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畫師甄仁美會在柳知的官船上?
此事當要再往前回溯幾日。
白如依、程柏和史都尉在分析案情時,都覺得,甄畫師如果跑了,很可能已出了明州城。
明州是大港,水路通達,逃跑最方便的途徑肯定是爬上某條船,跑得遠跑得快。
但督帥府隻是暫時接管明州,不便派兵往明州之外的地方追捕,亦不便直接下追捕文書或要求明州之外的地方衙門配合。
這事應由明州府衙門做,可府衙僅存的官員官階都不夠高,發不出這樣等級的公函,用不了大印。
唯有求助柳知。
程柏親自寫了一封書信,說明案情,附上白如依的剖析和甄仁美的畫像等等,飛傳與柳知。
柳知接到後,當即發出尋拿告示。
這篇告文後來成為了此類文書的模範,而今仍被各地方衙門學習。行文典雅莊重,大合官府體統;通俗明達,凡識字的百姓皆一看即懂;言析律法,懾之刑責,令案犯及包庇或知情未告者悚惕惴惴;明懸賞金,直惠利益,使圍觀者心動技癢。
捕告發出未久,甄畫師便被某城官府拿到,解送至柳知的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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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當時白先生說,他覺得甄某往北跑了,還有人趣他,是不是學過掐算之法。結果真是如此。”
鞏鄉長稱讚:“這位白先生實似神異。”
桂淳道:“我們當時也這麼覺得。但白先生說,他雖在書裡寫過挺多神神鬼鬼的,實際不會占算,都是亂編的。他不過是推想了一下甄仁美最可能的作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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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當時分析。
甄仁美是明州本地人氏。本朝官話偏北音,明州乃南方大港,當地百姓慣說官話,但言語裡總是帶著幾分本地鄉音。熟悉各地方言的人一聽就知他是哪裡人。甄仁美如果逃到鄉村或小城躲藏,很容易被人發現他從哪來的。倒是去大城,天南海北各方人氏皆有,多他一個,如糧堆裡多了一粒米一般,毫不突兀。
所謂大隱隱於市,即如此也。
甄仁美又不富,跑的時候帶不了多少盤纏,行船跑車馬的眼光都在油鍋裡煉過,一眼就能看出誰身上有事,大約攜帶多少銀錢。他們這行的規矩,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官府舉發旅客,但在路途中或少不了敲打敲打甄仁美,榨取些油水。甄畫師兜裡的銀錢多要砸在路上,長久生活需得賺錢。他有了點歲數,體虛,手受過傷,乾不了重活,應仍是做筆墨相關的營生,倘若去了小地方,他一口帶明州音的官話本就挺顯眼,再做筆墨行當,簡直像把告示頂在腦袋上讓人拿。到大城門路多,能安穩賺錢。
從明州往南,大城路途較遠。
在明州北,則有一串大城,蘇、杭、揚、江寧……每一座都是千古風流地,金玉富貴鄉。甄仁美這樣愛畫春圖的老畫師,焉能不心動?
白如依摸著下巴道:“他恐怕還想,柳知府由北來,老夫偏迎著他去,出他個乎乎的意料也!”
程柏當時笑道:“本覺得先生臆測忒過,但聽你這一說,又大感有理。也罷,待寫進信裡,請柳府君參詳。”
大城這麼多,甄仁美會去哪一座?
參詳地圖,看位置順路線,算算甄仁美逃跑的時間和他兜裡的錢,料想其多半在蘇州。
白如依又推測,甄仁美剛開始賺錢糊口多半不敢去畫畫。他字寫得不錯,畫書繪常看書,同賣吉祥畫的鮮戴交情好,對筮卜相算占之類應略知一些。這一類,真學極難,但亂編胡騙又很容易。多半他是支個攤兒幫人寫寫信看看相之類。
隻是,這樣行當亦屬江湖生意,尋常人不拜師入門輕易做不得,會被真正行裡人教訓。即便萬幸遇到厚道長輩,不與他這臨時討生活的計較,行內年輕小輩肯定有覺得他硌眼的。
將告示給蘇州當地的衙門,多往那些市集雜亂之地散一散,自會有人舉發。
後續果如白如依所料。
甄仁美正是在蘇州被人舉發,落了網。
被抓的時候正在給人批流年。
官差邊給他套鎖鏈,邊笑著問:“先生沒給自己算一算,今天適不適宜出門?”
客人目瞪口呆:“都說這位先生清新不俗,非尋常相士可比。卻是這樣的不俗!”
人群中有人笑:“他是個裝把式的假仙,自然清新。看相算命可不是下館子,嘗個奇巧鮮兒,千古流傳下的學問,哪容得瞎謅。”
甄仁美經年累月被追債,鍛煉出了膽識氣概,挺身就套,向人群中嘲諷的方向一瞥,強撐門麵,哈哈長笑:“老夫料定此去必無禍事,卻是轉危為福,方才同爾等一行。當下何必斷言?且看結果!”
圍觀人議論紛紛,嘲諷之人又拖長音道:“先生這輩子沒上戲台,倒是可惜。”
正請甄仁美算卦的那位土豪倒有幾分被唬住,寧信其有莫信其無,人闊也不在乎仨瓜倆棗,仍掏出卦錢,又添上些許,遞給差役。
眾目睽睽下,差役哪裡敢收:“他是被發了文書追捕的,進牢都得住單間兒哩。這錢我們容他拿,他也暫時沒處花,員外找個地方替他捐了積德吧。”
甄仁美凝視土豪,微微眯起雙目:“老夫與員外有緣,將此卦送你,無需卦資。”又深沉一點頭,“員外必榮華五代,富貴一生。”被衙役挾著轉身離去。
眾人目送其背影,倒多是欽佩。
差役們也覺得甄仁美有些架勢。兼眾人皆知江淮知府柳知是位大清官,素被人讚頌仁愛,又是柳相爺之子,他點名要的人,全須全尾送去為上,所以甄仁美住在蘇州府衙門的小單間裡,有吃有喝,也沒遭罪。甚至有衙役讓他畫過幾張像,批過八字。
待柳知官船到了蘇州,甄仁美即刻被送到船上。
幾天後,柳知的官船抵達明州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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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領江淮重地,官高明州知州兩階。明州府衙而今七零八落,竟湊不出合適的迎接排場,幸虧督帥府衙門再度伸出援手,攬下接迎事宜,連接柳知的官轎都是從帥府抬出來的。
前去迎接柳知的人中就有桂淳。
而今他講述此段,十分謹慎,斟酌詞句讚頌。
“隻恨卑職是個老粗,講不出先柳府君萬之一二的風采氣度……卑職生在京師,後來南下在軍中,再回京內,托大說一句,大人物也見過不少,但比得上府君的,真是數來都不用五根手指。”
冀實見過柳知,頷首一同讚美。
穆集、鞏鄉長和常村正附和仰慕。
桂淳心道,他們必然當我為了拍小柳斷丞馬屁,巴結柳家人才這般說,哪知道我半個字的謊都沒扯,這樣的人物,真是尋常人一輩子都難見著的。
他回憶當時情形,他們去接柳知,心情實有些複雜。他自從軍起就在程帥帳下,程帥是跟著先懷王一同打出來的,但眾所周知,這位柳府君的爹柳老太傅一向與懷王不太對付,屢屢向先帝進言削懷王的兵權,程柏也連帶著挨過削。
當年在桂淳看來,朝廷把柳老頭的兒子派到明州,顯然是所謂均衡之術。程帥親自寫信向柳大人知會案情等等乃正常公務。甄畫師被迅速拿到,這位柳大人確實有才能手段。日後就如此這般公事公辦唄。柳大人歸州府衙門接待,待他到了,程帥出麵跟他吃個飯,客氣客氣,而後橋歸橋路歸路,雙方各派一兩個人,偶爾碰一下,想來案子很快能破,也不用碰太久,之後事全歸衙門,他們隻管明州城和百姓們的安全就成。
怎料程帥竟主動要去接柳知,他一提,州府衙門連客套都不多客套幾句,立刻歡天喜地把球塞過來。如桂淳這樣的小兵都覺得大帥的胸懷著實太廣闊,賽過整片大海。
程柏看出他們不情不願的,教訓道:“你們知道什麼?這位小柳大人乃當世一流的人品,與懷王殿下甚有交情,不敬說一句,跟他爹老柳大人完全不一樣,你們見了就曉得。”
由是桂淳與一眾親兵站在岸邊迎接柳知時,見一位身著紅色官服的人在眾人簇擁中下船,不禁暗暗凝神,用挑剔的目光細細打量。
他而今仍記得,初隻遠遠看到身形時,便心中一動,不得不暗道,不愧世家出身,相爺之子。待再走近些,看清麵目,他這大老爺們兒都眼前內心瞬間空了一空,待緩過神,滿心唯有讚歎,搜腸刮肚卻找不出什麼詞句形容比喻,隻剩一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
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人家怎麼就恁會長呢?!
而今再回憶,桂淳仍覺得,他當下尚找不出第二個與柳知相似的人。
若單論相貌,先懷王與今懷王父子,當朝的蘭侍郎,雲太傅,在桂淳看來都可稱稀世絕色美男子,比之柳知,各有千秋,他個老粗不好評斷高低。
但令人稀罕的是,柳知雖出身高門世家,當時亦已當了挺多年官了,卻是一身超塵脫俗的濃濃書卷氣,仿佛仙人一般。隻是在桂淳看來,有些瘦了,過於文弱,臉色也偏蒼白。
再拿當今人物對比,如柳大人的妹夫蘭侍郎,明明是苦出身,氣質卻越來越雍容和潤,一看就是官場境界越修越高。
當前在座的柳桐倚,麵容頗似其父,兩人身量也差不多,但氣韻完全不同。小柳斷丞少年氣濃重,好像南方春天的柳樹,嫩綠嫩綠的,生機勃勃,枝葉正在萌發。
柳知則讓桂淳想到帝京郊外群山清晨的秋景,極藍的天,極清的氣,錦繡絢麗。
程柏親自上前迎接柳知,兩人互相見禮言談,相讓入車轎,柳知先到州府衙門,查看卷宗,與府衙諸官員相見,將初會之必須公務一一處理,方才前去接風宴席。
席麵十分樸素,程柏與柳知主座,史都尉等幾位將官和州府官員相陪。
席畢再會衙署,柳知細看此案卷宗,詢問:“久仰白先生之名,渴盼一會,敢問先生在何處?”
左右稟道:“白先生是帥府的貴客,今日想是又去市集了。得晚上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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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大清早就出了帥府,與史都尉和府衙的幾位捕快一起去探訪五位被害女子住處和遇害前到過的地方。
史都尉中午回了一趟衙門陪席,先行拜見柳知,其餘人繼續查案。
幾人到了晚間才回來,桂淳與幾個小兵守在角門,一見他們,立刻告知,柳大人正在帥府,請白先生前去一見。
白如依因要查案,穿了一身平素閒逛常穿的半舊布衫,跑了一天,風塵仆仆,頭發淩亂,滿臉胡茬,遂笑道:“這般德性恐不堪拜見,待先去洗個澡換件衣服,又恐令柳大人和大帥久候。”
桂淳道:“大帥特意說了,先生不必拘束,回來直接去便是。”
白如依便隨他徑到內院的後花園。臨水池的小榭內擺著一張小桌,程柏身著一領家常錦袍,坐在桌邊,另一人一襲青衫,仿佛一卷成了仙的書冊,卻是柳知。遙見白如依至,柳知起身,竟迎出亭榭,白如依亦大步向前。
兩人在月下停步,端袖見禮。
“仰慕白先生多年,今日終得相見,實乃至幸。”
“在下更思慕大人多年,今得相見,欣喜至極。”
二人再相視一笑,似多年舊識,並肩同往榭中。
隻見燈火月色中,一人清逸出塵,仿佛仙人下界;另一人邊幅未修,滿身俗世塵煙。
如此同行,卻異常相配。一個小兵向桂淳嘀咕:“白先生平日裡總跟我們廝混玩笑,竟什麼場麵都撐得住,見這位柳大人都絲毫不怯,真有高人風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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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聽桂淳講這一段,都不禁陷入想象。
鞏鄉長道:“先前聽捕頭講述,覺得這位白先生十分通達世情,聽到此處,方見其狂傲不羈之一麵,果是文士。”
張屏默默看向柳桐倚,柳桐倚亦回視他。
在座唯有他二人明白,白如依與柳知相見為何如此。
西山紅葉生初見白如依,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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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與白如依一同進了小榭,再與程柏見禮落座,史都尉亦來到榭中,四人談笑一番,待白如依和史都尉差不多填飽了肚子,即談起案情。
史都尉正好將今日與白如依所查得的情況一同稟報。
早有隨從將案件卷宗捧上。柳知取過紀錄被害女子詳情的一冊。
“我粗看過卷宗,慚愧尚未看出這五位女子除卻都是年輕的良家女子之外,另有什麼特彆的共同處。”
史都尉歎:“卑職無能,更未有什麼結論。”
白如依道:“依在下之愚見,凶犯殺這幾位女子,不太像出於□□,乃彆有緣故。”
柳知道:“今日又審那位甄姓畫師,他仍稱自己並非凶犯。”
白如依點頭:“小冊子畫得色眯眯的,但沒有恨,不是他。”
程柏正色:“當下不宜武斷定論,還是要查他。”
白如依笑:“在下隻是揣測,大帥這般細查才是周詳。”
程柏哈哈大笑:“當著柳府君的麵,白先生著實客氣。”
柳知亦微笑,四人舉杯一飲,放下酒盞後,柳知又道:“遵大帥叮囑,查過江淮、江南一帶的刑案卷宗。可惜匆匆赴此,所查實寥寥,傷害女子刑案,每年每地都甚多,不敢輕斷是否屬同類。”
程柏感歎:“這案子真的難查,當下連凶犯是本地還是外地都還不知道,突地開始在城內殺人,手段如此凶惡。聽說這樣的人都行凶癖好,隻是他殺人的路子又有點飄。”
白如依道:“多虧大帥與都座英明,看出這案犯頗有氣力,下刀狠,練過些刀法,使的是長直刀。”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殺害,屍身有受虐痕跡,不止一處傷,致命傷各不相同,凶犯十分狠毒,每次都連下多刀。
程柏無奈:“有什麼用?明州城這麼一個大港,走鏢的,做買賣的護衛,好舞刀弄棒的,唱戲的,街上耍刀賣藝的,都有這種刀。這人還是個右手刀,若是慣用左手,興許能篩得更準些。唯可欣慰,這人應不是軍中的,軍中用兵器天天操練,已經跟喝水吃飯一樣了,刻意改也能看出不一樣。”
柳知道:“冒昧一問,有無可能,這人慣用左手,改右手使刀,或左右手練不同的刀法?”
程柏道:“府君所想甚是。可恕小將直言,這樣人物,戲文傳奇裡的俠客挺多見,現實中,許是我見識少,沒見過幾個。刀法是記到心裡的,不論用左手還是右手,使的時候兩隻手完全不一樣……天下廣大,某不敢武斷說沒有這樣的奇才,隻是就常人來說,難。”
柳知抬袖:“多謝大帥教導。”
白如依挑眉:“在下可學著了,下一本裡就用上,把顛酒客比下去!”
柳知嫣然:“正是,比下他去。”
程柏爽朗一笑,史都尉道:“待書坊裡開賣了,白先生一定告訴我們一聲,兄弟們幫你多搬空幾家。”
白如依拱手:“多謝多謝,到時在下請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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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說笑畢,柳知又問白如依:“又需冒昧請教,聽聞先生斷定案犯為男子。可這幾位女子均未被奸汙,為何先生如斯篤定是男子行凶?”
白如依道:“大人不必如此尊稱,喊我老白罷了。唐突說一句——大人一派斯文,平素應少見潑辣婦人,亦沒怎麼見過婦人打架吧?”
旁觀的桂淳和小兵們不由得冒汗,心道白先生著實虎,在大帥麵前倒罷了,跟柳大人都這麼不見外,真是忒不拘小節。
沒想到柳大人竟似白如依這般說話再合理不過一般,搖頭道:“實……也見過些,的確見得不多。”
白如依道:“這五名女子的屍身,除了未被奸汙之外,還有一個特征,想來大人早已留意。”
柳知雙眼一亮:“先生是指,這幾名女子都麵容完好。”
白如依肯定地回望著他:“正是!女子動手,極喜歡攻擊麵部,非打耳光即抓,或連耳光帶抓。或還捎帶上頭發。”
程柏悠悠道:“白先生這是經驗之談哪。”
白如依一拱手:“萬花叢中過,難免香滿身,大帥見笑。當下說案子,被害的五名女子都是年輕的良家女子,家世背景不同,應不會與同一人有新結或累世的深仇。其中有兩位女子已成親,婚姻十分美滿。幾女搶相好,一個殺了另幾個,也不太可能。且若是情敵,恐怕不會放過對方的容貌。女子不傷對方的臉,應是對此人有情……”
程柏肅然:“有無可能,女子對女子有情。”
白如依神情更莊重道:“大帥說得是。但一般女子不似男子多情,一口氣愛上五個,再因愛生恨,統統殺掉……”
程柏道:“或就有特殊的?”
白如依再點頭:“大帥著實洞悉人性。可五位女子身上的傷都隻見怨毒,不見情欲。”
史都尉搓搓手:“卑職冒昧一言,記得是在戲裡或傳奇裡看過,有一種癡情人,喜歡上一個人,得不到,就找其他人代替,但又覺得代替的畢竟跟心裡那人不一樣,就挺悶悶不樂的。會不會,這悶悶不樂,更濃烈一點,好像喝酒似的,喝不起貴的,買了其他的,一喝不對味,反而喝上了火,哢,把杯子砸了!”
白如依、程柏和柳知都深深凝視他。
史都尉有點不好意思:“隨便扯的,見笑,見笑。”
程柏一拍他肩頭:“可以啊,小史,要不是這五位女子一個長一個樣,實在想不出同時像她們五位的會是什麼樣,這說法,我就信了。”
史都尉臉紅了:“一時想遠了……”
柳知溫聲道:“許多大案,特彆離奇荒謬的理由往往竟是真相。但我也知白先生的意思,若凶手是女子,不論什麼緣故,對這些女子心懷怨恨,大約都會傷到她們的麵容。”
白如依抬袖:“多謝大人,某絮叨半日,難抵一句。”
史都尉亦又接話:“確實凶手下刀的手法也像男子,一般女子不會這麼狠。”
柳知思索:“若無關於情,便唯有仇怨與恨。”
白如依緩聲補充:“極特殊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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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情形,桂淳不可能一一記得複述,隻能將記憶中的片段儘量拚湊完整講出。
張屏肅然不語。柳桐倚聽著,麵上亦不動聲色,心中各種情緒紛雜,更對桂淳充滿感激。
他小時候雖一直在父親身邊,但對父親的印象總籠著一層朦朧光暈。
父親很疼愛他,手把手教他寫字,親自為他開蒙,教他功課。
但父親公務繁忙,不能陪他太久,有閒暇時間就待在書齋裡。
柳桐倚對父親的回憶總混著墨與紙張的幽香。
他極其崇拜父親,知道大家都仰慕稱讚父親的才學,便拚命讀書,怕給父親丟臉。
父親卻讓他不要一味地念書,多走一走,玩一玩,看看山野和市集,甚至塞雜書給他讀。
「我們柳家人,多有些固執,常被經文規矩框住。你萬不要如此。不論身在峰外,遙視江海,還是處之方寸,細觀纖毫,心中都要開闊明暢。讀書乃為廣博,學得格式,識了定性收斂,更要懂放與寬。有條有理,是以無拘無束,圓融曠達。」
他在父親過世後,才隱隱明白父親當日言語的深意。
而今能聽到父親昔日過往,心中印象,更又清晰。
桂淳繼續講述。
柳桐倚留神不放過每個字。張屏默默幫他倒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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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讓隨從又取來一壺酒,連酒盞也換過,再一一斟滿,將第一盞讓與柳知。
柳知謙讓,程柏道:“理應如此。”自舉起另一盞,史都尉和白如依亦各自飲之。
柳知凝視酒盞:“多謝大帥厚賜,下官卻由此想到——這般連續殺人的案子,第一位受害人,往往尤為重要。慚愧下官當下仍未想出為何凶犯會挑她下手。”
桂淳講到這裡,又頓了一下,感慨:“待後來結案的時候,卑職再回憶,真覺得先柳府君大人著實神了,一言點出此案的關鍵。”
張屏聽著,心中微微一動。
多年前,在小茶樓中,他聽說書的講到此處,身邊那人亦對他說——
「仔細聽這段,第一名女子這裡藏著極關鍵的一根線,試試你能否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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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案被害的第一位女子,姓洪,名欣蓮,二十三歲,明州越亭鎮人士,十八歲嫁到明州鐘家,已生一子。她遇害時,孩子才四歲。
洪氏娘家在鄉間頗有些田產,都租給彆人耕種,闔家住在鎮上,鎮子街道上亦有幾處房屋鋪麵,算得小富之家。洪氏的公公鐘圭做點小生意,昔年到越亭鎮談買賣,租了洪家的房屋居住,偶感風寒,多得洪家關照。鐘圭感激在心,發現這家的姑娘尚未許人,遂為兒子下聘,結成親家。
洪、鐘兩家皆忠厚本分,自家回憶加鄰人作證,都說從未與人結過大怨。
欣蓮雖是嬌養長大的女兒,性子卻很和順,說話慢聲細語,很愛笑,心裡從不存氣,也不善與人鬥嘴。家人都說,她若不高興,便把身一轉,不理惹她的人,跟她賠個不是,一哄就好。即使不哄她,過一時,頂多一晚上就完全消氣。
她嫁的是鐘家長子伯康。婆婆高氏才四十多歲,內宅事務皆是高氏掌管。欣蓮有點懶,素喜做甩手掌櫃,婆婆讓她學管家,每每念叨總不能等八十歲了還替你們小兩口管著,欣蓮就笑嘻嘻地說:“沒事,等到那時,您老的孫媳婦,重孫媳婦都該頂用了,看她們哪個有才哪個來,反正我看著賬本跟一攤攤的事就暈得慌。”
府衙的捕快和史都尉等人都問過,洪氏是否喜歡打扮妝飾。家人皆說,欣蓮並不奢靡,甚至因為懶,在家時都不怎麼打扮。蝶花衫裙其實是婆婆高氏買布料讓裁縫給她做的,她的妯娌們也都有。
欣蓮唯有一個愛好,喜歡吃零嘴兒,最愛甜食,尤其糖纏酥脆與各樣果仁蜜餞。她偏又吃不胖,天然肌膚細白,身段窈窕。她的容貌在遇害的五名女子,乃至那本蝶花美人圖冊中都是頂尖的。
她吃不胖,或也因她好四處走動。鐘家商戶之家,女子不太受約束。按本朝規矩,商賈家不能養奴婢,鐘家的隨從仆婦都是雇工。因欣蓮有子,單有兩個勤勉的婦人和一名奶娘服侍。欣蓮常常留一名仆婦守在家中,自帶上孩子、另一名仆婦和奶娘一同去街上轉轉。
鐘家宅子在明州城北,離街道市集都不甚遠。
欣蓮平常隻在家附近的一兩條街上轉。街有個品記果鋪她最喜歡去,鋪中的蓮子核桃栗子等糖纏與百果酥堪稱明州一絕,她隔兩三日就買幾包。
兩名仆婦一般輪流跟她上街,奶娘則是欣蓮帶孩子出門便必跟隨。她們都覺得欣蓮遇害前沒有任何異常。
欣蓮與其夫伯康十分恩愛,欣蓮絕對品行端正,鐘伯康亦無彆處風流。
欣蓮遇害的那日前後,正是鐘家鋪子近幾個月對賬之期。鐘圭高氏夫婦與長子伯康連著幾天在倉房點貨,洪欣蓮心疼相公熬夜看賬,遂親自煲了湯,給公婆和相公送去,奶娘留在家中照看孩子,兩名仆婦都跟著她,乘坐鐘家自己的馬車。
這日恰好是九月十六,從鐘宅到庫房,必經過一條興茂大街。此乃明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之一,街上有座宏法寺,也是明州城數一數二的大寺。每月初一初二初三,與十四十五十六幾日,寺院附近都有集市,街上的鋪子亦有許多優惠。
欣蓮不常到這一帶,見集市繁華,不由心動。待送湯回來,即在興茂大街下了馬車遊玩。
兩名仆婦都跟著她。車夫趕著馬車預先到街的另一頭等候。
欣蓮信步順著小攤看賞,再進各家店鋪中逛。兩名仆婦成天跟她出來,都知道她的脾氣,也有些懈怠——反正即便跟丟了,在果子鋪一準能找到大奶奶。她們都是本地平民,幫傭乃為補貼家用,自也有丈夫兒女,亦皆正是好玩好看的年紀,瞧著熱鬨集市滿目琳琅,怎不歡喜?私心也想給自己和家人買點東西,又正應了三個和尚沒水吃的道理——都覺得對方緊跟著大奶奶,自個兒可以偷個懶。
一個在木器鋪略一住腳。
一個進香料店稍微一轉。
兩人在皮貨攤前打了照麵,大眼瞪小眼一定,不由都發問——
“大奶奶哩?”
“不是你服侍著麼?”
“不是你跟著?”
到此兩人還不覺得什麼,光天化日,這麼大一個人,怎會丟了?
肯定在果子糕餅鋪裡。
不然綢緞莊?
再不然賣小玩意兒的攤子?
又不然……
總不能在藥鋪裡。
莫非進廟裡了?
可她們到街上的時候已是申時了。寺院過了未時便會關閉大門不再讓香客入內。
兩個仆婦找到天黑,衙門來人了,整條街都清了,連上臨近幾條街,加上寺院,每個鋪子,每扇門內,都搜過,沒有欣蓮的蹤跡。
直到隔一日清晨,興茂大街附近的某條小巷口,一個做鮮果生意的店主早起開門,發現門前有個布袋,內裡竟是欣蓮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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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為什麼選她下手?
查案的眾人思索多日,難得結論。
史都尉歎道:“卑職無能,當下還想不出凶手因何起意。洪氏確實是個年輕貌美的婦人,但那天那條街上,年歲與她相近,家境不錯的美人也不少。當日洪氏去過的店攤,路上見過的她的路人,都說她看起來和和氣氣的,脾氣蠻好,應沒跟誰衝撞急眼……”
白如依道:“在下以為,在鬨市中無聲無息擄人,極不容易。凶手並非臨時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預謀,有合適時機便下手。”
程柏道:“擄人不易與早有預謀之間,似並無直接關聯。凶手提前安排路線,或就是想在市集擄一婦人殺之,洪氏恰巧撞進他眼中。沒有洪氏,也可能是綠氏黃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視卷宗:“大帥所言甚有道理,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擄走,又無太多相似之處,凶手臨時隨意從街上的年輕女子中隨意挑選,目前看來更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並未說話。
史都尉打圓場道:“若這樣,更難查了。卑職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著道:“我亦留意到一點,洪氏生前愛吃果脯蜜餞,她的屍身被放在鮮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轉動酒盞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稟大人,今日白先生與卑職等,去鐘家問話,特意問到這一條哩。”
柳知欽佩地道:“這一點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順便問了一下鐘家人,洪氏平日裡隔幾天就要買甜食,買的還不少,她自己豈能吃完?”
鐘家人都說,洪氏買了並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賞仆婦。她娘家送了她鋪麵當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錢。鐘家的另兩個兒媳頗羨慕乃至有些泛酸,覺得洪氏有錢腰杆兒硬,當然會做人,難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複雜地補充,那些仆婦當他們的麵稱讚洪氏,並歎息惋惜,但從彆處打探得來,仆婦們受洪氏這些小恩小惠,並沒有什麼感激之情。她們都是勤快婦人,覺得洪氏就是個會投胎的好吃懶做敗家娘們。這些東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罷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時,洪氏兒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爺一嘴蟲牙,大夫說不讓吃甜,大奶奶還是買,買了又不讓小少爺吃。小少爺急得哭個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還笑嘻嘻的總拿零嘴兒逗少爺。”
另一位仆婦忙找補:“大奶奶極疼小少爺的,多是親自帶孩子,小少爺離了大奶奶一時就哭著找。這些時日,小少爺夜裡都睡不著,總問大奶奶什麼時候回來……”
話到這裡,哽咽不能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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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道:“如此,豈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圖冊?都以為無乾係了。”
美人圖冊的第一頁,洪氏的畫像旁,繪著一枝蓮花,數片花瓣凋落,題了幾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儘,何問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這倆字,不就是說洪氏愛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臉歎:“末將也是很暈乎。”
柳知皺眉:“畫師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圖冊中的女子都是鮮戴教他畫的。題的字句,亦是鮮戴與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鮮的怎麼說?反正這些人的嘴,輕易不能信。我就說這倆孫子絕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帥稟報詳細,鮮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說他確實認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訴甄仁美的。”
據鮮戴供認,鐘家是明州城內老門老戶的人家,他早就認得,亦一早聽聞鐘家老大娶了個酥嗲嗲的俏佳人。鐘宅所在的那一帶住的多是小商戶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乾,似洪氏這樣的女子不多,她又愛出來轉悠,街坊間挺多關於她的閒話,說鐘家大媳婦真是個蜜罐裡養著能享福的女子。
不過鮮戴隻見過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個鋪子裡送吉祥掛簾,迎麵見路邊停著一頂小轎,一個小娃在轎邊打滾痛哭,一名年輕女子站在近處,旁邊還站著兩個歲數大一點的仆婦。
鮮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遠遠瞅著,那女子打扮與身段便不一般,他低頭快步走,到近前時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輕女子,頓時讚歎,漂亮,怎的就如剛從樹枝上剛摘下的荔枝才剝了殼一般的嬌豔!不知誰有恁大福氣!
仆婦察覺到他的眼神,揮袖驅趕。鮮戴聽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靈機一動,從隨身背袋中取出一幅卷軸,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確實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爺請容小的稟,請往此方看,小可這裡,有神仙像一張。尊神之聖諱,千古人頌揚,忠義蓋寰宇,豪情震霄漢;赤兔吒雷電,青龍斬魍魎;天下誰不知,關帝字雲長。不論它,稀奇妖喬精靈怪,還是那,刁鑽蠻滑伶俐蟲;管教它,神光一點身粉碎,聖容顯處湮做灰。三支香一盞水,珍肴蜜糖吃滿嘴;長敬禮虔誠拜,子孫萬代福自來!”
地上打滾的小娃聽他唱著,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撲哧一笑:“哎呀,從沒聽說關公能治牙疼。”
一名仆婦斜擋住女子,嗬斥:“唱蓮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綢著緞的了。去,去,沒的賞錢給你!”
鮮戴作勢一揖:“小可書畫為生,一寒士爾。真真不是姐姐們所說的花子。見小公子哭得苦惱,方才冒昧上前。須知牙疼是牙蟲作怪,關聖鎮得住世間魑魅魍魎,小小一兩隻牙蟲,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兒的牙蟲豈敢驚動關聖,唐突冒犯,萬死,隻消請郎中看治,多謝尊駕厚意。”微一福身轉步上轎,仆婦自也抱起小兒送進轎中。
鮮戴目送小轎遠去,詢問路人這女子是誰。
路人曖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鐘家大公子的娘子。”
鮮戴向白如依唏噓地道:“我當時還震驚,聽說鐘家大郎娶的是個鄉下鎮子上小門戶的女子,竟如此嬌憨美豔,又輾轉問得她的閨名,誰知未過多久,就起了凶案……”
程柏冷笑:“這貨,難怪能想出畫那缺德冊子!他跟那個畫畫的,都得接著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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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常村正和鞏鄉長聽著桂淳講述,也不禁動容。
鞏鄉長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頭說,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斷,一下便點出破案關鍵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這女子遇害的緣故身愛吃甜食?她的屍身被放置在鮮果店門前,或是她平時頗多浪費,凶手覺得她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鄉長幾要看破真相,令某欽佩。實不相瞞,當時辦案,也曾這麼猜過。”
但是略偏差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