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將計家的遠親近鄰問過一遍後,史都尉和白如依方才登門拜訪計福妹的夫君和家人。
他們先詢問計福妹的相公鞠益滿。
在計福妹的平生故事裡,如常村正所評,鞠益滿儼然一個雄妲己男貂蟬般的禍水美男。
但當桂淳跟隨史都尉和白如依一道前往計福妹家,麵對鞠益滿時,著實不能將他與那個傳聞中的形象聯係起來。
那時的鞠益滿因久病纏身,已形容枯槁。氣色晦暗,嘴唇發烏,眼珠渾濁,又由於悲慟過度,站都站不太直,微微佝僂著,雙手打顫。
不過,按照鮮戴與計家舊鄰的說法,鞠益滿沒病之前在計家的學徒中算是出挑的,濃眉大眼,即便病後佝僂著背,身量也不低,若微方的麵龐尚未因病而凹陷,應是頗為周正。
鞠益滿顫巍巍向史都尉和白如依說,娘子平日為人爽朗大度,他身體弱,仿佛一個廢人,娘子從未嫌棄過他。店鋪買賣幾乎都是娘子扛著,家中的事務,如親友之間人情往來的大事,也多是娘子做主。雖他天天待在家中,孩子卻更聽他們母親的話。他常常覺得自己百無一用,感恩老天賜給自己這樣一位美貌聰慧賢德的好娘子,為什麼,為什麼,卻是娘子遭逢不幸!
鞠益滿說到最後,搖搖將要昏倒,兩個小兵一左一右攙住了他。
鞠益滿又欲跪倒在地:“求都座千萬查出那個凶手,草民要當麵問這喪心病狂的畜生,為何對我娘子下此毒手!求大人們萬萬不要輕饒他,這畜生千刀萬剮都不足贖罪!”
他全身一陣抖動,撕心裂肺咳嗽數聲,吐出幾口血。
史都尉不忍道:“節哀保重,你還有三個孩子……”
鞠益滿淒然搖頭:“多謝都座,隻是草民這身子……死的本該是我,老天,為何死的不是我……”
史都尉更不忍,分出一個小兵照顧鞠益滿,再詢問計福妹家宅中的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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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福妹的三個孩子,大女兒岫兒才十歲,兒子阿廬七歲,小女兒嵐兒五歲,被他們的外祖家接去暫住了。另還有一位幫著打理家務的老媽媽呂氏。
呂氏家在計福妹家附近,每天白天過來計福妹家照看,但不住在這家,待計福妹傍晚從鋪子回來後就回自家去。
她稱呼鞠益滿為鞠相公,喊計福妹就叫福妹,她說計福妹堅持讓她這樣稱呼。
史都尉詢問鞠益滿與計福妹是否和睦,呂氏說兩人非常和睦,相敬相愛,計福妹性子略強些,正好鞠相公是個寬厚人。
她也稱讚計福妹為人爽朗,不擺架子,工錢給得足。鞠相公好脾氣。三個孩子都很招人疼。大姑娘性子隨爹,很穩重,小少爺這個歲數肯定有點淘氣,有時候鞠相公都震不住,但一見福妹就挺乖的。福妹比鞠相公會管孩子。小姑娘還太小,很聰明伶利。
呂媽媽兒孫都在外地,每年難見一次麵,隻當這三個娃娃是自己的親孫一般。
史都尉再問,鞠益滿和計福妹有無與什麼人結過仇怨,尤其是計福妹,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呂氏說,反正她不知道有。鞠相公是個厚道人,福妹雖然個性強,但人爽快大方。左鄰右舍都跟他們家處得不錯,至於店鋪那邊有沒有,她不敢說。
史都尉又問,鞠益滿和計福妹有沒有與什麼特彆的人往來,尤其是青壯年男子。
呂氏道,福妹整天忙鋪子的事,回來還要管孩子,鞠相公身子弱不怎麼出門,肯定沒跟什麼陌生男子有往來,與他們熟識的年輕男子約莫隻有計福妹的姐夫和妹夫,但計福妹不怎麼同她娘家走動,隻有三個孩子常去外祖母家或姨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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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等人隨後拜訪計家。
計福妹的父親計真十分沉默寡言,母親鄒氏答得多一些。
夫妻二人都說,計福妹從小就很聰明伶俐,性子是有點強,可幸女婿鞠益滿是個忠厚人。福妹出嫁後不怎麼回娘家。計家的親友中,有在河漕碼頭和計福妹家附近的,時常向計真和鄒氏說些福妹夫婦的事,他們從沒聽說福妹夫婦最近與誰結下什麼深怨。
史都尉和白如依想見見計福妹的三個孩子,計真夫婦堅決不同意。
計真說,小孩子知道什麼大人的事。鄒氏說,三個孩子都還不懂事,而且他們不藏話,有事都告訴她這個外祖母,她也問過孩子們,確實什麼都沒問到。
詢問結束計真便轉身去了內屋,鄒氏哭著懇請史都尉一定要抓住凶手。
計福妹的大姐計喜姐自稱身體不適,由其夫君戚津出來答話。戚津不便評論小姨子,隻誇連襟品德忠厚,應不會與人結怨。
他亦說,福妹與妹夫不怎麼跟家裡說自己的事,隻是二老惦記外孫,常把三個孩子接過來。但一般都是這邊去接,這邊送回去,福妹夫婦不怎麼來計家。
問話時,史都尉和白如依突然聽到一陣孩子的哭鬨,好像是兩個男娃在內院邊廝打邊哭的動靜。
戚津見史都尉與白如依留意傾聽,即道:“孩子們小,淘氣,經常打打鬨鬨。都座與先生見諒。”
史都尉道:“母親驟遭不幸,孩子最可憐,需多多照看。”
戚津應承道:“多謝都座體恤,這幾個孩子是二老的外孫,內子與草民的外甥,血脈至親,豈能不疼愛。”
史都尉和白如依沒再多說,離開了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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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見計福妹的妹妹計愛妹稍費了些周折。米家不怎麼想讓這位少奶奶拋頭露麵被人問話,計愛妹自己執意要見,米家方才勉強同意,由米小公子陪著,計愛妹在米家大宅的一間廳內隔著簾子回答了幾個問題。
這一趟所獲更少,計愛妹高嫁,平日裡計福妹忙於生意,兩姐妹不經常見麵。
搭配米小公子委婉的插話,史都尉和白如依品出,似乎鞠益滿不願與計愛妹夫婦走動,從未登過米家門,計福妹倒是和妹妹挺親近。計愛妹時不時地將計福妹的三個孩子接到米家。
計愛妹哭著回憶二姐多麼活潑聰慧,頂多就是有時候說話太嗆可能得罪人,但二姐為人爽快大方,不會與人結什麼深仇。純粹是凶手太喪心病狂。
計愛妹拜托史都尉一定要找出凶手,她願重重報答。米小公子也說,如果有需要他們出力的地方,儘管開口。
待將案情種種轉稟柳知時,史都尉道:“當日問了一圈後,白先生與卑職各有了一個疑問,之前已稟過大帥。”
程柏道:“兩個我都聽了,覺得都挺有道理,他倆似還有點杠上,正好請府君評一評。”
柳知便請他二位講來。
史都尉先道:“卑職是覺得在計家時,聽到的孩子打架聲不太對勁。”
計喜姐與戚津有四個孩子,三女一男。計家再沒彆的男娃了。那麼打架的兩個男娃,隻能是喜姐的兒子和福妹的兒子阿廬。
“計氏剛遭不幸,她大姐兩口子但凡像點樣,都該交待自家孩子讓著嗬護著表姐弟,怎能縱著自家孩子跟計福妹的孩子打架?”
白如依插話:“在下是家中獨子,幼時少與親戚走動,這把歲數仍是光棍,確實不太懂此一項中的人情。還同都座說,這兩個孩子都是六七歲年紀,大人交待了,他們未必聽。”
史都尉道:“正因為才這麼大一點,大人想管肯定能管住。兩個孩子現在都打,可能以前更打。”
柳知微讚同道:“孩童懵懂時,舉動之間,往往會映出長輩形影真意。”
史都尉雙眼雪亮抱拳:“府君忒地英明!卑職不大會說道理,正是這個意思。小孩懂什麼,那些喜歡掐鬥的娃娃,爹娘大多也不是弱茬。而且這麼點大的小娃,在外祖家比之在自己家,氣先低三分,多不會是先挑事的那個。”
柳知再頷首,又問白如依:“先生看出什麼疑點?”
白如依道:“在下的疑惑,比都座的更飄忽些——在下是覺得,鞠益滿突然送計氏蝶花衣裙很奇怪。”
品茶的程柏出聲:“我聽了就感慨,白先生身為文士,果然細膩。夫君送娘子一件禮物,有什麼好奇怪的?”
兩人之前因此辯論了一番。
白如依當時向程柏道:“在下覺得有幾處可疑。一,計福妹的那件蝶花衣裙用的是價貴衣料。請裁縫做成,又一層花費。明明他們夫妻正打算開新鋪,家中陳設十分簡樸,為何突然如斯奢靡?”
程柏道:“連小媳婦都有點私房家底,何況姓鞠的一介男子。之前也查到了,計氏好久沒做新衣,出門都沒幾件體麵衣服可穿,當夫君的拿點私房出來給娘子做件漂亮衣裳怎了?”
白如依又道:“如此即有第二處疑問。蝶花裳在明州時興了挺久,前一個月又是中秋節,鞠相公為什麼不在那時送衣裙,卻在九月這個前後不靠的時候送?”
程柏道:“可能路過鋪子,瞧見料子,覺得娘子穿合適,就買了唄。大老爺們兒做事,往往興致一起,隨性而為。”
白如依點頭:“計氏蝶花裙的衣料擺在店鋪二層的精料閣中,就算病得站不直的鞠相公逛街散心,無意中目光穿牆,瞥見此料,得排至少兩個時辰的隊,上到二樓,才能買下。”
程柏道:“不能找人代排麼?再說現在站不直,可能九月時還站得直。即便站不直,吾輩男子體中,自蘊藏天能,想辦成什麼事,便隨意念激發。白先生書中寫的俠士,挺多都是身負重傷之時突地奮起,不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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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向柳知複述與程柏的辯論。
“大帥的精辟教誨令在下無話可說,隻能再去找證據。”
柳知微笑:“想來先生與都座之後各有收獲。”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同向柳知拱手。
程柏讚道:“不愧是府君,本來想和說書似的,下一個小扣兒,立被看穿。”
仍是史都尉先道:“卑職之後又去問了問那呂媽媽。老太太真是個厚道人,竟將卑職說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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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幾位被害女子家附近都安排了暗衛巡視,正好這日計真夫婦與鞠益滿一同去給計福妹安排墓地,呂媽媽帶著三個孩子留在家中。
小兵敲開門,呂媽媽將他們一打量,滿臉疑惑。
“相公不在家,軍爺們可先留話。”
史都尉道:“不必留話,這番乃想起一事,特來請教媽媽。”
呂媽媽不敢不接待,遂將他們讓進院內,欲往廳中讓,白如依道:“媽媽不必客氣,主人不在家,不便登堂入室,院中說話即可。”
前院有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幾人圍繞石桌坐下,呂媽媽初不敢坐,史都尉和白如依讓了一會兒,她方才在下首挨著一個石凳邊緣坐了。
史都尉客氣兩句,切入正題:“前日在計員外家,聽見鞠相公的孩子與計家大小姐家的孩子打架。是不是小娃娃們之間,處得不好?”
呂媽媽未料到他會問這個,麵露詫異:“都座大老爺心忒地細了,這麼大的孩子,又是男娃,可不都皮麼。不知怎了就鬨起來,再一會兒又好了。”
史都尉再問:“他們大姨家的孩子,沒故意欺負他們?”
呂媽媽反問:“都座這話什麼意思?幾歲的小娃娃,能有什麼心思。”
白如依溫聲道:“實不相瞞,我們知道計氏兩姐妹與鞠相公的舊事。計氏的姐姐和她之間,是否仍有芥蒂?”
呂媽媽僵了僵,硬聲道:“先生問這話,難道懷疑福妹的姐姐?我老太太不知什麼舊事,隻曉得不論是鞠相公、福妹,還是計家,都是善人。她們姐妹再怎麼不合,當姐姐的,但凡是個人,絕不會那麼對妹妹。老爺們比我老太太更清楚,福妹被人害,那個樣子,是人做出的事?那是畜生!殺人的就是活畜生!一個畜生在城裡害了這麼多人,你們不去查誰喪心病狂,誰行跡可疑,卻在這裡挖被害人家裡的私事。那些沒良心看熱鬨的也說,都是福妹平時太招搖,行事太剛強。可大家一樣的肉體凡胎,誰沒毛病,誰沒錯處!都這樣了還要被人翻扯,被人說嘴,被人追著把祖宗十八代的事都挖出來?!”
她狠狠在臉上抹了抹,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兩個頭。
“我老太太不會說話,頂撞了大人。給大人老爺們賠不是了!大人們不高興,儘可拿我回衙門問罪。”
史都尉向柳知歎氣:“我們被老太太頂得話都說不出,也坐不住,隻好告辭回去了。”
柳知稱讚:“老人家確實忠厚淳善。”
程柏道:“小史也憨,被老太太說得良心不安,出門就想回來了,幸虧白先生跟著,勸他查都查了,就查到底。”
白如依道:“是在下心比較黑,覺得呂媽媽品格可貴,值得敬重。可貴即是稀有,總有一些不那麼貴重的。”
他們再找人問,從幾個嘴碎的老街坊口中問到了一些線索。
計喜姐和計福妹姐妹之間,關係確實尷尬。
鞠益滿已經病成那樣,姿色不再,計喜姐的相公戚津倒越來越有富貴相,計喜姐應對鞠益滿沒什麼念想了,但是對妹妹當年的奪夫之恨有沒有消去呢?這就不好說了。
計福妹很少回娘家,平日都是鄒氏說想孩子了,讓戚津或店裡的夥計去接孩子,之後再送回。
計喜姐的幾個孩子與福妹的孩子也確實常常打架。
“不過福妹的孩子,尤其阿廬,真的淘神。”
“小孩子之間肯定攀比,福妹家這兩年掙著錢了,但她相公治病就花不少,跟她大姐家和妹子家不能比,孩子見到姨母家的孩子吃的用的玩的都比自己好,心裡能不羨慕難受?”
老街坊們都說,計福妹的大女兒岫兒,小小年紀就文文靜靜的,又能管著弟弟妹妹,撿著爹媽的優點長。阿廬因為是個男娃,又是中間的那個,被慣得多了些,後來有了小妹妹,他怕爹媽隻疼妹妹了,想引起大人關注,就特彆淘氣,又能吵。
“那娃哭也不能信,他就那樣,特彆鬨。學塾裡的先生看見他就頭疼。他不愛寫功課,他爹管不住,福妹把他帶店裡,看著他寫,他趁著福妹不注意就溜出去。福妹追他,追上了他往地下一躺,滿地打滾,喊「娘彆打我,娘彆打我」。其實福妹不怎麼打孩子,頂多罰站,讓他掃屋子。”
“有時候看上了什麼吃的,玩的,他就要。如果旁邊沒大人,反而他姐姐能管住他,但若是福妹在,或鞠相公在,他更吵著要。”
“那孩子鬼著呢,他不要貴的。爹媽不舍得或者買不起的,他也不要。隻見了小點心,小玩意兒,零碎的小東西,他一把抓手裡,嗷嗷耍賴。福妹跟鞠相公兩口子平時挺儉省,覺得對不起孩子,看他一哭,心軟就給他買了……”
“我都勸過福妹和鞠相公,不能這麼慣他。這時候他不要貴的,萬一他覺得這招好用,日後慣得毛病上身,再改就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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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向柳知稟報調查所得時,感慨不已。
“據卑職所查,計喜姐的孩子確實欺負計福妹的孩子,但孩子的外婆鄒氏向著計福妹的孩子。所以卑職那日聽到那孩子哭喊,可能是他故意想把姥姥喊來,如此就贏了。這年頭的小娃娃真機靈。”
柳知又寬慰了史都尉幾句。
白如依接話:“但多虧都座心細,因此收獲一條關鍵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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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查到,鞠益滿和三個孩子都喜歡吃年糕。鞠益滿常帶孩子去河漕碼頭一家叫「河邊糕湯」的食鋪。
那家鋪子賣各類年糕或糯米點心小吃,如炸年糕、豆沙丸子、狀元糕、炒黏團、麻糍卷之類。
鞠益滿和小女兒嵐兒愛吃甜食,大女兒岫兒和兒子阿廬愛吃年糕湯,或是炸好的年糕配各種蘸水。
計福妹獨自帶孩子在店裡時,就讓他們吃店裡的豆花,或請三位搭幫的老婦做點東西給孩子吃。
「河邊糕湯」鋪子裡的甜點糖很多,好多用油炸過。年糕湯也是先用葷油將年糕片和菜蔬炒過,再煮,加放炸過的豬腳鴨掌雞爪雞翅油渣等等,佐料很足,非常鮮美。計福妹不想讓孩子吃太多糖和油大重口的食物。三個孩子又都喜歡這間鋪子的吃食,趁計福妹不注意就偷偷溜去吃。
計福妹每到「河邊糕湯」店裡找孩子時,阿廬就在地上打滾耍賴,岫兒也不攔他,和妹妹一起眼巴巴望著母親。
一般計福妹會假裝強硬一陣子,最後仍是由著他們吃了,或做樣子訓他們兩句:“這是最後一回了。”
若是鞠益滿帶孩子來的,計福妹則會嗔怪地說:“孩子都是被你慣壞了。牙裡長了蟲,吃上了火我可不管!”
鞠益滿便笑嘻嘻地向計福妹賠不是,三個娃躲在爹背後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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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道:“實在和美,思想之後,不禁令人歎息。”
“不單令人歎息。”白如依雙眼雪亮,“大人請想,計福妹的屍體被凶手放在了什麼地方?”
石器店門前。
“那家石器店所售之物,有做年糕的石磨和搗年糕的石杵石臼。”
柳知略一沉吟:“我不甚懂這類吃食的製作,不過……做豆花,是否也會用到石磨之類?”
白如依道:“豆花隻用石磨,把泡好的豆子用研磨成漿,再點鹵水。年糕不單會用到石磨,還要用石杵石臼。”
他兩手虛抱,做了個白兔搗藥的動作。
“如此,搗之。”
柳知道:“即是說,多了兩樣石器。”
白如依凝視著他的雙眼點頭。
程柏替他解釋:“白先生覺得,多出這兩樣石器不尋常,計福妹遇害可能跟年糕和這個石器店有關。為什麼不是豆花而是年糕,可能因為做年糕又多了兩樣東西?”
柳知靜靜地望著白如依。
白如依仍看著他:“府君也覺得,在下的想象太過清奇?”
程柏遞給白如依一杯茶:“來,白先生,先喝口水,慢慢琢磨。唉,先生為了這個案子,每天查這訪那,整天整夜想著這些曲曲拐拐的案情,確實特彆耗神,勞心,費腦。”
一旁的小兵趕緊衝上來,從程柏手中接過茶,捧給白如依。
白如依收回凝視柳知的視線,似有些失落,端住茶水。
“目前確實沒有直接證據,但凶手把計氏的屍體放在石器店門前。年糕會用到石器。”
程柏補充:“豆花也會。”
白如依喃喃:“是……但……”
程柏意味深長盯著他:“如此,算是小史先往一個方向跑了幾步,白先生本來陪著他跑,不知不覺的,在這條道上,白先生就跑到了前麵……”
文士嘛,平日裡再怎麼糙怎麼不修邊幅,細膩的小心思仍是有的,特彆容易被計氏一家幾口吃年糕這樣溫情的故事感動。
一感動,就容易暈乎;一暈乎,便卡在某處兜不出了。
柳知溫和轉開話題:“幾位女子的屍身出現之處必有內涵,白先生所推測可待查證。是了,白先生這邊之前另有一條線,可有收獲?”
程柏一拍桌子:“重大收獲。”見白如依的小眼神仍有點兒發直,即向史都尉示意。
史都尉忙接上:“白先生覺得計氏之夫舉止有異後,正好我們順著查問證人,又在這件事上有了重大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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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時查到的所有事實來看,計福妹遇害前,與她接觸時間最久的就是那位商鋪的鋪主阮夫人。
史都尉等人已大致查清阮夫人的生平。她是泉州人士,娘家開造船廠的,十八歲嫁給杭州商人賈固,生三子二女。賈固買賣做得不小,在江寧府、蘇杭等地都有店鋪產業,五年前病逝,大宗家業都由兒孫繼承。阮夫人名下也有很多產業,海港碼頭的數間鋪子就是其一。
阮夫人和賈固的子女孫輩們都住在蘇州杭州,她喜歡明州的氣候,更喜明州城的繁華。萬國的貨物,凡從海上過來的,這裡能得頭一份鮮,比京城還時新。她遂仍住在明州的一座宅子裡,照看這邊的店鋪,收收租當零花。
據說阮夫人是位爽利精明的女子,很會做生意,也很懂交際和享樂,與明州城的幾位豪商家處得非常好。
能做這樣買賣的人家,往往有些暗處的勢力。
計福妹這般的尋常女子如果得罪了阮夫人,會無聲無息地消失麼?
先殺了,再做成與前幾樁命案類似,並不難。
而且,阮夫人是女人,她不用親自動手,自有一堆男手下可以派遣。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凶手是男子,但被害的女子清白並未受損……
鞠益滿、呂媽媽以及豆花店搭幫的三位老媽媽都說,計福妹應該沒得罪這位阮夫人,以前也沒打過交道。
史都尉等人亦詳細查過,計福妹和鞠益滿在打算租這間店鋪前是否與阮夫人夫婦及子女有來往,一通狠查後發現確實沒有。
白如依分析,計福妹如果得罪阮夫人,頂多就是價格談不攏,或壓價太低,不至於招來殺身之禍。
他堅持,殺這幾位女子的凶手是同一人,青壯年男子。但程柏和史都尉都覺得,暫時不能排除阮夫人的嫌疑。
州衙之前詢問過阮夫人,而今沒有憑證,再傳阮夫人到衙門問話不甚合適,程柏遂讓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去阮夫人家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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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很爽快地同意他們登門拜訪。
她住的宅子在城北,地磚縫裡都閃著金光。
一行人被引到一間廳中,內鋪著珊斯的地毯,一色紫檀桌椅,屏風鑲貝嵌牙,盆景珊瑚美玉堆就,雲一般的柔紗帷幔後半隱著巧樣琉璃的隔扇……
甜美的煙霧,從七寶孔雀的喙中噴出,熏得隨行的桂淳內心一陣蕩漾。
嬌俏小婢捧上青瓷茶盞,盞中茶湯沁著花香。
幾位婢女簇擁著珠光寶氣的阮夫人自屏風後轉出。
她身段比桂淳猜想得更玲瓏窈窕,皮膚細膩,唯獨眼尾笑起時有些笑紋,看來不過四十餘歲年紀。與幾人見禮,態度極其大方又不失端莊。
落座後寒暄幾句,史都尉先問阮夫人那日與計福妹見麵時情形如何。
阮夫人道:“那日小婦人與計妹妹談得十分融洽,都座可讓茶樓的作證。”
史都尉又道:“再冒昧一問,夫人如此家業,租賃一間小鋪,為何不交由管事,卻親自去談?”
阮夫人道:“都座果然細致。店鋪租賃,確實一向由家人打理,租前與小婦人說一聲即可。隻是這間鋪子地段不錯,新近空出,詢問的人挺多。恰我十月初九有事去碼頭,從鋪子前過,見那位計家妹妹在鋪子前徘徊。我看是位年輕貌美的女子,遂問了一聲,管事與我說她也想租這間鋪子,不過出價不高,管事都沒把她列在名冊裡。我聽她姓計,又賣豆花,想起城裡有家挺有名的豆腐店也姓計,一問果然是計家的姑娘。不瞞都座與先生,她的一些事,我略有聽聞,有些好奇,剛好也沒什麼事,便請她說了兩句話……”
當時阮夫人還有彆的事待辦,隻匆匆與計福妹聊了片刻,問她是否中意這間鋪子之類,定下十月十二日下午詳談。
阮夫人說,她蠻喜歡計福妹,覺得計福妹是個“頂能撐場做事的妹仔”,性子爽快,不扭捏,跟自己年輕時挺像。
她開給計福妹的租金比彆人低些,計福妹仍同她講價,阮夫人倒不介意。
“我覺得她不容易麼。她男人不中用,全靠她自己硬撐,也撐得住。我每月不差這幾文錢,租給這樣的妹仔開鋪,我也好同她說話收租。十月十二下午我們算是談妥了價,隻是她說她需得回去告訴她相公,才好簽契書。我便與她講,可再等她三日,若有變動另說。她說她相公必能同意,讓我放心,不會變了。定了第二天先付定錢,再去衙門簽契書。我都讓人去衙門先知會一聲了,免得擁堵,過文書遲緩。都座和先生也可去衙門查證。”
史都尉再問:“那日與計氏分開後,夫人去了何處?”
阮夫人道:“那日離開茶樓,我去了寶順街的閔家宅子,就是開閔記銀樓的閔家。閔夫人請了戲班到宅中唱戲,我聽到半夜,歇在閔家,次日上午才回來。小婦人這宅中的下人,都座和先生也儘管查。”
這番詢問都是史都尉在問,白如依隻在進門時報上姓氏,之後便假作一個隨行的文吏,不動聲色陪坐。
但問話時,阮夫人的目光總有意無意掃過白如依。幾位美貌的婢女更是頻頻凝望他。
史都尉和跟著過來的桂淳等幾位親兵都看出來了,暗暗偷笑。白如依擺出一副端莊烈男的模樣肅然正坐,在他們看來姿態實在做作,想是心裡早已得意極了。
桂淳不由得暗自感歎,白先生這樣眼泛桃花的倜儻美男確實招人,且佳人果然愛文士,我們長得也不算歪嘴斜眼,怎就不能被多看幾眼?
又問了幾個問題,史都尉起身告辭,白如依跟著站起,阮夫人忽然猶豫了一下,向白如依道:“先生請留步。”
白如依停步,史都尉與桂淳等人精神一振,再度暗笑。
阮夫人凝望著白如依,雙眸中浮起少女般的光彩,臉也微微泛紅。
“本……本不應當如此唐突……但,先生的書,寫得真好,我看過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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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向一旁遞了個眼色,兩名小婢推開琉璃隔扇,拉起帷幔,內間桌上放著幾摞書冊。
“先生的著作,江寧的寒舍中更多。這些僅是我時常看的。原是先夫愛看先生的書,我取來看,便也讀上了……不怕先生笑話,先生的那篇《沈生小情》是先夫與我最喜歡的。”
剛才還是烈男的白如依忽地靦腆了起來,拱手道:“夫人謬讚。此篇實戲作矣,少年時倉促寫成,拙劣得很……”
阮夫人又嫣然道:“先生才是謙遜。先生著作豐富,先夫與我最愛《沈生小情》,因我和他是下雪時相識。當日我隨先嚴來到明州,去寺中進香,恰先夫也在明州,亦去那座寺中。剛好下起了雪。明州不常下雪,我在泉州長大,那次更是頭一回見到雪,便在殿外賞看,竟遇見了先夫……”
那時,她開心抓起樹枝堆積的薄雪,忽有一隻手伸到她麵前,掌中躺著一枚雪球。
她抬起傘向上看,看到了一雙明亮溫柔的眼。
她一生的故事便在這一刻定下了主線。
“後來先夫讀了先生這篇故事,特意捧來與我說,看這段,似不似咱倆見麵的時候?哎呀……”
阮夫人舉起帕子,微微遮住臉。
“先生寫的是神仙故事,先夫與老身這般附會,太唐突了……”
白如依收起偽飾做作,卻更靦腆了:“不,能得夫人與先老先生這番話,於拙作及白某來說,實至幸也。”
阮夫人忽地又道:“是了,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史都尉用胳膊肘一撞白如依,哈哈一笑:“夫人儘管說,白先生絕對全都答應。”
阮夫人走到書桌前,桌上書堆旁,早已鋪放好紙筆。
“先生能否寫一幅字,就以《沈生小情》為題,隨便什麼都行。書名亦可。”
白如依走到桌邊,研墨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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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憶:“寫了一大篇,好像有詩有賦,其中綴入了那位夫人和她夫君的名諱,寫得好極了,字也真是漂亮,可惜老桂笨,沒記住。當時阮夫人捧著就哭了,唉……不怕諸位大人和先生笑話,我看著眼眶都有些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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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夫人向白如依道:“說來又更冒犯,讀先生許多著作,隻覺開闊縱橫,其中人物風流肆意,無拘無束,但看似多情,卻又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