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依一歎:“夫人著實□□,說得極是。晚生此生最大的毛病就是沒定性,我還曾不甚服氣,怎的那西山紅葉生的著作,常常賣得好過拙作?幾位書商便與我說「你寫情不及他」。”
阮夫人莞爾:“世人多渴慕至情,尤其吾輩女子,所以喜讀西山紅葉生先生著作的女子想來更多矣。老身有幸,得遇先夫,更有幸先夫與老身此生此心一致。世人常頌情意堅恒,其實世間人心常變,情亦常移,一心一意實屬難得。喜讀詩賦文章,或也是想多看幾分字句中的至美至情。”
白如依正色:“晚生回頭便細參深情,拚力寫個萬古難遇海枯石爛的濃情故事出來!”
阮夫人又一笑:“先生萬勿如此。我不過因己之遇與此時之事偶發感慨。世間文章千萬,寫情者是其一。似先生天性無拘無束,若著作時刻意拘於定情或濃情,或失了灑脫自在的本來風味,偶有幾篇《沈生小情》即好。先夫與我,都最喜先生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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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憶道:“白先生聽了這話後……整個人就……怎麼說呢,我才知道他竟有那般純情少男的麵目,雙眼水汪汪的,賊亮,臉上都有紅暈了。他平時挺能說的,這時竟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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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靜立片刻,向阮夫人深深一揖:“多謝夫人。”
離開阮夫人的宅子,史都尉對著白如依抱拳:“今日當要向先生道謝,若非阮夫人愛讀先生的著作,恐怕問話不會這麼順。”
白如依拱手:“都座客氣,是白某沾光了。阮夫人有些話不便直說,遂隱晦吐露,白某才能有幸得夫人一番贈言。”
史都尉疑惑:“啊?先生的意思是,那位夫人話裡有話?她暗示什麼了?她看見了誰擄走計氏?”
白如依道:“不是,她暗示的事,都座應也有了猜測——計氏和她的夫君之間,不像她夫君說得那麼和睦,她夫君有些問題。”
像阮夫人這樣的富商,將小商鋪出租,隻是為了不空置。比起租金,更看重會不會給自己添麻煩。所以出租之前,常會暗中將承租的人家調查一番,以防日後糾紛。必是她的仆從查計福妹夫婦時查到了什麼。
史都尉思索了一下:“嗯,先生說那姓鞠的可疑後,我琢磨出了幾處不對勁的地方。姓鞠的有病虛弱,但咱們見他的幾回,他看起來還是能走幾步路的,租鋪子這麼大事,他個大老爺們一直不聞不問,由計氏一個人在談,忒可疑了……”
白如依道:“夫人暗指之事,是更隱晦的秘密,應該與我之前猜測一致。計氏的相公,確實另有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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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合該鞠益滿的隱秘之事暴露,暗中在計福妹家附近巡查的小兵亦傳回消息,他們發現,鞠益滿幾次出門,獨自行在街上時,有人偷偷給他遞了紙條。而且,當鞠益滿路過某處茶樓或酒館,樓上的窗內便響起琵琶聲。
鞠益滿聽到樂曲,會腳步略停,再繼續往前走。
他本就體虛,拄著拐杖慢慢走,停一下也不顯得突兀。那曲子彈得婉轉曲折,蘊藏頗多。
小兵們覺得太可疑了,這姓鞠的該不會是個隱藏很深的細作吧,趕緊上報。
程柏精神大振,命他們細查。
令人失望的是,姓鞠的應該不是細作。給他遞紙條的,在茶樓酒館裡彈琴的,都是他的那位相好。
因計福妹不幸遇難,這對男女不便相會,寂寞之情,唯能如此勾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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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調查所得呈報柳知時,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有幾分羞愧,幾分不甘,幾分挫敗。
一名成了親的人被殺,最應當懷疑的就是被害者的夫君或妻子,而且第一要調查,被害者夫妻是否與他人有□□糾葛。
這是剛進衙門的捕快小雛都明白的道理。
他們卻生生兜了個大圈兒後,方才查到這條線。
史都尉垂頭道:“若因此耽誤了什麼關鍵的,請大帥和府君儘管責罰。”
白如依亦請罪:“在下更有責任,我這人心太活,想起些什麼就請都尉去查,都尉被我帶偏了許多。”
柳知溫和道:“二位莫太自責,關鍵線索往往隱藏較深……”
史都尉悶聲道:“多謝府君仁厚,藏得一點不深,是卑職蠢!”
程柏道:“你們確實鬼迷眼。噫,迷眼亦情有可原,計氏的相公,實在真人不露相。誰能想到,這麼位病弱的貞夫,隻剩半口氣,也能風流……”
白如依麵無表情道:“誠被之前大帥金口玉言點中——吾輩男子體內,自蘊藏天能,想辦成什麼事,便隨意念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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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益滿蘊藏的這股天能相當強大,他那個小情兒,竟是在計福妹眼皮子底下勾搭上的。
明州城彙天下客商,某些行當的生意自然非常紅火。
海港和河漕碼頭有各色花船香舫,旖旎風流不輸秦淮。
某天清晨,城中一家大勾欄眷春樓的花船夜遊畢,泊在河漕碼頭。船上自有酒菜,但姑娘們清晨疲乏,想嘗鮮,打發人上岸買些吃食。
這些女子皆精於歌舞,為養嗓子和肌膚,不吃油膩重味之物,福滿豆花鋪的豆花她們很喜歡。
可巧這日鞠益滿難得精神,同計福妹一道來鋪子。
花船的人到了豆花鋪,幾個粗使的小廝婆子拎著自家的提盒瓷碗,內中還有一名一同被打發來拿東西的年輕女子。
鞠益滿體虛手抖,所以由計福妹盛豆花,他收錢。
正在這時,他與那位年輕女子對上了視線,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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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名叫粉香,時年二十六歲。據說幼年時分外美貌,被眷春樓的媽媽買下,著力栽培。誰知年歲愈大,容色愈消,臉盤兒漸漸地樸拙起來。待到十七八歲時,彆的女孩都出落得或清麗或嬌豔,她一番妝扮後,連中人之姿都勉強。用勾欄行話來說,叫“失相”。學歌舞樂器她也比不過彆的姑娘。樓子裡隻得著她去接尋常客。她也非不用心,可不知怎的,總留不住長久恩客。樓子裡待她這樣掙不了大錢的姑娘十分刻薄,每日捱打挨罵,還要去做粗活,是個可憐人。
所幸近兩年,眷春樓的頭牌鶯期姑娘覺得粉香挺合眼,讓她到身邊使喚,粉香的日子方才好過了些。
鶯期性子驕縱,脾氣一上來,常嗬斥粉香。鶯期又素來瞧不上那些雜使的小廝婆子,像買吃食這些事,也讓粉香來辦,如此粉香才會遇上鞠益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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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很是聰慧,與鞠益滿對上眼後,又到過豆花店兩次,都表現得十分正常。豆花鋪三位搭幫的老太太精明的老眼都沒瞧出什麼痕跡。
但那之後,粉香常受鶯期的差遣去買東西。有時赴宴席,她不討喜,也會被支出去或先回樓子,算挺有緣的吧,總能經過計福妹家附近。
粉香說,她覺得計福妹家住的那條巷子是條近道,好走又幽靜,不由得就行到了那裡,絕非有意。
鞠益滿久病在家,常在二樓房中臥,向窗外看時,能看見粉香走過。
再後來,三個孩子去計家或米家,呂媽媽不用上門,家中隻鞠益滿一個時,粉香走著走著,就走進了院子。
她一般不是獨行,身邊有龜奴或婆子跟隨。不過這樣的事,龜奴和老婆子們見得太多了,鞠益滿按規矩付錢,龜奴和婆子又有額外的賞錢,樂得先行一步,去吃杯閒茶。樓子裡隻當粉香往外多跑了一趟生意,隻要她按規矩把錢上交樓裡,不私藏,亦不會罰她。
粉香聲稱,她和鞠益滿之間,相處得至清至純。
“鞠相公不過因寂寞,想奴同他說說話罷了。有時奴唱支曲子與他聽。奴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夫人美貌,奴亦難比,從不敢存其他念想。唯看相公久病孤苦,奴自家也是個苦人,略能懂他心思,兩個苦人,生一點知己之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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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感歎:“竟仿佛一對苦鴛鴦。”
常村正疑惑:“計氏的鄰居,還有那位在她家做事的婦人,竟一點沒察覺?”
桂淳露出一言難儘的神色:“他們知道,但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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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查到鞠益滿與粉香之事,再將在計福妹家做事的老婦呂氏提來問話。呂氏坦然承認,她早知此事,但一直幫鞠益滿隱瞞。
她仍為鞠益滿辯解,說他“真真是個好人,挺不容易的,不是大人老爺們想得那樣”。
“說句不當說的,福妹生前爭強好勝,跟個男人似的,整天在外麵,一心是鋪子和買賣。家裡和孩子,全是鞠相公操持。便是個年輕的媳婦,也不能這麼任她坐守空房,何況是個男人?”
她又淩然地盯著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
“老身知道,你們抓不到凶手,就來翻找被害的可憐人家裡的私事。你們是想把罪名栽給鞠相公。我告訴你們,不可能!我老太太敢拿這條老命擔保,鞠相公絕不是這樣的人!他的為人,他待福妹的心,天地日月可鑒!可他畢竟是個男人,男人寂寞了,找個姑娘說說話,怎麼了?你們難道沒找過?隻怕在這些樓子院子裡花的錢,比鞠相公多出不知多少,卻咬住這可憐人不放手。他還剩多少時日?他的身子能乾什麼!你們的良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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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幾位鄰居提到鞠益滿也滿口憐惜。
“鞠相公那事,算人家的私事,草民怎好到處說嘴。”
“福妹整天忙生意,鞠相公或是寂寞了,才找那姑娘。”
“那女子論模樣,半分比不上福妹,又是個樓子裡的姑娘。鞠相公再找她,能把她抬舉成什麼樣?鞠相公對福妹確實死心塌地,絕不可能起壞心。唉,他病成那樣,乾得了啥?”
“唉,並非民婦有意隱瞞。福妹遭逢不幸,鞠相公素來忠厚老實,也隻有他能容得福妹那個性子。就是太忍讓了。他又多病,福妹整天鑽在錢眼裡,一點關懷,三分暖氣都不給他。他能怎樣……”
“人都貪三分暖意,計娘子相貌嬌豔,行事卻如鋼似鐵的。鐵冷鋼寒,她相公在家中得不到暖,可不要往外處尋麼……”
………
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眾小兵都覺得鞠益滿神到有些邪性了。
他們忍不住想仰頭問蒼天——
這位哥哥,怎麼做到的!
但凡男子有點花花腸子,哪怕是未娶妻,多跟女子調笑調笑,必也得有一個風流之名。
便是女子看不出,男人最了解男人,誰不懂誰那點色心?
怎的到此兄這裡,他娘子在外賺錢開鋪,他嬌怯怯窩在家裡吃軟飯,偷摸找了個小情兒,還能得眾人憐惜,誇他忠厚老實?
程柏亦讚歎:“此君實非凡品。”
從呂氏到那堆鄰居到底為何對他又憐又愛。是憐他的孱弱,還是愛他如此孱弱還要養小情兒的不屈?
待柳知讀了這些證詞記錄,聽了他們的傾訴,方才幾句話解開他們的困惑——
“餘讀這些證詞,總覺得有些顛倒。仿佛,計福妹是家主,而鞠益滿是內眷。眾人對鞠某之憐惜,似出於計氏忙於生意,對鞠某的冷落……”
白如依一拍額頭,拱手:“府君一句話點醒在下。”
程柏睜大眼:“府君的意思是,他們把姓鞠的當成了一個獨守空閨的小媳婦?”
青春年少,病弱憂傷,楚楚無依的他,待在深深庭院中,空守孤燈,難捱長夜,於是……
史都尉皺起額頭:“但,小媳婦紅杏出牆更得遭人嚼舌根啊。什麼婦什麼娃的……好多難聽話哩。”
白如依冷笑:“這位鞠兄又不是真的小媳婦,還是個男人麼。男子尋花問柳,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
史都尉恍然:“所以他兩頭占理,兩邊便宜都得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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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媽媽和計福妹的鄰居們對鞠益滿的嗬護激發了程柏、白如依、史都尉和桂淳等小兵們的鬥誌。他們決定好好挖掘一下這位奇男子,絕不能冤枉了他。
這一挖掘,又挖到了寶藏。
柳知到達明州的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是在查一條與鞠益滿和粉香有關的重要線索,白如依直查到夜晚才回帥府。
柳知看到寫著關鍵內容的那頁,神色凝住。
史都尉向程柏和柳知抱拳:“卑職懇請大帥與府君恩準,將鞠益滿和粉香帶到州府衙門問話。”
柳知頷首。
程柏放下茶盞:“既然這位鞠相公潛能無限,就讓他過來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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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州府衙門一間靜室詢問鞠益滿,粉香也被帶到。
程柏與柳知沒露麵,坐在屏風後觀審。
鞠益滿已知粉香之事被查出,表現得十分平靜,閉上雙眼,喉頭跳動幾下,虛弱道:“不錯,草民確與粉香姑娘有來往。但我今生摯愛之人,唯有福妹。”
粉香淚流滿麵:“都座,各位大人,奴敢對天發誓,鞠相公不過是因為寂寞,方才找奴與他說話解悶罷了,再無其他……”
鞠益滿淒然一笑:“可,如今這般解釋,大人們也未必信吧……我便是將心挖出來,又有誰信?”
史都尉正色:“某對二位之情毫無興趣,隻想問兩件事。第一,鞠相公聲稱,十月十二下午申時,你獨自在家中,可有證人?粉香姑娘那時在做什麼?”
鞠益滿麵無表情道:“那日三個孩子去了他們外婆家,呂媽媽也不在,確實隻有草民獨自在家,無人可作證。粉香姑娘當日並未到寒舍。”
粉香道:“奴先前已同諸位差爺說過,十月十二,奴陪著鶯期姑娘在城北樊員外家侍宴,夜半直接回了樓裡。十三十四兩日都在樓中,未有外出。許多人皆可為證。”
鞠益滿再淒然道:“都座與先生若覺得是草民可疑,隻管將草民拿下。草民情願住進大牢。若殺福妹之凶手終不得落網,我也可快快去見她,免得她孤單。”
幾個小兵暗中扯住史都尉,防他撲上去拆開這塊聖潔的牌坊。
白如依開口道:“都座與府衙依律辦事,絕不會令凶犯脫逃,也不會冤枉無辜。二位的私事,你們想見誰,與案情無關,都座與衙門亦不會過問或乾涉。在下一介閒人,更無權理會。唯有第二個問題想請教——”
他凝視鞠益滿的雙目。
“鞠相公,尊夫人遇害時身穿的蝶花衫裙,是你所送?”
鞠益滿點頭:“對,娘子……好久不舍得買新衣服,我見這塊衣料美麗,特彆襯她,就買了。”
白如依視線在他麵上一轉:“相公的私房錢真是不少,請粉香姑娘談了這麼多次心,還能買得如此貴的料子。不過,我們查了錦華莊所有店鋪的賬目,都沒查到相公買下這塊布料的記錄。”
計福妹遇害時穿著的蝶花裙所用是上等錦料,錦華莊的賬目記錄非常清晰,尤其是這樣的貴價布料,售出年月、購者姓名住址或外地哪裡來的都有記錄,即便姓名地址不知詳細,也會標注購者是男是女和大概年紀。
翻遍錦華莊所有店鋪九月的記錄,都沒有鞠益滿的名字。
鞠益滿下唇微動,粉香搶道:“錦華莊的布料十分難買,門店外需排老長的隊,但有代買倒賣的,或鞠相公是從倒賣的販子手中買的?”
白如依道:“錦華莊的蝶花料仿貨太多,所以每幅布料上都有暗記。尤其貴價料,每卷料上的暗記都不同。記賬時亦會記錄下暗記與布匹號,防有人拿假料或次料誣賴店鋪鬨事。衙門請錦華莊的掌櫃過來辨認了計夫人所穿裙裳的衣料,巧得是,這卷布料多被韋員外家買下。隻有數尺售與一位女子。這位女子自稱姓賈。不過,鋪子的掌櫃認識她,所以賬冊上寫著,「眷春樓粉香,稱賈氏」。”
粉香咬住唇,渾身瑟瑟:“不錯,是奴家買的。”
鞠益滿再閉了閉眼:“是草民托粉香姑娘所購。”
史都尉肅然問:“確實是你讓她代買?”
鞠益滿道:“是。”
史都尉再問:“你讓粉香姑娘代你買了幾塊衣料?”
鞠益滿道:“隻有一塊。”
史都尉又問:“什麼顏色?”
鞠益滿道:“娘子她穿紅色或銀紅色最美,草民原本托粉香姑娘買這兩樣顏色,但因鋪中無貨,粉香姑娘買了鬆花色。裁縫鋪子那邊是做過我家娘子衣裳的老店,草民親自送過去的……”
他虛弱說完這些,又大咳數聲,吐出幾口血,搖搖似站立不穩。
粉香麵露不忍,上前攙扶他,仰頭望向史都尉和白如依。
“鞠相公想讓計姐姐開心,但他身子實在虛弱,方才托奴代買。都座和大人卻因此懷疑他是殺人的凶犯,實在……奴鬥膽說一句,很多事不像表麵看來那般。譬如,都座和先生都認定鞠相公是位負義的郎君,實則他待計姐姐的深情,奴看了亦不禁感慨歎息。反是計姐姐,從來都沒……”
鞠益滿大喝一聲:“住口!”一把甩開粉香的手,力道太大沒站穩,打了個踉蹌,又大咳起來。
“都座……咳咳,和先生,請勿聽她胡言,咳咳咳……”
白如依挑了挑眉。屏風後的程柏向小兵示意,幾個親兵立刻攙扶住鞠益滿,又朝史都尉打眼色。
史都尉凝視粉香:“當下雖不是堂審,但有些話說了,就不能隻說半截。你需如實全部交待。”
粉香似是不敢看鞠益滿,撲通跪倒在地,在鞠益滿的咳嗽與虛弱怒吼聲中道:“稟都座,計家姐姐從來都沒真心喜歡過鞠相公。她心裡隻有米家公子,因米家公子不幸病故,她心灰意冷,才,才會嫁給鞠相公……”
鞠益滿頸上青筋暴起,低吼一聲,似一口血堵在喉嚨裡,渾身抖個不停。
史都尉皺眉:“米家公子不是計氏妹妹的相公麼,他好端端的,哪有亡故了?”
粉香道:“米家又不止一位公子。世人都謠傳,計姐姐的妹妹搶了計姐姐的男人,嫁進了米家,其實並非如此。喜歡計姐姐的,是計姐姐妹夫的兄長,不幸得病死了。都座不信,可以去查。計姐姐與她妹妹十分親厚,若真是她妹妹搶了她的男人,怎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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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等人之後再詢問了計愛妹夫婦一番,粉香的話,竟是真的。
計愛妹的相公是米家四公子,而真正喜歡計福妹的是四公子的兄長二公子。
計福妹八歲那年,在廟會上扮散花小仙女,米家二公子就站在計福妹身邊,扮演小仙童。計福妹被一群男娃拉裙子,一把從米家二公子手中奪過木雕如意,將那幾個娃一通狂揍。米家二公子深深折服於她的英姿,自此情根深種。
後來米二公子到江寧讀書,一直暗暗關注計福妹,讓弟弟幫忙打探她的情況。
逢年過節米二公子回來的時候,亦常去看計福妹,計福妹留意到他,兩人雖未互訴衷腸,但顯然彼此有情。
米二公子正待向計福妹吐露心意時,不幸染上急症去世。
他過世後,米四公子去計家豆腐店告知計福妹這個消息。計福妹很傷心,麵無表情轉身離去,被路過的閒人看見,以為她拒絕了米四公子的求愛。
米四公子去找計福妹時喜歡上了計愛妹。他想到兄長與計福妹之事,覺得世事無常,遇到心愛之人必須好好把握。一旦猶豫,可能永遠錯過,遺憾一生。
米家亦因二公子之事方才答應了米四公子迎娶計愛妹。
米四公子握著計愛妹的手向史都尉和白如依道:“坊間傳聞著實荒謬。草民今生心中唯有我娘子,亦會永遠思念兄長與福姐姐。”
計愛妹撲進他懷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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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不由得唏噓:“此一段情,竟如斯曲折。世間有情人,往往錯過……”
張屏和柳桐倚以及暨實穆集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段,穆集跟著鞏鄉長感歎了兩句。
柳桐倚道:“那位粉香姑娘提到這段,是在替計氏的相公開脫?因為計氏心中另有他人,才會忙著生意,冷落他相公,他相公找彆人亦情有可原?”
桂淳點頭:“斷丞明鑒,她正是這個意思。”
穆集道:“餘以為,有些牽強了。那米公子早在計氏嫁人前就死了,計氏嫁給她相公,孩子都生了好幾個。女子多情,不太可能一直念著一個死人,對她相公毫無情意吧。”
張屏肅然道:“東拉西扯,是為掩飾關鍵。”
桂淳欽佩地看向張屏。
穆集笑眯眯道:“張先生,桂捕頭已講述到此,吾等知道此案的,莫要提前透底啊。”
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之前並不知道這段故事,說書人講這個案子時亂編了好多內容,他讀過的案件記錄都很簡略。
不過,不重要。
桂淳道:“那位粉香姑娘委實能說會道。除了計氏與米公子的這段過往外,她又曰,鞠益滿找她,竟也是為了計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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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香匍匐在地,哽咽:“鞠相公待計姐姐的深情,世人誰能懂得……都座可知,有種做為叫「斷念」?鞠相公他,自知,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他不想讓計姐姐太傷心,他找奴家,是為了讓姐姐恨他,不再牽掛他……他說,計姐姐這些年都被他拖累,他希望身故之後,計姐姐再嫁一個好郎君……”
史都尉目瞪口呆。
屏風後,程柏手裡的茶盞險些沒端住,連柳知都咳嗽了一聲。
鞠益滿半癱在幾個小兵的手臂中,緊閉雙目,熱淚劃過灰敗麵龐。
白如依哦了一聲:“多謝粉香姑娘說出這些動人內幕,讓吾等了解鞠相公的深情。不過,關於蝶花布料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問問姑娘。”
他取過旁邊桌上一本攤開的冊子。
“店鋪帳冊記錄,那日自稱賈氏的粉香姑娘,一共買了兩塊布料。一塊銀紅色,一塊鬆花色。”
鞠益滿渾身微一僵。
粉香驚惶地又低下頭:“奴,奴那日見銀紅色布料漂亮,心生歡喜,買了後自家留下,把鬆花色的給了相公為計姐姐做裙料……”
白如依道:“看記錄,那日你到得早,銀紅鬆花兩卷布料都是你買了第一塊。鞠相公托你買紅色或銀紅色料子,你自己也喜歡紅色,那麼同色布料買兩塊即可,為何要買一塊銀紅色,一塊鬆花色?”
粉香結結巴巴道:“奴,奴怕混了。”
白如依似笑非笑:“分開包即可,怎會混?想來銀紅是花色,鬆花是葉色,綠葉乃紅花之襯啊。”
粉香臉漲得通紅:“奴,奴絕無此意!”
鞠益滿掙紮站直,看著粉香。
粉香又待辯解,白如依打斷她:“吾乃隨口一說。當下隻查殺人凶手,不管情感糾葛之事。請粉香姑娘告知,那塊銀紅色布料,你之後如何處置了?”
粉香再吞吞吐吐道:“奴……本想自己做件衣裳,但每日太忙,就先收了起來。樓裡人多又雜,那塊料子時興漂亮,或被誰瞧見後拿走了也不一定……”
白如依神色一冷:“計夫人遭逢不幸後,緊跟著城內又出了另一樁慘案,二位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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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清晨,計福妹的屍身出現在河漕碼頭的石器鋪門前。
十月十六日,又一位女子失蹤了。
這是凶手所殺的第五位女子。
十月十八日清晨,這位女子的屍身出現在一家米鋪門前。
凶手自此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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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害的女子名叫朝楚,十九歲,是明州城有名的“仙姑”。
她自稱狐仙附體,能通陰陽,知過去未來之事。擅卜測,結正姻良緣,化情劫冤孽,除祟驅邪,兼治胸悶氣短,頭疼腦熱,月事不調,不孕不育等一切女子體疾心病……隻接待女施主,摒絕一切男子。很多高門貴婦都請她占算祈福。
亦有人傳言,她被這麼多人捧著,亦因另有一層身份——
明州漕幫的大龍頭褚爺可能是她的生父。
她遇害時,身穿一件蝶花衫裙,銀紅色。
衣料上的暗記與粉香所買的銀紅色布料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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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帳冊記錄與店鋪夥計證詞,那日粉香姑娘買了銀紅色與鬆花色蝶花錦料各一塊,之後,這兩卷布料同另幾卷料一起被韋員外家買去,一直在韋員外家庫房中。”
韋員外家的布料已經衙門測量,絲毫未動用。
“如此可證,朝楚姑娘所穿蝶花裙,正是粉香姑娘當日買的銀紅布料所製。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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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白如依所著《沈生小情》一書,在《張公案》【女兒村】一卷中曾提到。
張屏為調查辜家莊一案,在宜平縣書鋪購買此書。相關情節詳見《張公案》第一部(網文版第四十五、四十六章)。
《沈生小情》序——
『同光五年,自江北入京,途經下蔡縣境,夜宿客棧。時堂中有老者,講述沈生故事,餘鄰座聞之,嗟歎驚奇。老者自稱無名,然言語描繪,仿佛親曆其事。當時至今,已過十餘年,沈生奇遇,卻盤踞心懷,仍如初聞。今歲元宵,與友人孔輿、何放共飲於臨江樓,忽念起沈生元宵高□□飲,見小情月下踏雪而來之情形。寒月嬌娥,薄衫素裙,行或舞而雪無痕。雖為男女情愫之事,但曲折奇異,格外風流。故錄之成冊。不敢以著者自居,署無名老人述,餘錄記。
同光十七年九月望宿安白如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