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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屏沉默端坐。
「聽出來了麼?」
那時,那人問他。
張屏點點頭,他不敢再大聲講,便湊到那人耳邊悄聲道——
「是不是因為……」
那人愣住,盯著張屏。
「啊呀,你這孩子,真是不得了。你怎會……」
張屏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撥弄桌上的鬆子殼。
那人微笑起來,雙眼亮閃閃的。
「是了,你是個孩子。有些地方,你不會多想,反而能直接抓住關鍵。」
張屏低聲道:「但我不懂。」
那人揉揉他頭頂:「都被你看到底了,你還哪裡不懂。」
張屏再看看台上。
「為什麼他講這麼多,就是不直接講凶手是誰。」
那人再爽朗一笑:「這叫包袱套,寫文章和說書必要用到。」
張屏眨眨眼:「為什麼?」
那人再一揉他頭頂:「為了讓你接著聽,繼續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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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當日,史都尉和鞏鄉長做了同樣的推斷。
“莫非凶手覺得洪氏好吃懶做?將她丟在鮮果店門口,是譏諷她愛吃果脯甜食,浪費錢財人工?但她是富家女子,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東西,並非龍肝鳳髓。尋常人誰沒有個喜好,譬如我們大老爺們愛喝口酒。她花自己的嫁妝,還請上家人,賞了下仆。沒有支使過彆人,給人添亂,我若是店家,她天天這麼買,高興還來不及,便是有人酸她兩句,不至於起殺人的恨吧。”
程柏冷冷道:“連個小媳婦吃點零嘴兒都動上大恨,這人得多不像樣。”
史都尉又道:“不過,譬如那個剛拿住的婆子,就很匪夷所思,她隻害了一位女子,這人害了五個。白先生他們書裡也講過,此類惡徒,已不算人了,不能拿人的心腸猜想他。”
程柏點頭。
史都尉再道:“卑職因那婆子,也想,會不會是那凶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順眼?但,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再則,另外幾位不幸遇害的女子,與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
程柏與柳知再頷首。
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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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遇害的女子,即與洪欣蓮從性格到作風完全相反。
這名女子叫戴好女,二十五歲,明州慈山縣人,在明州城西寶脂堂膏脂工坊做工,未成親,住在工坊女工專住的小院內。
戴好女身量瘦小,膚色微黃,貌不出眾,性情孤僻,不愛與人交談。
但這位看似平凡的女子,經曆竟出乎意料地曲折,讓查案的眾人繞了一個大彎。
戴好女在寶脂堂工坊中做了快兩年,起初負責清洗裝膏脂的海貝蛤蜊殼,管事娘子喜她勤勉仔細不多話,將她調去攪拌膏脂。
寶脂堂乃明州老字號,專做護養肌膚的藥膏,自有秘方。防皸裂、凍瘡的藥膏尤為一絕。明州是海港大城,濕潤多雨,行船的水手、常住的百姓都愛用他家藥膏。
寶脂堂分外堂和內堂。外堂男子主掌,總管經營售賣等鋪麵事務。內堂則管工坊,曆代由當家夫人掌管,其餘女眷分管各房,製膏裝盒一應工序全用女工。
戴好女在工坊中不怎麼與人往來,住的地方是一間打通的大屋,裡麵住著十幾名女工。戴好女住在臨著門的牆根處。同屋的女工都說她挺少講話,更不談自己的事,但人很乾淨,喜歡打掃房間,又安靜不擾人起居,更不愛出風頭與人爭搶,因此沒人特彆喜歡她,也沒人特彆煩她。
隻是常有男子來找她要錢,且是不同的男子,共有三個。一開始工坊裡傳聞她欠了債,又說她給人當姘頭,後來才知道,這三個男子,一個是她哥哥,另兩個是她弟弟。
在戴好女遇害前數日,她的兄弟之一又來跟她要錢。據工坊中人說,戴好女與她兄弟起了點衝突。戴好女不肯給錢,她兄弟指著她鼻子罵,貼不出去的老牆皮,以為得了意,自私刻薄一時,死了都沒塊地埋!
戴好女哭道:“我若自私刻薄,你們是什麼!打小賣了我,吃喝都從我身上盤剝,難不成我做什麼都要供養你們?你們一家家的都沒手和腳!”
工坊的護衛將戴好女的兄弟轟走,其走時又不乾不淨地罵,戴好女原來是傍上了一群野漢,看哪個真肯接她這塊皮,咒自家兄弟的貨,死的日子在眼前!
戴好女氣得大哭:“我哪個也不貼,自個兒能活一日是一日,到死的時候我自找個野林子,也不靠你埋!”
當時史都尉在主查丹娥的案子,得知這條線索,即讓一位姓嚴的參軍帶幾名精兵與州府衙門的郭捕頭一同到慈山縣查戴好女的兄弟們。
結果三人及家眷都有鐵證,戴好女遇害的當日與前後兩三日,他們一直慈山縣中,不可能趕去明州城行凶。
也是經這一趟,才知戴好女著實是個苦命的女子。
她家貧窮,父母在縣城邊的棚屋居住,戴好女的的娘生過八個孩子,五個成了人,戴好女在活著的孩子裡排第二,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戴好女的父親不識字,也沒學過什麼技藝,全憑力氣吃飯,在碼頭給人搬貨不幸失足從高處摔下,肩膀和一條腿折了,看大夫花光家中積蓄,眼看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風,沒奈何就賣孩子。
長子不能賣,於是戴好女被賣掉了。
戴好女的哥哥說,他們的娘心疼大妹,不讓人伢子賣給花街柳巷。戴好女的弟弟說,是大姐太醜又蠢,窯子裡的媽媽沒看上,掃茅廁都不要這樣的。
那日大罵戴好女的就是這位大弟。查案的人大都見過戴好女的遺體,她雖遭虐殺,容貌並未受損,可看出生前雖非嬌豔絕色,卻十分清秀,即便亡故,仍彆有楚楚動人的風姿。看來戴好女兄長的話更可信。
最終,戴好女被賣到隔壁岩溪縣一位童秀才家,伺候童家老太太。
戴好女的兄弟說到童家的事,都很含糊。那位大弟嘴角一撇,嗬嗬道:“大姐在童家麼,我們畢竟沒親眼見,不敢隨便說。請官爺們去童家查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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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溪縣和慈山縣都是明州府治下的縣城,可直接調查。嚴參軍等人遂轉往岩溪縣。
哪知案子正在此處起了波折。
查案的一行人到達岩溪縣,嚴參軍和郭捕頭各派一名文吏前去縣衙知會,其餘人徑直趕往童秀才家。
嚴參軍預先打探過敵情,這時童秀才正在宅內。
到達童宅,童秀才戰戰兢兢迎接,嚴參軍和郭捕頭剛在前廳坐下,茶甫端上。內宅仆婢哭著來報,童秀才的娘子自儘了。
嚴參軍等人很意外,不禁想,童秀才的老婆,該不會和這樁案子有關吧。莫非又是一位不露相的奇婦,躥到州城,殘害少女?或童秀才是凶手,他老婆知道將要敗露,恐吃牽連之苦,先行死遁?
童秀才和童娘子當時都年近花甲。丹娥案尚未破,督帥府和州府的很多人仍覺得白如依是個好事的文士。嚴參軍等人想起白如依在大帥麵前神神叨叨跟個陰陽先生似的,一口一個殺這些女子的肯定是一個青壯男人,殺人時住在明州城內。整得他們都暈乎了,哪知竟查出這些?
果然姓白的隻是個大忽悠。所謂寫書的心說書的嘴,全是飛在九霄雲外的鬼。大帥啊,不該信他!
因這一根旁生的枝杈,嚴參軍一行多花了幾日工夫,才查清戴好女在童家多年的情況。
童娘子的死亦與戴好女有關,但並非嚴參軍和郭捕頭所猜的緣故。
戴好女當年被買到童家時,童老太太已瘋了十多年,乃因過世的童老爺子著實不是東西,至死風流,據說就死在剛娶的十幾歲小妾床上。成親幾十年,把童老太太這位夫人當塊牌位一樣供著,對麵時也沒多少笑臉。偏偏童老太太愛老頭極深,世人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曾有算命的對童老太太說,老太太和老爺子是累世的姻緣,老太太前前前前世是一位花仙女,老爺子是一位樹變的仙男,大樹天天為小花遮風擋雨,兩個一同修煉成仙,成了一對仙侶。得下凡曆劫幾世,才能成為太乙真仙。老爺子純陽之體與精純仙氣引得許多雌妖精垂涎,且大樹向上生長,延伸枝枝杈杈,小花在其腳下,樹或不能時時注視,小花又受大樹恩惠,需多還債。他們下凡曆劫,注定多波折。
老太太極信此說,覺得都是那些妖精太騷了,老頭此生是個凡間男子,麵對繽紛魔力,怎能把持?而老頭最敬她,待她和其他所有女子都不一樣,可見她是老頭的唯一真愛,永無可動搖。如算命的所說,她守著的,是老頭的根,樹長再高,也離不得根。老頭之死,實是被妖精暗算,也或是以身度化了妖精,功德圓滿,先行飛升了。
童老爺子死後,老太太竟傷心到神智不清,見到年輕少女,便要大罵妖精,動武驅邪。若是見不到,就猜疑是不是附在了兒媳孫媳們身上。
童秀才係一孝子,尋覓少女,專為給母親演練驅邪神功。
但讓小姑娘天天受折磨,實不道德。
恰逢戴家賣閨女,童秀才夫婦覺得,戴家走投無路,他們買時多給點銀兩,算行善積德,如此有過亦可相抵,恰是合宜。
戴好女的哥哥說,他們的娘真的疼大妹,忍痛把閨女賣到童家,還到寺廟裡請師父給大妹起了個名字叫好女,保佑她逢凶化吉。
或此名真的有用,戴好女進了戴家,經年累月被童老太太毆打辱罵,老太太常向服侍的女孩們吐痰,潑穢物,她有一根桃木拐杖,動輒劈頭蓋臉將婢女們一通毆打,曾有少女不堪折辱自儘,還有被打傷殘了,被轉賣彆處。但戴好女服侍老太太多年,奇跡地手腳俱全。
戴好女的哥哥說,大妹從小就心裡挺有數,表麵悶不吭聲,老老實實的,惹人疼,像娘就向著她,到死都惦記她和小妹。戴好女的大弟弟說,是大姐太醜了,老太婆一看就放心。
戴好女二十二歲時,童老太太終於修成正果,飛升去和老頭團聚。
這時戴好女的父母早已相繼病逝,兄長和弟弟們也已各自娶妻成家。
童秀才的娘子念戴好女多年的功勞,又喜歡她吃得苦的性子,留她在內宅乾點粗活。在童家管騾馬牲口的老田頭,將要七十歲,幾年前死了老婆,琢磨著娶個溫柔賢惠的續弦,看上了戴好女,托童秀才娘子身邊的嬤嬤說合。童娘子已被說動,想要促成。
戴好女不願意,嬤嬤大罵她不識抬舉,正僵持著,有人捎信給戴好女,說她妹妹病了,想見一見她。
戴好女的爹娘在賣掉戴好女之後,沒隔幾年便把她妹妹戴幺妹也賣掉了。
戴幺妹小時候長得比姐姐漂亮,被賣到了花船上。
這年戴幺妹十七歲,已身染惡疾。爹娘幾年前病逝,姊妹倆各出了棺材和墳地錢,但她們一個是彆人家的奴婢,一個是煙花女子,都沒資格在碑上留名。
戴幺妹想偷偷回去給爹娘燒點紙,兄弟家和鄰居都不準,說她走在墳地裡會臟了地。
她們的兄弟之前常來找戴幺妹要錢,待她病了都不來了,但給龜奴塞了錢,說等戴幺妹不好的時候告訴他們一聲。
偏偏龜奴消息遞的不及時,是戴好女告假趕到船上,見了妹妹最後一麵。
戴好女的哥哥隱晦地說,大妹會算,這就能看出來了。
兩個弟弟都直白地道,誰不知道幺妹兒乾這事來錢快,大姐去了一趟後,幺妹兒身後就剩下幾件舊衣裳兩件銀首飾,誰信?這錢大姐都有臉獨吞,找她是不忍她喪儘天良被雷劈,誰料她執迷不悟,果然遭報應了吧!大人們好好查查,應就是她想拿錢貼個漢,露財反被人砍了。
戴好女回到童秀才家,卻意外不必再嫁老田頭。原來宅中竟有婢女羨慕她能嫁老田頭,得知她妹妹是花船的姑娘,遂向主人告發了她,奪她機遇。
秀才娘子非常震驚,戴好女被買進宅後,她就沒再多留意這個丫頭。老太太那邊婢女換得快,她記人記得也模糊,隻覺得這丫頭看著老實巴交的,挺能捱苦,留在宅子裡當個長久使喚的挺不錯,未想其竟有那樣一個妹妹。先不論姊妹性情是否相通,單她去過煙花之地看她妹妹,回到宅子內,即已汙染了書香門第的內宅。
而且,童秀才承襲其父作風,宅內早已暗暗滋生大批妖孽。老太太過世後,童娘子常有種少了鎮宅神的寂寥,回憶婆婆她老人家生前許多言語作為,看著瘋,細品卻點滴雋永,絲縷若金。
童娘子曾向童秀才提到過戴好女和老田頭的親事,沒料到某日童秀才竟向她問這事成了沒有。
童娘子唯恐鉤出童秀才的邪念,含糊回道,當時考慮過不止一個丫頭,她覺得另一位好,老田也更中意另一個。
童秀才道,罷了,老田也是老風流,那叫好女的丫頭能當他孫女了,想也不能成。找個寡婦婆子配一對兒不好麼,非要小丫頭。
童娘子又道,這個好女,歲數也不小了,粗笨性子倔。老田比她歲數大得多些,倒是能容她。可惜她沒福。
當時在場的另一位嬤嬤後來向嚴參軍等人道:“若是話就到這兒也罷,本來老爺也不多問內宅的事,偏偏那天老爺不知怎的,就跟太太一直說上這事了。”
童秀才道,是麼,我看那丫頭頂多十八九歲吧,細眉秀眼輕聲慢語挺柔順的。我本想,老田那老癩疙瘩眼神挺毒,真會挑。
老嬤嬤道,反正她覺得,太太當時神情就不太對了。
童娘子勉強笑著說,想不到老爺認得這丫頭,她伺候老太太好些年,怎可能才十幾歲,真不小了。
趕巧這天童秀才跟被什麼上了身一樣,又接上說,那可真看不出,我記得這丫頭是鄰縣那邊買的吧,還受了這麼多年的罪,確實我們江南姑娘,秀氣天成。
兩三天後,快中午時,戴好女正在掃院子,童娘子身邊的大丫鬟突然喚她,遞給她些錢道:“太太做針線短了絨線,一時找不到跑腿的人,怕使喚小廝,他們眼拙認不清,你出去一趟吧。”
並叮囑戴好女一定去城南的談家鋪子買。立刻就去,莫要耽擱。
戴好女想回房換身衣裳,簡單梳洗一番,被大丫鬟攔住,嗬斥:“大街上哪個會看你!”戴好女隻得攏攏頭發便匆匆出宅子。
剛出了小角門,又有個婆子趕上她,遞給她一個油紙包:“談家鋪子離得遠,太太怕你餓著,街上吃東西不乾不淨又耽擱時間,與你些點心墊著。”
戴好女接過紙包,裡麵是一大塊雪花酥油糕,她極少吃這樣精細的點心,千恩萬謝地接過。
岩溪縣城不算大,但童宅在城北,談家鋪子在城南,走過去得近一個時辰。
戴好女走了一陣兒,有點餓。
她自幼吃苦,養成了極儉省的脾性,太太賞的糕點,她想留下細細多吃幾日,便打開紙包,隻掰了一小塊糕點吃了。
再走了一段路,她突然一陣頭暈眼花,跟著兩眼一黑,跌倒在地。
待睜開眼,她發現自己在一間陌生的矮屋內。
一個老嫗坐在床邊看著她:“阿彌陀佛,姑娘你是得罪了誰,旁人想要你的命啊。萬幸遇見我老太太。不然你早就做鬼了。”
救戴好女的老婦姓齊,在路邊擺攤賣茶水,鄰裡都喊她齊嬤或齊婆。
查案的眾人輾轉找到齊婆,齊婆大方講出當日經過。
她說戴好女當日算是命大,一頭紮在地上,路人都不敢問,怕被訛上。唯獨她老人家瞧著是個瘦得可憐的姑娘,清清秀秀,看著一絲凶惡氣都沒有,反正自家無兒無女也不怕,就讓人抬進茶棚,灌各種湯水又請郎中一通施救,總算把人扳回來了。
戴好女清醒後,齊婆問了問前後經過,便道:“不消說,肯定是你家太太想要你的命。”
戴好女不信,爭辯道,太太極慈悲心善,待人寬厚,自己也本分做事,太太怎會想害她。
齊婆似笑非笑:“我老人家就是指點你一二,你不信也罷。我再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想死還是想活?”
戴好女當然不傻,立刻求齊婆指點迷津。
齊婆說:“要是想死,路很多。第一,回童家,立刻死。害你的人本就恨你,見你沒死,你又察覺到她意圖,她若不把你結果掉,後患無窮。第二,去報官,也能死得快。童老爺雖隻是個秀才,他家在縣裡算個老門戶。你個外縣買來的奴婢,主人家養你多年,你卻突然告主,告的還是殺人大罪,大老爺懷疑你扯謊,稍微賞你幾板子,你這瘦伶伶的小身子骨就得交待在公堂上。”
戴好女哭著問,那想活要怎麼辦。
齊婆道:“活也容易,分好活和賴活。賴活麼,現在遠走高飛,少年女子,孤身難活,須得心明眼亮些,彆被人騙了,傍個可靠的漢子,是條活路。”
戴好女說:“我去出家。”
齊婆道:“阿彌陀佛,你當出家那麼容易?是個人去了寺院就收?得有大緣分。我老太太積德半世人都不收哩。不信你去試試。”
戴好女再求齊婆指點,齊婆方才道:“看你家太太平日行事作風,卻也不是那種全然心狠手辣的,如此倒有個方法,能讓你不必做奴婢,光明正大從那家脫身出來,日後路就好走。隻是這事你一個人辦不了,再加一個老身也辦不到,還得請幫手。我有些話得說在前頭,請人幫你脫身,其他東西,可能你拿不了。”
戴好女道,能活命已經是老天恩典。她全聽齊婆指點。
齊婆遂雇了一個水手,讓他扮作戴好女的兄弟,拿著一半包雪花酥油糕的紙張,到童宅求見童秀才的娘子。
童娘子十分驚慌,她第一次行凶,經驗不足,謀算是把戴好女支出去買絨線,戴好女吃了毒糕死在街上,可以說成是她自己在街上亂買東西吃壞了。或說她有姘頭,前去會情郎,意圖夾帶買絨線的錢逃跑。
如斯漏洞百出的計謀,甚至連個盯梢戴好女的人都不曾派,被齊婆一眼看出是個雛兒,使出反詐之策。
戴好女沒回來,童娘子正在做姿態,讓人先去問問戴好女的家人,是不是想家趁機回去看看了,再讓衙門查查,但彆太聲張……忽地有人上門,她不由得方寸大亂,便讓人把水手傳到偏廳,自坐在屏風後詢問。
水手按照齊婆交代好的話道:“小人是戴好女的四弟,往日疏於禮數,未曾來向老爺和夫人請安,請夫人恕罪。今日冒昧登門,乃因大姊日前奉夫人之命上街買絨線,未想半路暈倒,怕是身上有病症,就回家休養了,思想沒有福分照顧夫人,特派我前來告罪。”
童娘子一開始還故作鎮靜地嗬斥:“派她買件小東西,就此無影無蹤,錢和人都不見,怎又有這一說,真是豈有此理!”
水手繼續恭恭敬敬地說:“我大姊福薄,難以消受夫人的恩德,實在是身上不適,不能前來,才讓我過來,怕夫人不信,特帶來夫人賞的包雪花酥油糕的紙一張。糕我姊姊沒舍得吃完,放在身邊做念想。另有一件事稟報夫人,大姊自幼訂過親,因姊夫一家多年前遷去北邊,久無音訊,以為無緣。沒想到姊夫已投效軍中,前幾年在邊關,不能回來完婚,近日前來迎娶,要帶大姊去北邊。大姊也需在家準備嫁妝。大膽來請夫人恩典,若夫人不肯開恩,執意告官,也隻能認了。”
童娘子臉色煞白。
她其實知道戴好女跟童秀才並無苟且之事。她素來注重賢名,唯恐旁人說她像婆婆。童秀才已年過半百,進取功名之心尤甚炙熱,內宅名聲也十分關鍵。婆婆可以瘋,他們順著,能得個孝名。她卻不能妒,妒了她沒好名聲,更影響夫君前程。
童秀才的幾個兒子都是小妾生的,叫她一聲娘,畢竟隔層肚皮。童娘子也已五十有餘,難再生子。這宅子裡,她最親的人隻有童秀才。
童秀才娶的那堆小妾她都一向好聲好氣地對待,真的得了童秀才寵愛的小賤婢們她也不敢刻薄。
但,豈能完全不恨?
看著童秀才和那堆賤人,看著客客氣氣向她請安的兒子兒媳孫輩,她常常想,你們真心拿我當什麼?我又算什麼?
竟連這個叫好女的,宅子裡最低賤的小丫頭,都敢忤逆她,跟她說,「夫人奴婢不想嫁老田」。
都是慣出來的。被老太太拿棍子抽的時候,小賤蹄子敢吱一聲?!
連這賊眉鼠眼的樣子,也想入老爺的眼?
老娘竟連你都收拾不了麼?!
童娘子盯著水手半晌,啞聲問:“我若放她出宅子,之後怎樣?”
水手仍恭敬地道:“若得了太□□典,大姊嫁了人,就隨著姊夫去邊關,不知今生還能否有福份再服侍夫人,讓我代她向夫人道謝道彆。”又捧出一張紙,是齊婆寫好的謝放身書,滿紙稱頌恩德,摁著戴好女的手印。
童娘子緩緩點頭,命人取來戴好女的賣身契,又寫了一張放良文書,也按了指印,又取童秀才的印章蓋了,另讓人備二十兩銀子,一並交與水手。
“畢竟她在我家服侍一場。當是嫁妝了。”
水手出了童家,按齊婆交代,先把文書交給等在童宅外的另一人,那人是個久幫人辦文書的經紀,立刻飛奔到衙門,以文書為憑,將戴好女脫出童家奴籍,轉歸良籍,連同新的身份文牒之事一一辦妥。
水手也把錢和戴好女在童宅的東西帶回。
東西隻有一個小包袱,裡麵幾件補了又補的舊衣服,兩支鐵絲纏了舊紗的頭花。
齊婆安慰戴好女:“久聞童秀才家摳,這般出來,肯定像樣的都不會讓你帶。隻要脫身,日後重新置辦,比舊的好。”
戴好女道:“並未扣下我的東西,本就隻有這些。”
齊婆原以為戴好女隻是嘴硬,實際應多少跟童秀才有一小腿,這時才知真的沒有,不禁更憐惜她。戴好女遵守諾言,說二十兩銀子齊婆儘可拿去,自己能脫身就行,齊婆倒又給她留了些許錢傍身。
她聽戴好女說了家中情況,讓她莫要回慈山縣,不如跑遠些。
戴好女不敢跑太遠,記得有遠親在明州,便先去了明州。
童娘子心中仍不安,總覺得此事還要發作,她不知戴好女不幸又遇害了,嚴參軍等人登門,她在內宅,聽下人稟報說外麵來了衙門的人,還有軍爺,說來查以前在咱家做事的那個叫好女的丫頭被害的事兒。
身邊服侍的婢女偏又嘀咕:“那個好女不是被太太開恩放良了麼,怎就被害了?誰會害她?”
傳話的仆婦道:“婢子在前邊偷看了一眼,來的人中有位爺,一看氣度,跟一般人就不一樣,身份必然不凡。那好女的家人先前說她要嫁個軍中的,竟不是吹牛?彆是真撞大運成了什麼夫人來找茬吧。太太待她不薄,咱們更沒欺過她。”
童娘子臉色蒼白,說有些頭疼暈眩,將仆婢遣出門外。
童秀才麵對嚴參軍等人,十分戰戰兢兢,他早將那個叫好女的丫頭忘了,遂一麵迎接,一麵命人去內宅,向太太詢問好女相關。
仆婦在童娘子臥房外叩門通報,不見回應,門縫中窺見房中有異,大膽砸開門扇,見太太在床頭自縊了。桌上還留有遺書,簡單寫明某年某月某日,因婢女戴好女不服管教,一時動怒,便在糕中下毒,意圖殺之,都是自己一個人乾的,與旁人無關,尤其和童秀才無關。萬幸戴好女未死,但自知有罪,情願贖之,望勿牽連他人無辜。
眾人將童娘子解下施救,因以前常有婢女不堪童老太太虐打尋短見,內宅頗擅搶救之術,還聘有一位郎中,竟將童娘子從鬼門關拽回。但自縊之人,血脈氣道堵塞太久,命雖回來了,人卻癡傻了,從此仿佛行屍走肉,吃喝拉撒都需人服侍,隻能發出短促的嘶嘶聲。
童秀才及其家人當然不敢把童娘子的認罪書信讓嚴參軍等人知道。
嚴參軍與郭捕頭由此反生疑心,多查了查童家,繞了個大彎路,頗耽誤了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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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廂暫時耽擱在岩溪縣,將消息傳回明州,由其他人繼續將明州城那邊的線索一一捋出。
岩溪縣的齊婆說,她老人家在明州城沒什麼門路,去明州是戴好女自個兒的主意,戴好女說有個親戚在明州,可以投奔,齊婆也沒多問。
那麼,戴好女去明州城,究竟投奔了誰?她如何能到寶脂堂做工?
寶脂堂的內堂管事道,戴好女是自己過來試工的。
工坊的活計十分搶手,很難出缺,可巧那段時間製殼房有名女工有了身孕,另外一位女工得了孫女,要回去照顧兒媳,即將空出兩個缺。一般出現這種情況,都是管事或其他女工介紹自家的親戚或相熟的人過來,根本不會招工。誰知那天上午戴好女過來了,和另外幾個女子一同進了門。
製殼房的牛媽媽遂以為戴好女也是被誰介紹來的,看她瘦小怯弱,本不中意。誰知試了試工,幾名女子中竟是她手腳最靈便,力氣也出乎意料地大。再看文牒,發現她是轉歸良籍的奴婢,這般歲數,尚未成親,牛媽媽有些猶豫,戴好女苦苦哀求,牛媽媽上報管事,管事再讓這幾人試工,仍是戴好女最好。因當時需清洗貝殼,幾名女子都挽起了衣袖,管事見戴好女手臂上許多舊傷,似經年被虐打所致,心中憐惜。工坊的女工都要經郎中和醫女驗看身體,確定戴好女沒什麼病症,便將她留下。
史都尉查得這些後,又疑惑,戴好女如何知道寶脂堂要招工?
白如依道:“在下有個想法,再問一個人便知。”
史都尉遂讓小兵,把那個人——乖巧吃牢飯的鮮戴,請到一間廳內。
“我翻了那本圖冊很多遍,有件事一直沒想通。被害的前五名女子,洪氏等人你都可能遇到,唯有那個名叫戴好女的女子,在工坊做事,不怎麼出門,與你時常出入之地也對不上。她不算出挑,更無殊異之處,你為什麼認得她,記得她?”
鮮戴哆嗦了一下。
白如依慢悠悠道:“在下喜歡沒邊沒際地亂想,因此有一件特彆明顯的事,不由得就琢磨上了——鮮老板單名一個戴字,戴好女也姓戴,是否乃巧合。
史都尉輕叩桌案:“白先生這麼一提,我也疑惑了,請州府人查了一下鮮老板的戶冊,發現更巧的是,令堂姓戴。”
鮮戴恭敬地道:“都座英明,先生聰慧!小人不敢隱瞞,戴好女實是小人一個遠房舅舅之女,算小人的表妹。但小人真沒怎麼見過她,小人外祖家算大族,她家那一支與小人外祖家隔了好幾層,一向無走動。”
白如依道:“那麼她忽來投奔,戴老板得知寶脂堂工坊有空缺,指點她前去,算是熱心腸了。”
鮮戴垂頭:“果然都瞞不過青天大老爺們的神光。小人也不知道她怎記得我們,還找上了門。也合該她機緣,剛好有個在那邊做工的嬸娘,在小人這裡請過送子娘娘,求保佑她兒媳懷孫,請進門不久,她兒媳就有了,生了位千金,也是喜事。她又找我商議還願,我想她要伺候兒媳帶孫子,工坊就得辭了,即讓表妹去試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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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忍不住道:“這個姓鮮的,真真寡廉鮮恥,不是東西。再遠親,那是他表妹。被害了,哪怕是個不相識的人,心裡也該有些憐惜。他卻把表妹畫進那樣的冊子!”
穆集慢慢道:“此人或正是因為表妹被害,才萌動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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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史都尉和白如依麵前,鮮戴擠出幾滴淚,打了自己幾巴掌,痛心疾首地說,自己不是人,當時實在是被恨蒙了心。也確實他真沒怎麼見過表妹。
白如依再問:“戴好女的兄弟,莫非也是先找到鮮老板,再找到戴好女?”
鮮戴哽咽:“小人一直以為,表妹來明州,她家裡人知道。她家當時還有哪些人,我更不清楚。竟一個兩個都找到我,我也暈得慌。畢竟他們是親一家子,我這外姓人,不好摻合人家家事。她兄弟,也是小人的表弟。表弟來找他們的親姐親妹子,小人能怎麼辦?”
於是剛得到一份好活計的戴好女,又被兄弟找上。
但,除了她的三個兄弟一直纏著她要錢,戴好女並未與任何人結怨。工坊的女工都說,她應該不認得彆的什麼男人。
與戴好女一同逛市集的女工們回憶,那天在市集,她們拉著戴好女去買新衣裳。市集上也有蝶花等印花布料,都是仿貨,倒也挺漂亮。她們扯了幾塊互相在身上比劃,議論誰適合什麼花色,戴好女臉色漸漸和緩。
一名女工勸她:“平時不見你穿鮮亮顏色,其實這幾塊料子都挺配你的,襯得氣色也好了,就大方一回,買一身哩。”
戴好女有些猶豫,又一名女工道:“你若沒帶那麼多錢,我借你。待發了工錢再慢慢還。咱們一個屋,我不怕你跑了。”
戴好女再一猶豫,便向攤主說,買一塊料。
幾名女工都稱讚她會挑,她們在工坊做事,無論成沒成過親,都統一梳單髻,方便綁裹頭巾。想是攤主看出戴好女年紀,便道:“再選點彆的呢,給郎君孩子也扯兩塊,全家穿新衣,如意更和美。”
戴好女僵住。
一名女工打圓場道:“哎呀,我們可都沒這些。隻管自個兒呢。”
攤主忙道歉,又道:“蝶花裳,旺貴婿,上身便將有佳訊。”
戴好女冷著臉不語。
另一女工再圓場道:“這暫不敢想,聽天由命罷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怪美的。”
戴好女突然笑了一聲:“正是,自個兒一個人才美!不必管那些累贅!”竟又挑了一塊花布料,一並付了錢。
幾人離開布攤繼續往前逛,前方突地躥出了一個花子,唱詞討賞。
“一見姑娘喜連連,再看姑娘福滿麵。福滿麵,是春風到,是桃花開,是喜鵲兒叼喜聯。這上聯,聯上了,月老的紅線;另一聯,寫明著宿世美姻緣。神仙急將老漢遣,專呈送到姑娘前。懇請姑娘玉手接,隨賞幾文錢……”
花子邊唱邊舞,作揖伸手,戴好女卻尖聲大叫:“沒錢!”
幾個女工和花子都嚇了一跳。戴好女舉起包著布料的包袱砸向花子:“沒有沒有沒有!你給我滾!我沒錢!我啥也沒有!”
花子驚得呆住,挨了幾下,才想起躺倒在地,立刻躥出幾個他的同夥混嚷道:“打死人了,打死老年人了!”
萬幸當時市集有衙門的人巡視,上前將花子一夥驅散。
有看熱鬨的笑:“這小娘子有趣,老花子說的都是吉祥話,女子最愛聽貴婿貴子的,頭回見這麼大棒槌。”
戴好女尤站在原地,立刻又高聲道:“我就是棒槌!”
連衙門的官差都吃了一驚。
戴好女捂臉痛哭:“我就是棒槌,我沒錢,我啥也沒有,我啥也不要。我就一個人,我就隻管我自個兒……”
幾名女工將戴好女哄了回去。
女工們說,她們那時聽了,心裡都挺不是滋味,還想著以後多跟戴好女出去逛逛街,讓她多散散心。
但戴好女好像挺不好意思的,這次後又有點躲著她們。
另外,那次逛市集,戴好女很喜歡看絹花發釵之類,女工們聽她羨慕地說,如果她也這般巧,會紮花製釵,開這樣一個攤子就滿足了。
有女工見她偷偷拿些布頭之類練習。
戴好女留在工坊中的遺物裡確實有用碎布篾片等試做的花飾。
那個市集她沒再去。有女工告訴她另一個市集,離得稍遠些,更大,有幾家頭花發飾的攤子和店鋪。
那天不用上工,戴好女獨自離開工坊。
工坊中沒人跟她同行,亦無路人留意她。
隻有市集一個紗花攤的攤主說,有位相貌近似戴好女的女子在攤子邊徘徊好久,問能不能拜師當學徒,學做發簪。
攤主回答道,攤上賣的並不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彆處取的貨。
那女子再問,哪裡取的呢?能不能告知工坊地址。
攤主說,她隻賣最時興的發飾,從揚州蘇杭那邊運過來的。明州城有沒有這樣的工坊,她不清楚
那女子便垂下頭離開了。
自此再沒有人記得見過戴好女。
工坊發現不見了人,詢問同屋女工後,猜測戴好女是不是心緒不佳,去哪裡走親戚了,決定先不驚動官府,等幾天再說。
隔一日,市集一家銀器店的夥計清晨起來開門,發現門外有一具女屍,驚慌報官。
官差在女屍身上發現了出入寶脂堂工坊角門的牌符,牌符背麵刻著「脂五十六」字樣,是戴好女升入膏製房新發的,牌符下還有戴好女向鄰床識字的女工請教後,自己刻的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好好」。
工坊的女工前來認屍,確認死者是戴好女。
戴好女屍身上傷口多且深,顯示她遇害前奮力掙紮反抗過。
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齒印,雙目沒完全閉攏,未施粉黛的臉上凝結著淚痕。
凶手很滿意這淚痕,將戴好女裝進布袋,搬運屍體時,都小心地讓淚痕未被擦拭。
而那本圖冊中,戴好女的畫像是與她本人最相像的一幅,又是差彆最大的一幅。
鮮戴把戴好女畫入蝶花冊或無任何愧疚不安之意,但甄仁美筆端仍是留了情。不知是鮮戴吩咐,還是甄仁美碰巧發揮。戴好女的畫像在圖冊中亦是最端莊的。
畫中她神色溫柔恬淡,裙裳首飾素雅貴重,皆是她此生從未穿戴甚至做夢都不敢夢到之物,細長眼眸中盈著平和笑意,如若古人繪卷中臨窗觀花的嫻雅仕女。
頁角畫著像飄絮又似蒲公英的幾點,亦題著幾句話——
「都道好字尋常見,古今幾人得兩全;煢煢孑立寂寥處,薄煙已散水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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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村正聽到此處,不禁道:“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被棄屍鮮果鋪門前,而這位戴氏則被凶手放在銀器店門外……她姓戴,所謂穿金「戴」銀……鮮和戴,鮮戴……”
但,會有凶手故意暗示自己的名字麼?
鞏鄉長接話:“是不是把那個唱歌的叫花子也抓起來,他和鮮戴是一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