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村正咳嗽兩聲:“說起來,拜兔子的挺不少,好多賣針的也拜兔神,或用兔兒做徽記,因為……”他舉起手,做個打磨的動作,“鐵杵磨成針。”
鞏鄉長感激地一揖:“舅爺說得對,我記得,還有賣眼藥的。”
冀實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慈悲地轉開話題:“斷丞若還有疑惑,可容後再查。眼下話有些遠了,時辰不早,由桂捕頭先把那樁案子說完。”
鞏鄉長鬆了一口氣,感覺內袍已黏在後背上,透出涼氣。
張屏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鞏鄉長瑟瑟打個哆嗦。
柳桐倚和顏悅色地再開口:“大人說得是。一時好奇,將話帶遠了,望請寬諒。更想請教捕頭,那位朝楚姑娘所稱的「聖仙娘娘」究竟是什麼來曆?某久聞多有求姻緣者拜狐仙,但保佑正室的狐仙,卻是初次聽聞。”
桂淳道:“回斷丞話,這樣的狐仙,卑職那時也是頭回聽說,十分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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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狐仙者從古至今都十分盛行,民間亦有許多故事流傳。信奉狐仙之人,尤其女子,多是祈求姻緣或美貌。因狐狸有天然帶有媚態,一些風流嬌媚的美人如君王寵幸的嬪妃,被夫君寵愛的侍妾,或青樓女子,也會被人稱為“狐狸精”“狐媚子”之類。
如此,又常有狐仙會保佑煙花女子之說。
隻保佑正室正緣良家婦女的端莊狐仙,實屬罕見。
當日探討此案時,程柏與史都尉感歎——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今日有三貞九烈的狐狸精娘娘,說不定明天又出持齋把素的豺狼奶奶虎豹爺爺。”
白如依卻正色道:“大帥這就是偏見了。修行到家,即是神仙,何有分彆?品性在心神,而非形軀。內心端莊,自然端莊。既有高潔的狐狸,也有吃素的豺狼。”
程柏點頭:“也是,分太細,規矩太多,像白先生這些才子文士,就動筆局促,編織起來不能儘情施展了。白先生是不是寫過挺多癡情的小狐狸戀上小書生的故事來著?”
白如依笑道:“狐仙故事,天下著傳奇之人幾乎都寫過,世人多都看過聽過。某自不能免俗。”
程柏挑眉:“如此,想來狐仙們應該挺喜歡白先生,白先生與狐仙可有什麼感應?或請先生與那聖仙娘娘通個靈,問問是誰殺了朝楚,這案子就能破了。本帥挑個廟觀,給那位娘娘做個大法會,燒一堆香。”
白如依神色又一正:“大帥此言差矣。似某這般著書人所寫狐仙與民間信奉之仙萬不能相提並論。某寫之書,皆由我編造,與民間所信,全然不同。我既不會通靈,更從未在現實中見過神仙精靈,所謂寫者未必信,真信不會寫。再則似我這樣寫傳奇的,講一個虛字,越虛越好。信奉則要讓人覺得實,越實越神聖。”
程柏似笑非笑道:“我以為像先生這樣的文士都會四處采訪,摘取入著作。方才同先生玩笑說通靈,其實是想問問你是否知道聖仙娘娘的來曆。先生說你寫的都是你編的。我就不好問了。”
白如依道:“作文者習慣不同,一些現實事跡,若直接取用,或有糾紛麻煩,因此我多是自行編造。但很多憑空是編不出的,必要先四處尋訪學習。聖仙娘娘此神,我確實從未聽聞。看這位朝楚姑娘事跡,如大帥英明判斷,應是所謂「通玄」一係。隻是,她的行為又有些特彆……”
近似巫卜,又非巫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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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於是順著略微講了講一些民間玄虛事的門道與來曆。
在他看來,朝楚所做之事,許多儀式章法,應是從巫卜中借來,亦近似當世所謂「仙門」作為,但與這兩者,又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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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者,上古即有,據說意識可感天地,通鬼神,知過去隱秘,曉諭未來。更兼祈福禳災,祛病除祟之技法。
上古時,巫者地位甚是尊貴,大巫師執掌一國或一部祭祀禮儀,甚至能左右君王的決策。
史都尉不由得道:“竟有這麼大來曆?我以為都是那種裝神弄鬼的,搖個鈴鐺敲個盆跳跳大神,或拿稻草綿絮布頭縫個小人紮針釘釘子之類。”
白如依道:“此乃巫術巫者後世式微之果。經三皇五帝治世,又曆夏商至周,民智開化,學風興盛。巫祝之術不能左右君意民心,巫者也難晉身高位。經世學問,儒學為尊,兼之黃老法兵諸家,出世修行有西來釋教與道法玄妙。所謂習儒成聖,修道成仙,禮釋成佛,巫者卻漸被視為異術貶斥,沒入市井鄉野間。尋常百姓,求占問卜,不過油鹽醬醋事,高深也無用,倒是敲敲盆跳跳舞,縫個娃娃釘釘子這類挺吃得開,如此漸成今日。”
史都尉感歎:“唉,咱是不信這,也不懂。像我家鄉那邊,老年人講究的,出門看個黃曆,算跟巫卜有關麼。街頭的算命先生,是不是巫?”
白如依擺手:“不是不是,區彆大了。術算是另一門深學問,學生不懂,此時也不便賣弄多扯。巫有一最大特點,就是通靈。”
他隨即舉了個例子——
一位老婆婆夜裡做夢,夢見過世多年的老伴。她去找個所謂能掐會算的先生問問,如果先生指點她給老爺子燒點紙上柱香,到寺院道觀立個牌位做場法事,這是尋常占卜信俗。但如若這先生摸著一個物件,閉目仿佛沉睡,睜眼說剛才打開天眼,看到陰曹地府中,老爺子正缺吃少穿,空虛寂寞,被彆的鬼欺負,或這位先生突然渾身顫抖,仿佛被老太太的過世老伴附體了似的,開口說話,與老太太聊聊當年的恩愛與而今在陰曹地府的寂寞之類,這就是巫法了。
白如依補充:“ 此僅是巫法之最常見一類。在下庸庸一人,沒什麼見識,講這些玄虛事,十分信口開河,大膽狂言,亦不敢說特彆準確。”
史都尉似懂非懂地皺眉。
程柏問:“如此,扶乩,算不算巫?”
白如依道:“扶乩爭議甚多。今無定論,學生也不敢下結論。”
史都尉再發問:“那麼,先生為什麼說朝楚不是巫?巫能通靈,她不是也能?她還替鐘家扶乩。先生方才說了,巫能知過去未來,祈福看病,正是她平日營生。”
白如依道:“巫者的通靈感應,與朝楚姑娘的通靈感應,對象不同。如上古大巫師,都自稱可溝通天地,傳上天旨意,感應君王的祖先神聖。今日民間之巫,多是通幽冥,就是請鬼,特點仍是多而廣,神鬼妖精,皆可聯絡。而朝楚姑娘自稱聯通的,主要是那位狐仙聖仙娘娘,民間類似作為的,專有派係,各地稱呼不同,據在下所知,當世最多的是稱做「仙堂」或「仙門」。”
史都尉納悶:“仙門不是修仙的門派麼?我看白先生還有其他先生的書裡都這麼寫。有根骨者,入門修煉。到達境界,先能踩著法寶在天上飛,再上一層境界,可長生不老,飛升天闕。”做了個波浪飛天的手勢,“咻——”
白如依抬手:“請都尉暫把這些忘掉,都是著書者編的,與現實「仙門」完全不同。民間的「仙門」或「仙堂」,說來,也與修仙有關。但修仙者,並非凡人。”
史都尉疑惑:“那是什麼?莫非……啊!”他雙眼一亮,一拍腿,“就是狐狸精,對吧!就像朝楚拜那個聖仙娘娘。”
程柏讚賞地微笑:“小史悟性甚佳。”
白如依道:“不止狐仙,據在下淺薄見識所知,各地信俗不同,「仙門」「仙堂」供奉的「仙家」也不同。大都有狐仙、蛇仙、黃鼠狼仙、刺蝟仙四家,所以這四仙被稱為「四大仙門」。”
史都尉聽得更懵:“這些「仙堂」「仙門」,是跟著供奉的狐蛇黃鼠狼一起修煉?”
白如依擺手:“按照「仙門」的說法,這些狐仙蛇仙等仙家在修行的過程中需要積累功德,便選擇特定的人附身,幫人「看事」。就是算算過去未來,醫治頭疼腦熱,或者有人疑似被詛咒了,被彆的邪祟上身了,找他們可以化解。這些自稱被「仙家」附身的人說自己是仙家的「弟子」或「仆從」,受其差遣。”
史都尉道:“那朝楚的姑娘乾的正是這事!為什麼是狐仙蛇仙?像仙鶴孔雀,鯉魚烏龜啥的,神仙故事裡,吉祥畫裡經常見,仙鶴經常跟著老神仙,鯉魚能化龍,為啥不拜?”
白如依搖頭:“這個在下也不知答案,在我想來,可能是仙鶴錦鯉本身就是瑞獸。也或是居住在鄉間村中,城鎮巷陌,除了自家飼養的家畜之外,狐、蛇、黃鼠狼和刺蝟最多見。”
史都尉道:“鳥雀也多見,老鼠更多見。”
白如依道:“確實也有「仙門」供奉鼠仙的,稱為「灰仙」。北方多見。另有「仙門」供奉「清風」,就是鬼仙,更類巫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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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門」供奉之仙,各有姓氏。民間各地也不相同。
“在下隻說最常見的。一般都曰,狐仙姓胡,尊稱胡仙;黃鼠狼仙就是黃仙,蛇仙的稱呼略多一點,有柳、常兩姓。也有一說,蛇仙總稱柳仙,細蛇稱為常仙,蟒蛇稱為蟒仙。而刺蝟仙……”
白如依笑一笑。
“民間多說與在下同姓,姓白,稱為「白仙」。”
程柏大笑:“知道白先生的真身了。先生在大街上須要小心狗和藥販子,若被拿去曬藥可就不妙了。”
白如依一歎:“依在下的修行,被曬成藥乾,吃下去的人起碼飛升成太乙真仙吧,也是功德無量。”
程柏再笑拱手:“冒犯冒犯,玩笑而已,先生勿怪。這些黃仙白仙之類的,我之前模糊聽人提過。還以為白仙是蛇,不是有什麼白娘子的故事麼,千年白蛇美婦,還有個妹妹小青蛇,名叫青青。刺蝟應是褐色的,怎的姓白?”
白如依道:“在下方才說了,胡黃柳常白幾姓是最多見的說法。刺蝟姓白,或因民間傳說,有靈性修為的刺蝟,刺尖是白色的。刺越白,刺蝟修為越高。”
史都尉恍然:“懂了,就和九條尾巴的狐狸似的。”
白如依道:“九尾狐確實祥瑞,但狐狸是不是尾巴越多靈性越高,民間說法也不一致。並傳說裡,狐狸也有姓白的。唐時《廣異記》中有故事曰,「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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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聽到這裡,不禁想說點看法,但不敢再亂開口了,將話生憋在喉嚨間。
卻是柳桐倚插話:“如此甚巧。白先生說的所謂「仙家」姓氏,蛇之柳姓常姓,與我和村正相同。刺蝟姓白,與桂捕頭所講往事中的白先生同姓。千年狐狸姓趙姓張,又對上芹墉兄了。而吾等正在查的,是黃稚娘案。”
這一點,廳中所有人都想到了。
鞏鄉長方才聽「千年之狐姓趙姓張」時,後脖頸甚至有些發涼,他正要打哆嗦,視線掃到張屏,心中突地一定。
那端肅的神情,板正的氣質,即便跑出十萬八千裡,也跟「狐狸精」三個字絕無半絲關係,辟邪極了。
鞏鄉長隻覺瞬間陽氣充盈,天地浩然開闊。
柳桐倚將這一點說破,鞏鄉長和常村正都不敢接話,隻有穆集附和一笑:“是了,下官都未曾想到,聽斷丞這麼一說,確實巧。”
冀實淡淡道:“鄉俗迷信,聽之即可,何生附會之言?”
張屏肅然開口:“不是巧合。胡柳常黃白之姓,都是擬形類音,配以大姓。既是大姓,說到靈異時,聽者之中,往往能有同姓。此為攻心之術。”
尋常人遇到與自己同姓之人,心中自會生出親切等情感。一個靈性玄虛的故事,其中的仙靈竟與自己同一姓氏,更能激起彆樣情緒。
多年前,那人告訴他的話猶在耳邊——
「講故事,就要動人。」
「所謂動人,即是打動人心。」
……
張屏沉聲道:“小說家著作,往往以虛寫實。不少狐仙故事,其實借狐仙之名寫胡人。胡人起漢名漢姓,姓白、姓康的甚多。常居我朝,或與我朝百姓通婚之後,習俗更合,再改從趙、張之大姓。五百年的狐狸姓白姓康,千年的狐狸姓趙姓張,實是說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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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和常村正驚愕。
桂淳拱手連道佩服,柳桐倚抬袖:“芹墉兄真真淵博。”
張屏還禮:“斷丞必也知道。”
冀實撫須:“不愧陶尚書與蘭侍郎的門生。”
張屏起身揖道:“多謝大人謬讚,罪員所知並非老師或蘭大人教誨,乃幼年時另得一位先生教導,且罪員家鄉小縣,係商道所經之地,有許多胡商。”
穆集愈發斷定,世上是不是真有狐狸精不好說,但小張前知縣肯定是個棒槌成了精。
冀實繼續撫須,涵養甚好地慈愛凝視張屏,柳桐倚岔開話題。
“如此,莫非白如依先生也是知道這一點,才發現那位朝楚姑娘身上的疑點?方才捕頭也說,白先生分析,朝楚姑娘所經營的生意類似「仙門」,但又不是。”
桂淳立刻再朝柳桐倚抱拳:“正如斷丞所言。卑職記得,當時都座便問,朝楚供的聖仙娘娘,說是專門保佑良家婦女和正房的狐仙,豈不就是白先生所說的「仙門」之一?”
白如依說,朝楚姑娘的營生,肯定參照了「仙門」,但另有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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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清清喉嚨,又向廳中拱手。
“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老桂在此要多扯些閒篇。想說清這位朝楚姑娘的來曆,必須從蝶花案之前一二十年處講起,且要先提兩個人,一是明州漕幫的大龍頭褚英,另一人是朝楚的母親,朝楚做的這門營生正是從她母親處繼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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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港,彙集四海五湖人士,自也滋生各樣繽紛的風流故事,勾欄等營生格外昌盛。
甚至有些女子,貪慕富貴,自願落入煙花,所謂不做窮漢妻,願為富家妾。
有此心思的人不在少數,又有貪花好色的男人,假冒富商闊少,騙誘嬌娃;也有嬌媚慧黠的佳人,將豪客迷得暈頭轉向,先得錢財,再取名分,入室登堂。
所謂花花世界多豪傑,風流行裡手段多。
各種機關心計,亦少不了玄虛。
所以明州城裡,拜狐仙的甚多。
有些廟宇,專設有狐仙殿,香火鼎盛。
本地一些學究老儒,覺得信奉狐仙會敗壞本地風氣,以淫祀為由屢向官府進言,後又因督帥府衙門設立,城內拜狐仙由明祀轉為暗拜,但一直都挺興旺的。
程柏無奈向柳知與白如依道:“州府衙門每年都查,也下訓誡,我們督帥府衙門其實不管這事,除非他們真成了氣候,聚眾想行不軌之事了,才歸我們管,但成天也能接到各種舉發,讓府衙前去掃除。有些甚至是這家跳大神的舉告另一家跳大神的。真比唱戲還好看。”
柳知了然微笑:“民間迷信,根除需徐徐教化。”
史都尉無奈:“他們有的也挺厲害的,卑職曾見一個跳大神的和一位老學究互掐,話說得一套一套的,把狐狸說得如龍賽鳳,詩書經卷都搬出來了。說什麼詩經上把南山的狐狸比成君王,什麼大禹就娶了狐狸當老婆,什麼九尾狐狸是聖君的象征,還有什麼白虎經上說狐狸是瑞獸……聽她的意思,在城外挑個山頭,把整座山都雕成個大狐狸才叫順天而為哩。”
柳知神色中亦浮出一絲無可奈何:“詩經齊風南山之句,「南山崔崔,雄狐綏綏」,確實以狐比齊襄公,此詩為諷貶襄公與其妹文薑禽獸之行,絕非讚頌。”
白如依接話:“大禹也沒娶狐狸做老婆,大禹在塗山遇九尾狐之事,初見東漢趙曄所撰《吳越春秋》。有說法《呂氏春秋》亦有,但今本《呂氏春秋》中並無,僅一些著作中相關記述,標注出自《呂氏春秋》。在下懷疑是引用之人將《吳越春秋》與《呂氏春秋》記混了。一人混淆,後人引用,零散見於各著作。即便是《吳越春秋》,所寫也是禹在塗山遇見了一隻九尾狐,覺得是吉祥之兆。塗山當地人唱歌謠曰「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禹於是娶了塗山氏的一位女子為妻。塗山氏即是啟之母,肯定是人,而非那隻禹遇見的狐狸。塗山氏即今天的塗姓,世出賢良。為什麼今日會有傳說曰,塗山氏是狐狸精,依在下之愚見,是大禹娶了狐女,這個故事聽起來更精彩。”
柳知道:“餘也以為,禹遇九尾白狐之事,乃東漢之人所撰。漢儒尤好講天人感應。《白虎通義》卷五曰「德至文表則景星見,五緯順軌;德至草木朱草生,木連理;德至鳥獸則鳳皇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鳥下……」此經中狐生九尾是聖君德至的符瑞顯化之一。”
白如依補話:“此句意為聖君承統理,調和陰陽,令朱草生出,木結連理,九尾狐出現。聖君之德在先,符瑞顯化為果。”
程柏道:“那本吳越春秋,是不是白虎觀奏議後,才寫大禹遇見九尾狐,昭顯禹王聖德?所謂春秋筆法也。”
白如依道:“《吳越春秋》成書年代暫未考出詳細。趙曄之生平,在下亦所知不多,僅知他曾到蜀地拜杜撫為師。杜撫在蜀地教書,應是在東漢明帝永平年間,永平十幾年時,杜撫離蜀就官,東漢章帝建初年間卒於任上。而白虎觀奏議在建初四年,奏議之後,班固奉旨著《白虎通義》。趙曄在建初年間杜撫離世之後,回鄉著書,其中就有《吳越春秋》。因此,《吳越春秋》應是成書於白虎奏議之後。至於是趙曄因白虎觀奏議啟發靈感,還是東漢時早已以九尾狐為瑞,在下就不敢定論了。”
程柏頷首。
柳知接著道:“《白虎通義》中確實闡明九尾狐之吉祥寓意,「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於尾者何?明後當盛也。」品性純良守正,子孫繁茂,昌盛之兆。後世卻將之視為媚惑顯化,想來狐狸也挺無奈。”
程柏一笑:“或是妲己的故事太深入人心,冒犯說一句,白先生這些文士也沒少出力,總寫些美貌狐女和小書生的故事。”
白如依一本正經道:“妲己是狐狸乃後世編造,實則就是有蘇氏之女,並那種種惡行,當真有乎?即便真有,紂王不允,她能行之乎?亡國之根源,豈在一女子。在下寫的狐仙美人都是有情有義,小書生遇到實是此生至幸,我寫的時候,都羨慕他們,怎麼就不是真的,我怎就遇不到一個。”
程柏讚道:“白先生實是真情寫文,所以動人。隻是先生著作中,那些美貌的狐仙,深更半夜出沒在荒村野店,和小書生一對上眼,立刻相好纏綿,與禮法實在不符。顧慮深者唯恐少年男女效仿,斥責兩句,亦是情理之中。”
白如依待要再開口,史都尉忙岔開話題:“卑職以為,大帥說得極是,白先生寫文章肯定也不能老顧慮這這那那,大家都有道理。是了,大帥府君和先生方才說到塗山氏和妲己,卑職正也想說,城中好些拜狐仙的,供的都是一尊美貌女子塑像,有九條尾巴,他們說是塗山娘娘。那些告發他們的,就說他們是拜妲己。”
程柏挑眉:“兩邊都挺機靈。”
白如依摸摸下巴:“在下覺得,朝楚姑娘的聖仙娘娘,或即是受此啟發。”
程柏糾正:“不是朝楚,最初供起這尊娘娘的女子,是這姑娘的母親,叫雪真。”
白如依拱手:“大帥記得清楚。”
程柏一嗬:“能不清楚麼。若非這雪真與褚英相好,生下朝楚,朝楚又不幸卷進這案子遇害,褚英一直不認閨女,待閨女死了卻發起了狠,督府衙門怎會插手地方州府的分內事。柳府君亦不必與我和史誠在此閒話,直接查辦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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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在蝶花美人案二十一二年前,明州城內突然出現了一個叫雪真的女子,自稱金光洞聖仙娘娘座下的女使,奉聖仙娘娘之命前來明州,賜福明州女子。
她的身邊又跟著一個姓栗的老媼,無人知其名,都喚她栗婆。
栗婆稱雪真為小姐,曰雪真本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生時通體綠毛,家人以為妖異,但她祖父是位仁德君子,說這孩子既然降生在我們家,便上天之賜,當要好生撫養,於是把雪真單放在內宅一處角落小院內養育,選擇幾位忠厚的仆婦照料,栗婆便是其中之一。
雪真十分聰穎,見人就笑,無人教導就自己學會了說話認字,到三歲時渾身綠毛褪去,但麵有紫印,十分醜陋,尋常人仍不敢靠近。
幾位仆婦中,唯獨栗婆天生對小姐有種親切感,仿佛冥冥之中有誰告訴她,一定要好生服侍小姐。可,自雪真小姐三歲之後,每天夜裡,戌亥相交時,栗婆總眼皮沉重,不由自主睡去,到次日寅卯時分才會醒轉。
栗婆自覺有異,某次告假時偷偷到街上請教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告訴她一個偏方,拿黑豆九顆在酒和醋中各泡九天九夜,再包在一張符紙中,每日正午放在正南方位,最好是陽光能直曬之處,晾曬一個時辰,曬前和收取時各念九遍先生教授的咒語。連接晾曬九日,不得有一日中斷。在第十日正午把包豆的符紙燒成灰,溶進一盞黃酒中,把那九顆黑豆配著摻了符紙的黃酒一道服下,當晚即可不睡。
栗婆照做,是夜,小院中其他仆婦都沉沉睡去,她果然沒有睡,剛交亥時,有涼風入院,栗婆見雪真小姐起身走到院內,栗婆手握算命先生給的另一道符咒悄悄跟隨,見後院中一位絕美的女子正在向雪真傳授經文。
栗婆不由得向前湊近些,想看得更清楚,絕色美女突然看往栗婆的方向,道:“天機已泄,罷了,這或是你命定的劫數。汝需好生自修,若有機緣,百年之後,自還能見我。”化成一道金光而去。
雪真轉向栗婆大哭:“嬤嬤害我,我本是聖仙娘娘座下的小仙,因貪玩偷飲仙酒,看守時昏睡,令洞府中關押的邪修逃竄,禍亂人間。我受五雷之刑,原身粉碎,一點魂靈罰投凡胎。因我須持清白之體,才生來醜陋,好教不能與俗世男子滋生姻緣。若托生在其他人家,可能生下就活不了,遂生到這厚德君子之家。方才女子是我前世的姐姐,娘娘遣她傳授我修煉之法,斬除邪修,功成可飛升歸位。今日被嬤嬤撞破,天機即泄,前功儘棄,隻能繼續蹉跎塵世,另尋他法。”
次日雪真便向家人哭鬨要出家修道,家人拗她不過,先把她送進城外某座山上的坤道觀中修行,栗婆非常愧疚,遂發誓願,舍棄紅塵,追隨小姐修行。
雪真見栗婆立誌追隨,又告知她根本。
她此前怕栗婆誤解害怕,隻說自己前世是小仙,未道明真身。其實她前生是一隻天狐,天然仙體,生來就會化形。她們這一族統歸金光洞聖仙娘娘管轄,也監督著凡間的尋常狐族。
如同人間有好人壞人一樣,狐族亦是。有持正修行的狐狸,也有墮入邪道修煉邪功的狐狸。
也和人間一樣,走歪門邪道往往比修正道來得快,能迅速得到一些眼前的好處。修行本來不易,狐狸想成仙更難,先要修成人形,學人間話及百獸之語,經曆種種艱苦,還要接受天劫考驗,才能先得人身,再由人身修仙。其間需辛苦心血與運氣,修行時間更以千年計算。
一些狐狸忍不下苦,想迅速成功,就走了歪門邪道。像那些頭頂骷髏頭修煉人身的狐狸,吃人惑人采補的狐狸,都是邪修狐狸。還有妲己這樣,本是好狐狸,情不自禁走上邪路的。
狐狸在人間的口碑都是被這些邪修狐狸搞壞了。
但修行本是脫離紅塵的,真正的狐仙一般不輕易接觸凡塵或凡人,避免不必要的糾葛,也不在意凡人的一些誤解。
天狐一族受天庭封賜,負責督管人間的狐族,會把那些為禍人間的邪修狐狸抓回懲罰。
雪真前生放出的,正是一窩被關押的邪狐。
如今這些邪狐在人間作亂,令一些凡俗男女,尤其是年輕男女被邪氣迷亂了心智,行為不端,致使許多情債孽緣滋生,擾亂了天定的正命姻緣。小則令男男女女情迷混亂,身心虧耗,家宅難安,糾紛纏擾紛起。
更邪惡一些的狐妖,甚至借一些凡人男女的身軀誘惑他人,尤愛誘惑有福澤的人,采取真元,劫奪氣運,甚至影響一族一姓之子孫前程,乃至動搖一些根本,仿佛蟻穴之於堤壩,令禍害深伏。
聖仙娘娘已差遣其他小仙抓捕這些邪狐,但仍有漏網之魚,還有很多被他們蠱惑操控的凡人猶在行不正之事。
如今雪真無法直接修行斬除邪修,但能用另一種方式幫助那些被邪氣影響之人,匡扶正氣。
雪真十四歲時,便帶著栗婆離開道觀,雲遊四海。
根據聖仙娘娘的指引,她察覺到明州城有邪修氣息,一些男女被邪情蠱惑,深陷迷離之中,便來到明州。
她們二人隻是一名孤女和一個老太太,無法大戰邪狐,也沒辦法直接與墮入邪情的男女硬剛。雪真得到聖仙娘娘的傳授,能以祈福等方式匡助正氣,幫助一些被邪氣所壓的善人正人,比如相公被小妖精蠱惑的賢妻,遭妖嬈妾室通房反欺的正房,無故被夫君冷落的夫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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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本不敢多話了,聽到這裡,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道:“這……這就不是說書的或傳奇故事裡的段子攢了個堆兒麼?滿大街的書攤上隨便翻一本就是,茶棚裡一坐花十來文錢準能聽個更新鮮曲折的。這都有人信?”
張屏讚同地看著鞏鄉長,肅然點頭。
鞏鄉長莫名有一絲被認可的喜悅,方才被張屏嚇到緊繃的心弦也鬆了些許。
他不禁想,會不會,這位小張前知縣隻是軸了一些,並無針對我之意。
不過,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這廂鞏鄉長正在心海泛波,那廂桂淳已笑道:“鄉長說得極是,當時老桂也納悶,忒地扯了,都能忽悠住人?但白先生有句話說得地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一種人。”
好奇的人。
尤其明州這樣的海港大城,百姓富庶,見多四海八方來客,胸懷開闊,爽朗活潑,尤愛湊趣。
「乖乖的唻,扯得一套套,聽著怪有意思的~」
「敢講這麼大的話,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吧。」
「讓她瞧看說道一回也不貴,試試哩,看她玩什麼花樣嘍。」
……
.
另一類人,也是不缺的——
相公正被小妖精迷得神魂顛倒的正房太太們。
雪真的這個故事雖然離譜,有些地方卻正戳中了夫人大奶奶們的心。
當時明州拜狐仙盛行,尤其那些樓子裡的姑娘,宅子中的妾。
狐媚之術,尋常不能鎮壓。何不就試試以狐製狐?
反正讓這小丫頭做一回法也不貴,受騙上當損失不大,說不定管用呢?
如此,雪真與栗婆的第一批客人就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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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回憶。
“都座和白先生查到朝楚姑娘的母親雪真,四處搜尋她的事跡。雪真最初在明州裝神弄鬼時,離著蝶花案那會兒有一二十年了,但城裡有點歲數的人,不少都記得她,說她確實有些神通手段。當年她那套說辭,得罪了挺多做同樣營生的人,最初去找她的客人除了瞧熱鬨的,更有不少是準備砸她招牌的。十個人裡,難得有一兩個是真正找她「瞧事」的愚昧婦人。雪真與栗婆卻生生在明州城站住了腳跟……”
那些去砸場子的人,統統被雪真看穿了來曆,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應對,總之那些人之後都不怎麼尋她麻煩了。
瞧熱鬨的,大都被她擋了回去。她見的幾個,都被她瞧出“確實有事”,真成了她的主顧。
當真找她「看事」的女子,更對她讚不絕口,說她確實跟旁的不一樣。
後來的朝楚與當年的雪真行事大致相同。
尋常給人「瞧事」的「仙堂」,一般就是瞧看瞧看,說道說道,包點香灰讓來求醫的人當藥吃,或是做個法,唱念唱念,需些香火錢幫人「解事」之類。
而到雪真處,求看事的女子會單獨被帶進一間廳內,雪真先請香求聖仙娘娘降臨,再開天目觀氣及過去未來因果,又會查看女子身上的邪祟,所謂「觀顯察虛」。
之後再曉諭顯虛之原委,及開解的方法。
客人們所獲開解之法各不相同,都分為正心補身兩個部分,曰「神體雙扶」。
養心神,即是起臥須按特定時辰,醒後睡前,以及每日空閒時念誦一些經文。
雪真說,聖仙娘娘是極其開明的狐仙,毫無門派之見,娘娘覺得一切聖人神佛都應崇拜。根據客主本來的信仰,不管是《心經》《道德經》,甚至四書五經,從阿彌陀佛,到無量壽福,或孔聖孟子,隨意念誦,隻要端正態度,安靜內心,守得靈台清明,養出一團光明正氣。
扶本體,則更繁瑣一些。雪真會贈客人一本小冊子,內裡寫明近日飲食詳細、如何沐浴,或打坐或吐納,或內服外用一些調養藥品。
有些補藥不必在她這裡買,由她寫出方子,自行去藥店買了煎服即可。
總之,經過雪真「瞧看」的女子,都說確實與往日有了不同,神清氣爽,元氣充足,肌膚變細膩,頭發茂密烏亮,與相公之間更和睦恩愛。許多女子說,相公讚美她變美了,那些外麵的野狐媚子們怎麼也比不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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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甚至找到明州城一位有名的「仙堂」神婆胡玉娘打聽雪真。
胡玉娘忌憚她們的身份,推脫未見,遣了一個小徒弟出來叩首道歉。
“吾輩草芥,畏懼貴人威儀,不敢冒犯,萬請恕罪。知貴人老爺們所問何事,雪真朝楚二女,絕非吾輩門中,借名托言,實巫者一係也。大人們明察秋毫,定已知她根底,若再想查究竟,隻管向世俗中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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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積累口碑,客人越來越多。一些大戶人家的夫人也開始找她。
終有一日,雪真迎來了一位貴客——明州河海兩道大龍頭褚英的外室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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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神色微一動:“這位夫人姓丁?”
和潘氏的相公丁小乙同姓?
桂淳點頭:“斷丞這樣一提,卑職也覺得巧了。不過丁姓亦不算稀有,或隻是湊巧同姓。”
柳桐倚道:“捕頭說得極是,我查案之中,聽見有相合之處就忍不住聯想。另,雪真既然說自己供奉的狐仙隻保佑正室姻緣,怎的做起了外室生意?”
桂淳一笑:“當時褚英並無正室夫人,那位丁夫人極受寵,跟了褚英多年,褚英身邊的事多是她打理,儼然正室,可當正夫人看待。雪真更說,丁夫人與褚英其實是正緣。嘿,反正規矩是她自家定的,好容易釣到這麼大的金主,自能隨意寬鬆活泛。”
丁夫人找雪真,正因熬煉多年,一直不能成為正室,心急亂求。雪真說她和褚英是正緣,令她心花怒放,對雪真極其厚待,不想埋下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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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將話鋒一轉:“諸位大人和先生恕罪,桂某囉嗦了這麼長,這裡又得先分出一話來講講褚英,算來他今年應該有八十多歲了,聽聞仍是明州河海兩道的第一人,隻是而今不大露麵,多由兒孫手下代他管事。此人真真是個人物,若不是當時這案子牽扯到他,可能我們督帥府都不會接手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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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此人的來曆,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他是某破落官宦人家的公子,有人說他是山匪的兒子,還有人說他是某被海寇擄走的大家閨秀與海寇頭目所生的孩子,他母親恨自己生了海寇之子,把剛出生的嬰兒丟到水裡,孩子沒沉,漂在水上,被人撿起養育等等……
褚英本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父母籍貫和出身,某年某月某日,他突然來到在明州,混跡於碼頭,從修船廠的小工到跑船的水手他都當過。褚英相貌俊朗非常,身形高挑,性格兼了北人的豪爽與南人的機敏,講義氣,肯吃苦,擅長結交朋友,又會武藝,身手敏捷,以一敵數也吃不到虧,很快混出了名堂。不消幾年,就被河漕船幫白沙幫的沙老爺子收成了義子。
某一天,褚英跟著老爺子去綠眉幫大龍頭滕濟山家赴宴,竟被滕家小姐看中。
滕小姐閨名玉珍,本應是位絕色美人,她母親就是位姿容傾國的女子,出身微寒,令滕幫主一見鐘情,直接娶為正室。可惜紅顏薄命,得了一場風寒香消玉殞。滕幫主又迎娶了一位大鏢局的千金做續弦,續弦夫人進門後連生二子,對玉珍小姐也算疼愛。但某一日,滕幫主為長子過六歲生日,請了許多相士占卜,明州城有位相士名聲甚高,可因他姓桑名蓬,桑音同“喪”,蓬音同“碰”,兩個字連起來,對行船的人來說就是碰礁石翻船丟命的意思,滕幫主有點忌諱,就沒請他。
桑先生恃才傲物,氣性極大,全城的相士,連街邊摸骨的老花子都被請了,隻漏下他,他覺得臉上掛不住,遂在滕小公子生日那天舉著卦旗走到滕家大門口,當時將近開席的時辰,鞭炮聲如雷,賓客馬車排出兩條街。
護衛驅趕桑先生,桑先生向一眾車駕哂笑幾聲:“諸公何必做此無用人情,滕小公子無福消受。滕幫主該是個嶽父命,命裡享不到兒子福,家業都當屬外姓,倒是他家大小姐過生日時,諸位應多花點心思。”
桑先生講完這幾句就被護衛架走了,聽見的人也不多,偏偏續弦夫人的弟弟剛到滕家門前,聽了個分明。
沒過多久,滕家大宅突然半夜走水。
起火的地方離玉珍小姐閨房很近,很快燒到小姐住處。
不知怎的,那夜小姐閨房值夜的人都偷懶不在,小姐與身邊服侍的丫鬟嬤嬤睡得異常沉。幸虧一位老嬤嬤素有胃疾,當晚沒怎麼吃飯,在火中驚醒,背著小姐逃到外間,又有位在附近院落當值的仆婦曾得過小姐生母的恩惠,見小姐住處火起,便趕過去,拚死撞開門扇,衝進火場,拖出了小姐。
老嬤嬤因護著小姐被落木砸中,不治而亡。玉珍小姐半邊身體與麵容被火灼傷,嗆入濃煙,肺也受損,在家中調養,自此閉門不出。
褚英赴宴時,玉珍小姐年已近二十歲,仍未嫁人,她在繡樓上望見賓客中的褚英,十分心動,即托人說媒。
傳說玉珍小姐找人給褚英帶話道:“我知郎君少年英傑,必欲求娶貌美淑女。妾殘敗之軀,難入君目。但君此刻雖為沙老義子,畢竟非親生,沙老子孫眾多,你能沾得多少恩惠?白沙幫之勢力,更難敵我綠眉幫十之一二。妾壽命不久,隻願一圓與君之夫妻夙願,你若應允,便是滕家半子,我爹必不會虧待你,數年後,君得自由,仍可另娶佳麗。”
褚英的平生事跡,極得文士與說書人喜愛,娶滕小姐這一節亦有多種演義,大都曰褚英聽後,大怒拒絕:“丈夫之事業,當靠自己雙手掙得,憑此裙帶買賣,豈不令天下人笑煞,又怎能立足?!”
滕小姐聽後,不怒反歎:“果然是我看上的男子!”再讓人給褚英帶信,褚英再拒絕。
一來二去,兩人頻繁通信,褚英竟漸漸愛上了小姐的才學聰慧,小姐也愈發欽佩愛慕褚英的品格。
這兩人的傳信來往更早被滕幫主得知,幫主喜悅道:“褚小子嘴硬人犟,直不肯承認,他與我閨女就是天定的姻緣,不是冤家不聚頭嘛。”
最終褚英娶了滕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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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程柏、柳知、白如依、史都尉幾人談到褚英生平時,都覺得從拒絕到生情這段過於套路,想是那些寫書的為了褚英的光彩形象創作。
褚英確是個豪傑,亦真的有野心,單講豪俠義氣,不可能穩坐明州漕運霸主之位幾十年。對年輕時的褚英來說,娶滕小姐是一個極大的機遇,也是他一生的重要階梯,他不可能放過。
白如依道:“在下早聽聞褚幫主事跡,剛來明州時,就在滕家舊宅處轉過。滕家宅院甚大,招待飲宴之處是在中院敞廳,而小姐閨房在內院東南角,與宴客廳隔著數道廂房院落,如此遙遠,兩人如何偶爾遇見?”
是玉珍小姐出閨房散心,得知父親在招待客人,遂一徑踱向那方,一路婢女仆從都未阻攔,還是褚英離開飲宴的廳室,一路行往內院,亦未被仆從護衛留意?
都不太可能。
“某以為,真相可能是,滕幫主看中了褚英,想讓他當上門女婿,褚英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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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講述這段時,想到了蘭侍郎和柳太傅之女的往事,而張屏和柳桐倚,一個是蘭侍郎的學生,一個是柳太傅的孫子,柳小姐和蘭侍郎的內侄……桂淳遂沒詳細說此節,大概含糊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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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娶了滕小姐後沒幾年,桑相士的話便應驗。
滕幫主的續弦夫人帶著兩個兒子回娘家,路遇不測,全都命喪途中。
再過數年,滕小姐亦因肺疾病逝。
這時褚英已自立門戶,漸漸統合了之前綠眉幫旗下的海運勢力及河碼頭的漕運勢力。
在他之前,從未有人能稱霸明州河海兩道。
不論褚英與滕小姐成婚的真相是什麼,他當真十分敬愛滕小姐。
據說滕小姐實際是位女中諸葛,褚英的許多決策都出自她的建議,褚英更是在成婚後才真正飛黃騰達,成就霸業。
滕小姐病逝後,褚英十分悲痛,發誓今生不再娶續弦,亦一直孝敬滕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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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立誓一世不娶正妻,但風流韻事多如繁星,更娶了一堆小老婆。好多男子讚他機靈,懂得發誓的技巧。
他又定下挺多與女子往來的規矩——
不動有夫之婦,不沾良家少女,須得你情我願……
這些規矩中,排在首位的是,絕不近尼姑女冠與一切和巫靈玄妙有關的女子。
褚英向外人道,自己立下這條規矩,首先是覺得嶽父滕家的種種不幸變故,占算之事也算根源之一。若非嶽父的繼室相信占卜之言,玉珍小姐應既不會毀容,更不會早逝。如此,可能在遇見褚英之前,玉珍小姐早已成親,但褚英仍希望即便自己與夫人今生無緣,她也能快樂平安一生。
其次,褚英立這項規矩,亦是迷信。他覺得,這些女子侍奉神佛,需得保持純淨之身,不能沾染凡俗,若與這樣的女子有瓜葛,即為不敬,會惹怒上天,損傷自己的福氣。
褚英說,他有今日,乃僥幸之僥幸,常恐福氣用儘,絲毫不敢妄損。
褚英的這些誓言流傳得相當廣泛,看不慣他的人,都說他惺惺作態,當了花客又立牌坊,虛偽至極。
亦有挺多人讚揚他,說自古最難,難在風流堆中知分寸,萬花叢裡堅操守,褚英真一大丈夫也。
褚英因此博了不少名聲。
查案查到這一環時,白如依捧著寫滿褚英這些規矩的冊子,笑道:“若放在文章裡,必須立刻安排上絕色的妖精來結緣此君,才對得起他這份節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