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蝶花美人圖·下」(五)^……(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30642 字 8個月前

桂淳道,褚英的這些規矩聽來雖然做作,但褚英一輩子確實沒怎麼違反過,對與他有過情緣的女子也算大方。

這些女子多是淪落風塵或家道敗落無依無靠,與褚英相好,少則能得一筆錢財,一處容身之地,隻要不貪婪揮霍沾惹歪門邪道,足以衣食無憂安穩一世。跟他久的,好處更多,美宅仆從皆有,十分優渥。

隻是她們都不能住到褚宅,皆單獨外住,如果生了孩子,孩子會被接回褚宅,須得認已逝的滕氏夫人為母親,可時常會生母身邊問安。

當年,褚英的這些外院夫人中,找雪真「看事」的丁夫人跟隨褚英最久,最得褚英寵愛。

丁夫人本是官宦人家之女,閨名燕妤,父親因罪丟官,家產被抄,途經明州附近,丁父過世,燕妤小姐與其母被惡仆欺壓,差點走投無路要跳河,幸被褚英及手下所救。

那時滕夫人剛過世兩三年,褚英亦正年少,俊朗青年,英氣勃勃,豪爽重義,又是丁家母女的救命恩人,燕妤小姐的一顆心怎能不淪陷?從此死心塌地,跟了褚英。

褚英亦喜她聰慧溫婉。她是官宦人家小姐,知書達理,秀雅端莊,舉止教養與其他出身青樓或江湖的女子必然不同。褚英格外厚待她,置辦下一座清幽宅院,仆婢齊全,用度優厚,比得過尋常富戶家的太太,宅中的仆從們隻稱呼她為夫人。

可惜丁夫人有不足之症,一直未能生育,但她的地位仍高過褚英的其他妾室。

隻是人心多貪,這些年,丁夫人幫褚英料理貼身事務,甚至為他出謀劃策。但褚宅的大門,她始終沒進過。

褚英身邊的女人早換了幾輪。丁夫人不免憂慮若一朝青春美貌不再,恩愛或難久長,思量將來,想要一個安穩保障。

最安穩可靠的保障,自然是婚書做保,正室夫人的名分為靠。

人的心思一動,或多或少,會流於表麵。

丁夫人身邊服侍的人察覺到她的心思,便有些逢迎作為。丁老夫人也替女兒出主意,勸她更聰明些,男人的耳根都是軟的,沒有改不了誓言,也沒有邁不過的門檻。

褚英似察覺到丁夫人的變化,漸漸來得少了,丁夫人更加焦急。

且近日,褚英身畔新有兩位佳人。一位是異族少女,美則美矣,請安問候的話都說不囫圇,不足為患。另一位卻是樓福幫扈副幫主的“義女”,名喚千嬌,人如其名,嬌媚明豔不可方物,又文武雙全,活潑大方,陪著褚英打獵飲酒,奏樂談心。

丁夫人深感威脅。

之前褚英寵愛的美人從未有過這般來曆。樓福幫是南海一帶的大船幫,與明州的船幫略有些競爭,如今扈副幫主把乾女兒送來,大有聯誼示好之意,褚英似也很想和樓福幫結盟。若褚英破誓言再娶正妻,扈千嬌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

丁夫人隻能慶幸,這位千嬌姑娘隻是扈副幫主的“義女”,而非親閨女。

仆婦替丁夫人打探扈千嬌來曆,說這姑娘本是扈副幫主一個手下的女兒,此人為救扈副幫主而死,副幫主夫人就收了小姑娘當乾女兒,如同親生的一般疼愛。

這位千嬌小姐自小便與眾不同,她父母都尋常人模樣,姊妹兄弟也相貌平平,偏她出娘胎就出奇的美貌。她親娘給她算過命,先生說她有些來曆。她小時候時常生病,有一回險些不治,副幫主夫人請遍名醫,請到本地一位有名的神婆 ,神婆說,這女孩本非凡胎,天生靈秀太過,被惡鬼所嫉,趁她人小魂不全,奪她的元氣,傷了她的神魄。

副幫主夫人聽信神婆的話,做了好幾場法事,又讓千嬌小姐拜了一位大仙“老娘娘”做乾祖母,從此由老娘娘鎮著,惡鬼邪祟不敢來犯,方才痊愈。

千嬌小姐一直貼身掛著一個紅玉的葫蘆墜兒,就是她乾奶奶的信物。

“葫”音同扈亦同狐,那位“老娘娘”,應該是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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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知道褚英一向不喜與玄靈事有牽扯的女子,自以為拿住了扈小姐的一個把柄。某日,褚英在一處彆院擺酒飲宴,召喚諸位小夫人們前往陪伴,眾美人得知扈小姐也在,而褚英對美人們偶爾吃些小醋鬨些小脾氣並不以為意,覺得她們為了博自己寵愛才如此,甚是有趣,於是小夫人們大都推脫不去。丁夫人素以大度示人,假裝猶豫了一陣兒。

“今日身上著實沉重不適,但,老爺素愛排場熱鬨,讓我等都過去,是為了給他湊個趣兒。若我也稱病,他吃酒賞花豈不冷清?”

左右立刻識趣勸丁夫人前往,丁夫人拿捏一番,故作勉強地去了,衣飾妝容都十分素簡,在宴中也甚謙遜,揀邊角位置坐下,任由扈千嬌與褚英調笑,絲毫不搶風頭。

一時有婢女捧佐料來配炙肉,腳下一絆,將一碟蘇梅末扣在了扈千嬌肩上。婢女連聲稱罪,替扈千嬌揩拭衣裳,手在她頸側一帶,指甲勾住了一根錦繩,一隻赤紅的小玉葫蘆滑出扈千嬌的衣襟。

婢女惶恐跪下稱罪,左右將她帶下,扈千嬌爽朗道:“不礙事,碎末不染衣裳,又不是什麼醃雜之物,休要怪她。”

丁夫人與幾位美人一同讚歎扈千嬌大度,丁夫人又道:“姑娘的掛飾瑩潤可愛,不知是什麼玉料?”

扈千嬌道:“我也不知是什麼玉料,此物乃我乾祖母的信物,防身用的,每回我遇上些事情,它都像這樣突然露出來,可能是方才那碟子蘇梅末把它勾出來了。”

另一位小夫人含笑:“老人家對孫女的疼愛之情托於物上,時刻保佑。”

扈千嬌道:“她老人家有挺多乾孫女,我們那邊像我這樣自小磕磕碰碰的,都拜她做乾祖母。不過她老人家也不是什麼人都收,得看緣分。阿嬤說,她老人家很疼愛我,才特彆給了我這小葫蘆,相當於她老人家放了一百年的道行在我身上。”

在場的幾位小夫人,包括丁夫人在內都不說話了。

褚英意味深長地凝望著扈千嬌:“你這位乾祖母十分高壽。”

扈千嬌笑吟吟道:“是呀,她老人家的壽數誰也不知道。她是我們那邊輩分最高的,據說,整個州郡,有些道行的狐狸,都是她的玄孫玄玄孫,聽她號令,輕易也見不到她老人家。”

幾位小夫人互望一眼,神色各異。

褚英哈哈一笑:“失敬失敬,我們大小姐竟有如此來曆。”抬指一點扈千嬌的俏鼻,“難怪這麼野,原來是隻小狐狸。”

扈千嬌皺皺鼻子,大眼睛忽閃一下,露出潔白貝齒,向著褚英“啊嗚”一聲:“所以,不要惹我哦,小心我咬人。”

褚英再寵溺大笑,捏捏她佯怒鼓起的臉頰:“啊呀,那我是要當心嘍。”

扈千嬌歪一歪頭,朝著褚英再笑嘻嘻“啊嗚”一聲。

丁夫人在一旁看著,陪笑陪得臉都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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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打道回府,丁夫人沉默不語,貼身女婢道:“想不到那姑娘真是個小狐狸,咱們爺也不忌諱。那種女的,都會吸人陽氣運氣的,就算咱們爺福大運大,打個比方說,即便被蚊子咬一口,也會起包也會癢吧。”

丁夫人慢慢道:“可玄虛之事,我既不知,更不知解法。爺素來又不喜歡算命看事的,和尚道士他也不待見,插手了,惹他心煩更不好。”

婢女遂道:“需得隱秘請來,不是咱們明州本地的最好。”

由此前去打聽,就打聽到了雪真。

正應了湊巧二字,聖仙娘娘的故事,恰對上丁夫人當下之急迫隱痛。

專克邪門歪道狐狸的正道狐仙,又能保佑正室姻緣。簡直是上天賜予,為解丁夫人之憂患,與那南地妖狐一戰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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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丁夫人周圍耳目眾多,她若前去見雪真,定會被褚英知曉。

她遂遣心腹攜重禮拜會雪真,請她秘密到宅中一見。

雪真先做勢婉拒,又推說要掐算。

丁夫人的心腹連接拜見數次,雪真方才態度鬆動,先由栗婆前往見丁夫人。

栗婆扮成送貨的仆婦,到了丁夫人的宅子,向丁夫人道:“夫人這樣的貴人,我家小姐萬萬不敢冒犯,不是她有意端架子,而是蠱住了褚爺的這隻狐狸,非同一般。

“像褚爺,夫人這樣樂善好施的貴人,生來與旁人不同,自有護法神明暗中保佑,尋常妖邪不敢冒犯。

“所以尋常請神的,見到貴人老爺都避讓,畏懼官老爺和大貴人的清正貴氣。貴人們是天上星宿下凡,即便他們修煉,輕易也比不上。

“而這狐狸既然敢找上褚爺,修為絕非一般。詳細來曆,小姐也未與老身明說,隻說,雖有聖仙娘娘保佑,她一時也無萬全的應對之策。於是差遣老身來向夫人請罪。”

丁夫人問:“不能請動聖仙娘娘,直接收了她便罷?”

栗婆歎道:“夫人啊,仙家打架,豈是兒戲?打個噴嚏天上就打雷下雨,若娘娘與那妖狐鬥起法來,怕是整座城池都要被牽連。所以上天慈悲,垂憐凡世,不想有絲毫傷損,立下天條約束,娘娘無法在凡間動手,才有這許多不便,我們小姐方才受聖仙娘娘差遣。”

丁夫人將信將疑,一旁的婢女道:“那你們的意思,是解不了?如此痛快對我們夫人說了,我們再請他人。大不了讓下人多奔些路,把茅山龍虎山泰山嵩山的道長高僧通通請來,不信鎮她不住!”

丁夫人也識得,栗婆這樣欲拒還迎,一邊叫苦,一邊話留活扣就是想議一議價,作勢嗬斥婢女:“如此可行,卻要多費工夫,若雪真姑娘這裡能解,無需奔波,自是再好不過。還請婆婆再多美言,倘姑娘真能解這樁禍患,就是於我有恩,必不會虧待。”

栗婆懇切道:“怎當得起夫人一個恩字,我們小姐承聖仙娘娘法旨,正是為了鏟除妖邪。小姐仍在思慮對策,唯恐夫人見怪拖延,方才遣老身來此。夫人如此寬宏大度,老身便先拜謝告辭了。”

丁夫人命人捧出禮物,好生相送。

這般再來往幾次,雪真終於親自來到丁夫人宅中。

丁夫人假意新買婢女,將雪真混入女子叢中,接入宅內。

雪真對丁夫人道,聖仙娘娘已告知她,扈千嬌的那位乾祖母的來曆果真不凡,是一隻修煉三千年的九尾赤狐。從來赤狐最能惑人,而且它不是妖修,而是魔修,這次盯上褚爺,是為吸乾他的元陽,奪儘氣運,渡過天魔大劫。

渡過天劫的魔修九尾狐,尾巴會重新變回一根,成為碧眼赤魔,那時恐怕整個明州都將陷入血雨腥風中……

丁夫人大驚:“如此,不能眼睜睜看她禍害褚爺和百姓啊,要如何將她收服鎮壓?!”

雪真歎:“確實艱難,但請夫人放心,我拚舍性命,也要儘力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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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對待尋常主顧不同,雪真取出數卷經文,讓丁夫人按時辰念誦,又在院內擺下陣法,她再在自家院落內每日做法,與丁夫人宅中的法陣相配。

丁夫人的飲食、沐浴更要按照一定的章程。

此外又有種種繁瑣規矩。

這些都是暗中進行。

丁夫人照著做了幾日,某日褚英忽然前來,丁夫人有些慌亂,萬幸褚英未看出破綻,而且心情不錯,在宅子裡待到第二天,誇丁夫人比以前美貌,問她是不是用了新的脂膏和香熏。

丁夫人十分開心。

那時正值初夏,明州多雨,時常忽而風雲雷電,不多時又雲開天晴,碧空爛漫,或見長虹。婢女向丁夫人道,好像神仙在施法一樣。丁夫人望著天空,亦生喜悅,心中對雪真的戒備懷疑愈來愈減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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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要幫丁夫人誦經調理加持法陣,雪真頻繁出入丁宅。

她供奉著狐仙聖仙娘娘,相貌卻不敢恭維,堪稱醜陋,麵有胎記,肌膚粗糙,牙齒突出,脊背佝僂,胸前亦突出一塊仿佛雞胸。七十來歲的栗婆站在她身邊都被襯得嬌豔如花,粗使的老仆都覺得這位仙姑的尊容不堪入目,丁夫人更對她毫無防備。

有一天,褚英又突然到來,雪真來不及離開丁宅,遂躲在暗處。

自此滋生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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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褚英正當盛年,英姿不凡。

據說畫書繪鼎鼎有名的古蒼子,當年作不出畫,就到褚英飲宴的酒樓看他形容。

褚英的護衛察覺到這小書生不對勁——坐在大廳的角落裡,守著幾碟便宜菜,灼熱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褚爺,看打扮也不像能常來吃酒的客人。護衛判斷是個探子或刺客,立刻上前將其掀翻在地,五花大綁,叉到褚英麵前。

粽子一樣的古蒼子臨危不亂,大方向褚英道:“學生是個畫書繪的窮畫師,龍頭儘管去查。因最近接了個活,給大唐開國演義做繪,學生想在這行當闖出名頭,不願拙作落他人窠臼,都是按書中所寫,重繪形容,不與尋常那些畫裡一貫的形象相同。其他英雄都繪了,唯獨秦瓊秦叔寶,學生畫了數稿,始終無法繪出那種英雄俊朗,颯爽姿態。久聞褚爺美名,大膽前來看看,以作參詳。”

褚英大笑數聲:“先生這樣說,在下既當不起,更不能不放了你啊。”

立刻命左右解開古蒼子身上的繩索,請他一同飲宴,最後還親自相送,含笑問道:“先生看得儘興了麼?”

古蒼子道:“若此刻提筆,一百卷也畫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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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故事後來亦被傳為佳話,出現在不少傳奇話本中。

有愛抬杠的說,古蒼子那天其實是剛拿了筆潤,想去大酒樓開開眼,無意中衝撞了褚英。他當時直勾勾盯的,也並非褚英,而是依偎在褚英身邊的絕色花魁。幸虧這廝有急智,舌燦蓮花,把褚英拍得開開心心,未與他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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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此事真假,足可證褚英相貌確實出類拔萃,令男男女女都讚歎。而雪真頂著仙姑的名頭裝神弄鬼,當時隻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女。她行走江湖,見的多是市井中人,做此營生,本為求財。乍看見褚英這樣有錢財權勢,又英俊不凡風流倜儻的盛年男子,少女之心萌動,亦在情理之中。

當日褚英沒看到雪真,即便看到,應也不會入眼入心。

那日之後,褚英總會偶遇一位少女。

少女姿容絕色,又帶著清寒出塵的氣韻,仿佛月下水仙,即便褚英,亦從未見過這樣的美人。

驚鴻幾瞥後,褚英命人查訪此女身份,下人回說,是個剛到城內的女子,姓甄名貞,好像是孤女,宿在客棧中。

究竟雪真是怎麼到了褚英麵前,兩人初次交談時是什麼場景,眾人都說不清。

過不幾日後,滿城都知道,褚爺又有了一個新歡。

誰都沒將這位弱質纖纖的絕色少女同那個跳大神的醜仙姑聯係起來。

丁夫人一開始也未多在意。

褚英一貫風流,丁夫人更非什麼閒醋都吃。

如此來曆不明的美貌少女被褚英寵愛是尋常事,一般不會長久,亦不會像書裡說的戲裡唱的一樣,姑娘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高貴身份。

她既然對褚英投懷送抱,為吸引褚英注意更下足了功夫,定是將自己最好的都儘情現出,不提身世,必是提了沒好處,不值得提,不堪一提。

何足為患?

多出這個女孩,還能分去褚英在扈千嬌身上的心思。

竟可以視作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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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這般盤算,亦與雪真心思相合。

雪真一心戀慕褚英。丁夫人在她看來已是小老太婆了,絕對無法勝過她的青春美貌,早晚會被厭棄。

可扈千嬌與雪真年齡相近,嬌豔美貌不輸雪真,確實勁敵,必須第一個拔除。

於是,雪真以仙姑的身份向丁夫人獻了一策——

挑選幾名年少俊秀,擅言談,會玩樂的少年,接近扈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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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幫褚英料理貼身事務,往扈千嬌身邊安排幾個少年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她十分疑惑,這樣粗陋的計策竟能成功?

雪真向丁夫人道,此計乃聖仙娘娘賜下,因扈千嬌沾染妖狐之氣,輕浮放蕩,褚英已被她迷惑,隻能以此計令她顯露行跡,讓褚英覺悟。

丁夫人依照雪真之計,籍口招仆從選了一堆閒浪少年,由雪真親自過目,以聖仙娘娘之仙力擇選出兩三位。雪真叮囑丁夫人,無需告訴這幾人真相,隻把他們安排在扈千嬌的近處,讓扈千嬌能看得到就行。

丁夫人依言施行,仍對此計能不能成心存疑慮。

那幾個少年在丁夫人看來著實不大像樣——油頭粉麵,眼神賊溜溜的,舉止輕浮,毫無教養體麵,就是那些常在城中亂晃的幫閒之流罷了。

扈千嬌畢竟是在副幫主家長大的,現在正被褚英寵著。

在丁夫人看來,哪個女人會放著褚英不愛,倒去與這樣流裡流氣的小油子勾搭?

雪真神秘一笑:“因緣已起,一切皆在聖仙娘娘掌握預料,請夫人從容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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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當然不是狐仙的卜算,全是雪真的計謀。她做跳大神的營生,擅長觀察和打探消息,盯了扈千嬌一段時日,大致掌握了這位扈姑娘的性情。”

扈千嬌喜好熱鬨玩樂,褚英忙於幫務,分不出太多時間陪她,她難免寂寞。

而且褚英長扈千嬌許多歲,兩人已不算一代人。褚英爽朗愛交際,但與他來往的,大都是身份相當之人,不是某幫主某舵主就是某大人某老爺,在扈千嬌這樣十八九歲的少女看來,就是一群老頭和半截老頭。褚英平日的吃用玩樂,亦符合他當下身份,少年時混碼頭所玩的那些,已不大對時下年輕人的脾氣。

若是出身低微的少女,麵對這些錦繡排場,應會覺得眼花繚亂。

扈千嬌在南海大船幫副幫主家長大,見識不凡,褚英的日常排場比她見慣的好一些,卻不足以讓扈千嬌覺得無比新鮮。

雪真挑選的幾名輕浮少年,相貌各有所長,都極其機靈嘴甜,擅長察言觀色,尤其精於逢迎各類富貴金主。整天混在城內與碼頭上,天南地北的方言都能說幾句,甚至可講點異國言語,熟知各種逸事秘聞,能帶著扈千嬌走街頭轉巷尾,去已是龍頭的褚英輕易不會去的地方,看各種把戲玩樂。

扈千嬌更是一名胸懷十分開闊的女子。

她一直覺得,世間教條隻約束女子守貞,卻讚美男子的浪蕩,著實不公平。

像褚英,有這麼多有名分的妾室和露水姻緣的女子。她同彆人玩一玩,樂一樂,有什麼大不了?

甚至在被褚英的手下拿了現行時,她仍理直氣壯道:“有什麼好說我對不起褚爺的,我連他的妾都不是。他待我的那些,不過是衝著我阿爹和船幫。我本來也沒打算吃他的花他的,真讓我住這邊,船上什麼我不知道。讓我掌船,我肯定比他好些手下都強很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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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丁夫人也在近前。

聽了扈千嬌的話,她心中大駭,又有一絲說不上來的混亂。

這姑娘,怎有如此大膽的念頭?

丁夫人這些年,眼看褚英寵愛一位又一位美人,各種酸澀不甘。

可扈千嬌的這番話,她從未敢想過。

她望著扈千嬌和沉默的褚英,突然想,褚爺一二十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呢?

拋開種種,丁夫人竟覺得,褚英和扈千嬌,某些地方,有點像。

不過,褚英那時,應是一無所有,才豁得出去,有一股不服天不服地,一定要出人頭地的狠勁。

而扈千嬌,卻是因為有靠山,有底氣,才能這般不管不顧吧。

丁夫人不禁羨慕她,如果自己的父親不出事,如果自己還是那個養尊處優的小姐……

她可能會嫁一個與自己家世相當的庸常子弟,兩人溫吞和氣地過一輩子,不會邂逅褚英這樣的俊傑,但也不會像現在這般,戰戰兢兢,與人勾心鬥角,用不入流的市井手段算計一個小姑娘,逐漸麵目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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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凝視扈千嬌半晌,轉過身:“扈小姐明日回府,小心服侍,仔細幫小姐清點箱籠,勿有遺漏。”緩步離開廳室。

丁夫人正要跟上,扈千嬌忽地抬頭,沒有看褚英的背影,而是直望向丁夫人。

丁夫人僵在原地,與她四目相對。

扈千嬌的雙瞳黑且亮,似燃著火焰,帶著狠與鋒利,還有一絲嘲諷。

好像山林中的野狐。

丁夫人心裡一驚,扈千嬌的眼神似在告訴丁夫人,她知道丁夫人的所有算計。

她唇角輕蔑地一挑,又像說,就算被你算計了,那又怎樣?

丁夫人倉皇地轉身,逃出了那間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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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時起,我每每想到自己做的事與自身處境,越想越不是滋味。”

多年後,丁夫人對前來拜訪的白如依和史都尉這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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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楚遇害時,丁夫人早已避居在明州城郊湖畔的一所宅子裡多年,她和褚英亦不怎麼見麵了。她有些產業,足以平靜度日,褚英會定期遣人給她送些財物,份例與長久跟隨褚英的女子們相當。

丁夫人曾借口已從褚英處獲得太多,推脫不要。褚英派來的人堅持要她收下,說她若不收,就是拂了褚爺的美意,下他麵子。

“夫人素來通情達理,想來不會為了成全自己不貪的美名,讓褚爺被人說無情無義吧。”

丁夫人隻得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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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和白如依投了數次帖,丁夫人方才同意與他們相見。

她一開始讓人回話,說往事不想再提,若衙門覺得她可疑,直接拿票來拘她即可。

督帥府的文吏們寫了數封信函,都不好用,史都尉隻得請白如依動筆,隻寫了兩張紙,丁夫人竟同意了。

程柏讚歎:“白先生不愧是靠這個吃飯的,一出手便是不同。若不是先生的筆潤太貴,我供應不起,真想請你留下來。”

白如依謙遜道:“在下一介野人,對公函禮儀格式一概不知,與大帥身邊的高參們萬不能比。或隻是那位夫人身份特殊,必須矜持,婉拒幾次方才妥當,恰好就差這一次,被在下趕上了。”

他換了件樸素長衫,再把端莊烈男的麵目擺出,史都尉也換了件文雅些的袍子,修了修麵,拿捏出幾分斯文,一同去拜見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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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的小宅院依湖傍山,清幽雅致。內裡一色粉白牆壁,素磚鋪地,陳設簡約。

白如依與史都尉被讓進一間開闊前廳,桂淳等隨行也被請到偏廳內坐,每人都有茶點吃。

廳中一股淺淡的香味,白如依和史都尉手中的茶盞皆是越窯青瓷,小碟中的點心玲瓏精致,入口即化,甜味亦不甚濃,配茶十分相宜。

丁夫人未多扭捏,徑直與他們相見。

她那時已非韶齡,身姿仍若扶風弱柳,步履輕盈,秀發烏黑濃密,麵容清麗嫻靜,肌膚細膩如同二八少女,衣飾素雅,正襯她嬌弱氣韻。

之後再談這一段時,因是在程柏住處,史都尉在柳知麵前也很能放得開了,便感歎道:“不怕大帥和府君笑話,當時卑職心裡想,乖乖,褚英不愧是明州河海兩道坐頭把交椅的地頭蛇,日子忒地快活了,這麼一位嬌滴滴的美人兒,聽說還不是他身邊最標致的,這還不得天天開心得像神仙似的。”

程柏悠悠道:“小史啊,彆讓府君笑話。這份福氣也不是誰都能消受的。第一得有財,養得起,這樣嬌豔的美人,你能讓她吃糠咽菜,穿粗麻住土屋?次要有勢,令這些女子死心塌地,令遠近垂涎的野狼色魔不敢來犯;再要有精力……”意味深長,拍拍史都尉肩膀。

史都尉笑道:“大帥,卑職隻是感歎一下,可不能讓我家婆娘知道,家法森嚴,卑職招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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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模樣雖嬌弱,見到史都尉和白如依後,態度卻十分爽快,有問必答,將與雪真、扈千嬌之間的種種坦率道來,絲毫未有藏掖掩飾。

“我之後托人打聽過扈姑娘的情況,聽說扈副幫主一家差點不再認她,她親生父母家也容不下她……“

扈副幫主當年收養扈千嬌,其實是看小姑娘生的美貌,想將她養大後作籠絡交際之用。扈千嬌得罪了褚英,險些被嚴厲處置,萬幸她曾拜過狐仙當乾祖母,竟是乾祖母保了她一命。

“船行中人,多甚迷信。那姑娘十分聰慧,聽說她回去後,先像是中邪了,後來又像被那位乾祖母上身了,船幫的人把她丟到一座廟裡,她在那邊認得了一個胡商,就嫁給胡商出海去了,不知這些年有無回過娘家。”

丁夫人想,應該是沒有,這個赤狐一般的女孩從此離去,跟隨胡商揚帆四海,或是她最喜歡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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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問:“夫人是在那之後識穿了雪真姑娘的身份麼?”

丁夫人搖頭:“我那時仍執迷不悟。算計了扈姑娘,我雖心虛,卻依舊給自己找理由,對雪真姑娘更十分感激。”

她是這麼在心裡給自己開脫的——

扈姑娘本性如此,搞出類似的事是早晚必然的,自己不過是設計令這些事提前。如果扈姑娘真成了褚英的妾室,甚至正夫人,再鬨出醜事,褚英的臉麵全無,扈姑娘肯定也會比而今慘千百倍。如此想來,此計不單保住了褚英的顏麵,也算幫了扈姑娘呢。

對雪真,丁夫人更看作幫自己除去心腹大患的恩人,萬萬沒把她跟另外一個突然出現的小狐狸精聯係起來。

“此計成後,我重謝了雪真,覺得她確實有辦法,有時仍會讓她幫忙,但她那時已用真麵目與褚爺打得火熱,她生意也挺好,可能又怕我看出她的破綻,常推脫不來。我以為她是拿架子,想多要錢。我那時沒有彆的急迫事求她了,我覺得雖感謝她,也不能由她拿著我,把香資漲到天上去。加上她在我麵前的態度也漸漸不對,我便少找她上門了……再又隔了好幾個月,我才知道這姑娘是個小騙子,而且我竟一直沒見過她的真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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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夫人後來回想,雪真身上的破綻其實蠻多的。

比如,她身形如此奇異,舉動卻很敏捷,丁夫人本以為是有狐仙的法力加持。

再比如,喬裝打扮的人,脖子、耳朵、手腳都是最容易露出破綻的地方,雪真總穿遮住頸項的衣服,手上一直纏包著厚厚的布條,難以看出手指的形狀,用發飾和垂發將耳朵遮住。

但有一兩次,雪真施法時,丁夫人發現她的手腕很纖細,某次雪真轉頭,丁夫人見她戴了耳飾,用單顆的珍珠做成,非常精致,珠子瑩潤,必價值不菲。丁夫人喜歡珍珠飾品,多看了兩眼,又察覺這女孩的耳垂很漂亮。

自扈千嬌被趕走後,丁夫人除去心頭大患,更有閒暇關注彆的事。雪真偶爾前來,身上總有一兩件首飾會引起丁夫人的注意。

或是一根發簪,與丁夫人的某根有些相似,樣式又更彆致些,雪真簪的位置與丁夫人習慣簪的不同,但顯得更合適,引得丁夫人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也換個位置簪試試。

又或是一支鐲子,一枚腰佩,亦與丁夫人的某件相近,但雪真會與其他的腕珠細鏈疊戴,或是腰佩搭著不同花樣的絡子細珠,更顯彆致。

再之後,丁夫人發現雪真穿的衣裙也常和她愛穿的相近,但都是一件相似的外衫配不同的裙子,或是相近的裙子配不同的衫子。雪真雖一副醜陋模樣,身形猥瑣,單看衣服,確實搭得很好。

……

如此,丁夫人不免內心猜疑,這位仙姑為什麼穿戴越來越像我呢?

她當時想到了另一個玄乎的方向。

“我曾聽說,靈妖修煉會吸人氣,仿人形容。我自認待雪真不薄,給了挺多香資,可在狐仙看來或仍不夠,比起人間財物,她們更喜歡彆的東西,譬如人的元氣。我那時懷疑,這女孩該不會是吸了我的元氣吧,才會越來越像我,感覺她的模樣,也漸漸沒一開始見時那麼醜了……”

丁夫人曾在話本裡看過妖邪吸取人氣,再模仿那個人,之後漸漸取而代之的故事……生出猜疑後,她又感覺雪真好像總在暗暗觀察她,偶爾兩人視線相對,雪真的眼神陰惻惻的,令她心裡有點發毛……

雪真對丁夫人的態度也越來越生硬。

她一直是出塵的仙姑作派,聖仙娘娘上身時更是仙家派頭十足,但態度客氣,十分尊重主顧。待扈千嬌離去後,雪真與丁夫人說話姿態越來越高,有時竟像發號施令,偶爾帶著嘲諷訓斥。

若栗婆在旁側,會幫著圓上兩句,低頭說些軟話,安撫丁夫人。

丁夫人漸生不悅。她跟著褚英多年,養尊處優,沒怎麼受過氣,當時已沒扈千嬌一般的對手令她煩憂,加上對雪真的種種揣測,她漸漸不怎麼找雪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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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當年給人看事的作派,與她女兒朝楚後來的習慣類似,她隔一段時間,會去一個廟觀中向某尊神仙上稟事務。我記得中間有一段時間,她沒怎麼出生意。”

栗婆對外聲稱,小姐是最近與妖邪鬥法損耗太大,需得閉關靜養一段時日。

“我算過她認識褚英的時間,她那時應是已有了身孕,可能月數漸大,難以遮掩,便躲避養胎,以待生產。但褚爺不知道她有孕的事。扈姑娘離開那時,褚爺正好去北邊談買賣,談了好幾個月。日期在彆處也能查到,都座與先生儘可驗證。”

史都尉不解:“她既然有孕,為何不告訴褚英?”

丁夫人蹙眉:“褚爺的規矩,想來都座和先生已知一二。民婦隻能妄自猜測,雪真姑娘不論是打算和褚爺說實話,還是想徹底隱瞞,找個機會拋卻過往,隻用甄氏的名義當褚爺的女人,待孩子生下來再談,都更穩妥。褚爺身邊的女子挺多,像民婦之前對甄小姐的手段她再清楚不過。褚爺當時在忙正事,也沒太多時間。她可能想著,正好等褚爺忙過那段時日,她也生下了孩子,談任何事都更從容一些……”

但雪真給挺多人占算改運,卻沒料到自己的命運。

她的身份恰在這時被人揭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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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戳破那女孩身份的是她另賃的宅子的屋主。民婦知旁人多有傳言,是我派人查她,又收買了屋主查探,絕非如此,當真是她自己被看破的。”

雪真以甄貞的名義與褚英相好時,在客棧住了一陣,又賃了一座小院。

小院的主人是個寡婦,當時已快八十歲,看起來眼花耳聾,佝僂脊背,拄著拐,走路慢吞吞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

但雪真和栗婆失了眼,竟撞上一位天賦相當的對手。

那位倪奶奶,蝶花案發時已經過世了。據對她知根知底的老鄰居們回憶,老太太一世矯健,耳聰目明,八十多歲還健步如飛在年三十半夜爬山去寺院搶燒頭香,一群年輕人都比不上她老人家的腳力,但六十來歲就拄上了拐。

老鄰居們聽她喊身子骨不中了喊了幾十年,老太太最後年近百歲在床上含笑而逝。

倪奶奶自有一套養生秘訣,據說是祖上傳下——

手有棍,腳底穩;常低頭,看得準。

舉止收斂,潛養真陽;神慈和氣,福壽綿長。

老太太一眼看到雪真,就知這女孩有故事。

雪真卻沒看出倪奶奶真身,或她那時把滿城的婦人,包括褚英最寵的小夫人都玩弄在掌心,不由得生出驕心,輕視了這位滿臉質樸的市井老婦。

她議了議價,覺得倪奶奶不怎麼會摳錢,倪奶奶自己住的地方與這個小院隔了幾條街,腿腳好的年輕人走過來都要兩刻鐘,想來老太太沒這般體力時常轉悠。屋子收拾得很乾淨,小院位置僻靜,隔壁家暫時無人居住,雪真便賃下了宅子。

她自幼漂泊各地,未在某處久居,對從小院到倪奶奶的住處,遍布著倪奶奶的舊友街坊一事沒多上心。

倪奶奶每天出門遛彎,跟這位老鄰居聊個天,和那位老姐妹敘會兒話,順便從他們家前門進,後門出,不用多久便能遛達到這處小院附近。

小院隔壁那家,也是倪奶奶多年的老友,而今在蘇州和長子一同住,留了一副鑰匙給倪奶奶,倪奶奶時常去照料照料他們院子裡的花草樹木。

隔壁院子與雪真所賃小院之間的牆並不是實心的,有幾塊牆磚還能抽下放回,當年倪奶奶和老伴就常這樣和鄰居家遞送東西。

倪奶奶照料了老鄰居的花草,不由得會在牆邊坐坐,抽兩塊磚下來,往自家院子裡看看,憶一憶往昔。

成天這樣看著,就看出雪真的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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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真很小心,她絕不在這院中做跳大神時的醜陋裝扮,栗婆也不到院中來,而是另有兩個不會說話的少女陪伴她。

可她總趁清晨或夜晚時進出,把自己裹得很嚴實,倪奶奶覺得良家婦女肯定不會這麼乾,必然有鬼。

得知這位甄姑娘是褚爺當下的小情兒,更為倪奶奶注入一股精力。

經過不懈的觀察,倪奶奶終於抓住雪真的破綻。

按丁夫人推算,當時雪真應是已經有身孕,她要經營跳大神的買賣,又要用甄貞的身份陪伴褚英,更要費心遮掩行跡,有一日身體不適,兩名婢女束手無策,趁夜將栗婆請來。

倪奶奶傍晚瞅見雪真似是腹部不適,覺得很應關注,遂待在隔壁未離去,沒想到看見了栗婆。

栗婆和仙姑雪真在城中蠻有名氣,倪奶奶當然認得。栗婆全身裹在一件帶兜帽的大披風裡,隻在院中行走時被燈籠照亮了麵容,倪奶奶趴在磚縫裡,犀利的目光正在這一瞬間將她認出,倪奶奶驚詫了——

仙姑雪真和褚爺的小情兒甄貞姑娘之間能有什麼牽連呢?那位仙姑不是一向隻做大老婆生意麼?

不待倪奶奶多想,便聽見栗婆與雪真在廂房說著什麼。倪奶奶繞到另一個離廂房近的位置,聽見栗婆與雪真在屋內吵架。

栗婆罵雪真:“不省心的小騷貨,以為拿得住那姓褚的,他有今天,豈是凡角?若他不要你,買賣也黃了,老娘也要被你帶累得無處容身。”

雪真回罵:“眼淺的老貨,這套把戲騙得了幾人幾時?早晚穿幫,那時衙門追著,道上的同行早看你我是眼中釘,必也落井下石,你我陰溝裡的耗子都不如。我傍上這靠山,生下小崽子,你不跟著受用?一世吃喝不愁。”

……

栗婆會些醫術,替雪真醫治一番後匆匆離去。

她二人一時情急,又覺得旁邊院落沒人,方才高聲言語了幾句,冷靜後思量,也覺得不妥,栗婆更唯恐褚英派人暗中看著雪真,自己出入已被察覺。於是次日上午,雪真便坐馬車離開了小院,撇下一屋子的東西,包括褚英所贈的錦緞首飾,都未帶走。

那廂栗婆也對外說,雪真小姐鎮封妖狐邪祟,多有虧耗,元氣難支,暫時回山上閉關修養,不問凡間俗世。

如此,以倪奶奶的聰慧與江湖經驗,便徹底明白了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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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奶奶異常驚愕,又覺得這事水有點深,就佯作不知,對誰都不提起。隻是那段時間,總勸街坊和老姐妹們,不要太信什麼請神改運的,行得正自有天保佑,太貪反可能招來歪門邪道。

褚英的手下問她甄姑娘怎麼不見了,倪奶奶假作驚愕,謊稱自己也不知情,隻恍惚聽說甄姑娘要去彆的地方走親戚。甄姑娘付了一年的租金,讓她不要打擾,她就一直沒多過問。

雪真躲了幾個月,大概在這期間將孩子生下,方才回到明州。

倪奶奶不想沾渾水,欲把屋子收回,借口自家親戚過來,想住這個院子,請雪真搬出,她可退雪真房費,雪真沒住的那幾個月,也不要房錢,一並退給雪真。

雪真看出倪奶奶是在趕她。她覺得這老太太竟敢輕視自己,租金不要都不讓她住,著實令她動氣。

她推說需收拾一番,尋覓新住處,讓倪奶奶先把錢退她。實則耗著,就是不搬。

倪奶奶拚了房租不要,隻是想把這燙手姑娘請走,她瞧出雪真想拖,便道,必得姑娘才搬了,我才退錢。

雪真道:“你不退錢,我怎麼搬呢?萬一我搬了,你錢一直不退怎好?”

倪奶奶說:“但姑娘不搬走,即是你還住著,還住著,如何讓我退你房錢?”

雪真道:“反正你老已說,這段時日的租金都不收了,都退我,既然如此,何不此刻就退。莫不是並不打算退,隻在誆我?”

倪奶奶有些動氣,雪真本就是要讓她生氣,愈發慢悠悠的,不陰不陽拿話紮她。倪奶奶說不過雪真,氣得直懵,拄著拐離去。

這時褚英在外地談生意未歸,雪真不是他正經的妾室,差遣不動褚英的手下。褚英的手下更覺得她突然失蹤這麼久有點可疑,不肯多事,一切等褚爺回來再說。雪真搬不出靠山來鎮壓倪奶奶,以為拿話堵了老太太便罷。

她沒料到,倪奶奶回家靜了一會兒,覺得不宜因一時之氣將禍根留下,次日便找了幾個老鄰居,帶上錢財,再到小院中。

倪奶奶將錢和租契放在桌上道:“昨日不知家中閒錢是否充足,未能答應姑娘立刻退你房錢,回去湊了湊發現夠,就給姑娘取來了。姑娘請點一點,一分不曾少你。姑娘住的這段時日,將屋院照料得如此整潔,老身十分感激。算老身與姑娘結了一段善緣。今有鄰居作證,老身確實等著用這院子,望姑娘行個方便,速速搬走。”

雪真卻不看錢,隻對著倪奶奶笑道:“婆婆這麼說,仿佛晚輩不懂事似的。但當日我與婆婆談妥,定了一年租期,整年房錢全給了婆婆,晚輩絲毫沒含糊。真不是在意錢。契約立定,我從未違背。婆婆卻忽然說要用這房子,讓我立刻搬走,我一個弱女子,又不熟城裡的事,合適的房怎能說找就找到,因此婆婆說的日期,我確實搬不出,可能因此令婆婆不悅了,您老也莫與晚輩計較。”

幾位老鄰居紛紛圓場,話當然都向著倪奶奶。

“都不容易,互相體諒啦。”

“老太太那邊的親戚真催得太急。”

“姑娘有褚爺,還愁沒住的地方嘛?”

……

這等場麵下,雪真不得不收下錢,再次露出笑顏:“多謝婆婆,我必速速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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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奶奶回了家,身邊怪事頻出。

早上出門,沒走幾步,滑了跤。走在街上,忽聽人喊小心,往旁邊一閃,一個花盆碎在腳邊。

遛達到大街上,有擺攤的攔住她,非要她嘗嘗在賣的酒釀。

倪奶奶不愛吃甜的,也不喝酒。擺攤的硬塞給她,她接過假嘗一口,轉頭吐了,仍頭暈眼花,趕緊到老街坊開的醫館灌藥催吐紮針,一通醫治。

她索性先到老姐妹家小住,出門遛彎買菜,走到橋上,不知怎的,被人擠著擠著,就擠到了欄杆邊,一雙手猛地推了她一把,倪奶奶一頭紮下了橋。

萬幸倪奶奶打小在河邊長大,水性極佳。她多年沒遊泳了,但技藝一直沒忘,一個猛子紮下水,蹬去鞋子,甩下外衫,仿佛被河水卷走,實則潛泳至遠處。

她是土生土長的明州本城人,熟知城內河道聯通方位,小心換氣,謹慎靠岸歇息,一路遊到一條大船附近,靠近一條巡衛的小船。

“老身有十萬火急事,冒著性命風險前來稟報夫人,事關褚爺,請夫人千萬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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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城裡的人大多都知道,這條大船是褚英的產業,由褚英的一位妾室閔夫人打理。

閔夫人本是賭坊千金,父親被屬下坑害,丟了性命,奪了產業。她倉皇出逃,邂逅褚英,成了褚英的妾,又借褚英之力為父報了仇。奪回的家產,她交給了兩個弟弟,自己仍在褚英身邊,幫褚英打理一些生意。

每天的這個時辰,閔夫人經常會在這條船上。

巡衛的家仆覺得,這麼大歲數的老太太遊泳來報的,說不定真是大事,遂上稟閔夫人。閔夫人命人將倪奶奶帶到船上。

倪奶奶見到閔夫人,更不廢話,請安後徑直問:“夫人可知,最近城中有個挺出名的女子,名叫雪真,說能召來狐仙,專門保佑良家婦女的?”

閔夫人秀眉微挑:“略有耳聞。”

倪奶奶又道:“老身冒昧再問,褚爺這段時日,新結識了一位姑娘,姓甄名貞,對否?老身正是來稟告夫人,這位甄貞姑娘與那雪真仙姑是同一個人。”

閔夫人一開始自是不信。

眾所周知,雪真醜得出奇。挺多妾室小夫人聽不慣她那套隻保佑良家婦女正室夫人說辭,常調笑道,哪有狐仙座下長成這副尊容的,太太們也真敢去拜,不怕越拜越像她。

而褚英新寵的小妖精,長得勾人極了,與雪真,仿佛一枝鮮花與一隻山芋,天差地彆,怎麼可能是一個人呢?忒扯了。

倪奶奶道:“夫人若不信,將雪真帶來驗看便知。”

閔夫人笑道:“您老說她就是我們褚爺新近最寵的那位妹妹,又讓我帶她過來,褚爺怪罪了,你替我擔著?”

倪奶奶道:“褚爺寵的是甄姑娘,從來不知仙姑雪真。仙姑好像還犯褚爺的忌諱吧。夫人隻是把雪真帶來,老身說的不對,即跟甄姑娘毫無關係。若被老身說中,褚爺難道不應重謝夫人?”

閔夫人嫣然掩口:“謝倒未必,我們褚爺從不喜歡多事的人。不過被您老這麼一說,我還挺好奇的。也罷。”她一拍桌案,點了幾個下人,吩咐他們先暗暗去雪真的香堂查看,若雪真在,不必廢話,直接把人帶來。

這廂倪奶奶被帶去更衣洗漱,剛洗漱完,喝著薑湯,閔夫人派去的人傳回消息,雪真在香堂,正往回帶著。

閔夫人道:“好。”又吩咐,“待仙姑帶到,先請她在一間靜室中,仔細招呼,勿要她有損傷或走脫。聽我傳喚。”

隨即又命幾位心腹速將丁夫人、鄭夫人、孫夫人等褚英的妾室統統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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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個時辰後,諸位夫人到齊,閔夫人在船上的華廳內備好宴席,請夫人們入座,舉杯道:“倉促請諸位姐姐過來,是因妹妹做了一件虎事,需姐姐們幫忙做個見證。若老爺雷霆震怒,怪罪妹妹,懇請姐姐們替我美言幾句。”

幾位夫人已聽說閔夫人綁了那位大名鼎鼎的仙姑雪真,納悶之餘,都覺得定有好戲可瞧,紛紛表示閔夫人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