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村正與鞏鄉長推測著案情的種種可能,桂淳斟酌要不要講出真相,略一停頓。
鞏鄉長立刻道:“舅爺與小可聽得入迷,情不自禁多嘴幾句。若不耽誤各位大人公務,請捕頭繼續順著說。鬥膽說一句,這樣猜著聽,更有興致。”
穆集微點頭:“正是,吾雖早知案情,但各種詳細曲折,亦是今日才曉得。隻是難為桂捕頭當了說書人。”
桂淳爽朗道:“桂某素來話多,講著講著就容易忘形,隻要大人們不怪罪老桂扯閒篇耽誤時辰,某就接著說。”
柳桐倚自想多知此案細節,但又因父親的緣故,唯恐說想聽涉及私情,正猶豫時,張屏向冀實拱手一禮:“罪員渴盼聆聽,求大人恩準。”
冀實和藹道:“此案許多細節我亦甚想知道,桂捕頭既已說到此處,還請繼續。”
張屏謝過冀實,桂淳亦抱拳稱謝。冀實先喚左右進來收拾桌麵,換上果品熱湯和新茶。眾人趁此各自去淨手。
.
張屏出了小廳,柳桐倚隨在他身後,輕聲道:“此案竟有如此多隱情,多謝冀大人容桂捕頭詳細講述。”
張屏嗯了一聲。
他聽出柳桐倚的委婉暗示——當下正是查案關鍵,冀實讓桂淳花如此長的時間講一樁多年前的舊案,必因與他們查的案子有重要關聯。
關鍵一定在細節中,所以桂淳才要細細陳述。
是什麼?
張屏在心中簡單梳理。
首先,明州蝶花美人案發生的年份與瓷公子曲泉石失蹤的時間相近。
其次,明州與湖渚、江寧相距不遠。
曲泉石的外祖父湖上老人陽籍一家住在湖渚。
曲泉石在湖渚出生。外祖、父母、姐姐都因冤情蒙難。
曲泉石的姨母陽映繁被貶為官妓,進入江寧城的教坊。
她疑似將曲泉石扮作女孩,藏在教坊中。
有一位姓蔡的官員與陽映繁有往來。
數年後,陽家沉冤昭雪,這位蔡姓官員也一同獲罪,傳言陽映繁查到了他的罪證。
陽映繁帶著曲泉石回到湖渚,將曲泉石托付給九江郎家,之後自儘。
曲泉石在九江郎家長大,學習製瓷,成為名滿天下的瓷公子,卻於郎家家主郎今病逝後神秘失蹤。
再次,明州乃海港大城,是東海侯劉納領兵守衛的重城之一。朝廷又在明州另設督帥府衙門作督管。蝶花美人案發生時,明州府衙有變動,案件變成督帥府衙門與臨時調來的江淮知府柳知共查。
而曲泉石的外祖陽籍的冤案源自陽籍與東海侯的一位部下任慶有交情,任慶被人誣陷謀逆,陽家遂受牽連。蘭玨告知張屏陽家冤案原委時,言語很慎重簡潔,但張屏覺得,蘭大人隱隱暗指,當年誣陷任慶謀反的人,真正想對付的是東海侯。
張屏又從柳桐倚處得知,另有一種未經證實的說法——任慶曾在湖上老人陽籍的幫助下剿滅了一夥水匪。與水匪有關的人懷恨在心,施計誣陷任慶謀反,並攀扯陽籍。
不過,陽家和曲泉石相關的事件都發生在江寧、湖渚、九江一帶,沒有明州。
蝶花美人案,張屏目前所知的全部,以及桂淳方才的講述裡,也絲毫未涉及東海侯、陽氏和瓷公子相關。
但張屏已想到一些可能的隱線,他決定等桂淳講完再合並思索。
並且,他覺得,柳桐倚和冀實知道些什麼他不了解的。
張屏回到廳中時,大桌已重新陳設妥當。隨從們退出,眾人歸座,都讓桂淳多吃些茶水潤喉,好暢快講來。
冀實先起話頭:“第二位遇害的女子戴氏身世堪憐,但本司讀過的此案卷宗內,對她的記錄都甚簡略。她被害後,明州府衙一開始並未發覺凶手與殺害第一名女子洪氏的是同一人。”
桂淳放下茶盞抱拳:“大人說得極是。”
.
明州這樣的海港大城,每月甚至每天都發生不少事。失蹤、鬥毆、綁票、凶殺……明州府衙刑房都早已見慣。
洪欣蓮與戴好女,一位是富家少奶奶,一位是孤苦女工,兩人雖皆是外出後失蹤,都被棄屍在店鋪門前,明州府衙辦案的官差起初卻沒把這兩件命案聯係在一起。
洪欣蓮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懸賞,尋找看到洪欣蓮被綁走的證人,緝拿凶犯,招來一堆撒謊騙賞金的。府衙本就缺人手,被一波波做假證的搞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的證詞錄了幾大本,單是攝走洪欣蓮的妖怪都能編一部百妖錄。還要整天被鐘洪兩家催問,被百姓議論——為何仍無頭緒?州衙果然不做事!朝廷還是太慈悲了,合該將他們一鍋端了!
州府刑房專門分出一撥人查洪氏的案子,戴好女之死報到衙門,接手的官員捕快即便看到又是一名被棄屍在店鋪門前的女子,心生疑惑,也不敢隨便關聯,乾擾洪氏案的查辦。
戴好女的兄弟們亦不在意凶手,隻在鬨,戴好女肯定藏了一筆錢,是不是被誰吞了?暗指同屋女工或寶脂堂。
查此案的是府衙幾個比較圓滑的老捕快,慢悠悠地查著,任憑戴家兄弟鬨。
這幾個外縣的憨子,難道以為鬨鬨就能拿住寶脂堂這樣的大商家?
果然沒兩天,戴家兄弟便不鬨著說是寶脂堂或工坊的女工偷了大姐的錢,改口為肯定大姐有個野漢,被人騙財後處理了。
老捕快順著他們說:“當真如此,案犯往港口哪條船上一跳,天南海北,漂搖而去,可就不好找了……”
戴家兄弟跳腳大罵,似也認下了這個說法。
老捕快遂吃下定心丸,隨緣查之。
若不是第三名女子遇害,戴好女的案子可能便如此隨緣一陣兒,即被草草填上幾筆,扔進卷宗堆,或又在數年後,謄抄整理檔冊時,被人一不小心遺漏,從此再不會有誰記得。
.
這件案子是從第三名女子被害後,才鬨大,備受關注。
第三名被害的女子姓簟,名叫小筠,遇害時十七歲,尚未成親。她的母親是明州城有名的孝婦。
鮮戴談起如何認得幾位遇害的女子,都吞吞吐吐,需史都尉白如依等人反複詢問,才能令他吐出全部真相,唯獨談到簟小筠時格外順暢痛快。
“這姑娘,在城裡挺出名的。好多人都認得她。唉,小姑娘家家,遭這樣不幸,按理不當這麼講,但諸位大人多從她這裡查一查,說不定能快點破案。”
.
常村正和鞏鄉長聽桂淳講到這裡,神色皆微一動。
鞏鄉長含蓄地問:“是不是這姑娘行事上……”
柳桐倚和冀實神色中亦露出一絲疑問,他們所讀的案件卷宗對被害女子們的記錄都很簡略,也不知這位簟氏女的詳細。
穆集觀察到他二人神情,遂道:“下官記得,所讀卷宗中隻提到這女子的母親是位守節多年的寡婦。她好像是有兄長,但兄長不在家,少人約束。她與一位書生有私情,似兩人生了些口角,之後此女便被殺了。書生因此成了嫌犯。”
桂淳神色難得肅穆:“這位簟姑娘行事確有不符世俗之舉,但與傳聞大有出入。”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初去調查簟小筠,鄰人親友都含蓄地說這姑娘有些古怪。
簟小筠的父親簟念恩在商船上做廚子,長年跟船出海。她的外祖父河忠及幾個舅舅亦是船民。簟小筠是家中幺女,上有兩個哥哥。她才幾歲時,其父簟念恩與她外祖父河忠同一條船出海,遭遇海難,兩人不幸離世。簟小筠的母親河氏青年守寡,一直沒改嫁,同時侍奉婆婆和娘家母親,將三個孩子拉扯大。
據親戚鄰居們說,簟小筠從小就同兩個哥哥一起跑來跑去,那時簟家貧苦,她都是撿哥哥們的舊衣服穿,和一幫孩子在碼頭翻淘大船客人丟的垃圾,幫小攤賣東西掙零花,誰都看不出這是個女孩。
待長大了,她仍喜歡穿男裝,總打扮得像個少年似的在城中行走。在距離她遇害不到一個月前,簟小筠與一位外地來的書生寇某相識,此後常跟寇生見麵。
十月初二,簟小筠與寇生在寇生暫居之處附近的一座茶樓私會,兩人應是起了爭執。據茶樓老板和當天在店的茶客回憶,簟小筠獨自離開,走得挺急,滿臉通紅,能看出動了氣。過了一陣兒,寇生獨自離開,未見有太多異常。
三天後,十月初五,寇生與人在酒樓吃酒,簟小筠突然出現,罵了寇生一句“畜生”,潑了寇生一身酒水,拂袖離去。
寇生追出酒樓,兩人當街口角。圍觀者們都說,當時寇生姿態很低,溫言軟語求簟小筠冷靜,另找個地方細談。
簟小筠則十分激動,向寇生怒喝,“滾!”“是我瞎了眼!”“一看你我就惡心,再不相見!”
寇生欲拉扯簟小筠,簟小筠甩開寇生的手,將他推倒在地。寇生癱坐著,幽怨凝望簟小筠大步遠去的背影,淚流滿麵。
之後簟小筠就失蹤了。
.
簟小筠的母親河氏見她一夜未歸,與親戚鄰居一同尋找,次日,即十月初六到衙門報案。
兩日後,十月初八,碼頭附近一家賣編筐簸箕掃帚的小鋪店主清晨開門,在門前發現一個麻袋,內裡是死去的簟小筠。
她與前兩位遭逢不幸的女子洪欣蓮、戴好女一樣,係被利器砍殺,死前遭過虐打,但並未被奸汙。
可她的屍身又有特彆之處。洪欣蓮、戴好女都是被裝在布袋中,簟小筠卻被裝在了麻袋裡。
此外,簟小筠失蹤時身穿男裝,被發現時卻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裙裳半舊,質地粗糙,鞋子也略小,竟是已婚婦人常穿的樣式。她的發髻也被重梳成已婚女子的單髻,梳得很拙劣,經過搬運,蓬亂鬆散,且包了一塊市井婦人常紮的頭巾,插了一根荊製發簪。
.
簟小筠當真是被作下前兩起案件的凶手所殺?
史都尉等人接手案子後,又仔細查驗過。
對比屍身砍痕,應是同一種或同一柄凶器,揮砍的手法和力道也差不多。
那麼,新疑問跟著來了——
簟小筠的裝扮是她自己換的,還是凶手所換?
若係凶手所為,凶手為什麼對簟小筠如此特彆?
.
常村正聽到這裡,忽問:“冒昧請教,這位姑娘姓簟,是哪個簟字?”
桂淳道:“竹字頭下一個覃。”
常村正雙眼一亮:“是了,正在想是不是這個字。簟乃竹編之器,凶手將這位姑娘拋棄在編筐店門前,是否與她的姓氏有關?”
桂淳向常村正抱了抱拳,知道答案的另幾位神色意味深長。
常村正問:“莫非老朽猜著了?”
鞏鄉長道:“舅爺,您老得讓捕頭按順序說。先把底透了,趣味豈不變少?”
常村正歉然拱手:“老朽歲數大了,心仍浮躁,總忍不住猜,捕頭見諒。”
桂淳道:“村正客氣,如此才好。若僅是晚輩一味地說,忒乾巴了。隻是桂某說書癮上來,這裡先再賣個關子。這麼說吧,村正說的,當時白先生也想到了,順著多查了查這位姑娘的家人,原來她姓簟確有來曆。她祖父原是個孤兒,聽說是被擱在竹筐裡漂在水麵上,幸遇好心人撈起,送到慈幼堂。因被裝在竹筐裡,身上隻蓋著一塊竹席,竟活著,慈幼堂的人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姓。”
.
明州港每日停靠許多商船客船,船上的男子難免與本地女子發生點露水情緣,也有專門的花船船娘。船去緣斷,常有嬰兒被遺棄。城中善心富戶捐資建了慈幼堂,有些無子之人也會到慈幼堂中領養孤兒。
但一直有閒話,慈幼堂中多是妓生子。亦發生過,某戶人家從慈幼堂領了個孩子,精心撫育,待孩子長大,能做生計,甚至讀書考取功名,忽有一天,有人痛哭流涕地找上門,說是孩子的親娘親爹親爺爺親奶奶,當年迫於無奈才把孩子遺棄。雖是棄了,心裡是不忍的,這些年一直在默默關注孩子。他們能準確說出孩子身上的胎記之類,有的還能滴血認親。
人心都是肉長的,從小不知的血脈至親到了眼前,多數人會心中觸動。於是這類事結局,少則,孩子這邊出一筆錢;再或,孩子對生身父母和養父母同樣孝敬;亦有的孩子給養父母磕頭謝恩後,就和親生父母一起生活了。
所以,慈幼堂的孤兒很難被人領養,偶有領養,亦多是外地的,由衙門戶房和慈幼堂核驗身份後,帶著孩子遠去,慈幼堂絕不輕易透露領養人家的姓名籍貫。
大多數孤兒都是在慈幼堂長到一定歲數,便自去立足。
慈幼堂有專門的師傅教授各種技藝。有些慈幼堂的孩子有統一的姓氏,但也有幾座考慮到孩子長大後容易被人一聽姓就知道身世,單獨給他們起姓。
簟小筠的祖父簟福即是後一種。
簟福沒被人收養,長大後離開慈幼堂到碼頭做事,成了一名船工。三十餘歲才娶一妻李氏,四十二歲得一子,即是簟小筠的父親簟念恩。兒子十一二歲時,簟福不幸病故。
李氏沒有再嫁。簟福生前勤奮,兩口子省吃儉用,在明州城東小沙巷買了一間小院落,雖局促,夠他們母子居住。簟福另留下一小筆錢,李氏有位表姐,在碼頭附近開了家餛飩鋪,李氏在鋪子幫忙,掙錢供母子二人日常花用。
簟念恩是個孝子,十三四歲即經表姨夫介紹,到一家酒樓學廚藝。待學滿五年,能做幫廚拿工錢,就讓母親莫再操勞。倒是李氏閒不住,依舊常到親戚店裡。
簟小筠的外祖家河家住在小沙巷臨近的大沙巷。河家有四個兒子,唯有一女,閨名鈴姝,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許多人家求聘,鈴姝偏偏看上了簟念恩。
原來河家世代船民,男人們長年漂在海上,家中隻有婦人和孩子。鈴姝每年難見父親幾日,待兄長們長大了,也去船上到處漂,一年見不到一兩回。嫂嫂們常開玩笑似的抱怨,嫁這樣的男人好似守寡,讓鈴姝將來一定找個“腳踏實地”的男人,千萬不要學她們。
鈴姝深以為是。河家住在大沙巷口,她常與簟念恩打照麵。簟念恩十分傾慕鈴姝的美貌,鈴姝見他眉清目秀,又在酒樓做事,挺孝順母親,看來是個好脾性又顧家的郎君,亦很中意。
鈴姝之母魏氏與李氏偶爾閒聊,甚欣賞李氏人品。她看出女兒心思,從李氏口中探得簟念恩想當酒樓大師傅,或是想等以後有錢了自己開個店。魏氏覺得他是個上進的年輕人,同意了這門親事。
哪知成親幾個月後,簟念恩對鈴姝說,嶽父和大舅子給他介紹了一個活,到某條大商船上當廚子,一去就是正經廚師,不是小幫廚。難得機遇,他不想錯過。
鈴姝心中一沉,說,船上苦得很,給那麼多人做菜,特彆累,你吃得消麼。
簟念恩說,有什麼吃不消的,我想多掙錢讓你和娘過好日子。船上的人也不會像酒樓食客那樣挑三揀四,大鍋飯反而好做。以前也有人介紹我去船上做廚子,隻是那時我不放心娘,如今娶了你這位賢妻,娘與嶽母也聊得來,兩家離得近,可互相關照,我就安心了。
鈴姝心知無法阻攔,隻得答應。
她雖未嫁水手,最後仍和母親嫂嫂們一樣,長年獨守岸上。
因從小見慣了,過起這樣日子,也不覺得什麼。
她一年能同相公團圓多則一個月,少則十來天,有時甚至整年沒見麵。
如此數年,有了三個孩子。
長子名簟維,次子叫簟禎,女兒即是小筠。
仿佛宿命一般,小筠才四五歲時,簟念恩與嶽父同一條船出海,都不幸遇難。
.
桂淳大致講述至此,穆集道:“在下所看卷宗記錄,簟氏女之母守寡多年,侍奉婆婆與親生母親,可稱孝婦,不想竟如此曲折。”
常村正疑惑:“老朽繞開插一句嘴,這位簟河氏有四個哥哥,為什麼娘家母親還要她侍奉?莫非當地風俗?”
桂淳搖頭:“並非風俗,隻她一家如此。”
河鈴姝的娘家不算富。河忠一輩子掙的錢張羅四個兒子成親即花去了許多。鈴姝嫁人,河家也沒要什麼彩禮。河家屋院雖不小,但老舊,鈴姝的四個哥哥成親後都搬出去各自購宅居住,河忠又給了每個兒子一筆錢,家中不剩多少積蓄。河家四子都有好幾個孩子,他們長年跑船不在家,家中皆由鈴姝的嫂嫂們獨立操持,確實自顧不暇,分不出精力照顧魏氏。
鈴姝離娘家近,以往都是她到娘家照顧母親,嫂嫂們想依舊如此。本來麼,公公和妹夫在世時,也沒幾天在家,跟現在區彆不大。但她們怕被親友鄰居戳脊梁骨,遂生一計,先下手為強,到處放風說簟家風水有問題,男的都活不長。鈴姝不聽家裡的話,非要嫁簟念恩,把親爹也連累了。
鈴姝氣得大哭一場:“不是我向著婆家,念恩是聽了爹和大哥的話才去船上做廚子。這趟船他本不想去,聽說爹爹行這趟,他覺得爹上了歲數,同去有照應,這是他的孝心!天有不測風雲,我命薄不敢怨天,但我男人這些年當女婿為爹娘跑前忙後,不比親兒子差。”
嫂嫂們都伶牙俐齒,遂回道——
“妹妹這意思倒是爹連累了你漢子?”
“若女婿強過親兒子,世人還講什麼養兒防老?隻養閨女罷了。”
“算命的都說爹是富貴員外命,活到九十歲都不用拄拐。海上漂了一輩子,可巧趕上跟女婿一條船就翻了。剩下母親孤苦伶仃,還不得我們奉養?妹妹倒是人不操心腰杆硬。”
鈴姝哭道:“嫂嫂們不用擠兌我,婆婆是我娘,親娘更是我娘,我兩位一起奉養,又有什麼奉養不得?”
嫂嫂們逼出她這句話,順勢將預先的謀算擺出——
原來鈴姝的婆婆李氏因喪子之痛,哭壞了眼睛,看東西模糊,已不能勞動。小筠兄妹三人漸大,簟家的那處小屋,擠上祖孫三代五口人,確實太局促。
鈴姝的嫂嫂們對鈴姝當下的難處一清二楚,便由大嫂出頭,同鈴姝簽了個字據。對外隻說,因鈴姝死了夫君,憐她孤苦,兄嫂們願讓她帶著孩子和婆婆李氏住到河家大沙巷的房子裡。魏氏在世一日,鈴姝母子和李氏就能住一日,不收租金,但吃穿用度需自己掏錢。鈴姝自願侍奉母親,抵當房費,報答兄嫂恩情。待魏氏離世,簟家人與鈴姝需在十日之內立刻搬離河家屋子。兄嫂們又請了人,把屋裡值點錢的箱子櫃子木床桌椅之類統統畫圖編目,附在文書後,防止鈴姝搬運倒賣。
鈴姝是個懂得變通的女子,麵對嫂嫂們開出的條件,她忍下氣細想,確實能解決當下之急,便答應了。
她帶著婆婆搬到娘家,將簟家的小院出租,租金補貼日用,從此開始一個人奉養兩位母親,拉扯三個孩子。
.
柳桐倚不禁動容:“這位夫人太不易了,即便有仆婢亦難為之,何況她獨自一人,實可欽佩。且,她子女尚幼,上有二老,娘家財物她不能動用,自家恐怕積蓄不多,小院租金應也微薄,日常開銷如何支應?”
桂淳向柳桐倚抱拳:“大人正問到關鍵。桂某甚少欽佩誰,但對這位夫人,實實敬佩不已。”
河鈴姝是位非常聰慧的女子,簟念恩在世時,在家練廚藝,她常做幫手,與相公一同改良菜式。搬回娘家後的一兩年,她趁著給母親婆婆和孩子們做飯的機會練習,還看過簟念恩留下的菜譜,又與簟念恩那位開餛飩鋪的表姨多走動。
待母親和婆婆的身體養好了些,女兒也六七歲,兒子們更大一些,能大的帶小的,她得知左右鄰居家有人辦家宴之類,就抽空過去給女眷幫忙,掙些零用。城中尼庵、女冠觀初一十五,或逢節期辦齋飯,她也去幫廚,漸漸有了名聲。城中富戶家的女眷辦席麵缺人手時,有人會介紹她去,如此手頭漸漸寬裕。
某一年,當時的禮部侍郎顧大人駕臨明州,巡察學政。侍郎夫人去觀中進香,用了一餐齋飯,其中兩道尤為中意,陪齋的觀主告知夫人,這兩道菜都是簟河氏所做。
夫人即召鈴姝嘉賞,喜其聰慧,左右將鈴姝經曆告知,夫人複讚歎。
明州府衙亦將本地擬待褒獎的孝女貞女上報,顧侍郎翻開,從文字到事跡,都是幾百年不曾變的模子裡套出來的,不禁唏噓。
夫人由此提起鈴姝,曰,夫君的公務,我本不當過問,但這樣的女子,難道不夠格說一聲孝女?
侍郎深知能被錄進那份名冊中的女子身後都有宗族門第,夫人提的這女子孤苦無依,再孝感動天,把她加進去,恐怕她拿不住,反而遭禍,便含蓄道:“此女雖孝,作為卻出閨閣本分,不宜令她人效仿。若樹立為典範,舉動都被人盯,對她反不是好事。”
他隻讓夫人請鈴姝到行館做了一餐飯,由夫人褒賞了幾句。
“江南女子,果然靈秀慧心,汝之所為,雖出閨閣之本,但念之孝心,又堪褒獎……”
此事自有人傳揚,鈴姝之後行事方便了很多,有富戶女眷專請她做侍郎夫人吃過的飯食點心,自此再不用愁生計,竟能請人照顧家人,之後又攢下一筆錢,另買一處寬敞宅院,將家人遷去。
但她也因此招來挺多非議,白如依史都尉等人去查訪時,不少人或隱晦或露骨地暗示——
簟河氏這個女人不一般,似乎與某大人某爺常走動,不然一個女人怎能立住腳掙這些錢?
多年不改嫁名聲是好聽,也可能這樣方便。
真是良婦,怎能把唯一一個閨女養成那樣?
孩子自小沒爹,是可憐。可,講句不該講的,閨女得娘教。之前也不是沒人跟她提過,這麼大的姑娘,天天穿得跟個男人一樣,滿街跑,當娘的約束約束她,多管一管,能少掙幾個錢?多少錢比孩子重要?
簟河氏自己幾十歲的人了,整日裡打扮得,粉擦著,釵環戴著,綢子緞子也穿著,天天往大戶人家宅院裡去,也見過大家千金的教養體麵,怎就不管管她閨女。這麼大的姑娘,拾掇拾掇明明挺漂亮,卻由她滿街亂跑,都沒人敢提親。姑娘大了,心思可不就活潑麼?你不給她找,她就自己找。
簟河氏是個聰明人,這麼縱著女兒,誰知是怎麼想呢?她這些年掙不少,但她家門第擺在那,知書達理的人家不會跟她做親家。她姑娘整天滿城轉,倒是自己轉到一個書生……
唉,這話不當講,諸位大人見過跟她閨女相好的書生沒?外地剛過來的,在明州人生地不熟,長得跟個蔫嘰嘰的豆芽子似的,和她閨女高矮差不多,被那姑娘一拳就打翻在地,說能害了那姑娘,真的……
當我愛嚼舌根吧,這簟家姑娘,真是可憐。實話說,她沒跟那個外地來的小書生相好之前,雖天天像個男人似的到處跑,但不惹事,不怎麼跟旁人來往,誰都不搭理,自己在街上晃,挺孤僻的。說能和誰結仇,真不像……倒是她娘……
……
甚至有人透露,簟河氏常去某爺某某老爺宅院,某爺某某老爺素來風流,內宅的某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她姑娘是真可憐……
.
待柳知閱讀案件記錄時,史都尉在一旁補充:“卑職查線索時曾想到,以往有這樣的案件——凶手其實隻想殺某個特定的人,但故意殺了幾名不相乾者,令衙門難以從是否有仇之類的線索推想出凶手……卑職由此猜測,這樁案的凶手會不會也隻和其中一人或一家有仇,卻多殺了旁人,做局成連環案?”
柳知頷首:“亦有案件,凶手是一群人,合夥殺掉各自的仇人,或由此人殺掉彼人的仇家,如此迷惑官府。”
程柏道:“也有可能,凶手是個殺手,收錢辦事,做成一套案子,實際托他殺人的主顧不一樣。所以每位被害女子的仇家,或能從她們遇害這事上撈到好處的人,都仍得細查。”
柳知讚同,看向白如依,白如依卻難得沉默。
程柏一拍白如依肩頭:“府君見諒,我們白先生,在簟姑娘的案子上,有點心結。這位簟氏姑娘,與白先生,有些不一般的緣分。”
.
剛開始查簟小筠被殺的線索時,白如依、程柏、史都尉都覺得,如果拋開行凶手法,單隻看這個案子,最可疑的,第一是與簟小筠相好的書生寇某;再則,坊間傳聞雖可惡,但簟小筠的母親河鈴姝確實頗遭非議,或亦有可能,對方其實憎恨河鈴姝,才殺她的女兒小筠?
想解開這兩個疑惑,就要先見見寇書生和河鈴姝。
他們先見了寇生,因為寇生當時正被關在州府衙門的大牢裡。
州府衙門在簟小筠被害後,開始想到,洪欣蓮、戴好女兩位女子的案件會不會和這樁案子是同一凶手所為。他們亦留意到簟小筠屍體的特彆之處,猜測也可能是模仿作案。單看簟小筠被殺一事,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與她有私情的寇書生。
州衙的捕快先找寇生問了一回話,不料寇生之後竟打算逃跑。
捕快們道,天曉得寇生這腦子是怎麼考到秀才功名的。簟小筠是船民之女,他居然打算坐船出逃,在碼頭即被人發現,扭送衙門。府衙本顧忌他有個秀才功名在身,這時也隻得暫將他關押,但把他關在一個比較乾淨通風的小單間裡。
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審問了他一番。桂淳當時亦跟在旁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