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2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19665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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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說,桂某是後來才學到,查案萬萬不能被一個人的外表所惑。但當時,真啥也不懂。我一瞅那寇生,心裡就想,這應該不是個能殺人的。”

寇書生,誠如白如依和史都尉問過的那些人所言,是個十足孱弱的小白臉,蔫嘰嘰的豆芽菜。

寇生大名寇元青,時年二十四歲,平樂府西裡縣人士。因科考落榜,慕明州書院之名,前來聽大儒講學。

他家境貧寒,沒薦信,不能真的進書院讀書,隻在城東臨河的小港巷租了一間小屋,每逢幾座大書院的夫子公開講學時前去蹭聽一回。

寇元青和簟小筠在寇生剛到明州時便相識。當時寇元青剛下船,興奮走上熙熙攘攘的明州碼頭,想嘗一嘗本地特產,見一位淳樸憨厚的大爺站在兩個大筐前,筐中滿堆小果,果子粉中帶金,瑩潤可愛。

寇元青不禁上前端看,大爺笑眯眯拈起一枚,用粗紙擦拭,遞給寇元青。寇元青接過一嘗,果肉甚韌,滋味奇異,倒挺甜的。他不想被看成土包子,便出聲讚歎,詢問此果何名。

大爺道,此為金桃果,是哆蒙尼脫羅國的特產,今天剛從浩瀚大海的另一邊漂到明州碼頭。

寇元青尷尬,想來挺貴,怕是買不起。

大爺又淳樸一笑,先伸一個指頭,再展開手掌:“一節,五十。”

一節?當是大爺官話講得不準,一斤五十文。寇元青想,貴是貴了點,剛到大城,權當長長見識。

他正要稱個半斤嘗鮮,忽瞥見不遠處站著一名少年,衝他連連搖頭。

大爺一側身,少年即扭頭看向彆方。大爺再回身,衝寇元青又淳樸一笑,提起秤就要抓果。寇元青心知不對,忙向遠方高喊一聲:“李兄,我在這——”飛奔而去。

之後寇元青才曉得,當時他確實差點進套。大爺所賣的金桃果是用李子杏子等果實巧法去核,曬後加糖和顏料炮製,專在碼頭下套。如果他稱了,就會被告知,大爺說的“一節”其實是“一隻”。一隻果五十文。他若不出錢,即會被大爺揪住理論。大爺再一個趔趄,連人帶筐摔到在地,有數名大漢便立刻出現。一個大爺兩筐果,寇元青全身上下所有財物,連條褲衩都不能剩下,或還會被大漢們拖進某條船罪惡又黑暗的艙房……

寇元青說,他十分感激那個對他搖頭的少年,在城內落腳後,雖畏懼大爺一夥,仍忍不住在碼頭附近轉悠,想找到那位恩公道謝。

終於某天,意外又在街邊遇見。寇元青上前冒昧行禮,少年像忘了這事似的,待寇元青提醒,才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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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紅著眼眶對白如依和史都尉道:“學生向她道謝,她說不必,舉手之勞罷了。學生再請她吃飯答謝,當時真沒看出她是位姑娘……”

白如依問:“如此,你們便相識了?”

寇元青道:“是。她對我說,她叫簟筠。吃飯時,學生與她聊天,十分投緣,我以為她也是讀書人,她談吐舉止確實不像船家女。”

白如依再問:“你們聊了什麼,如斯投緣?”

寇元青道:“天南海北什麼都聊,還有明州本地的風土人情。那天吃了很多酒,學生記不太清了……學生敢對天發誓,確實不知她是女子,不然絕不與她飲酒。”

白如依又問:“下一回見麵,是你約她,還是她約你?”

寇元青再頓了一下,似有些羞澀:“我們聊得確實投緣……就,就當是我先提的吧……”

白如依一挑眉:“就當?”

寇元青正色:“她是女子,雖已殞命,學生仍要顧及她的名聲!就算是我約的。若以此定我的罪,我認!”

白如依緩聲道:“不必著急,言語投緣,欲再見之,情理之中。衙門辦案,絕對依循律法,不會如此肆意。”

寇元青將白如依上下一打量,白如依又笑道:“某是個來充數的,都座連日查案上了火,言語由在下代勞,見諒,見諒。”

寇元青神色鬆動了些。

白如依趁勢問:“下一回,你二人見麵,依舊吃酒?”

寇元青道:“不是。飲茶。學生住在城東臨河的小港巷,附近有個閒卷茶樓,挺幽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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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道:“那茶樓後來我們去查了,名字挺雅致,其實忒破一地方。在條小巷子裡,早上炸油餅賣早點,上下午賣閒茶,晌午晚上賣點麵條餛飩臨時炒幾個小菜之類,就是個雜食鋪。連說書唱弦的都不怎麼過去。桌上一層膩,茶湯都漂油花,配茶乾果隻有瓜子炒豆子,點心是兩片老牆皮一樣的米糕或山楂糕。多是附近老年人自帶茶葉零嘴在裡麵聊天搓牌,店家掙個開水錢。”

鞏鄉長道:“這對小男女,一段情談得甚有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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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說,他和簟小筠都喜歡這座茶樓位置清靜,後來多約這裡見麵。他們常坐在二樓臨窗一個角落,聊天。

白如依問:“聊什麼?她說得多,還是你說得多?”

寇元青仍含糊道:“什麼都聊,天南海北的,各種聊。誰說得多麼,真算不過來。”

白如依繞到重點:“聊了這麼多,是否聊著聊著,你發現她是女子?”

寇元青苦澀道:“學生愚鈍得很,一直未能發現,隻覺得這位賢弟格外清秀。而今才想起,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一樣,我當時有些納悶,亦沒多想。後來,忽有一天,她問我要不要娶她,學生驚駭不已……”

白如依詫異:“簟姑娘讓你娶她,為何?”

寇元青脹紅了臉:“這……這……她畢竟已殞命……學生,唉……”

他似是掙紮猶豫了許久,才下決心般一咬牙。

“也罷,為了大人們能速速破案,學生便直言了。學生那時不知她是女子,也不知己撥動她的芳心。她屢屢來找我,我以為隻是尋常交際,但她一個女子,如此作為,定是,定是,已動了心……所以,那日,她突然對我說,她是女子,將她家世和盤托出,並說,與我這般來往,早已視學生為寄托終身之人……”

白如依問:“那日,是哪一日?”

寇元青道:“十月初二。”

白如依問:“何地?可有證人?”

寇元青道:“就在茶樓。這樣隱蔽的話,肯定不能當著外人說,那天下午茶樓二樓沒人,茶樓老板有些耳背,不叫他,他也不會特意來招呼。”

白如依再問:“詳細情形如何?”

寇元青又為難地掙紮了一番:“那日,學生仍和平常一樣,與她談些詩文瑣事。可她仿佛有心事似的,剛開始一言不發,忽地就道,她是女子。”

白如依問:“你如何回答?”

寇元青道:“學生自然嚇壞了,當即呆住。她繼續說,她並不是什麼讀書人,是個跑船家的女兒,父親早死,母親守寡多年,兩個哥哥也是跑船的。學生,學生……也沒說什麼。她說,她著實心儀於我,方才撒謊與我往來。但我與她的事,她家裡人已經知道了,她母親和兄長想見見我……”

白如依目光一利:“簟姑娘的兩位兄長當時都出海了,與岸上並無通信,怎的見你?”

寇元青結巴了一下:“這……這……她這麼說,可能想拿家裡的男人來嚇嚇學生。她又說我與她來往之事挺多人知道,她必須得嫁給我了……她這樣說,是合情合理。雖我們舉動合乎君子之禮,但男女接觸,已破大妨。可學生一時半刻,確實心裡拐不過彎兒,遂道,我功名未成,沒想過終身之事。此等大事當由父母做主,我不好擅定,需得細細思量,從長計議。絕非因為她出身船家,而我詩書之人,看輕於她。實君子行事,需得以禮為先……她或一直覺得學生也愛她,未想到我會如此說,就匆匆離去了。她出去的時候情形有異,想來茶樓一樓的人都看到了。”

白如依又問:“之後你們有無互相傳信?”

寇元青斬釘截鐵道:“絕無,絕無!而後是十月初五,學生正和幾位友人在酒樓吃酒,簟姑娘突地出現,大罵學生,將一杯酒潑在我身上,又離去了。我追出去勸了她幾句,她再罵我……”

白如依打斷他話頭:“如你所說,簟姑娘幾天前還讓你娶她,為何幾天後卻在眾目睽睽下如此對你?”

寇元青黯然地一撇嘴:“想來,她等不到我去她家,猜測我並無娶她之意,恨我負心吧……”

白如依問:“你心中對她毫無情意?”

寇元青更感傷地垂下視線:“學生絕非草木,簟姑娘她……雖無多少女子嫵媚,但我與她朝夕相對,知道她是女子,心內怎能毫無觸動?可那時,我真的沒想好該怎麼對她!我不想辜負她待我的一片美意,我二人身份又確實有彆……”

白如依端詳他片刻,繼續詢問:“十月初五那天,簟姑娘離去後,你在哪裡?”

寇元青道:“學生回酒樓繼續喝酒,因心中煩悶,喝得大醉,是共飲的幾位將我送回去的。學生進屋後就睡了,一直沒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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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那天與寇元青一同喝酒的共有四個書生,都和他一樣是外地過來聽書院講書的,送回寇元青後又與彆人相約做詩賦去了。這四人都有鐵證,不可能犯案。

唯有寇元青,自稱一直在屋中睡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其實無人證明。

他的住處是個大雜院的其中一小間,離門近,牆頭矮,院中混住多人。如果他裝醉,起身行凶再回來,也不會有人留意。

雜院中住著好幾位婦人,寇元青很可能偷她們的衣服給簟小筠換上。

不過,州府的捕快已請這幾位婦人和住在附近的女子辨認過,沒人承認是自己的衣服。

督帥府的涼亭中,柳知、程柏和史都尉繼續順案情,白如依抓起酒壺,猛灌兩杯酒,開口向柳知道——

“我聽那寇生供述時,知道他的言詞必然有假,但萬沒想到會假到這個地步,更沒想到真相居然,居然……”

直到他和史都尉見到河鈴姝。

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斟酌請河鈴姝到衙門一敘,她已和另幾位被害女子的家人一同來到衙門,詢問案情進展。

史都尉立刻請州衙的人將遇害女子的家人們請進二堂附近的一間雅室,兩人鄭重前往。

聽了挺多河鈴姝的事跡,見到真人時,白如依和史都尉仍覺得有些意外。

簟小筠長得不太隨母親,身量高挑纖細,頗似少年。而河鈴姝身量中等,十分窈窕,她的麵龐亦比簟小筠圓潤,杏眼四周已有細細紋路,卻無損麗色,更添韻味,一身素色衣裙,似一枝玉簪花,沉默端坐在女眷中。

白如依和史都尉請遇害女子的家人分彆到隔壁小廳談話,有意將河鈴姝留到最後。

交談時,河鈴姝顯然強忍悲痛,言語舉止尤其克製冷靜。

答了幾句問話,她問:“兩位大人是否已見過那個姓寇的書生?”

白如依和史都尉沒回答。

河鈴姝再問:“他如何說我女兒?”

白如依與史都尉仍未回答,想轉開話題。河鈴姝道:“不論此人如何說,求大人們莫信他的話。”

白如依問:“夫人都不知道他說了什麼,為何這樣講?”

河鈴姝眼中似有火焰燃燒,儘力維係聲音冷靜:“那寇生定然會說,我女兒心儀於他,想與他成親,諸如此類……但小女小筠絕不像他所說。”

白如依溫和道:“夫人放心,都座並無偏見,在下更覺得,不論是寇生先傾慕簟姑娘,還是簟姑娘心儀於寇生,少年男女彼此心動,乃世間最合理最尋常之事,絕不應因這些事遭受譴責。”

河鈴姝閉了閉眼:“民婦亦無此偏見。小筠若真癡心愛戀寇生,民婦也覺得,此乃小兒女間再尋常不過之事。即便與那寇生到處謊稱的一樣,小筠有情,他卻無意,民婦亦覺,不過是小姑娘發呆罷了,為何隻能男子先心儀女子,女子不可先動心?但小筠沒有,不論外人,不論那寇生怎麼說她,她都……都和他們說的不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問:“兩位大人若有空,可願到民婦家中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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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與史都尉隨河鈴姝到了簟家。

這是河鈴姝賺錢後另買的宅子,小院不算大,收拾得十分潔淨雅致。白如依和史都尉隨河鈴姝進入內院,到東南角一處廂房前。

河鈴姝推開門扇:“這是小筠的屋子,都座和先生請看吧。”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眼望進房中,都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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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間房內,全是書。

臨窗的桌上鋪陳紙筆。案頭,兩邊的高架,床邊,甚至地麵,都堆放著一摞摞的書。

書冊封皮大多很舊,紙邊磨損,訂線鬆散,顯然常被翻閱。

藏在書堆中的一疊疊紙張,滿是秀美字跡。

有文章,有經文剖析論證,有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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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白如依才明白,為什麼他詢問關於簟小筠的種種時,總覺得所有人都含糊著,像在隱藏什麼。

他本以為是簟小筠與寇生的戀情過於大膽招搖,有違世俗禮法。但又隱隱覺得不對——證人們都隻說,簟小筠穿男裝,在街上到處晃。而且在遇到寇生之前,她是一個人晃,很孤僻。

直到提及她和寇生時,才暗示她作風不正。

簟小筠畢竟是個姑娘,她再穿男裝,也不能去喝大酒,進不了秦樓楚館和賭坊。除了寇生之外,再沒聽說她跟誰有來往,。那她都在那裡逛?這姑娘忒地愛看風景,每天獨自滿大街遛達?

偌大明州城,有這麼多人,她又怎和寇元青如此有緣,寇生想感謝她在金桃果之事的相助之恩,在街上找了找,就能遇見她。

這時,白如依明白了——因為簟小筠想讀書。

她穿著男裝,滿街逛,是想買書。

寇元青能遇見她,因為她在書院附近徘徊,想聽書。

而他白如依之前沒想到這一點,是因為,在眾人的心中,在世間流傳的佳話美談故事裡,在他自己寫過的文章裡,喜愛詩書的少女,都出身自書香門第,即便落魄,亦是閨秀。

簟小筠隻是船家女。她的祖父是孤兒,父親是船上的廚子,外祖、舅舅、兩個親哥哥,都在跑船,母親掙了不少錢,但是給人幫廚。

誰會想到,這樣人家的姑娘,喜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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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向史都尉和白如依道,其實她夫君簟念恩一直想讓兒孫讀書。

簟念恩在酒樓做學徒時,即知道讀書的好處。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

如果家中能有一人摘取功名,便是闔家飛升,自此一姓榮耀。

鈴姝後來拚命賺錢,亦是想讓兒子們進好一些的學塾。若兒子們讀得好,有望科舉,或還要單請先生,都需花費。

她被侍郎大人稱讚,有了名聲之後,曾有人找她合夥,或勸她開店,她都沒答應,情願一直給人幫廚,隻因不入商戶,兒孫可以科舉。

但她兩個兒子都沒什麼心思念書。鈴姝萬萬沒想到,兒子們全不是讀書的料,偏偏女兒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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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兩個兒子進的不是什麼好學塾。明州城內,即便開蒙的學塾亦非常看學生出身,像鈴姝這樣人家的孩子,砸再多錢人家也不會收。鈴姝兒子進的學塾,是幾個科舉不第的老儒生合開,內中多是想讓孩子讀書的船家子弟。先生認定他們不可能好好學,湊合教了就行。對這些孩童的父母又滿口誇讚,哄得他們以為孩子特彆有天分,心存希冀,如此能長久賺束修,逢年過節還有禮收。

鈴姝的長子簟維是個直脾氣的娃,一早和母親說,自己一看書就困,不是那塊料,讓母親不要在這上麵多花錢。他早點找份事做,還能讓母親不用太操勞。

老二簟禎是個蔫兒痞的孩子,嘴甜會討長輩歡心,又有些懶。他發現扮作努力讀書的樣子可以不用做活,更能借口買紙筆討零花錢,便一直如此。他又見大學塾裡那些少爺去讀書,身邊都跟著小書童,遂讓妹妹扮成小書童,和他一起去學塾。待再大一些,索性叫妹妹扮成自己,代去學塾念書,他自己逃課玩耍。橫豎老糊塗夫子懶得記學堂裡的學生,竟以為小筠就是簟禎。

同學塾的孩子不怎麼愛讀書,但都講義氣。他們的長輩多是跟商船出海的,最看重人品,第一是守信守秘,亦從小培養兒孫這種品行。這些孩子進學塾給孔聖磕頭之前,都先拜過關公。再則他們也逃課抄作業,亦有的一家兄弟幾個,交一份錢輪著來聽課。各個一身毛,大家皆妖怪,誰也不說誰。

鈴姝知道小筠跟著哥哥們去學堂,她以為是小孩子淘氣,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且她自己識字,明白女孩識字多有好處。交兩份錢,三個娃上學,夫子沒發現,她也不多管,隻逢年過節多送點禮,補足束修,萬沒想到看似乖巧的簟禎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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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兄長們的孩子亦在那間學塾讀書,夫子避見婦人,交送束修,逢年過節的謝師禮,鈴姝都托兄長代勞。

有一年臘月,她三哥代她去夫子處送年節謝禮,回來後對她道:“妹子,小外甥不錯啊!你苦這些年,或真有富貴在後頭。”

鈴姝其實曉得學塾夫子的德性,道:“夫子是厚道人,自然都是誇的。”

三哥道:“不,是真誇,和糊弄人的不一樣,還給我看了外甥做的文章。我給你帶回來了。”從懷裡取出幾頁紙。

“你看外甥這字,多漂亮。你哥雖是老粗,字好不好還是能看出來的。他們一個學堂裡的文章夫子都給我瞧了,再沒有能比得上外甥的。你侄兒那爛字,帶去茅坑都嫌糙。外甥這文章,夫子說……特彆破,特彆對。他們讀書人講文章又破又對,就是誇的意思。他說教這麼些年書,難得見外甥這樣一根苗子,竟可讓好好地攻讀個一年半載,先去考個童生試試哩!他老人家確實一直挺會誇人,但從未見他這麼誇過哪個誰家娃娃。”

鈴姝接過那紙一瞧,心裡咯噔一下。

她常讓兩個兒子幫她抄抄寫寫,算算帳,對他們的筆跡很熟悉,這絕不是簟禎的字跡。

送走三哥後,她把簟禎叫過來詢問,這篇文章,是不是你花錢從街上買的?

簟禎起初硬扛著詢問,簟維早看不慣他作為,隻是不屑於向母親打小報告,此時一句話將簟禎賣了。

“不是阿禎買的,是小妹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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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向白如依和史都尉道:“我雖身為女子,深知女子的不易,仍不免拘於世俗之見,著力栽培二子。待女兒,總以為讓她粗識得幾個字,儘我所能嬌養一些,將來嫁個好婆家就好。”

小筠偷偷跟著哥哥們上學塾,鈴姝佯作不知,也沒怎麼讓女兒當麵寫過字,竟沒發現小筠的字已寫得這麼漂亮。

她去了小筠房中,在抽屜的櫃子裡翻出筆硯與一堆書冊紙張,還有一摞摞做好的文章。

同學堂的學生知道小筠是簟禎妹妹,雖沒向夫子舉發,但以此為要挾,常讓小筠代寫功課。

夫子糊弄著教書,並非真糊塗,更沒瞎,好多份功課筆跡一模一樣,即便有些學童機靈,將小筠代作的文章重新抄一遍,出自一人之手,總有跡可循。循到根源,是那個名叫簟禎的學生。夫子深罕學塾的一堆小油墩中竟出了一棵靈透的異苗,在堂上暗暗關注。

簟禎早就不去上課了,每天上學的都是小筠。夫子越端詳越覺得,這名學童品貌不俗,根骨靈秀,滿身刻苦向學之氣在一群小混子裡格外醒目,真是青蓮擎自淤泥,靈芝發於朽木,難遇難得。惜才之心大生,遂對鈴姝的三哥講了一通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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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講到這段,眼淚再也強忍不住。

“我知道小筠喜歡讀書,但她畢竟是小姑娘,偶爾跟哥哥去去學堂倒罷了,一直在男孩子堆裡……我不能不顧慮。且若被夫子發現真相……”

小筠苦苦哀求鈴姝。

“哥哥不愛念書,讓我去念。戲文裡都有女扮男裝考狀元的女子,我也能。我將來考了功名,算哥哥的。隻要讓我念書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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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哭道:“我對她講,傻孩子,那是戲,現實裡哪行。你可知代考是大罪,咱們全家都要遭殃。”

小筠痛哭問:“娘常說,彆人講有的事女人做不了,你偏不信。你不認命,你就要讓人看看,女人自己也立得住。為何這樣對我?”

鈴姝隻能道:“娘的話不全對,世上有很多事確實身不由己。譬如讀書科舉,隻有男子能做。此事無法改變。”

小筠哭鬨不休,鈴姝怕此事穿幫,借口簟禎身體不適,換了一家學塾。

夫子不知真相,以為鈴姝婦道人家見識淺,不想在孩子讀書上多花錢,又找鈴姝的三哥絮叨過好幾次,勸他們不要埋沒良才。鈴姝的三哥隻能支吾應付。

小筠雖不能去念書,但簟禎仍把書和買的筆記給她讀,好讓妹妹代寫功課。小筠如此可自己繼續學。

鈴姝知道這事,也沒多阻攔,繼續裝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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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禎十六七歲時,正式說不讀書了,想和舅舅們學跑船,多見世麵。鈴姝知道難管束他,就隨他高興了。

但如此,小筠便沒書念了。

起初,她拿自己攢的錢讓兩個哥哥幫忙買書。可兩個哥哥常跟船出去,不怎麼回家。

像她這樣求學無門之人,沒老師教導,往往並不知道應該買哪本書,必須看到,讀了,才知此書是自己所需。

哥哥們都沒好好上學,即便幫她買,也買不對。

她於是常穿哥哥的衣服,假扮成男子,到書肆買書。

明州城很大,可城內大書肆也就那麼幾家。有認識小筠的,把她的事拿來閒話,說簟家俏寡婦的閨女竟喜歡看書,彆是個小子投錯了胎。

書肆的夥計認識了小筠,就不讓她進門了,也不賣書給她。

小筠氣得與他們理論,有些嘴欠的夥計半調戲地說:“小娘子想吟風弄月,莫非盼著嫁一位知書達理的公子哥?須知人家娘胎裡就與門當戶對的小姐結緣了,你讀再多也攀不上高枝。難道還能做女秀才?倒是幫你娘去燉湯水好些。”

雖是這樣,小筠仍攢了一屋子書。她把衣服首飾都塞到箱子裡,連衣櫃都堆放書冊,抽屜裡全是寫滿了字的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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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側身掩麵痛哭,片刻後回轉過身。

“我知道小筠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天分。可唯獨,唯獨這事我毫無辦法。就算大戶人家的小姐喜歡讀書,也隻是自己在家讀而已。此外還能怎樣?她打扮成男子,親戚鄰居都說我這當娘的不管閨女,其實我知道她是去買書。我想她早晚要嫁人,婆家和夫君再通情達理,也能特彆由著她麼?她在家的這段日子,我隨著她。如此,特彆看不慣她的,也不會過來提親。民婦確實沒什麼高明的見識……正因這樣,她才,才遇見那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