你托她幫你做衣服,許給她工錢,所以她到你鋪子,不是站在門前買了點心就走,而是進了你家內屋。那條白絹不甚長,卻挺寬,係經過裁剪,應為做女子內穿的下裙所用。取來在你身上一比,即知究竟。”
史都尉傳一個裁縫到堂,比照證物尺寸,當堂裁出一塊同樣大小的布,在老婦身上比對。
長則略長了一些,寬處又略短了些。
史都尉道:“好像尺寸不太對。”
老婦卻不吭聲。
裁縫道:“稟都座,正是對的,多出的剛好是挽邊打褶的尺寸。這一塊是裙身布,裙腰都是單加的。”
臨時挽邊,按老婦身上所穿下裙的裙腰長度加配,果然一致。
白如依盯著老婦緩緩道:“還有一點,用左手寫字掩飾筆跡這個段子,戲文話本中常見,連在下亦在拙作中寫過。於是很多人以為,用左手寫字就查不出筆跡了,實則謬誤。慣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寫字,乃為讓熟人發現不了這些字跡是自己所寫。但不論用哪隻手寫字,人的筆跡都獨一無二。”
史都尉又命人取筆墨與一塊布到老婦麵前:“左手沾墨,在布上寫幾個字試試。”
老婦盯著白布,突然一貓身,想撲向地上的兒子,被兵卒按住,口中塞入布團。
史都尉道:“想帶著你兒子一塊兒死?沒這麼容易。且將真相一一招來,自有王法等著你!”
鞏鄉長和常村正聽到這裡,都連連稱頌程帥與史都尉英明,白如依智計過人。
鞏鄉長感歎:“堂審也是痛快淋漓,一道道罪證砸下,如天威雷電,把這魑魅陰邪劈得湮儘!”
桂淳笑道:“實則是攻心之術,那婆子刁滑,如此審問,破其心,震其神,才能令其招供。”
張屏沉默吃菜。
桂淳說得不錯,實際上白絹算不上鐵證,非慣用手的筆跡很難找到平時的字跡做對照,不如慣用手筆跡容易比對驗證,凶手可能在公堂上故意亂寫。
至於那紅色的顏料。
寫在布上,隔了一段時間,染上了泥窪裡的泥水,很難驗出到底是什麼成分,更彆說辨認什麼獨特滋味了。
這件案子,真正算鐵證的,隻有白如依發現的金波酒。
再搭配堂審問供,終令凶手崩潰,招出實情。
丹娥的家人悲痛萬分。
丹娥的母親喬氏哭道,那老婦萬婆在街口開了多年的店,丹娥可算是老婦看著長大的,沒想到此婦竟生出這歹毒的念頭。
翠娘更哭著問,是不是她害了姐姐,萬婆若有記恨,恨的應該是她。以往她們打扮得漂亮一些,穿鮮豔的衣裳,那婆子就向她們念叨,什麼女子生來要守本份,樸素方是女德,花枝招展的都不是良家女子之類。姐姐和荷家姐姐都當沒聽見,隻有她忍不住,懟過萬婆幾回,問她,你老頭上不也有簪帕,衣裙鞋襪上不也繡花?你老還用頭油香脂,渾身香噴噴,難道要說這叫為老不尊?女德冊子裡有沒有開門做生意的典範?
婆子嘴裡就嘀嘀咕咕一番,姐姐或荷家姐姐打圓場把她拉走。
翠娘抽噎道:“有一回那婆子嘀咕得難聽,我也罵得她臉上快掛不住了,姐姐還幫我向她賠了個不是,說我脾氣爆。我當時不懂事,竟怨姐姐不跟我一起罵她……她,她是不是老眼昏花,天昏看不清,把姐姐當成了我……”
白如依歎息道:“姑娘節哀,此婦一開始盯上的就是你姐姐。”
翠娘不能相信:“為什麼?我姐姐人那麼溫柔那麼好。”
白如依道:“對,正因你姐姐如此溫柔善良,才被那婆子相中,想讓她當兒媳。姑娘你性子潑辣,她覺得控製不了你,反而不敢對你下手。”
喬氏聽到此便昏了過去,醒來後痛哭道,當下回想,其實此事早有端倪。
萬婆曾屢次在她麵前誇丹娥,又總說,你家丹姐兒人好,但少年女子,稍不留神,即會墮落,需有人好好管教。再勸喬氏不要讓女兒穿鮮豔的衣服,不要讓她們出門,更不要看書聽戲,隻在家裡學習家務女紅,將來才能儘力服侍婆婆和丈夫,成一賢德女子。
喬氏聽著不怎麼順耳,遂回道,自己夫婦就喜歡姑娘活潑潑漂漂亮亮的。即便姑娘嫁了人,夫妻間也應該互敬互愛,怎的說的養女兒就是給人家備著當奴婢似的。如果姑娘在家一輩子,難道我們家養不起麼?
她又見萬婆總覷眼看著丹娥和小翠,隱隱覺得其眼神不對勁,所以有段時間遠著這婆子,不去買點心。女兒說要買,她也找借口阻攔。她曉得小翠嗆過萬婆,隻裝不知道。
後來婆子又訕訕地搭話,給她們送東西,當著鄰裡的麵可憐巴巴地問怎麼不買糕點了,喬氏抹不開麵子,偶爾去光顧一下,孩子們想吃,她也不多阻攔。
她以為老太婆隻是想賺錢,卻沒想到……
喬氏恨得牙中都滲出血痕。
“這個喪心天良的老畜牲!萬沒想到她竟有那份邪念!她兒子就是一坨會動的爛肉啊,我的阿丹……”
常村正歎息:“好狠毒的婦人!害了人家姑娘,她臨了可有懺悔?”
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某做捕快這些年,所見十惡的凶犯,能心存悔意的,真沒幾個。有些落網之後痛哭流涕,滿口稱悔,隻是想換點寬宥罷了。大多隻悔自己怎麼做得不夠周全,竟落了網。鄉長可知這婆子見無可抵賴,認罪後,又是如何說的?”
鞏鄉長困惑道:“她還能有什麼說法?”
張屏、柳桐倚、冀實和穆集幾人雖知道此案,但書冊卷宗裡都隻簡略提到萬婆認罪,之後便沒有下文,關於萬婆供詞種種他們亦一無所知,也都凝神注視桂淳。
桂淳冷下臉,複述道,萬婆曰,老身對鄭家姑娘絕無歹意。她那刁鑽妹子屢次對我不敬,我都未與其計較,豈會心怒於她?我一向覺得她不錯,雖有些輕浮習氣,想來因身在市井,她爹娘又不懂管教。她根上還是好的,心田裡有一顆善的種子,隻是缺乏栽培澆灌。為此我才想讓她做我家媳婦,待她經了陰陽調和,再由我慢慢教她,傳授她做人的道理和身為女子應守的規矩。實是她命該如此,我不過讓她莫要叫嚷,與她細說原委,誰料她就死了。可見她注定短命,那本圖冊裡有她,更是老天給的鐵證,天不過假我手收了這妮子罷了。
連穆集都倒抽冷氣道:“天,這是個怎樣的毒婦,竟說出如此毫無人性天良的話?!”
鞏鄉長搖頭:“她犯下這罪過,就為了給她的癱兒子娶媳婦留後?忒地荒唐!”
桂淳道:“她兒子不僅癱,還瘋。當時有五十來歲了,屎尿都在床上。那婆子招供,她兒子天生瘋,打從兩三歲癲病就顯了,發作時要麼打人咬人砸物,要麼砰砰把頭往牆上撞,滿地打滾,而且發癲時力大無窮。”
常村正變色道:“難道和……似的,家裡前幾輩人裡也有這樣的病?”
桂淳點頭:“對。那萬婆的身份文碟是假的,她說她不記得自個兒原本的姓是什麼,也記不得娘家人,被賣到村裡一戶姓龐的人家,十幾歲就生了孩子。孩子顯癲病的時候,一發病,她男人就連她帶孩子一起打,說兒子這樣都是她的錯。後來有人看不過去了,偷偷告訴她,她婆家出過類似的人,還不止一個,都沒活多大歲數。她夫君本有個叔叔,跟這孩子的病症一模一樣,有一回發作,家人沒攔住,也可能是不想攔,一頭碰到磨石上死了,就抬去埋了。也沒人去上墳燒紙。所以這家人在本地娶不到媳婦,東拚西湊花錢買了個女子。”
龐家幾輩子都窮,花錢買個童養媳算是百年來最大一筆開銷。所以萬婆進他家門起就挨打挨罵,睡草棚,吃泔水,龐家人吃飯的時候她在桌子底下伺候,公婆和她男人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就給她兩腳,唾她幾口。她一開始沒名字,龐家人高興了跟喚貓狗似的嘬嘬喚她,不高興的時候鬼都不忍心聽的汙言穢語中最不堪的字眼兒就是她了。
後來她生了兒子,兒子叫龐萬貴,取萬年富貴之意,她也有了名字,叫萬貴娘。
生兒子後的幾天算是她前半輩子過得最好的幾日,她得給兒子喂奶,所以吃上了飽飯。萬貴不滿周歲,公婆相繼死了,她挺開心,覺得兒子旺她,誰知道兒子長著長著瘋態就顯出來了。
常村正麵露不忍:“聽來也是個不幸的婦人。”
鞏鄉長歎:“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穆集淡淡道:“這婆子也挺能聊,招得甚詳細。”
桂淳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得知白先生是寫書的,說了甚多,更還問,她這輩子,比那書裡的人如何?”
穆集唏噓:“挺有想法。若不作惡,經曆種種比起一般人,確實算曲折了。”
桂淳道:“後邊更曲折,因此隔了這麼些年,卑職才能記得這般清楚。但隻憑她說來,不知道是否都是實話,或為了與書裡的人一比,杜撰了些。”
柳桐倚開口道:“知此案許久,卻從未得聞這些內情,今日與捕頭同列席間,既有緣知曉,不論是否杜撰,請儘情捕頭講出。”
冀實亦頷首。桂淳道:“那桂某就接著叨叨了。這婆子與她的瘋兒子當真母子情深。她說她年輕的時候熬不住,想去跳河,被同村人攔住。有歲數大的勸她,人這輩子都有定數,熬著熬著老天就給你盼頭,甜就來了。沒多久她有了她兒子,於是覺得兒子是她的命。她說這個瘋兒子雖跟彆的娃不一樣,但是個孝子,懂得護娘。也是因此才殘了。有一回她男人打她們娘倆,她先暈了過去,兒子在她暈過去之後抱住爹一通狂咬。待她醒來,兒子挺在地上,他男人癱在椅上,兩人都一身是血。兒子氣息全無,姓龐的肩頭腿上被咬下好幾塊肉,竟是兩敗俱傷。姓龐的以為兒子死了,讓她去挖坑埋了。她邊哭邊挖時,兒子突然回過氣來,她就偷偷把孩子背到一個窯洞裡養著……”
萬婆當時在公堂上嚎哭:“我兒一點不瘋。他成了那樣,我給他喂飯,他還叫我娘,和我說,娘,疼疼……”
眾人愕然。鞏鄉長問:“也不傷她麼?”
桂淳道:“傷,那婆子臉上手上都有疤,都是她兒子咬的。但她說,兒子對她從不下死口,和撕彆人力道不同。”
張屏問:“是不是,當年她夫君打壞了她兒子的牙?”
桂淳道:“反正被拿到時,她兒子的一嘴牙沒剩下什麼了。”
眾人再沉默。
桂淳繼續講述。
萬貴娘把兒子背到廢棄窯洞裡偷偷養,也沒瞞多長時間,待她夫君龐某養好傷能下地不久,便知道了消息,本打算去把兒子打死,扛著鋤頭到了窯洞邊,忽然改了主意。
原來萬貴娘怕兒子有意外,找了根鏈子暫時把他拴在洞裡,附近的孩童待她不在,就到洞前往裡丟吃的扔石子,逗傻子取樂。
龐某到時,看見一群小娃在門口敲盆編歌,往裡麵扔石子,萬貴頂著一床被單,在地上一邊蠕動,一邊呲牙咆哮,小娃們咯咯直樂,手舞足蹈。
此情此景,竟令龐某有了一個主意。
他好吃酒賭博,趕上那年天災蝗災,交不上租子,他又被兒子咬傷,眼看要喝西北風,居然有個賺錢的門路送到眼前。
龐某便拚湊了一套行頭,下麵是個木桶般的容器,將癱了的傻兒子放在其中,捆住手腳,再在上麵蓋一個大花單子,又從村祠堂內尋出個舞社戲的廢舊青麵獠牙頭套,鑲了一圈毛毛,貼了一對耷拉耳,做一個怪模怪樣的獅子頭模樣,套在傻兒子頭上,牽去城裡市集。他一敲鑼,傻子就晃頭,仿佛獅子搖擺點頭一樣,如此給人取樂。
常村正歎:“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啊,怎忍心讓孩子去做這種把戲,唉……”
燕修麵無表情道:“一直打老婆孩子,能有什麼慈父情。父子差點同歸於儘。此人或覺得沒殺了孩子就挺厚道了。”
柳桐倚道:“可,這屬於行話說的,混江湖了吧。聽聞這樣的行當不是輕易做的。”
冀實微笑:“未想到柳斷丞世家出身,竟如斯淵博。”
柳桐倚忙道:“大人謬讚,曾聽長輩提起罷了。”
鞏鄉長道:“小人亦聽說,做這樣江湖生意,都得拜山頭,有人帶,尋常人做不得。”
桂淳道:“可不是麼。那婆子的夫君當時沒錢沒門路拜山頭,三人被打了個半死。但據她說,她年輕時頗有幾分姿色,砸攤裡有個挑頭的看上了她,龐某就把她送給那人。那人妻妾甚多,都不好惹,沒幾天她便被打回去,差點命也沒了。”
萬貴娘回去,又被龐某一通打,幾腳踹在肚子上,她昏過去,睜眼發現自己竟沒死,街上的野郎中看不下去把她救了。可她這輩子再不能生孩子了。
龐某倒能繼續耍把戲。傻兒子天天聽鑼響,竟不暴躁不晃頭了,他就往披在桶上的大花單子上裝了倒刺,扯了根繩牽著,他一敲鑼,一頓繩,刺紮在傻子身上,傻子吃疼掙紮,獅子頭晃個不停。看客特彆樂,賞錢得挺多。
龐某越來越開心,常常數完了錢,一邊打她們母子舒活筋骨,一邊盤算再娶個年輕漂亮的小娘子。
豈料樂極生悲,某日有貴人路過市集,龐某想帶著傻子過去給老爺們逗樂討個賞,驚了一匹馬,龐某被馬踩死,傻子連人帶木桶翻倒在地,披在身上的花單子滾到地上,倒刺紮住馬蹄,竟然讓他保住了一條命。
馬主是個富商,挺厚道,也不想得罪江湖人,曰若能私了就賠些錢。萬貴娘本來就沒打算報官,得了錢挺開心。常在把戲攤邊賣餅的老太太卻同她說,你趕緊跑吧,剛得了這麼多錢,你個孤身女子,帶個傻兒子,能拿得住麼,不跑連命都沒了。你兒子這樣,你如何養,把他擱在哪個廟門口,自有神佛跟善人替你管。待你有了著落,再來尋他不遲。
老婦講到這一段時道:“我那時尚算青春,模樣是而今那幾個小妮子的千百倍!本來我一個人,拿著錢,哪裡都去得,傍個漢子還不容易?但我知為女子的本分,我兒雖外表看著癡傻,心裡明白得緊,我們娘倆一心同體,我養他,他護我。兩回都是他救了我,我豈能棄他不顧?”
她買了個推車,推著兒子往城外去,剛到荒郊野外,即被人圍了。圍她的人裡竟有那個賣餅的老太太,原來盯著她這點錢的人不止一派。老太勸她跑,是想知道她往哪個方向跑,方便她準確落入自家彀中。
老太見她如此,歎息曰:“老身也是女人,深知女人之苦,為母之苦。你兒子這樣,你還顧著他,也是不易了。”竟向匪首討情麵,保了她一條命,但要她做一件事。
當時有對外地來的員外夫婦到本城遊玩,員外突然中風,癱在客棧內。員外夫人急急讓家人去送信,又找人照顧員外。
本城不少人都盯上了這對肥羊,但客棧老板是個豪傑,知道這對員外夫妻來自江寧,員外姓尹,沒中風之前談吐不俗,夫人舉止也非等閒,保不準就與哪位大人有關,所以吩咐下去,絕不能讓尹員外夫婦在客棧內出事,還暗中派人護衛。
尹夫人天天在客棧內,匪寇都不敢動手。老太便舉薦萬貴娘去伺候員外,讓她摸清夫人的底細,一一報與她。
見員外夫人須有身份文牒,賣餅老太現給萬貴娘做了一份。萬貴娘不想跟龐家姓,正好萬字很可以做姓,她從此改姓萬。賣餅老太說,若拿貴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覺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歎:“萬蕙心此名竟雅,賣餅老婦也非一般,說來今天總聽到奇異老婦。”
柳桐倚道:“我曾聽聞,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顯山不露水,非書上或戲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麵虯須身長八尺的大王,金甲銀帶坐在虎皮交椅內。首領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會的首領,多是挑擔賣梳篦的。像吾等尋常人聽戲,總以為生旦出挑,實則戲班中醜角地位最尊。”
冀實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鞏鄉長拱手:“斷丞淵博,實實令卑職欽佩,受益匪淺。卑職亦曾略略聽聞此說,如斯推想,那些強人蟄伏城內,必得掩飾妥善。誰會懷疑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誰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實笑道:“如此卻更合書家風味,不知後來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話,慚愧桂某沒看多少書,不知有沒有。”
冀實道:“無事,捕頭先請繼續說,吾等聽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繼續。
賣餅老太通過另一位中間人,將萬蕙心推薦給尹夫人,萬蕙心有照顧癱子的豐富經驗,尹夫人讓她試了一下工,十分滿意,將她留下。
萬蕙心伺候著尹員外,一麵留心計算員外夫婦攜帶的錢財家私,傳信給賣餅老太。賣餅老太對她特彆滿意。
豈料算盤還沒打響,晴天便降霹靂。尹員外真的是位有來曆的老爺,乃江寧城一位大儒。賣餅老太一夥強人以為暗算了員外家送信的家人,誰知此人跳水未死,潛水逃生後向尹老爺的一位門生求救,此人竟是臨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爺本打算在此遊玩之後,再去見學生,給他個驚喜,哪知竟生變故。知州即派人來接老師,並報知本城有悍匪,聯合本城搜查剿除。
賣餅老太一夥是外來的,遭本城幫派舉報。萬蕙心以為自己要完了,誰知竟沒事。本城幫會怕這夥人攀咬他們報複,在官府圍剿時暗下黑手,賣餅老太所在的幫會竟未留下一個活口。城內的匪徒繼續互鬥,最終都被官府端儘。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舉發萬蕙心來路不明,行動常有鬼祟,知州派來的人排查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萬蕙心的傻兒子。
萬蕙心趁機向尹夫人賠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沒說出之前的生計和傻兒子的事。夫人反而對她十分憐惜。又因為她確實伺候老爺妥帖,帶她回了江寧。
尹家甚富,宅內規矩森嚴,夫人是位續弦。前一位夫人的三個兒子惟恐繼母挾癱了的老爹把家產都謀給弟弟,各種找事,欲將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趕走,儘安排上自己人。
萬蕙心亦備受牽連。少爺們說她的傻兒子怪惡心可怖的,怎能進宅子,要把她們母子趕走。她遂去找大爺及大奶奶說,自己是個無依無靠的婦人,兒子是老萬家唯一的獨苗,她活著就是為了傳下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隻管掙錢,聽主子們的吩咐,把老爺伺候好了。
大少爺暴躁,但大少奶奶是個聰慧明事理的婦人,勸大少爺把她留下。這時不論夫人這一派還是三位少爺一派,都覺得枝枝葉葉尚未盤清理順,各種事情也沒準備周全,老爺子絕不能離開人世。
癱在床上的病人極難服侍,調撥宅內仆人肯定得加工錢。不如繼續用萬蕙心實惠。她要賺錢保傻又癱的兒子這根獨苗香火,還怕她生歪心麼?她要是做出什麼事,跑得遠麼?
這般,萬蕙心竟超脫在夫人和少爺們的爭鬥之外,還同廚房的一位糕點師傅有了點露水情緣。
她趁機向糕點師傅學了做糕點的手藝。
穆集感慨:“此婦這時仍有上進之心,可見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後竟將天然良知泯滅。”
桂淳頓了一下,道:“稟大人,當時那婆子是這麼說的……”
萬婆曰:“尹家的夫人裝得溫柔寬厚模樣,說話慢聲細語,端出姿態,最愛聽人誇她賢德厚道,其實,呸,就是個看不起人的老*婦!老娘伺候那糟老頭這麼久,她隻讓我乾端尿擦屎最臟的活,連乾淨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頭子,才有旁人來換乾淨衣服,喂飯又是一波人。便是她們在屋裡吃茶,我打廊下過,都有人攔住我,推我走彆處,她們把門窗關上,仿佛看我一眼都會怎樣了似的。”
連小丫鬟們,都不同她講話,先說給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轉給她,一見她就避出十萬八千裡。
大家一般都是人,憑什麼如此?
既然這樣,老娘就要讓你們嘗嘗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難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爺們成天掛在嘴邊的,都在因果循環內,寰宇亙古不變之道理!
萬婆說到這裡,咯咯笑了起來。
她勾搭上的老糕頭,做得地道蘇州和揚州的點心,是尹老爺當年高價聘來的。老糕頭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師,不讓府中廚子幫手,在一個小院小廚房單獨製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說他老婆死了,說不嫌棄萬貴,全為騙我同他困覺。反正我也是為了彆的。”
老糕頭已上了歲數,又要風流,精力難繼,加上萬蕙娘不要他錢,他覺得這是個憨女人,教她做點心,她也搶不了自己的活,還能當小工使喚,一魚數吃,簡直太合算。遂傳授萬蕙娘製點心的技藝。
“他其實是個懶蛋。待我學會了,我說我幫你做,他就答應。哈哈,來取糕點的,都是夫人和少爺少夫人們跟前體麵的丫鬟,拿精細碗碟裝了,雕花提盒裡還要墊幾層錦緞,小心提去。一想他們必翹著小指頭兒,捏著湯匙兒,端著碗碟兒,拿著腔兒調兒,細細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裡都有些什麼,簡直……哈哈哈哈——”
當時聽她敘述的白如依和吃過她糕點的捕快衙役們,腹中都一陣翻騰,暗想,這婆子賣的糕點,會不會也……
尹老爺在闔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數年,方才圓滿離世。
萬蕙娘即被辭退。
無人對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頭當時已搭上了另一個仆婦,更巴不得她走。
萬蕙娘也毫無留戀。尹家雖待她刻薄,但她擅長觀察,總能發現彆人藏錢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覺的一點半點,積攢了一筆小錢。
她原打算在江寧城裡賣糕點,但街邊做小買賣,哪怕提個籃子賣糕,都有競爭。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麼的,都說她臟,不能買她做的點心。
倒是有人聽說她伺候尹老爺妥帖,又來請她。
她前後伺候了幾個癱在床上或癡傻的,長則幾年,最短的不到一個月。不知不覺,又十來年過去。
她攢足了錢,立誓絕不再伺候人。她心裡就一個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點心,還要把買賣做大,讓人都來吃她做的點心。
江寧城做不成這買賣,她就換地方。
她早聽說明州繁華,從江寧出發水路可達,方便她帶著兒子。主意一起,她們母子便來到明州。
先在碼頭,後又搬遷輾轉,最後在這條街買了帶著小鋪麵的宅子,從此安家。
常村正又長歎:“此婦為何不能如此安頓……”
桂淳一挑眉,繼續講述。
萬婆說完自己經曆,問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爺們請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頓,總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裡,立起一份家業,靠得是什麼?”
史都尉道:“你確實是一位勤奮婦人,倘若一直心懷善念……”
萬婆哈哈大笑:“錯。都座見多識廣,難道覺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奮?倒是富人為惡的頗不少哩。”
史都尉問:“莫非你想讓吾等誇一誇你聰慧有運?”
萬婆正色:“老身從不覺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賣到龐家,那般遭遇,怎敢稱有運?”
白如依開口:“著實想不明白,懇請解惑。”
萬婆更肅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當要安守本份,順從天命。老天將我兒賜我,即是賜予我命。我順之,無論我兒如何,我都儘為母之本份,愛他,護他,天亦因此降我福報。我屢逢難關,化解之關鍵,都在我兒。女子此生,不可貪於富貴,不可冀於情愛,更不能迷於浮華,唯要在心中立定念頭,儘為母之本份,撫育子女。”
史都尉問:“鄭家姑娘亦是鄭家的女兒,你怎忍心如此對待彆人的孩子?”
萬婆道:“我確實無心害鄭家丹娥。這一帶的丫頭,我著實看她還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實她和我兒本是宿世姻緣。那條街偏僻,買賣做不大,我為何選在那裡開鋪?當年,經紀帶我來此處看屋,我那時才五旬年紀,秀發竟已斑白,容顏亦顯滄桑,嬌媚美色,所損甚多。我思想,身已虧損,還可照料我兒多久?他與旁人何異,憑什麼不能享受人間至美至樂之事?正想著時,有個婦人牽著兩個幾歲的小妮子,從我身邊過,就是鄭家喬婆子帶著她的兩個丫頭片子。有一個一抬頭,對我一笑說,阿婆安好。我說,你當叫我姨姨,怎喚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賠不是,我當然不會跟三四歲的小賤妮子計較,隻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蒼天啟示。而後老身就在這裡住下了。”
鞏鄉長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歲的孩子,叫她一聲阿婆,她記恨十幾年?”
桂淳道:“不止這些。”
萬婆繼續道:“鄭家這兩個妮子,還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長大的。明州城其實道德敗壞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陽剛。良家女子,塗脂抹粉,當街招搖嬉笑,竟比不上樓子裡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們,根在她們的娘身上。就說那鄭家的喬婆,今年三十來歲了,也是要當祖母的人了,竟還同她夫君發嗲發顛的,夫妻竟不用敬稱,當街哥哥,哥哥地喊,什麼「哥哥呀,這籃子好沉,給你提著唻~」,有這樣沒羞沒臊的娘,怎能教好閨女?”
史都尉幾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遞茶給都座降火,自己順著萬婆的話說:“於是,你以為……”
“老身規勸過她,這蠢婆豈能懂?她的倆閨女越長大越隨娘。荷家的小騷蹄子也是,見了那衙門裡的小年輕,喔呦,那姿態,嘖……還穿那帶蛾子花朵兒的衣裳,豈是良家女子裝束!且家裡本沒有那個錢,還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們的娘也不攔著,竟要去賣針線了!哪有未嫁的姑娘乾這個?”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開鋪子,針線活計本是閨閣技藝,換些零用有何不可?”
萬婆正色:“老身的鋪子是正經買賣,我乃為撫養我子為之!為夫為子,天經地義!她們為什麼?塗脂抹粉,裝扮成她們以為的富小姐模樣,賣弄風騷!老身看不過去,規勸她們兩句。丹姐兒那妹子,小翠,就橫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唚起來。這丹姐兒,比她妹妹心眼兒多,遇事都攛掇她妹妹出頭放炮仗,她再不陰不陽補上兩句。我看著實實不像話了,這丫頭怎麼多染上了一層毛病!本來準備正經找個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從權,隻得先調教調教她。她既想錢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誘之。那日我趁沒人時同她講,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幫我,錢不會少給。那妮子果然貪財,立刻答應。”
萬婆又對丹娥說,你妹妹不久前頂撞了我,你娘這人心氣兒高,若你幫我做衣裳,恐她們阻攔,隻悄悄地便是。
於是約定那日傍晚,丹娥出來買東西時,順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適。
丹娥從針線鋪、醫館回來,又在糧酒坊給爹爹買了金波酒,走進點心鋪。
“我讓她到內屋坐,端茶點給她吃,茶點裡我確實擱了點東西。大人們請想,我見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習氣,有心在她墮落前將她拉回正途。但老身與她非親非故,憑什麼教導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順,我得先讓她跟我家萬貴圓房……”
一群小兵拚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頭冷靜片刻,才緩緩開口:“你覺得年輕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墮落,但你如此行事,將一未論婚嫁的少女迷暈拖與你子,又該叫什麼?”
萬婆詫異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說了許多,先生怎的不懂?這是她的命。順命則生,逆命則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裡餅裡都放了不少藥,是頭豬都該睡了,她為何偏偏沒睡沉?她還犟,要喊要叫,我當時能如何?隻得把她摁住了,誰知她就沒氣了,這能怨我?不是她命該如此?像我,經曆了種種,她這輩子,連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塊兒,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現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點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該她過不去!那本圖冊更是證明!冊子裡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讓人畫的,真是她死了以後我才聽說,也是老天安排我聽到!那晚鄭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見了。他們又非在花牆根說話,我悄悄一過去,隔著牆聽得明明白白,當時我都想跪下。果然什麼都是注定好的,鄭家妮子命當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鞏鄉長道:“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麼萌發出來的?”
穆集道:“某以為,說萌發不如說滋養。此婦一生著實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裡得有點支持。她若不給自己編點命定之類的,可能早垮了。隻是編著編著,就編到偏處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氣,心態亦扭曲。”
鞏鄉長又道:“在下其實有個疑惑,此婦說這一堆,她自個兒真的信麼?”
冀實緩緩道:“此,外人難定論也。”
眾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鞏鄉長先拱了拱手:“是了,捕頭講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擱忘記詢問,那個在婆子之前殺了五位女子的凶手也找到了吧。”
桂淳抖擻精神:“自是必須落網了,在萬婆之後才抓到,所以桂某順著先說了萬婆,忍不住扯多了閒篇,最要緊的竟一直沒講到,實實是桂某的錯!”抬手抱一抱拳,“那名凶手,確實比萬婆難抓,因為被害的五名女子,除卻都年輕,皆是女子之外,相似之處不多。”
鞏鄉長道:“捕頭厚道,已是告訴了我們,殺這五名女子的凶手隻有一個人?”
桂淳再一抱拳:“鄉長聰慧,從桂某一句話看出真相。若鄉長查案,定也是位神斷。鄉長和村正可能亦已猜出,凶手是個男人。”
鞏鄉長和常村正都一笑,鞏鄉長謙虛一番。桂淳喝了杯茶繼續講述。
前五名被害的女子,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身段有高挑的,也有玲瓏的;有豐腴的,也有弱不禁風的。麵龐五官更各不相同,居住之地分散在城中。
凶手簡直像蹓躂到街上,臨時起意,隨便從人群裡挑了個女子下手。
難以判斷他殺人的緣由,也琢磨不透路數。
史都尉和手下堆了好幾個大沙盤,推出無數條路線,一時難確定哪裡最可疑。
這廂白如依又想到一個關鍵——
那個雇人畫蝶花美人圖冊報複錦華莊的商販,鮮戴。
鮮戴仍被關在州府衙門的牢裡。
他也不想出去,非常安靜乖巧地待在黑牢的小單間內。
白如依去見他,道,鮮老板不可能在這裡住一輩子。有無想過出去後怎麼辦?
鮮戴在牢房角落裡瑟縮了一下。
白如依搖頭:“鮮老板買賣做得不算小,怎就糊塗了,再氣也不能做那樣的事。可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輩子,亦搭上自個兒。你猜那些姑娘的家人,待你出去後會怎麼歡迎你?”
鮮戴抖個不停。
白如依等他抖了一時,才道:“但鮮老板或能幫衙門一個忙。”
鮮戴立刻衝到牢門前:“請先生指點!小人願粉身碎骨,肝腦塗地!”
白如依道:“這倒不必,隻請鮮老板仔細想一想。幾名被害的女子,為什麼你都認得?”
鮮戴愣了愣:“小人已交待過了,因小人的買賣多能與人打交道,整座明州城的人家沒幾家我不認得的。”
白如依道:“我記得鮮老板還說,她們都多少得罪過你。”
鮮戴說:“前幾位沒有,是小人喪儘天良,因她們的不幸想出畫這本缺德冊子。之後的十一位女子確實與小的有小小糾紛……不,糾紛都不算,隻是小人覺得,買賣做得不暢,是我缺德無良,心中記恨!”
白如依問:“她們都因什麼與你有糾紛?”
鮮戴道:“小人的小買賣,很容易起爭執。詳細的也記不清,可能就是看了不買,討價還價,訂了物件又不要了,或我去他們家布置,她們挑三揀四,或明明是她們反悔想退貨,甚至自己損壞了物件,卻說小人的貨不好之類……”
白如依道:“這些女子性子都挺活潑?”
鮮戴皺眉:“也有看起來蠻溫柔賢惠的吧。有些看著嬌嬌弱弱的,亦不好惹。”他忙又改口,“不,都是小人的錯!她們全是仙娥一般的女子,壞的都是我!”
白如依又道:“請鮮老板再想一想。你得知前五位女子被害後,才作了這本冊子,後十一位女子都是你選的。正如你所說,你的買賣,極易與人有衝突,似你方才所說的糾紛,可能每天都有。為何你卻選了這十一位女子?或有什麼你自己都沒發現的關聯,令你由前五位被害的女子想到了她們。”
鮮戴直著眼懵懵愣了許久,才怯怯道:“小人真的暫時想不出,除了做生意時有些小糾紛外,可能就是……這些仙娥姑娘們都十分美貌……”
白如依也沉默了一瞬,又問:“鮮老板平時印的吉祥畫卷,多是什麼教,什麼派,哪些神佛?”
鮮戴又縮了縮:“小人其實……啥也不信,所以沒拘束,啥都賣……明州城什麼人都有,小人那邊,不單儒釋道諸聖像吉語經文,連夷國的經卷,胡番人士供的天神娘娘像,卷胡子神仙像,小人也有。”
白如依讚歎:“鮮老板這是彆樣的一體同仁,不分內外。萬一送錯了或觸了忌諱恐有麻煩。”
鮮戴再縮縮:“一般特彆講究的也不會來小人這買。小人這隻有保平安吉祥的。”
白如依又詢問幾句,鮮戴確實一時想不起來。白如依親切地讓他慢慢思索,臨離開時,又回轉身道:“對了,有個好消息告訴鮮老板,你雇的那位畫師甄仁美找到了。等他被帶回州府衙門,問兩句話,鮮老板就能從牢裡出來了。”
鮮戴瞠目結舌:“但,但,但小人仍有殺人嫌疑……”
白如依道:“當下鮮老板嫌疑已不算大,待甄畫師回來,鮮老板可能連嫌疑都消了。白某是個閒人,不太懂衙門的規矩,隨便聽了幾耳朵,好像說是,鮮老板出去後,暫時彆離城,在自己家待著,能讓衙門隨時問話就成。”
鮮戴癱坐在地。
白如依這話並非在詐鮮戴,甄畫師確實已找到,正在江淮知府柳知的船上,即將抵達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