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蝶花美人圖·下」(六)^^……(1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27343 字 7個月前

當年,查到雪真的種種時,參與查案的小兵如桂淳等人當真是越查越暈乎。

雪真和朝楚這對母女相隔十幾年皆離奇身亡,有行凶嫌疑的人簡直數不過來。

母女二人乾跳大神的營生,肯定知道不少人的秘密,可能是被滅口。

她們也得罪了不少人,或是被尋仇。

更何況,雪真與褚英有一段曲折情緣,朝楚疑似褚英的女兒。褚英的一堆女人,褚英的仇家,極度崇拜褚英想要維護其英雄形象的下屬跟班……都挺有理由殺了這對母女。

若將所有嫌疑人一一篩查,估計一百年都查不出結果。

怎麼辦呢?

史都尉感歎:“以為能順著藤蔓揪出根,結果扯出千頭萬緒一團麻,更不知當從哪裡捋了。”

程柏道:“而今時間緊迫,精力人手有限,宜集中攻破關鍵處,一些枝枝蔓蔓,先放一放。”

柳知讚同:“大帥說得極是。餘也以為,某些陳年舊事,已難驗物證,記錄有限,時隔多年,證人回憶也會模糊。查之耗費精力多而所獲少。且朝楚姑娘遇害與其母多年前的不幸是否有關一時難定論,以我淺見,還是著重查朝楚相關。”

史都尉愁眉苦臉道:“卑職就是有點擔心,會不會朝楚和之前的丹娥姑娘一樣,是彆的凶手殺的,與殺害前幾位女子的凶手不是同一個人。”

白如依道:“在下覺得,應是同一個凶手。此人手法很特殊,放出屍身時的布置都有含義,互相關聯。”

他將話峰一轉。

“當然,僅是在下的推論,尚無太多實證支持。大帥和府君姑且一聽。”

程柏又笑:“有柳府君在果然不一樣,我們白先生更精細謹慎了。如此,先重點查朝楚。”

·

朝楚身上待揭開的謎團甚多。

與雪真不同的是,朝楚身邊沒有類似栗婆的老太,隻有兩名聾啞女婢,稱作「香侍」,一位名叫蘆葭,一位叫荻穗,戶冊上寫的都是十九歲。兩人外貌十分相近,身量瘦小,膚色白皙,眼尾微微上挑,清秀俏麗。但戶冊記錄與二人供述,她們並非親姐妹。

兩名香侍得知朝楚死訊,趕在衙門的人到來前飛快毀掉了香堂裡的挺多重要物事,譬如錄冊、香牌、賬本等等。州衙審問二人頗費工夫,找了懂手語的人來往傳話,二女拒不供認朝楚有哪些主顧,有無與人結怨。

待督帥府衙門接手後再審,白如依根據江湖經驗,觀察兩名香侍的舉動,見她們會暗暗盯附近說話人的嘴唇,銷毀香堂的文書十分精準,判斷她們懂唇語且識字。遂請史都尉將兩女帶到單獨的靜室審問,在兩人麵前各放一個沙盤,屏退閒雜人等,承諾隻記錄案情有關線索。

經過白如依和史都尉的一番勸說詢問,二女總算在沙盤上寫字作答,但吐露事實仍不多。

問到朝楚十月十六的行程,二女答曰,十月十六日那天,朝楚巳時獨自離開香堂,離開時是步行,臨行前吩咐兩位香侍守好香堂,有客到訪即恭敬接待,客人或等或留全憑意願。

至於朝楚為什麼出門,蘆葭和荻穗都說不知道。

史都尉問:“朝楚有沒有說自己幾時回香堂?”

二女均搖頭寫:「沒有」。

白如依問:“朝楚姑娘一直未歸,你們有無擔憂?”

二女一起輕輕點頭。

白如依又問:“你們從何時開始擔憂?”

蘆葭在沙盤上寫:「半夜」。

白如依問:“十月十六日半夜?”

蘆葭點頭。白如依問:“為什麼?”

這次是荻穗寫道:「姑娘從未這般晚歸」。

史都尉問:“你們是否出去找尋?”

蘆葭寫道:「十七日晨,婢子出門找,沒找到」。

史都尉再問:“去了哪裡找?”

蘆葭隻寫:「街上」。

史都尉又追問,蘆葭寫了幾條香堂附近的街名。

史都尉和白如依都看出她必有隱瞞,繼續詢問為什麼會去那幾條街,是否還有其他地方。二女沉默不答。

史都尉直發急,又不敢太嚇唬這兩個姑娘,忍著氣問:“找不著人,你們為什麼不報官?”

蘆葭和荻穗齊齊麵無表情看著史都尉,兩人的瞳仁都異常黑,看人時沒尋常人的情緒,簡直像是畫裡妖物鬼娃的眼,如此直直地盯著史都尉,史都尉竟感到脖子後飄過涼氣。他剛要皺眉發作,兩名女子突地又一同低頭,同時拿起木棍,在沙盤上書寫——

「此命也,聽之任之,不得乾涉」。

·

桂淳向廳中眾人述說這段過往,歎道:“都座說,他雖知道這兩個丫頭必在弄鬼,是她們事先背好了,遇到某些問題便如此回答。但看兩人寫字的動作、放下樹棍的時刻都完全相同,沙盤上的字也仿佛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心裡還是感覺有點玄乎,怪不得她們能忽悠到人。”

這些細末故事,張屏和柳桐倚等詳知案件經過的也是第一次聽說,柳桐倚道:“我見過一些自稱通玄的人,他們在看客中請一個人寫字,站在遠處看不見字跡的另一人能寫出同樣的字,甚至這人還是個瞎子。想來是類似的技巧。”

鞏鄉長道:“事先演練過的,被叫上去的看客也是他們的同夥。關鍵是能當場把人忽悠住,將錢賺到手。事後看客們回過味來,他們早撤了。”

張屏肅然點頭。

·

不過,朝楚的這兩名香侍雖改不了裝神弄鬼,吐出的事實不多,史都尉和白如依仍是靠著這點線索在審問粉香和鞠益滿時逼出了粉香的口供。

兩人去朝楚的香堂查看,桂淳等小兵亦同行。

多年前,朝楚的母親雪真在明州的香堂位於城南的玉花灣附近,那一帶再往西乃許多富商聚居地,位置絕佳。不過雪真離奇身故後,香堂及臨近的房屋都被拆了,重蓋的屋子先被一家鏢局使用,後來又易手數次,大都當作堆放工具的庫房,而今歸另一家鏢局所有。

據說朝楚到明州後,曾找這家鏢局商談,想盤下雪真當年的屋子,但那處地方已被鏢局推成平地,當作新入行鏢師的練武場,即便鏢局同意轉讓或放租,一時也拿不到衙門的批文重新建房屋。

朝楚轉而另覓,在石花橋附近租下了一處院落,掛起聖仙堂的招牌。

此處也算繁華,多年前曾是許多夷商聚居的地方,後因魚龍混雜,多生刑案,官府整修州城,另在城東南角小沙街獅子橋一帶圈出一塊地方,由外邦人士居住。石花橋一片則改出市集,新修民宅,所住的大多是近年搬到明州的商戶。朝楚賃的這處小院曾被當成客死明州的商人停靈處,改建後,仍數年無人問津,最終被一位不信邪的富商買下,又憋在手裡,總也租不出去。朝楚租時,富商已過世,這處院落其子女都不肯要,仍在富商夫人手裡。

州衙曾詢問這位夫人為什麼把房子租給朝楚,老夫人答得非常坦蕩:“老身八十幾歲的人,什麼鬼鬼神神的全不在乎了。我管這幾個小丫頭乾什麼呢,隻要租金給得夠,讓我老太太能立刻見著錢,花上錢就好,我那死鬼老頭一輩子沒做過幾樁賠本生意,這小破院是其一,也算我閉眼前幫他回點本。”

·

老夫人稱聖仙堂所在是“小破院”,其實並不小,更被朝楚修得蠻新。

宅院坐落在一處彎道的角上,旁邊有個隆起的小坡,成了一處孤院。明明四周挺繁華,一走到這一帶,頓生幽涼,連北風都更紮人些。

小院牆壁刷得雪白,襯著墨瓦,院門漆成暗色,門上光明正大地掛著一塊匾,寫著「聖仙堂」三個大字。

史都尉看著那塊匾,喉嚨裡嗬了一聲,門外有把守的州府衙役,他沒多說什麼。

州府的人恭敬施禮,請白如依史都尉一行人入內。

甫一進大門,桂淳就嗅見一股奇香。初不覺得多濃鬱,入鼻後直鑽頭殼心竅,清涼中帶著一絲奇異的甜,不是尋常寺院道觀中的香火味,桂淳也沒聞過類似的熏香或女子脂粉香,仿佛身在半夜某處山坳的野湖邊,一名白衣女子緩緩而來……

史都尉打了個噴嚏,抬手扇風:“謔,這氣味不一般呐。香堂封了不少天,竟還這麼大味兒。”

白如依道:“可能是將香油或膏粉之類撒在了地縫裡,有些做此種營生的,屋角牆壁及地磚下也會藏香。”

史都尉精神一振:“是為了迷人麼?那些來看事的婦女,一聞這個味兒,幾個小丫頭說啥她們都信。”

白如依深吸幾口氣:“這種持久的香多不是用來迷人的。想迷人,會放一陣短煙,或下在茶水點心裡,方便施放的人服用解藥,不把自己一起迷了。都座明察秋毫,點出關鍵——香味如此濃鬱持久,所用香料不俗,不俗就不便宜。花了大本錢,肯定有用途。”

史都尉笑道:“不敢接先生的奉承,你隻說是為何用呢?”

白如依也笑:“怕說錯,暫時不敢下結論。隻覺得可能是為了遮掩其他味道。”

史都尉再問:“遮什麼味兒?”

白如依讚道:“都座問得好。這就是要查的第一個關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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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庭院格局與京城樣式不甚相同,這處宅子經過富商的翻修,加上朝楚一夥的布置,更與桂淳此前見過的宅子格局不同。

大門後沒設影壁,入內即將寬闊前院一覽無餘。但前院竟沒有主屋,空蕩蕩的院子西側有一棵粗壯的老樹,樹下放置著石桌石椅。西南角有個亭子,設有門扇窗扇,冬天能關閉,變成暖亭。通往內院的門開在前院的東北角。

朝楚一夥人將外牆刷得雪白,卻沒刷前院的牆壁,斑駁牆皮襯著老舊地磚,更添幽涼。

桂淳猜,如此布置,是方便那些來看事的女子直接坐轎進院。車轎都停放在前院內,一些隨行的下人可候在亭子裡或院中,不必再入內。

眾人穿過東北角的門,踏入第二進院,開闊院落中央有一個四方水池。州衙的衙役介紹,池中本來有水,養著荷花睡蓮,還有幾條金魚,因要查看水裡有沒有藏東西,就把水抽乾了。

主屋正廳就坐落在水池正北方,東西兩側各有廂房。

正廳乃三間房打通成一間長廳,上首一張長案,鋪著紅布,供奉一尊白衣女子神像,即是那位聖仙娘娘。

神像麵容較之寺觀供奉的正神像更嫵媚些,一襲白衣,姿態飄逸,身後並沒有尋常狐仙像的尾巴,美貌絕倫,神態慈和,亦無異樣氣息,左手撚訣,右手執著一根樹枝。

史都尉盯著神像,摸摸下巴:“朝楚屍身握著樹枝,會不會跟神像手裡的有關聯?那麼凶手可能看到過這尊像。但,聖仙堂不是隻接待女客麼?先生也說凶手是男人……難道凶手是從朝楚的女客處聽說的?”

他推測著,看向白如依,白如依沒接話,神色中看不出讚同或是反對。

神像前的供器都被州府搜過,皆空空如也。

左右兩側也各設有桌案,案上有木架,之前是供香燭和香牌的地方,蠟燭和香牌都被州府的人帶回去查了,案架上亦空空蕩蕩。

陪同進來的州府衙役說,蘆葭荻穗二女著實精細,香牌上的姓名都被她們消去,無論怎麼審,也審不出半個主顧姓名。

而香牌的木料漆塗、香燭的蠟質這些,都和尋常寺觀所用沒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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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之後還有一重院,但正廳無後門,必須從西側院落繞入。

史都尉留下三四個小兵檢查正廳,自與白如依先穿過西廂房間的側門,進得側院,南北又各有一道牆,再隔出兩個小院。

南院靠西又有一道廂房,隔作內外兩間,院內種著石榴芭蕉,牆角有一簇萱草。

白如依端詳院中:“北堂植萱,怎的卻種在了南院?是了,想是西南乃主母位,朝楚姑娘的流派更信風水。”

史都尉道:“咱是啥也不信。若沒白先生,真就兩眼一抹黑了。難怪人說這些鬨鬼跳神的門道多。看這院子也不算太大的地方,一層層院子繞的,可不都是門和道麼。人進門,先帶著來回一轉,把頭殼轉暈了,才好鉤晃出錢袋子。”

州府衙役介紹,按照住在附近觀察過朝楚行事的幾位婦人交待,朝楚一夥管那些女客叫“緣主”。如白如依方才推測,緣主進門,車轎、跟隨的家人都歇在第一道院,緣主最多隻能帶兩位服侍的女仆進院。先進東廂房洗手淨麵,換上一件繡著經文的寬袍,繼而到西廂房中靜坐,漱口飲茶,再才能去正廳進香。

敬的香不能自帶,但可備花果茶禮。聖仙娘娘不飲酒,忌葷腥,緣主在正廳敬香禱告,心中默祝即可,不必出聲,更無需告知朝楚來求什麼事。敬香後,由蘆荻二女引入西側院西南角的廂房,這次隻能緣主獨自入內,隨侍的女仆在院外或回到東廂房等候。

朝楚在西南廂房為緣主“解事”。

作證的女子都說,朝楚真是靈得很。她們從進門直到西南廂房,大都未與任何人交談,也沒說過自己到底要求什麼事,但進廂房後,不等她們開口,朝楚會先直接說出她們想求什麼,絲毫無錯。

這間香堂敬拜解事沒有固定的價格,香資隨意。婦人們見如此神異,心生敬畏,誰敢少給,大都儘自己所能供奉香資,甚至朝楚還會勸她們,心意到了即可,娘娘自能感受到她們的誠意,不必太多。

白如依若有所思道:“果然不凡哪。”

史都尉不解:“這些算命跳大神的,都挺會猜事的。再說婦人的事也好猜,不外乎夫妻和睦,子女旺運,家人康健之類。彆給太多,差不多得了,都是嘴邊上的客氣話。先生見多識廣,怎的稱讚上了?”

白如依道:“一般請仙看事的,會自稱被仙靈附身,主要做法的地方是在香堂神位前。朝楚姑娘這般作為不多見。”

尤其是,朝楚「隻傳聲,不憑神」,她在所有緣主麵前,都隻說自己在轉述聖仙娘娘的仙旨,沒怎麼請娘娘上身過。

據她自己說,是因她上一代人犯了罪過,導致她天生身帶原罪,不夠資格請聖仙娘娘下降,隻能當傳話人。緣主們愛信不信,不信可以自行離開,她絕不強留,更不收香資。

可這些婦人大都覺得她靈極了,不僅沒走,還送上大把香資,讓她繼續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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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道:“這就是關鍵了,都座請仔細品一品,這些女子為什麼不走,心甘情願繼續付錢?”

朝楚挺多緣主都是頗有身份的女子,十分聰慧,絕非能被隨便糊弄住的愚昧人。

史都尉道:“或是有什麼方法吧,像她母親雪真,不就連丁夫人都騙住了?婦人們進到這院中,聞的香,喝的水,吃的點心,可能都不尋常。”

白如依道:“請都座再發散猜一猜?”

史都尉瞪直眼:“先生可問住我了,之前那個胡娘子說,朝楚和她娘雪真,壓根兒不是她們派係的。莫非,這些來看事的女子根本也不是來拜什麼娘娘的,而是為了彆的事?”

白如依拱手:“都座英明!”

史都尉擺手:“先生莫誇,趕緊教我個明白,她們來找朝楚,整這麼多彎彎繞繞,到底來乾什麼的?難道,是替她們男人透過朝楚結交褚英?或暗行某些買賣勾當,甚至圖謀什麼……”

白如依正起神色:“並非在下有意賣關子,真相關係重大,在下必須拿到證據,才敢說結論。先看看這院中的另一個地方,差不多就能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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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所說的那個地方,竟是廚房。

與西南小院相對的西北院落,是朝楚和兩名香侍的臥房。

朝楚住在小院坐北朝南的正廂房內,廂房也隔作內外兩間,內間有床鋪書案蒲團,是朝楚睡覺打坐之處,外間擺著桌椅,當個小小的起居間兒。

這些地方此前州府的捕快都細細搜過,翻出的衣衫及日用的東西胡亂堆在床鋪上箱櫃內。桌椅床鋪都是尋常木材打製,半新不舊。朝楚的衣衫大都是綿麻等尋常布料,非常素淡。首飾多是銀的,有兩支玉簪,幾件首飾上鑲了細珠或晶石,都不算貴重。

史都尉問衙役:“衣物首飾都在這裡麼?有無帶回衙門的?”

衙役忙說:“都在這裡。此女的衣飾委實不多。卑職們當日搜查,有專人清點記錄,絕不敢有疏漏。”

史都尉等人不禁想起當日見丁夫人時,丁夫人渾身的穿戴。

隻怕朝楚所有的衣飾加起來,都比不上她的一支鐲子或一根發簪。

當日朝楚看見丁夫人時,心中是什麼感想?

所以,粉香將那塊的蝶花衣料送到朝楚麵前時,她收下了,立刻做成衣衫,穿在身上。

她穿那件蝶花衫,是去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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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忍不住又發問:“這幾個小姑娘應該沒少賺錢吧,怎會如此寒酸?”

穆集幽幽道:“她賺的錢,自己不敢花吧。幾個小女孩,怎能立起這樣的生意,背後肯定有人。”

常村正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不忍。

鞏鄉長也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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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側廂房隔作三間,兩名香侍各住兩側的一間,正中屋內置一架屏風,轉過屏風,卻是通往正廳之後院落的門。

白如依一言不發跨過門檻。庭院中灰石鋪地,光禿禿的,正北方又有一道房,也是隔作三間,門與窗扇都大敞著,史都尉透過窗扇往裡一瞧,瞧見了爐灶。

爐灶在西北間,是本地常見的三眼灶,安放銅鍋、籠屜、砂鍋等炊具,正中間的屋子布置成飯廳模樣,有一張大桌,幾把木椅,東北房內靠牆擺放著櫃架。

白如依先直奔東北間,打開櫥櫃,櫃中整齊擺著碗碟勺筷,茶杯茶具,幾個茶葉罐。他再到西北間,掀開鍋蓋籠屜一一看過,轉身問史都尉:“都座可看出這裡的異常?”

史都尉環視四周:“怪乾淨的。三個小姑娘吃得不多吧。”

白如依再問:“都座不覺得這裡很香麼?”

史都尉吸吸鼻子,進院之後他們一直被那股濃香包圍,一開始覺得嗆鼻熏人,慢慢的竟適應了,越來越不在意,確實一進這道院後,香味又重了些。

“是香些,想是正廳香,飄過來的味兒。”

白如依搖頭:“不,確實是灶台香。”

他捏起一撮灶灰,嗅了嗅,遞給史都尉。

史都尉湊近一聞,皺眉:“在灶裡燒了香?為啥?”

白如依道:“為了遮味。”

他在幾間屋內外走來走去跺地麵,又在灶旁抽了根木頭搗探。衙役輕聲道:“稟都座與先生,屋裡的每麵牆,每塊地磚卑職等都敲過……沒發現暗室……”

白如依直起身一笑:“尷尬了。”接著向窗外看,定定站了片刻,突地奔向院中。

衙役剛要說院中的地麵也敲過,白如依已奔到東牆邊,抱住靠牆小方池中的假山石幾晃幾推,小方池喀隆隆作響,竟整個向一旁轉動,露出的地麵上有一個鑲著銅環的門扇。

幾名小兵拉開門扇,一方小小的地室曝露於天光下,堆滿小鍋,爐子,木炭等物。小兵們翻出壓在最下方用布包裹的木匣,匣內竟不是金銀,而是各種藥材。

史都尉皺眉:“這是……煉丹的物件?”

白如依的神色又變得凝重:“不是煉丹,而是製藥。”

他抓起一把匣中的藥材。

“朝楚的兩名香侍在院中灑遍香粉,應該就是為了遮掩藥味。”

史都尉打量那堆藥:“藏這麼緊,煉的是什麼秘藥?”

白如依放下藥材,拍拍手:“都座與在下應能在眷春樓裡找到答案,但需都座先向柳府君借一個人。”低聲在史都尉耳邊說了幾句話。

史都尉臉上頓時浮起疑惑。

白如依解釋:“青樓行熟知各路消息,衙門與督帥府的人恐會被一眼看穿身份,不利於問話。柳府君聰慧縝密,此行定帶了這樣的人士,倘若沒有,再從督帥府找人,再沒有,就通過州衙尋個麵生的。”

史都尉一點頭,喚過一個小兵吩咐了幾句。小兵迅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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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繼續在宅院中搜索,經白如依破解,又在朝楚的臥房牆根下、正廳前的水池中、西南院與西北院之間的甬道儘頭發現了幾處暗洞,內藏著藥材、朱砂、香粉,銀錠金條珠寶等物。

史都尉方才剛對朝楚的簡素衣飾心生憐惜,這時見到一堆硬貨頓時不淡定了,感歎:“幾個小姑娘家家蠻能撈啊,也存得住錢,不亂花。”

小兵們咂舌。

“跳大神原來有恁大賺頭。”

“難怪好多人乾。”

“可比我們富多了。”

……

史都尉嗬斥:“怎能生此念!這是一般人做的?能掙幾天錢?看這姑娘同她娘的結果,賺到手有得花麼?”

小兵們被訓得灰頭土臉。

白如依看看天,岔開話題:“從柳府君那裡請的人想已動身了。能否請都座屈尊,與在下挪動去下一處?”

史都尉精神一振,躍起身:“可算等到先生這句話了!”點幾個小兵守好此院,待督帥府與州衙來人共同清點,自帶著其餘的小兵與白如依一起縱馬前往眷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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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春樓坐落在明州城南的塔水橋附近,這一帶多花街柳巷,外來的客商們到達明州,進城後,可穿過街市到達此處,也能在城內河道邊搭乘擺客的小船過來。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先到天封寺塔,回州衙請人的小兵已與柳知派來的人在塔旁的茶棚等候。

白如依本隻想請一人,小兵身邊卻站著兩人,一男一女,都五十餘歲年紀,形容樸素,精氣內斂。

男子向史都尉道,他們是一對夫妻,他叫婁莫,娘子姓古,奉柳大人命,聽都座和白先生差遣。

白如依喜悅拱手:“有勞賢伉儷,府君果然英明周全,感激感激。”

眾人不多耽擱,繼續趕往眷春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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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春樓所在街道名叫春水街,街上許多花樓賭坊,眷春樓位於街道中段臨河的一側,占據上風上水,共兩個門樓,一處在街上,另一處在河畔,設有私用碼頭。天氣寒冷,乘花船遊河的客人較少,棧橋邊泊的多是客人自乘的小船。白如依史都尉一行穿過花街,走向眷春樓醒目的門樓,迎客的小廝遠遠瞧見他們,一眼瞅出身份,趕緊去通報老鴇。

史都尉剛到門前,出示蓋著程柏和柳知官印的文書,大鴇母眷媽媽帶著兩個龜奴滿臉諂笑迎出,殷勤施禮,連聲請他們入內,又支使龜奴雜役們打掃清道。

“所有東西都取新的來,莫汙了爺爺們的貴體。”

桂淳和其他隨行的小兵互相看了看,謹慎未上前。

軍營紀律嚴明,他們不可與當地女子有牽扯,也不能隨意到酒樓吃酒,青樓賭坊之類更是沾都不能沾。

史都尉板著臉不耐煩回身:“公務要緊,愣著做什麼,跟上。”

眷媽媽亦側身向他們一笑,她昔年曾是明州的花魁,而今仍嬌媚入骨,眼波中無儘風情。

桂淳幾人未與她對視,正正神色,肅然跨進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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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不少車駕,大堂內略顯冷清,想是花客們都避去內廂了。

眷媽媽一副爽快姿態嬌聲道:“都座爺此行必是來找粉香那丫頭問話的,內花園的小樓既清靜又潔淨,陳設都是新的,臨著水池,言談絕無打擾。請爺爺們移貴軀稍坐,奴立刻著那妮子過去侍候。”

史都尉問:“樓中可是有位姑娘叫鶯期?近日在查案子有些疑惑,需找她詢問。”

眷媽媽媚笑幾聲:“鶯期這會子正會客,奴立刻讓她過來侍候。請爺爺們去那清靜小樓寬坐,待她稍一梳洗,換件乾淨衣裳,至多盞茶工夫。早知都座爺有話問她,奴婢就將她送到衙門去,隨便問。竟讓都座爺與先生親自過來一趟,倒給我們小樓子添了天大的貴氣。”

史都尉麵無表情道:“除了問話,還有一樁事。貴樓的姑娘粉香,與近日城中殘殺女子的大案其中一位遇害的婦人計氏之夫鞠某疑有勾連,鞠某有殺妻之嫌,粉香被牽連,惹上同犯的嫌疑。而粉香又與鶯期姑娘親近,故而兩位姑娘的住處我們亦要看看。”

眷媽媽尚未回話,史都尉又道:“我等一群粗漢,進姑娘閨閣瞧看確實唐突,特帶了一位女子同來。媽媽寬心,隻是大概一瞧,例行公事,我等也好交差。”

眷媽媽又掩口一笑:“都座爺忒地抬舉,請隨便問,儘管查,便是將整個院子拆了,奴們也絕不敢有怨。”說話間往某個方向丟了個眼色,隻見一個小廝哧溜向後方躥去,想是去通風報信了。

史都尉和白如依隻當沒看見。

眷媽媽和龜奴引著他們從側門繞進後院,甜言蜜語說著客氣話,桂淳雞皮疙瘩直冒,史都尉身形也略有些僵硬,唯有白如依十分自在,順著眷媽媽的話調笑,一副飛遍萬花叢的大撲棱蛾子模樣。

眷春樓占地頗廣闊,層層庭院重疊,精巧仿佛迷宮,庭院內奇石假山堆砌,雖此冬季,花木仍鬱鬱蔥蘢。樓台亭榭點綴其中,小徑遊廊曲折蜿蜒,通聯各處。

不知跨過多少道門,轉過多少個彎,終於走到一個頗方正的小院內。

·

此院與方才途徑庭院的江南園林幽景大不相同,雙層樓屋圍著一個幽暗的天井。桂淳這才曉得,原來眷春樓與他想得不同,裝飾漂亮的廂房和小樓都是待客用的,姑娘們日常居住之處十分樸素,甚至可稱寒酸。這個院落住得是身份稍高的女孩,身份更低的姑娘則與旁人混住在更差更簡陋的地方。

鶯期住在小院的一角,單獨享用一道樓梯,樓上樓下都與旁邊的屋子隔開。樓下是一個小廚房,有一個小灶台,一個簡陋的小櫥櫃,粉香此前在衙門供述,鶯期能自己做飯吃,朝楚遇害那日,她從丘家彆院告假去市集給鶯期買河鮮,看來並非虛言。

小廚房旁邊是一個小房間,堆放著木盆搓板水桶等雜物,小間中又用木板隔出一個小小的內間,龜奴道,粉香就住在這裡。

隔間裡隻有一張極窄的床,床上的枕頭被褥都縫補過,洗得很乾淨,鋪得平平整整,一個箱子放在床下。床角一個小凳,除此之外一無所有,也放不下彆的。

粉香在衙門問話時,衣裙鮮亮,妝容精致,加上她在眷春樓這樣的大勾欄中,像史都尉和桂淳這樣不熟青樓的漢子想當然爾地覺得,這姑娘在樓子裡,即便混得不怎麼樣,肯定也是待在掛著紗鋪著緞的胭脂堆中,怎麼也想不到她竟住在這樣的地方。

龜奴抓起被子,連枕頭一起掀翻,又去拖箱子,史都尉阻攔道:“不必,我等自有搜查方法。”示意一個兵卒留下看守。

眷媽媽親自引路,請他們上樓,柔聲道:“樓梯狹窄,爺爺們小心磕碰。”這話卻非謙遜,樓梯當真狹窄低矮,像白如依和桂淳這樣身量較高的都要貓著腰上。

到了二樓房門前,眷媽媽看著門上的鎖,作勢嗔道:“不長眼的小皮子,天大的貴人到了,不快來接迎,倒把門鎖了。哪個教她的規矩。看我不罰她!”

說話間卻聽龜奴道:“來了,來了。”

史都尉和白如依等人側身向樓下看,隻見兩名少女一前一後走進院中,跟在後麵侍候的是粉香,走在前麵的少女裝扮清麗,身段窈窕,即是鶯期。

二樓房門外的廊道狹窄,容不下許多人,龜奴先下樓,片刻後,二女嫋嫋上了樓,向史都尉和白如依福身行禮。粉香打開門鎖,眷媽媽責怪了鶯期幾句無禮,史都尉道:“媽媽請稍後再說家常話,某等公務在身,需先搜查一番,請媽媽與其餘人等院外等候,休得打擾。隻留下這兩位姑娘即可。”

眷媽媽隻得從命。

史都尉又讓她把隔壁房間也打開,由小兵查看有無人窩藏在內,待眷媽媽與龜奴都退了出去,樓下、門外、隔壁各有兵卒把守,確定無人偷聽,史都尉才讓婁莫和古氏夫婦入內。鶯期悠悠道:“請都座和諸位爺儘管搜查,小女也無什麼可避諱的。”

她的臥房確實出乎史都尉等人意料的樸素,房中沒什麼貴重陳設,唯有一床一桌一妝台,一張小案一對矮櫃,四把木椅,都是半舊的,做工尋常。兩個盆景、一尊花瓶、一隻香爐,就是全部擺件。

鶯期笑吟吟掃視眾人:“我這裡,可不像白先生書裡寫的那樣,堆著綾羅鋪著綢緞,我們樓裡有統一梳妝的地方,去前邊時,先到那裡裝扮,退下來,亦要沐浴更衣才能回住處。像我現在穿的這身衣裳,本穿不回這院裡。簪的戴的,都是讓爺們看了高興的,每天得卸下還給媽媽。這屋子裡,也時不時地會被她老人家查一查,恐怕諸位爺搜不出什麼。”

史都尉示意小兵合上門窗。白如依和顏悅色道:“姑娘放心,都座此行並非為了搜查。隻是有些事需姑娘解釋一下,請勿怪唐突。”

古娘子從隨身小袋中取出一塊布鋪在桌上,又拿出一個小枕:“勞駕姑娘桌邊稍坐,將腕放在枕上。”

鶯期神色微微變了:“這位嫂嫂竟懂醫術,倒是奴失敬了。從未聽說衙門問話要把脈的。”

一旁站著的粉香也顯得有些不安。

史都尉沉聲道:“請姑娘照辦。”

鶯期咬了咬唇,緩緩伸出右手。

古氏仔細看了看脈,又讓她伸左手,再診了一診,道:“姑娘小月未久,仍需多調養,勿太勞累。”

鶯期神色僵硬,一動不動地坐著。

她自上樓以來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實則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此時難繃情緒,妝容濃豔的麵龐上流露出茫然的稚氣。

古氏收起東西,施禮退出房間。

白如依溫聲道:“姑娘,粉香姑娘去求朝楚,並非為她自己,她是幫你求藥,對麼?”

粉香撲通跪下:“都座,先生,奴在衙門都交代了,奴去求朝楚姑娘,是請聖仙娘娘保佑我變成良家婦女,跟鶯期姑娘毫無關係,全是我的事……”

史都尉擺手:“我等是為查出殺害朝楚和另幾名女子的凶手,你們乾了什麼,我們毫無興趣,但乾擾辦案,隱藏線索,就要按律法處置了。姑娘若不想去衙門大牢,請勿要隱瞞。”

鶯期起身,向史都尉和白如依深深一拜:”都座爺與先生勿怪,粉香都是為了我。都座爺向媽媽謊稱搜房,隱秘行事,顯然是顧著奴和粉香的周全,奴感激不儘。先生說是詢問,實應已儘知真情,方才那位嫂嫂診出之事,確是粉香去求朝楚姑娘之因。”

白如依問:“姑娘怎知朝楚能幫你?”

鶯期道:“此前模糊聽說過,關於朝楚姑娘,暗地裡傳聞不少。但具體是什麼時候,聽誰說的,真是記不清了。”

史都尉微點頭:“可否請姑娘暫避片刻,有些事想先問問粉香。”

鶯期施禮退出房間。

史都尉詢問粉香:“先前在衙門,為何不說實話?”

粉香哽咽:“奴婢曾向朝楚姑娘發誓絕不泄露此事。朝楚姑娘說,此事她本絕不能做,幫我這回乃是破例……”

史都尉又問:“既然有孕,怎不生下來?”

粉香哭道:“奴們這樣的人,哪有福氣生。每天的吃喝媽媽都記在帳上,有了孕,肚皮大了,客人都嫌。接不了客更不能容!我們都是,之前有了,就被……但是鶯期姑娘她身子弱,月信來得晚,本來每天也有藥吃,仍沒避過。若媽媽下手,這輩子難再有孕了。鶯期姑娘才這個年紀,說不定哪天能遇著貴人從良,那時有個自己的孩子,總是依靠……奴聽說,朝楚姑娘的法子不傷根本。趁著媽媽還沒發現,奴就……”

史都尉不知說什麼好,隻能歎了一聲。

白如依問:“朝楚有無見過鶯期?”

粉香搖頭:“沒有,鶯期姑娘輕易出不了樓,都是奴一個人去的。朝楚姑娘從未見過她。”

白如依再問:“朝楚可索要過鶯期姑娘的貼身物品,如頭發、指甲、貼身衣物之類?”

粉香愣了愣,再搖頭:“沒有。”

白如依又問:“你是否將鶯期姑娘的生辰八字告知朝楚?”

粉香啞聲道:“朝楚姑娘問過,但奴不知道鶯期姑娘的生辰八字,奴們都是被媽媽買進來的,哪天生的自己都不知道。朝楚姑娘說,不知道也沒什麼。奴想她或能算出來。”

白如依接著問:“朝楚姑娘是直接給了藥,還是開了藥方?”

粉香道:“有方也有藥,最要緊的秘藥是直接給的,其餘的可按方子上所寫自己配。”

白如依問:“朝楚給的秘藥中,有無香灰?”

粉香又搖頭:“內服的是丸劑,配湯藥服下或化在湯藥裡一起服用,外用的小米粒兒一般,用時化開。沒有粉末。”

白如依道:“姑娘在萬金湖買河鮮,是給鶯期姑娘補身用,逛攤,亦是配調養的藥材?”

粉香沒說話,隻低下頭。

白如依歎道:“姑娘與鶯期姑娘的金蘭之情,著實令人動容。”

粉香擦擦眼淚,苦澀道:“先生見笑了,奴不敢與鶯期姑娘稱姐妹。奴知道,自己這輩子是沒太大指望了。其實,奴曾十分嫉妒鶯期姑娘。我也想過,若我長大後沒變成這樣,哪怕有她六分的容貌,總也好過當下境遇。我看著她,隻當自己另有了一個活法……我嫉妒她,也羨慕她,想她過得好,跟我現在完全不一樣……可能都座和先生覺得奴這卑賤之人的想法古怪不堪……”

白如依扶她起身,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說。

粉香捂住臉,轉身到牆角痛哭起來。

·

待粉香離開房間,史都尉又讓鶯期回來詢問。

鶯期的說法與粉香所言一致。

她沒見過朝楚,她身為花魁,更不能隨意出門。粉香為她向朝楚求了藥,她按方服下。

白如依問:“朝楚姑娘是開了藥方,還是直接給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