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是最爽利心善之人,不單我們知道,老爺更知道。”
“我們姊妹一同侍奉老爺,誰有難事,應要一起擔。”
……
唯獨丁夫人心中發虛,以為是自己與雪真合計除去扈千嬌之事泄露。
而且,剛好前一日褚英已返回明州。丁夫人覺得閔夫人如此迫不及待抓住雪真,是想在褚英麵前揭開鬨大。
她隻能強作鎮定,跟著其他夫人含糊和聲。
閔夫人笑道:“有姐姐們這些話,我就放心了。”
這時一聲通傳,褚英到了。
.
丁夫人腦中嗡的一聲,手心冷汗直冒,腳底發麻,勉強掩飾,與眾夫人一同迎接褚英。
褚英在上首落座,喚閔夫人小名道:“我聽聞阿蕊這裡熱鬨,過來看一看,你們竟都在。”
閔夫人笑著行禮:“妾請姐姐們過來,原是做了一件莽撞事,唯恐老爺見怪,想請姐姐們到時幫我說情。”
褚英道:“你倒機智,知道她們心軟。你做了什麼事,需她們幫你求情?”
閔夫人道:“也沒什麼大事,是妾準備了一個戲法兒,不知變不變得成。”向左右仆婦示意。
一群仆婦把五花大綁堵著嘴的雪真架到廳中。
褚英皺眉:“此女是……”
丁夫人不禁手微微發顫,端起酒盞,用衣袖半擋住麵容,抿下幾口酒壓驚。
閔夫人向褚英道:“這位姑娘是城內最有名的仙姑,聽聞她得一位狐仙娘娘的護佑,專門賜福城中的良家婦女和正室夫人,妾這樣身份,本與她無緣。今日請她過來,乃因得知,仙姑不單能與狐仙通靈,□□解難,更有一樣神通,會變成另一個人。”
褚英沉聲斥道:“哪有這些亂七八糟事。你更不該如此任性,肆意綁人,竟當明州城內沒有律法?”
閔夫人笑吟吟道:“老爺莫氣,橫豎妾已把她請來了,禍也闖下了。老爺可隨便罰妾,把我送去衙門我也不怨。當下請她變一變,看看傳言是否屬實,可好?”
不待褚英發話,又向下首丟個眼色。
仆婦們架著雪真,早摸出她身上偽裝,立刻開動。
先扒拉下假發髻,露出發網籠著的一頭烏雲般秀發,跟著剝擦除去麵上頸部偽裝,一張清豔嬌美的麵容便露了出來。
脂粉未施,臉上還殘留著一些偽裝的油彩麵膠,但那張臉,化成灰褚英也不會認錯。
閔夫人掩口,訝然驚呼:“天啊,好美的一位妹妹!怎的有點眼熟?”
一直暗暗發抖的丁夫人更徹底愣住,覺得眼前有些發飄。
她後來對白如依和史都尉感歎道:“那姑娘,當真是個人物,這般場麵,她還能拿得出應對說辭……”
.
雪真凝望著褚英,流下兩行晶瑩的淚。
“我早知會有今日。我本不該來此地,不該見到你。但……這或就是命吧……我與君當有此緣,我無法把持,注定……都是注定……”
褚英嘴角一動,露出一抹輕蔑與譏諷。
雪真輕嗬一聲,合上雙目,淚珠從長長睫毛上滑落。
“我知道,你不會信……我都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早已有孕,我不指望你能認孩子……”
閔夫人啊呀一聲,用手絹捂住口,看看褚英。
褚英仍平靜地看著雪真,隻吐出一個字:“滾。”
雪真渾身一顫。
閔夫人道:“可,老爺,她說她有了孩子……”
褚英冷冷向閔夫人一瞥,閔夫人不敢再說話。
褚英再轉回視線,望著雪真:“十日之內,離開明州。”
雪真淒然一笑:“果然,果然……”
她仰頭盯著褚英。
“褚爺是明州的皇上麼?還是知州老爺,亦或明州姓褚?”
褚英淡淡道:“褚某不過一尋常百姓爾。”
仆婦們鉗住雪真,將她從地上拖起。
雪真猛地甩開眾仆婦的手,抬起下巴,站直身,再冷冷看了褚英一眼,轉身向外走。
那眼神,又讓丁夫人心中一緊,竟想到了扈千嬌。
雪真的容貌和扈千嬌沒什麼相似之處,扈千嬌明麗嫵媚,一雙杏眼,雪真柔弱清秀,秀目眼尾微挑,瞳色偏淺,更像狐狸的眼睛。
但當時,雪真的眸中流露出一股冷厲的狠與野,和被褚英拿住時的扈千嬌一模一樣。
山林之中,不被約束的野狐一般的眼神。
兩個粗壯婦人張開一個布袋,兜頭套住雪真,在她頸處一砸,熟練地將軟倒的雪真五花大綁。
褚英冷聲道:“丟到岸上,不必管她。”
仆婦們領命,把雪真轉上一艘小船。
船靠岸,仆婦們鬆開雪真身上繩索,取下麻袋,將她丟到岸邊。
岸上的人見一位美人被褚爺的家仆扔到岸上,紛紛聚攏過來瞧熱鬨,突地,雪真的身上冒出一股煙霧。
.
丁夫人回憶往事,蹙眉。
“到現在我也沒明白,若是戲法,她怎麼變出來的……據說當時沒人接近雪真姑娘,她身上自動浮出雲霧,跟著有異常的聲響,我們在船上都聽到了,像敲鐘,又有鈴鐺聲……”
疾風起,不可思議的亮光從天上照下。
岸上的人都兩眼發迷,眼花,恍惚見霧氣中現出一隻碩大的狐狸,又化成一位白衣仙女……
仙女身上暈出的強光令眾人睜不開眼,待能定睛瞧時,眼前已什麼都沒有了,雪真蹤跡全無。
.
聽桂淳講到這裡,鞏鄉長又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那姑娘沒被劈暈,她身上藏著放煙的東西,待一被丟上岸就趕緊施放。”
張屏點頭。
穆集立刻開口:“做此類營生的,都頗會一些弄煙放火做響動之技巧。”
柳桐倚道:“且,她被綁去,她的同夥,如那位老婆婆,兩名婢女,必然得到消息,藏在近處。聲響光亮之類是這幾人做出。”
張屏再點頭。
常村正感歎:“唉,做什麼行當都不容易。像那小姑娘,說不定是那婆子偷來拐來的,打小就被教著做這歪門邪道的營生,也可憐。”
張屏又肅然點頭。
桂淳感慨道:“村正說得極是,著實可憐可歎。更可歎是,如白先生所說,當時她們在岸邊放了那股煙,弄了一出神通後,若自此離去,說不定還能成什麼佳話傳奇,也不會有後來的結局了……”
.
可惜,沒有如果。
雪真在岸邊霧遁後,並沒有離開明州。
她假扮甄氏接近褚英,被閔夫人綁去一事,在明州城裡傳揚開了,但傳成了另一個故事——
褚英邂逅了一位絕色佳人甄氏,神魂顛倒,要娶她當正夫人。褚爺的那堆小老婆心中醋海狂翻。
褚英忌諱巫卜,他的小老婆們卻都暗暗拜狐仙。拜的當然是保佑妾室煙花女子的媚狐。
媚狐們前陣子一直被仙姑雪真供奉的聖仙娘娘打壓,此時窺見報仇的機會,施法告知褚英的小老婆們這位絕色佳人的真身。
褚英的小老婆們遂把仙姑雪真綁到褚英麵前,當場除了她的障眼法,讓她現出本相。
原來一副醜模樣的雪真就是那位絕色佳人甄姑娘。
雪真與褚英五百年前有宿緣,今生該是夫妻,所以她才一路修煉除妖,來到明州,了此一段塵緣。
雪真是聖仙娘娘門下弟子,自是千年難見的絕美容顏,凡是見過她的男人,皆無法自拔。她覺得自己的美貌太罪過,便遮掩起來,以醜陋麵目示人。
但褚英與她是有宿緣的,她扮得再醜,褚英也能看到她的本來麵貌。
可惜……雪真前段時間幫明州的正房夫人和良家女子斬除太多妖孽,得罪了邪道。那些保佑小老婆和煙花女的媚狐對付不了她,就對褚英施法。
如今褚英被妖邪迷惑,將雪真狠心拋卻。
雪真亦覺緣分已儘,不想再多糾纏,麵對褚英的冷淡,隻微微一笑,曰從此與君毫無瓜葛,飄然決然離去,從此與褚英成陌路……
.
故事越傳越玄乎,很多人好奇,求見雪真。
栗婆擋著說,小姐現在塵緣既除,暫時誰也不見……
.
鞏鄉長驚訝:“這姑娘一夥人挺膽大,居然拿著此事自抬身價,想繼續做買賣騙錢?可那褚英是個梟雄,應不吃虧,看著也不像太念與她的舊情。而且褚英身邊的女子也都不是吃素的吧,被她這麼編,能忍麼?”
桂淳帶著幾分同情與無奈地向下講述——
“丁夫人當日對都座和白先生說,她與褚英的那些小夫人都沒想到雪真敢這麼乾。這故事她們聽著,當然刺耳……”
.
丁夫人更感歎,雪真姑娘做這樣的行當本應八麵玲瓏,卻偏在一些地方犯倔,讓人不知該如何評價。
比如,倪媽媽不租房給雪真,顯然知道了什麼。雪真若接了錢再覓一住處,不跟老太太硬杠,便不會那麼快被揭破身份。
被揭破時,雪真如果姿態再軟一些,多求一求褚英,把孩子抱出來,可能褚英也不會那麼無情待她。
她即便舍不得明州的買賣,想繼續待下來,也可先安靜一段時間,哪怕去城郊山裡避一陣子都好,偏偏傳揚開這樣一個故事,仿佛在和褚英叫板,當時丁夫人和其他小夫人都很駭然。
“實不相瞞,民婦與其他姐妹們議論過此事。我心中有鬼,生怕雪真說出我與她算計扈姑娘之事,不敢多說什麼……姐妹們都不知褚爺會怎麼對待此事。褚爺那邊一直忙著公務,似根本未曾理會。萬沒想到,幾天後,竟出了那樣的事……”
.
雪真和褚英的故事在明州城傳得沸沸揚揚,褚英讓雪真離開的十日期限也將到。
可雪真竟開始接買賣了。
她不再扮成醜陋的模樣,以真麵目示人,穿著白色繡七彩仙雲紋的錦緞法袍,仙氣十足,清豔絕倫。
她接的幾單生意,不再是某夫人,某娘子,主顧都是男人。
.
李員外,聲稱自己與夫人恩愛多年,但把持不住內心,總被鶯鶯燕燕迷惑,想請仙姑施法,助他找回本心,收守真元。
.
陸老爺,曰自己冷落夫人,是有一個一直沒說的秘密。他某晚做夢,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的老婆是夜叉鬼。他一睜眼,看見枕邊被窩裡真睡著個青麵獠牙的夜叉,他嚇得連滾帶爬逃出臥房,從此不敢靠近夫人。
待從彆處聽說雪真仙姑宣講的道理後,陸老爺覺得,可能是一些邪魔作祟,令他冷落夫人,親近妖女,好趁機借妖女的身軀吸取他的陽氣。
陸老爺想回到夫人身邊,但一接近夫人,就渾身難受,痛苦不堪。他覺得自己身上被施了術,或是有什麼魔物附體。希望仙姑為他施法淨化一二……
.
曹老爺,說自己曾與夫人無比恩愛,某一晚,他在外應酬,多喝了幾杯酒,去廁房時,鼻中忽然聞到一股銷魂香氣,眼前有一位裹著輕紗的妖豔美人,他好像被勾了魂一般,雙腿自動跟著那美人走到一間臥房內。之後發生了什麼曹老爺全不記得了,從此,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曹老爺覺得那女子必定是個妖精,奪走了他全部的元陽。
賢妻一直不棄他,仍與他過了那麼多年,他特彆感動愧疚。
他希望仙姑能助他變回男子,與賢妻不再如姐妹,重續真情緣。
……
.
這幾單生意,雪真都收了挺高的定金,約下時間。
她先讓栗婆送了曹老爺幾副藥,請他先喝著。曹老爺表示,吃藥不好用,希望仙姑當麵醫治。
雪真又托栗婆轉告,前幾日時辰不宜,讓曹老爺等著具體時日。
.
李員外和陸老爺亦要求雪真登門施法。
雪真都應允,先去了李員外家。
李員外歡喜不已,命人將廂房仔細打掃布置,枕頭被褥都是簇新的,自己沐浴罷,換上熏了幾遍香的新衣衫,搓手等待。
雪真的車轎到了後門,人總不下轎。
李員外讓人去催請,過了一時仆從來回:“仙姑問,宅中是否隻有老爺,夫人不在?”
李員外愣了。
夫人當然不在,前天怒罵了他一通無恥的老東西後就回娘家去了。
仆從再回:“仙姑說,須得員外和夫人一起在場才好施法。夫人不在,她今日隻得先告辭了。”
李員外命人攔住車轎,急急往後門奔。
雪真的馬車早已絕塵而去。
李員外氣得在後門處大罵,跳上馬車衝到仙堂去找這小娘皮算賬。
仙堂大門緊閉,李員外不知怎的,沒有砸門,又返回家中了。
.
次日,雪真再去陸老爺家,到了陸宅,仍問夫人在不在。
陸老爺的家仆回說,夫人在。
陸夫人早已不怎麼管陸老爺的事了,自在內院念經。
雪真嫋嫋下了車,她穿著一襲繡著祥雲紋的密合色衫裙,頭戴素紗幃帽,仿佛一朵軟雲,飄落到陸老爺門前。
守在門口的陸老爺骨頭都看酥了。酥歸酥,他仍很聰慧地提了個要求,請仙姑露出玉容一觀。他怕有妖邪冒充仙姑名頭。
雪真大大方方撩開遮擋顏麵的素紗,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容顏。雪真自稱甄氏時,褚英曾帶她一道去赴過宴,陸老爺是同宴的賓客之一,對雪真的美貌傾慕不已,日夜思想。
此刻確定正是此女,陸老爺渾身發酥的骨頭歡喜得快要掉渣。
雪真卻在門前站定,向內看了看,蹙起秀眉:“怪了,貴宅並無妖氣。”
陸老爺道:“仙姑降臨,妖邪必然藏匿,請仙姑入內仔細搜尋。”上前抓雪真的手腕。
雪真輕巧避開,玉手一翻,出現一道符咒,向天一甩,符咒竟在半空燃燒,打旋兒落下。
雪真掐起法訣,閉上雙目,稍一瞬,再睜開,又甩出一道符,喝道:“追!”
符紙飄向某方,落下,又自行燃燒,化成灰燼。
雪真看著那個方向,問:“陸爺家世代的陰宅,可是在那方?”
陸老爺被她這套花樣一時晃暈了眼,道:“對。”
雪真肅然道:“君家陰宅有邪氣,不可縱容延誤。請速備香燭一對,紙錢一捆,元寶兩掛。小女先行前去布置,等待陸爺。”
陸老爺警惕起來。他和李員外,曹員外本是明州城知名的花叢老浪子,憐香大野狼,聽說了雪真與褚英的故事,覺得有趣極了,遂與數位浪友編了一疊故事,借驅邪的名頭,戲一戲這位淘氣的美人兒。三人雀屏中選,又一同合計過。老曹頭先被拖延,昨天老李頭又被耍,都知會了他。果然這小狐狸在他眼前玩起了新花樣。
陸老爺笑眯眯問:“仙姑這一時半刻,讓我到哪裡去置辦這些?”
他等著雪真說改日,之後再讓這小丫頭片子明白明白,不是誰都像李老頭那般好耍。
哪知雪真道:“小女仙堂中備有,可讓人取來。請陸爺即刻與我前去便是。”吩咐一位婢女回去取。
陸老爺本打算抓她進宅,轉念又想,看看這小狐狸到底玩什麼鬼花樣。
他其實不信什麼鬼鬼神神的,更不是一味的急色。
不就是去墳地耍耍麼,陪她。讓小狐狸看看情哥哥多麼的有情有趣。
.
雪真讓陸老爺另乘一車,陸老爺依言,並點了一群下人跟隨。
雪真的馬車在前,無人引路,卻絲毫未錯地一路出了城門,到達郊外山坳陸老爺家的祖墳前。
陸老爺後來對官差說,那片風水甚佳,有數家的墳地。雪真的馬車直接停到他家墳地近前,他當時想,小狐狸花了不少心思嘛,令他內心更活潑騷癢了。
.
雪真沒進入墓園,而是站在墓園外的空地處,雙手掐訣念了一段經文,又甩出一張符。
符紙飄到半空,燃燒,落下。
雪真拿一根樹枝,以符紙灰為正中心,畫了一個圓圈。
栗婆和另一位婢女在抬出桌案法器,在圈中布置。
過不多時,去取香燭等物的婢女也來了。
她竟是步行而來,手中捧著藤箱。
雪真指著那婢女,念了聲“收”。婢女的腿處飄下兩張紙符,落地自行成灰。
兩名婢女和栗婆自藤箱中取出一對刻著符紋的大蠟燭,點起供在桌案兩旁,雪真摘下幃帽,披上繡七彩紋的法衣,舉起一個鈴鐺搖了幾下,開始唱誦踏步。
.
明州府衙刑房的卷宗中,陸老爺的供詞記錄曰——
「當時那小娘子讓草民和手下分彆站到某個方位。我覺得有趣,就照著辦了。她念經好像唱歌一樣,走路也仿佛跳舞,怪好看的。她確實灑過一陣兒水,還滴到我身上幾滴。我偷偷舔了一下,是涼水,沒彆的味道。她再繼續念經繞圈,突然身上就起火了……」
.
陸老爺和手下一時沒反應過來,隻當又是什麼仙法演示,待聽到雪真的痛呼,見栗婆和兩個婢女衝上前撲火,才知道確實是起火了。
他們也上前救,一時沒有大桶的水滅火,就脫下衣衫拍打,讓雪真在地上打滾。
雪真倒在地上,掙紮幾下便不怎麼能動了。
「草民第一次見人活活被燒死,挺快的。人啊,那麼一小會兒,就沒了,唉……」
.
州府衙門調查此案,確定死者是雪真。
她做法時沒遮住臉,據陸老爺及在場的陸家仆從回憶,火是從雪真的正身燒起,蔓延到雙臂和頭臉。
兩名婢女和栗婆經衙門查驗,都沒偽裝容貌,身量也和雪真不同。
現場做法的東西中,沒有酒,沒有油,也沒查到其他易燃助燃的東西。
.
州衙當時辦案算儘心。栗婆、兩名婢女、褚英、褚英的小夫人們、李員外、陸老爺、曹老爺、倪奶奶都被他們當成嫌疑人調查過。
褚英說,他很厭惡雪真裝神弄鬼騙他,但若要整治她,不必用這樣的手段,隨便就能把她這一夥人丟出明州。衙門沒查到褚英向左右下令除掉雪真的證據,雪真出事的前一日和當日,褚英和手下都在其他地方,沒人看見他們接近雪真和雪真的仙堂。
褚英的小夫人們口徑一致——褚英的女人太多了,這個女子已經被褚英厭棄,她們何必對付。衙門亦沒有查到跟她們有關的人證物證。
倪奶奶說,她向閔夫人揭破了雪真的身份,多虧閔夫人仗義,沒說出是她講的。這些裝神弄鬼的都有手段,她一個老太太,還怕被報複,怎會害她。這女孩死得如此慘真是可憐,不管她怎麼騙人,都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李員外在案發前一晚曾靠近過仙堂,李員外堅持自己絕沒進去,他說他本想砸門把雪真收拾一頓,手下勸他冷靜,這女子畢竟跟過褚英,男女的事說不清,褚英看似絕情恨她,誰知心裡是不是仍帶著愛呢?玩玩她倒罷了,直接砸她堂子不合適。李員外覺得很有道理,就忍氣回家去了,並寫信知會陸老爺,說這丫頭確實詭計多端,讓陸老爺小心點,第一份鮮頭可能要便宜老陸了。
陸老爺還留著那兩張信紙,成為證物一直保存在卷宗中。
.
陸老爺則喊冤說,萬想不到雪真會臨時說要去墳地。他再怎麼樣也不能在自家祖墳前乾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他跟雪真也沒仇怨,隻是想逗逗她,怎會有殺人這麼大恨。
衙門也沒查到陸老爺在這日前後去墳地的證據,陸老爺去墳地時,確實什麼也沒帶,隨行的家丁隻帶了棍棒繩索,沒有火鐮火石等能放火的東西。
曹員外則說自己連雪真的麵都沒見過。
.
雪真的兩個婢女既聾且啞,她們是貼身服侍雪真的人,最有機會在雪真的衣物上動手腳,本是非常可疑的嫌犯。但栗婆為她們作保,說她們兩人都靠侍候雪真過活,雪真死了,她們也沒了前程。隻能嫁人,或是賣給旁人做些不堪的營生。
兩個婢女一直默默哭,審問時顯得非常害怕。
.
這群嫌犯中第一可疑的是栗婆,她和兩名婢女一樣,能對雪真的衣物動手腳。她稱呼雪真為小姐,但雪真應該是被她操控,雪真能讓符紙自燃,栗婆肯定也懂火術。
倪奶奶曾聽見栗婆和雪真爭執,顯然栗婆不讚同雪真與褚英交好。雪真去接近褚英,更有可能是想擺脫栗婆的掌控。
雪真身份被揭破,在明州及江南一帶或都無法繼續行騙了。對栗婆來說,已是無用之子,可以拋棄。
更可疑是,栗婆在公堂上一直堅稱,衙門不用查這件案子,雪真是受了天罰。
她說雪真奉了聖仙娘娘的法旨,本應匡扶世間女子之正氣,壓製妖祟,自己卻與褚英苟合,行了邪事,丟失清正之身,遂招致天刑處置。
栗婆一遍遍重複這套說辭,衙門想讓她說些彆的,對她用了點刑,可能她歲數大了,沒有扛住,在牢裡發熱咳血,很快就身亡了。
據隔壁牢房的女囚口供,栗婆死前並未吐露任何罪行,隻反複道,判官來了,她要去了,要去繼續侍候小姐。
.
栗婆死後,州衙查不到彆的線索,此案成為懸案。
雪真的兩名婢女被放了,之後不知所蹤。
十幾年過去,倪奶奶已過世,李員外、陸老爺和曹老爺也都亡故了。
朝楚突然出現在明州城中,帶著兩名聽不見也不會說話的香侍,說著與昔年的雪真相似的言辭——
她奉了聖仙娘娘法旨,來幫助明州城的一切良家女子正室夫人,扶正姻緣,斷除邪孽。
.
鞏鄉長不禁又發問:“明州人還信這一套?”
忒不可思議了。
.
桂淳道:“桂某當年跟著得知了雪真的事後,也有同樣的疑惑。但在那日,丁夫人問了都座和白先生一句話……”
桂淳等小兵們坐的偏廳,與丁夫人見白如依史都尉的正廳是用薄木隔扇隔開,正廳的談話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當時,史都尉先道:“夫人一直說,朝楚姑娘是雪真的女兒,如何能斷定?莫非她有什麼信物?”
丁夫人道:“沒有信物,但,都座與先生可見過朝楚姑娘生前的模樣?”
史都尉問:“朝楚姑娘長得像她娘?”
丁夫人閉一閉眼,搖頭;“不,她長得特彆像褚爺。尤其額頭、眼睛和鼻子,簡直和年輕時的褚爺一模一樣。民婦雖未有幸有自己的孩子,有件事我是知道的——女子生育,長女隨父,長子似母。大多都是這樣。那姑娘沒必要拿任何信物,隻要看到她,肯定知道,她是褚爺的女兒。”
朝楚的第一波主顧,也因此而來。
看褚英不順眼的人太多了。
不論朝楚是不是褚英的女兒,單憑她的長相,照顧照顧她的生意,給褚英添添堵,順便看看笑話,何樂而不為呢?
.
白如依問:“夫人見過朝楚幾次?”
丁夫人道:“兩次。第一次,是她剛到城裡,外人都說她是褚爺的女兒,我有點好奇,剛好銀鋪的馬夫人請她,我與馬夫人熟,到她家悄悄看了一下。初看到時,我就驚了,唉……另一次,卻要細說,是在她出事前的幾天。”
白如依追問:“具體是哪一日。”
丁夫人道:“她來找我的時候,是十月初……應該是初八還是初九,對,是初八。傍晚的時候,門房傳進一張帖,說有人一定要見我,我拆開,裡麵寫的是「雪真之女求見」。我立刻請她進來。”
.
雪真死後,丁夫人一直不安。她聯手雪真設計了扈千嬌,扈千嬌可能也看破了這點。而今,扈千嬌在受苦,雪真沒了命,她們卻都沒說出丁夫人乾的事,丁夫人心中更煎熬。
她主動向褚英坦白了一切。
褚英聽她講完,什麼話也沒說。
丁夫人道,自己已沒臉跟在褚英身邊了,請褚英隨便責罰。
褚英又沉默很久,才好像很疲倦一般說:“你先回去吧。”
丁夫人道:“妾無顏再見褚爺,若褚爺開恩不責罰,妾便在此向褚爺辭行了。”
褚英卻道:“你留下。今天先回去。此事暫不要再提。”
丁夫人隻得回去,但她後來還是堅持不再陪在褚英身邊,和其他隱退的侍妾一樣,換了幾個住處,最終搬到了這裡。
.
明州城裡,這些年,亦一直有雪真的傳說。
關於她的死,傳言多是說,雪真自持正緣仙法,觸怒一眾偏邪,兩廂鬥法,雪真身單力孤,不敵而死。
這些傳言實則暗示,雪真是被褚英的小老婆弄死了。
褚英的小老婆們當著褚英的麵揭破了雪真的身份,褚英當即與雪真恩斷義絕,雪真亦說今生不再相見。如此,褚英的小老婆們為什麼仍要取雪真的性命呢?
當然是因為,這些小老婆看出,褚英嘴上冷酷,麵上無情,實際心中愛煞了雪真!
想想看,褚英這半輩子,溫柔惜嬌花,多情愛美人,狐女雪真隻是騙著和他睡了幾睡,既沒貪他財物,更沒禍害他。褚英那陣子,買賣做得特彆順哩,小狐女可說是一隻旺財狐。
哪個男人舍得對這樣的狐狸精絕情絕義啊。
褚英偏這樣做了。
為什麼呢?
因為太愛。
愛到他自己不願承認,也不敢承認。
情深至極,便顯涼薄。
.
褚英的小老婆們不能忍受褚爺唯愛一個女人,遂殘忍奪了小狐女性命。
這群小老婆聚集起來,肯定得有個為首拍板定主意的。
丁夫人本是褚英最寵的女人,在雪真死後突然隱退。如果雪真做褚英的正室,第一受損的是丁夫人。丁夫人溫溫柔柔的,又能在褚英身邊多年屹立不倒,必然不凡,一看就特彆適合當那個主謀蛇蠍。
精明如褚英,當然知道害了他最愛的女人性命的,是這個他寵惜最久的女子。他恨,他悲,他怒,但多情的他終是下不了手殺丁夫人為雪真報仇,英雄難過美人關!
他唯能選擇,不再見她,將她永遠囚禁在深宅中!
.
丁夫人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傳言。
朝楚突然登門拜訪,丁夫人有些驚訝,亦猜到大約和雪真有關。
丁夫人將朝楚請進一間小廳,屏退左右,朝楚直率地道:“我今日前來,是想問我娘當年的事。”
丁夫人道:“你母親雪真,確實因為我才與褚爺有了糾葛。我請你母親,是為讓她幫我做一件缺德事,當時褚爺寵愛一名叫扈千嬌的女子……”
朝楚打斷她的話:“我知道。”
她隨即簡短向丁夫人說明。
“我娘生下我後,把我寄養在一戶人家。後來翠姨將我接出養大,當年之事我儘知。我娘是被人害死的。害她的人,我本以為可能是褚英,也可能是你。”
丁夫人道:“我確實沒害你娘,姑娘儘管去查。”
朝楚盯著丁夫人,丁夫人本覺得她的眉眼和褚英一模一樣,但那時,她卻回想起當日在大船上,初被揭破身份的雪真看向褚英的眼神。
直率又野的,山林之狐一般的眼神。
朝楚道:“我想問你兩件事。第一,我娘死後,有沒有什麼人來向你打聽她的事?”
丁夫人回答:“這麼多年,隻有衙門的人查案時問過我,另就是你了。”
朝楚道:“隻有這些?你不曾跟姓褚的那堆小老婆議論過我娘?”
丁夫人道:“你母親的事,對褚爺來說是禁忌,我們私下也不敢多議論。被褚爺知道沒好處。再則,你母親離世不久,我便向褚爺坦白了我利用你母親對付扈姑娘一事。彆的姐妹們都知道了。即使有人私下議論,也不會和我議論。”
.
朝楚仍看著她:“那麼第二件事,我娘有沒有給過你什麼東西?”
丁夫人頓了一下:“你母親,給過我挺多東西。當日我為了扈千嬌之事請她幫忙,她給過我符咒,香料,調好的藥……還幫我擺過屋內的風水。”
朝楚的眼眸似有亮光閃過:“符咒那些,你還留著麼?”
丁夫人道:“沒有。褚爺最厭這種事,除了船上拜神,他彆的什麼也不信,我不敢犯他忌諱。你母親給我畫的符咒都是立刻化去,要麼摻水服下,要麼放在沐浴水中。那些香料和藥也都用掉了。”
朝楚問:“我娘幫你調風水,沒用什麼擺件?或是給你掛繩,珠子之類?”
丁夫人道:“我按照你母親所說,買過些小陳設,像是花盆,玉石擺件,銅器等等,但都沒帶到這裡來,在我之前住的院子裡。那院子已被拆了重蓋,現在修成褚爺靜養的彆院,以前的東西應該早就不在了。你說的配飾之類並沒有,我在穿戴上非常留意,在褚爺身邊的時候,我所有衣服首飾都是讓褚爺安排的人置辦的。”
朝楚再追問:“和我娘有關的東西,你這裡一件也沒有?”
丁夫人道:“確實沒有。不過……你母親生前有幾件衣飾與我的類似。衣服我早已賞人了,首飾應還留著一兩件,我可以去找一找。”
朝楚問:“這些首飾,是我娘先有,你之後才置辦了差不多的,還是你先有?”
丁夫人道:“都是我先有的。”
朝楚垂下視線:“那沒用。如此,多謝你,我沒什麼要問了。”起身告辭。
.
丁夫人向白如依和史都尉道:“我不知她在找什麼東西。但想,是不是雪真生前知道有人想害她,於是留下了關於那人的證物呢?朝楚突然來找我,可能查到了什麼。會不會因為這樣,她才……”
她隨即又道歉。
“民婦妄自猜測了,都座和先生勿怪。”
.
鞏鄉長已發現,隻要彆提本鄉與那些神神鬼鬼相關的事兒,在桂淳講其他內容時說上兩句,應該不犯忌諱,更有助興之效,他便又大膽開口:“諸位大人和捕頭寬恕,容某冒昧再插話一問——明州城在雪真出事的時候,該不會也出過蝶花案類似的案件,有人殺了一群年輕的女子吧……”
他記得在跟堂弟鞏秦川借的書裡讀到過類似的故事。
剛才桂淳講述時,他便在心中不斷完善一個猜想——
.
多年前,某神秘凶犯在明州城殘忍殺害一名又一名女子,朝楚的母親雪真無意中發現了真相。
凶手殺了雪真滅口,潛藏起來,或離開了明州。
多年後,凶犯又重新出現,開始殺害年輕女子。
這時,雪真的女兒朝楚正好回到明州。
她本以為自己的母親是被無情的父親或父親的醋壇子小老婆們所殺,這番前來是伺機為母報仇。但卻發現,明州當前出現的一串連環案,正好對上母親昔年留下的遺物中蘊藏的某些線索……
.
“而且,朝楚去找丁夫人那日,是不是凶手放出簟姑娘屍身的那天?”
十月初八清晨,簟小筠的屍身早晨出現在藤編店門口。
十月初八傍晚,朝楚去拜訪了丁夫人。
“朝楚姑娘會不會在去哪家跳大神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什麼?”
比如,凶犯接近簟小筠時的情形。
當時朝楚沒留意,但初八那天,簟小筠的屍身出現,朝楚聽說了簟姑娘失蹤的全部經過,於突地把一切串聯了起來。
“朝楚去拜訪丁夫人,是想問問她母親雪真當年有沒有留下與凶手有關的證據。”
或者,朝楚推測,當年凶犯想知道雪真有無對彆人提到他,譬如丁夫人,於是凶犯很可能接近過丁夫人……
所以,朝楚才向丁夫人問了那兩個問題……
.
桂淳和幾位知道答案人看著鞏鄉長,神色中都閃出欽佩。
桂淳朝鞏鄉長再一拱手:“鄉長猜錯了一件事——雪真在明州的時候,明州城裡沒有類似蝶花案的連環凶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