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期的回答亦和粉香相同。
“開了方子,有兩三樣主藥一起給了,一些輔助的藥材自己按方抓。”
白如依再問:“粉香求藥時,姑娘有沒有將一些東西,比如貼身的衣物,頭發,指甲之類的給過朝楚?”
鶯期的回答仍與粉香一樣。
“沒有。”
“有無報生辰八字?”
鶯期一笑:“奴打小被賣進來,隻知道歲數,壓根兒不曉得自己哪天哪個時辰生的。媽媽也不知道。”
白如依繼續問:“中元節時,丘公子在萬金湖的彆院,姑娘是因此事才未能前往?”
鶯期道:“是。”
“粉香姑娘買萬金湖的河鮮,也是為了給姑娘補身?”
“是。”
眷媽媽知道此事,但鶯期這般自行解決,不多耽誤工夫,她也同意了。
那塊蝶花布料確實是粉香自己的,她偷偷買下後,鶯期還一直幫她藏。對粉香來說,攢買布的錢和藏布都極不容易。
鶯期是在此時才知道,粉香竟用那塊布料幫她求了藥。
“她是個可憐人,在樓裡總被欺,性子也有點古怪,我剛好缺一個幫襯的人,知道她不是個背後陰人的,才讓她在我這,待她也不算多好。前陣子,有位員外爺總來找我,糊弄我說可以幫我贖身,我也糊弄粉香說,能捎帶上她。其實那位爺根本不會贖我,說笑逗我頑罷了。即便他贖了我,也不會連粉香一起贖,我不可能帶上她。他糊弄我,我糊弄粉香,我們都不是什麼好的。我不信糊弄,不知粉香信了沒有,我說她可憐,我又是什麼東西……”
·
離開眷春樓,史都尉抬首看向南方天邊:“下一程,查金霞觀?”
白如依凝望遠處山影,點頭。
金霞觀在明州城南的金峨山,此山往東即是萬金湖。
天已不甚早,估算一下時間,即便快馬加鞭趕往金峨山,到達山腳下,天也該黑了。金霞觀在金峨山頂,又是坤觀,裡麵全是道姑。他們一群大老爺們深夜爬山進觀不太合適,史都尉和白如依本商議次日前往,先返回督帥府,哪知剛走到半路,迎見兩名程柏派來傳信的小兵。
“大帥讓屬下知會都座和先生,褚英想求見大帥和柳府尊,大帥與府尊已允了明天下午未時見他,讓都座和白先生一同過去。”
史都尉立刻道:“遵大帥鈞令,屬下與先生即刻出城去金霞觀,明天最遲午時定會趕回。”
傳信兵迅速轉返稟報程柏。
一名小兵猶豫道:“都座,難道咱們要半夜敲觀門?”
史都尉道:“倒也不必。”讓小兵取出地圖,在紙上一點,“咱們先到金峨山下,待天快亮時上山。出家人一般早起,到觀門口,天也該亮了,叩門不算失禮。查問後即刻下山,午時前趕得回去。”又笑向白如依道,“我們都是慣經操練的,隻是勞累先生一同奔波了。”
白如依正色:“在下不敢與都座及諸位相比,但每日東遊西逛,也忒經得跑。”
眾人都笑,隨即調轉馬頭直奔南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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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道路平整開闊,跑馬行車皆十分舒暢。朗朗碧空下,群山綿延挺秀,被夕陽鍍上璀璨金紅。
明州多山亦多寺觀,富商豪紳樂善好施,山腳下及進山的香道上修了很多可供歇腳的亭子小屋。
史都尉本打算在山腳的哪個亭子裡窩一宿,白如依卻瞧見了山下的客棧:“在下不甚禁凍,還是得到客棧歇一歇。”
史都尉便同意了,進了客棧,白如依點了幾間上房,飛快拍出銀子付賬,不待史都尉發話,即道:“在下蹭吃蹭住許久,萬不要同我計較這一星半點,不然日後不好意思了。”
史都尉便沒有同白如依撕扯付賬,隻暗暗吩咐小兵記下房錢。
此間客棧是進山上香的富戶專住的,掌櫃殷勤地將他們讓進一個單獨的小院,內有兩層小樓,上下共六間客房。庭院布置雅致,有一個單獨的湯池可以泡澡,更能從獨立的小門離開客棧直往山上。
飯菜亦十分可口。
眾人都沒喝酒,泡了泡澡,和衣稍微睡了一時,算好的時辰一到,即離開客棧,往山頂金霞觀去。
本以為山路孤寂,沒想到有不少香客同行,多是攜家待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膽好奇的與他們攀談,眾人當然未透露真相,倒是得知這些香客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都是去金霞觀祈福。
白如依與香客們聊得甚歡,又問他們為什麼來祈福。
香客們有說求平安的,有說求康健的,幾個外地的香客說,路過明州,聽說金霞觀靈驗,前來拜一拜。
白如依順著話頭道:“在下聽說,明州有座宮觀求姻緣求子最靈驗,可是金霞觀?”
一位女香客道:“求姻緣求子,清仙觀,至道宮。若是佛道都信,白山寺、報恩寺,都靈得很。金霞觀求平安求福壽的,家裡若有病災,也好來金霞觀拜一拜。”
白如依道:“可是第一要拜元君殿,慈航殿?吾等魯男子,恐怕冒犯不敬,還請夫人指教。”
那婦人笑道:“啊呀,先生好客氣,你莫不是位什麼微服私訪的貴人吧,這麼多人護著你。”
白如依忙擺手:“不是不是,學生乃是這位爺的跟班,約莫算個帳房。”
又一個香客笑道:“帳房好呀,管著錢袋子,好福氣呦。這位爺也像是豪爽人。相得得很,相得得很!”
方才那婦人接著道:“爺和先生進金霞觀,拜當然第一拜玉皇殿、老君殿。慈航殿、元君殿,自然也必須拜的。貴人爺和先生若是求平安順遂哩,又當拜三官殿、財神殿、武聖殿,求身體康健,那就拜藥王殿。”
她的相公點點頭:“藥王殿。”
白如依拱手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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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山頂時,天已微明,東方雲霞沁出一抹胭色,金霞觀山門洞開,氤氳香火氣,繚繞頌經聲。史都尉白如依一行邁進門檻,向知客的女冠出示公文令牌,史都尉問:“敢問貴觀可有一位姓薛的道長?”
道姑從容一禮,示意身旁的童女前去通報,引著眾人穿過院落,到一處廂房。
等了盞茶工夫,一個年約六旬的道姑進得門來,施禮道:“貧道薛鏡見過都座。”
史都尉也不多客套,徑直道:“近日明州城中連接有女子遇害,其中一位蒙難的女子朝楚似與道長很熟,由是某特意前來,想詢問道長幾句話。”
薛道姑道:“貧道確實認識朝楚,亦猜到都座來意,請儘管賜教。”
史都尉道:“聽聞朝楚初一十五都會來金霞觀上香?”
薛鏡道:“回都座話,的確如此。”
史都尉上下打量她:“朝楚所做的營生,道長想來也清楚?她為何彆的寺觀不去,每月初一十五隻到金霞觀?”
薛鏡合起雙目:“天下眾生,一般平等,貧道眼中,所有施主皆無分彆。因何而來,都是緣法,所求何事,皆為執著。”
史都尉道:“但朝楚非尋常香客,與貴觀似有不一樣的緣。她的買賣,你也有參與吧。九月十五,眷春樓的姑娘粉香在觀中有求於朝楚。之後她又求了你,你答應十月初一代她向朝楚說情,促成此事。朝楚終於答應,十月初三,朝楚將要給粉香的東西送到金霞觀。十月初四,由你將那樣東西給了粉香。這些道長可還記得?”
薛鏡道:“記得。”
史都尉冷冷道:“道長應知,朝楚讓你轉交給粉香的是一匣落胎藥。你既然是出家人,敬生惜命,怎能參與這樣的事。”
薛鏡從容道:“無量壽福,貧道自知罪過,但那胎兒根本不可能降生。可憐可憐,他母親在那樣的地方,若是老鴇動手,輕則那女子今生不能有孕,重則有性命之虞。貧道求之最周全,所有罪孽,亦當承擔。”
史都尉問:“諸如此類的生意,你參與了多少?”
薛鏡道:“隻此一件。據貧道所知,朝楚之前也從不為此事,此番乃破例。”
史都尉冷笑:“有方有藥,這是之前從沒乾過?”
薛鏡道:“知術非等於常為,藥可現配。據貧道所知,確實沒有。朝楚已身故,貧道承認做過一件和做過一百件有何區彆,又有什麼不敢認?”
史都尉道:“還是有區彆的,一件叫偶爾破例,且有不得已的理由。多出幾件,即是一樁長久生意。”
薛鏡道:“朝楚施主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到觀中,不管貧道有無幫過她,幫過多少次,在都座看來,都是同夥。貧道也不多辯解。”說罷又閉上雙目,一副超脫淡然姿態。
白如依溫聲道:“請教道長,朝楚姑娘到金霞觀,可是主要參拜元君殿?”
薛鏡睜開眼:“回施主話,朝楚施主到小觀,所有都會參拜。”
白如依問:“哪間殿她敬香最多,拜的時間最久?是元君殿麼?”
薛鏡道:“朝楚施主在小觀供奉甚多,敬拜虔誠。”
白如依起身:“在下能否在觀中走走,往各殿參拜一番?”
薛鏡讓開身形:“貧道隻是觀中侍奉之人,施主敬香,隨心意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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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的人聽到這,都有點雲裡霧裡。
唯張屏肅然端坐。穆集見他眼神中透著清醒,隻當他是故作沉穩姿態,有意麵露不解道:“不知白先生總問元君殿何意?張先生想來曉得。”
張屏道:“元君殿中供奉碧霞元君,據說碧霞元君掌管人間的地仙精靈。”
如果朝楚供奉狐仙,理應敬拜碧霞元君,她初一十五去金霞觀,亦應是為了參拜元君殿。
穆集道:“原來如此,吾也曾模糊聽過,以為隻是北方一帶習俗,未想江南亦是。”
鞏鄉長道:“碧霞元君保生濟世,常有人向元君求子嗣,或求孩童健康。在下猜測,白先生可能還因朝楚給那兩名青樓女子落胎藥,覺得她想向元君求恕罪,或為那未出生的孩子立牌位超度之類?”
柳桐倚微微蹙眉,想說些什麼,又忍住了。
張屏道:“白先生是覺得,朝楚初一十五到金霞觀,著重參拜的並非元君殿。”
柳桐倚雙眼又亮了亮,讚同地頷首。
冀實凝望張屏:“你覺得,朝楚到金霞觀,是為了哪座殿?”
張屏恭敬向冀實道:“方才捕頭的敘述中已點明答案。”
桂淳望著張屏一笑,冀實亦莞爾。
穆集冷眼旁觀,在心中暗暗一嗬,這位小張前知縣,分明挺知道什麼時機說什麼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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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繞到前院,真的如尋常香客一般參拜每間殿。
金霞觀在明州不算大宮觀,仍有很多香客捐資,殿堂開闊,神像皆是金身,披著錦緞衣氅,殿內懸掛彩繡法幡,連蒲團都是精繡彩緞製成。
史都尉和小兵們跟著白如依一一看過,到了元君殿內,主神台供奉著一尊神像,端莊美貌,即是碧霞元君,左右兩側祀著四座神像,乃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眼光娘娘,痘疹娘娘。
殿中燃著很多長明燈盞,供著福牌,數名香客跪在神像前禱祝叩拜,殿外一棵大樹上係著密密的祈福紅帶。
白如依在福牌燈盞處打量,示意史都尉看燈架中側的一對大燈,燈身乃烏銀鑄造,樣式與彆的燈盞不甚相同,盞身各鐫著一根枝葉,史都尉雙眼一亮:“謔!”
頓有香客向他們看來。
史都尉壓低聲音:“這是朝楚香堂裡聖仙娘娘像手中的樹枝?”
白如依點頭,取出汗巾包住左手轉動燈盞,再舉起燈盞看底部,殿中侍立的道姑麵露不豫之色,但未阻止。白如依將燈盞舉高些,示意史都尉看,史都尉貓腰一瞧,又一聲謔險些脫口而出。
燈盞底部刻著一個跪伏的女子。兩人再看另一盞燈,底部有兩名女子像,也是跪伏姿勢。
史都尉再低聲問:“這是,朝楚和那兩個不會說話的姑娘?”
白如依又點點頭,史都尉讓小兵熄滅燈盞,當證物收起。道姑閉目念誦經文,白如依又走到福牌架前。
史都尉問:“先生在找鶯期有沒有給那個打掉的孩子立超度牌位?”
白如依朝史都尉欽佩地一拱手,又歎:“此事隱秘,即便立了,咱們當下很難找出。”
史都尉一瞥不遠處的道姑:“觀裡的人肯定知道,叫來問問罷了。”
白如依道:“供奉牌位乃隱秘之事,強迫觀中人說出,她們可能覺得罪過。知不知道,對查案沒什麼影響。”
史都尉點頭:“懂了,那就不問了。”
幾人正準備離開元君殿,白如依突然又想到什麼,折返回燈架前,拿起朝楚供的那對大燈旁側及上方的燈盞查看。
一直未有動靜的道姑上前阻攔:“諸位,此乃小觀施主虔心供奉,請勿要擅動……”
話未落音,白如依舉著放在朝楚燈盞正上方的燈,凝望底部,臉色大變,史都尉亦再貓腰看去,竟見燈盞下刻著一朵閃著霹靂下著雨的雲與一把在雨中的無鞘劍,劍刃橫處,正是朝楚燈盞下跪伏女子像的位置。
白如依再拿起右側燈盞,盞底亦有一朵閃著霹靂下著雨的雲,雲上托著一隻堆滿飯的碗。
白如依問道姑:“道長可知供這對燈者是誰?”
道姑亦看出此事不尋常,先端詳了一下這對燈的燈身,迅速走到殿門左側擺放的桌案處,從抽屜裡取出一本冊子翻看。
“應是這裡,十月初六,供福燈一對,香油三個月。”
紙頁布施欄中寫著「東月縣日海鄉方有信為母海氏孺人祈福敬奉」,其後注著香資。
史都尉盯著這行字:“肯定是編的吧,沒聽說哪裡有個東月縣。”
白如依道:“對,籍貫用了拆字法,東月縣日海鄉合起來就是東海明,明州也。方有信和海氏暫不知何解。看筆跡,這些記錄都是道長寫的,而非供燈的人?”
道姑道:“無量壽福,施主說得不錯,全是貧道書寫。”
史都尉問道姑:“可記得此人模樣?”
金霞觀每天香客眾多,道姑們也都挺不想惹事的樣子,史都尉這一問本沒抱希望,哪知道姑道:“回都座話,貧道記得是位男施主。因小觀在山頂,此山亦不算這一帶風光極盛之處,施主們大都是專程來上香的,亦多是女施主或家人夫婦同來,甚少單獨男客。那位客人上午到的,這兩盞燈原非擺在此位,貧道為他供燈之後,他又自行挪動了燈盞,說他母親一定要他擺在那裡,貧道見他孝心虔誠,便答允了。”
史都尉問:“他大概多大年紀,高矮胖瘦如何,五官有無特彆之處?”
道姑回憶道:“身量中等。”又打量白如依,“比這位先生低一些,不算胖也不算瘦,膚色略黑,戴著一頂氈帽,進了殿內也一直沒摘下,髭須甚濃,貧道不大記得他眉眼。但覺得,他年紀應該不大,約莫二三十歲。”
此人的聲音也十分沙啞,像是傷風了或剛嗆到了一般,口音沒什麼特彆。
史都尉與白如依互望一眼,如此形容,十分像在計福妹遇害一案中,頂替河槽碼頭船工厲毅,將計福妹的屍身放到石器店門口的人。
史都尉問道姑:“燈盞需定期往裡麵加油,你們為何一直沒發現底部刻畫?
道姑歎息:“確實是貧道的疏忽,除卻朝楚施主的供燈,所有的燈盞都是小觀自備的,平日看護,定時添注香油,擦拭盞身,未有多看底部。”
史都尉再細瞧燈架,確實除了朝楚的那對大銀燈之外,其餘燈盞都是銅的,樣式相同。那麼嫌犯是如何將圖畫刻在燈盞下的?
“這些燈盞在何處製作?城中哪裡買得到一樣的?”
道姑道:“貧道出家時,觀中就有這些燈盞了。附近宮觀所用與小觀相似,若想仿製,應也不難,找個銅器鋪就能製得。”
史都尉命小兵將這對燈盞也一並收起。眾人離開元君殿,白如依沒再繞圈,徑直前往另一間殿——藥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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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王殿香客眾多,煙霧繚繞。
香爐邊守著幾位道姑,勸香客不要抓取香灰或往香灰裡埋饅頭菜團烤食,避免燙傷。殿內神像前跪滿香客,很多人手捧水碗水壺,虔誠祈拜。
史都尉和白如依從人縫中閃進殿內,隻見殿中左側有兩排高大燈架,排滿燈盞。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一看去,架上並無朝楚供在元君殿中的那種大燈盞,全是金霞觀的自有供燈。白如依又用汗巾包住左手,查看了幾盞燈,打量著燈架,蹲下身,向史都尉示意。
史都尉雙眼再一亮,又脫口道:“謔!”
這兩排大燈架皆是左右與中間各有一足座。外側燈架的足座是三隻銅鑄黑熊,穿戴仿佛力士,前爪捧住架柱。內裡燈架的足座卻是三名跪姿的年輕女子模樣,雙袖捧著架柱,女子的背後都有一根樹枝,與朝楚供奉的聖仙娘娘像手中枝葉,以及朝楚供在元君殿中的燈盞上雕花一模一樣。
白如依再擠到藥王像前,向跪著的香客道聲打擾,香客們看出他們來曆不凡,起身讓開,白如依查看像前的蒲團,捧起其中一個到史都尉麵前。
蒲團的背麵,亦繡著那根枝葉與一行字——「弟子虔心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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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金霞觀,眾人急急返城,才交午時便趕回督帥府衙門。
程柏和柳知在議事花廳,史都尉與白如依遂直入內院,到廳中稟報。
程柏命他二人從簡行禮,柳知微笑:“看二位神色,所獲甚豐。”
史都尉抱拳:“大帥與府君英明,確實查到挺多關鍵,卑職隻恨不得給自個兒幾錘,怎麼沒早點去查!”
他隨即將在朝楚的香堂、眷春樓以及金霞觀所查簡潔說明,並呈上燈盞等證物。
程柏和柳知越聽神色越凝重。
待聽到金霞觀種種,柳知神色微變,拿起朝楚供奉的銀燈盞端詳。
“這花枝……”
白如依道:“應是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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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張屏聽到“杏枝”二字,眉峰微動,柳桐倚不由得看了看他。
兩人都想到了某件並不算完結的案子,某個仍未完全顯露真容的門派……
冀實的視線亦在張屏麵上掃過。
桂淳若無其事繼續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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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柏聽到杏枝,亦神色微變:“朝楚的屍身手裡是不是也有一根樹枝?但我記得,不是杏枝,是烏飯枝。”
白如依拱手:“大帥英明,凶手放在朝楚手中的確實是南燭枝,即本地所謂烏飯樹枝,而非杏樹枝。”
程柏道:“稍後要去見褚英,請先生休再賣關子,兩根樹枝之間有什麼關聯?”
白如依道:“稟大帥,依在下愚見,杏枝係朝楚真正的身份,而烏飯枝,乃凶手殺人意圖的表露。想來府君已看出,朝楚並不是跳大神的,如此前胡娘子所說,她非仙門中人。自稱請仙,是為掩飾真正身份。”
程柏皺眉:“那她是乾什麼的?”
柳知望著燈盞上的杏葉緩緩道:“她……是個挑壺娘吧。”
白如依欽佩地一拱手,程柏眉皺得更深,白如依解釋:“江湖春點,即暗語,把「藥」說成「壺」,挑壺,就是走街串巷賣藥的。”
程柏道:“取懸壺濟世之意?用杏枝代指杏林中人?這姑娘是位女郎中?那麼何必裝神弄鬼。醫者為賢,世人敬之,不必藏頭露尾吧。”
白如依道:“她們不是正經行醫哪。真正的郎中也不承認她們是行醫的。這位朝楚姑娘所在行當,江湖中又稱「皮行」,聲稱懷揣秘方,治各種疑難雜症,藥到病除。按所售的藥不同,更分多種流派,譬如賣跌打藥的,看蟲牙的,賣膏藥的,賣眼藥的……藥的樣式不同,稱呼也不同。賣藥湯,稱為「花」;藥麵,叫「沫」;朝楚所售藥,乃丸劑,稱為「粒」,又叫「粒粒兒」;隻開方不給藥的,叫「開」,四種合稱為「茉莉花開」。像朝楚姑娘這樣賣丸劑的挑壺娘,又常被稱為「壺粒娘」,恐怕正是因為這個稱呼,朝楚姑娘才會冒充狐仙門人。”
程柏喃喃道:“原來不是狐仙娘子,而是「壺粒娘」……”
白如依道:“而且朝楚姑娘所醫之病,冒充請神降仙的,比較容易經營。”
程柏問:“她醫的是……”
白如依委婉道:“婦人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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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中的眾人神色中透出幾分尷尬,心中也都了然。
女子承生育之責,易得某些病症。
明州乃繁華風流之地,一些男子常出入秦樓楚館,或沾上一些花字頭的病。
而這些病,又會被他們攜回家裡,傳給妻妾。
如此病症,男子得之,尚會偷偷摸摸診治,不敢讓人知道。閨閣之中的良家婦人,或更因羞於啟齒,不能及時診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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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明白了朝楚真正行當後,她的一些古怪行為,就變得十分合理了。
“朝楚等人醫治婦人病症,不能明目張膽掛出招牌,便假借狐仙之名,招攬客人上門,再施展手段,病人自然明白。絕不透露客人姓名,更是她們的行規。所以蘆荻二女才會在朝楚出事後毀去所有記錄名冊。所謂聖仙娘娘隻保佑正室夫人良家婦女之說,其實是在委婉告知,她們隻給良家婦女看病,不看青樓女子,令一些保守婦人安心。”
白如依詢問鶯期和粉香求藥的細節,亦是為了確定朝楚的身份。
不表現被仙靈附身,不要生辰八字和貼身物品,不在香堂做法,給客人的藥裡沒有香灰……以上種種,都因為朝楚是真的在給客人看病,而非通靈。
“皮門乃江湖大門派,很多賣藥的都會稍帶些彆的技藝攬客,譬如賣跌打藥的會武藝,賣眼藥的變戲法,賣藥糖的唱小曲。像朝楚姑娘這種冒充算卦請仙的,還有個特殊的名號,叫「妝金帶彩」,江湖人士互相容讓,真正請仙的也沒多跟她計較。”
柳知繼續端詳那對烏銀燈盞:“朝楚姑娘供在金霞觀元君殿中的這對燈,是賠罪燈?”
白如依又欽佩地向柳知拱手:“府君淵博。朝楚姑娘謊稱請仙,私下必須給真正仙門的人賠罪,她到元君殿中供上這對燈,燈下所刻形容,表明自己請罪,背負燃燈油,十分誠意。”
程柏道:“那麼藥王殿的燈架座子和蒲團……”
白如依道:“是另一層意思了。真正的醫者並不認可朝楚姑娘這樣的挑壺娘或挑壺漢是同行,也不喜歡他們自稱杏林中人,但他們自己覺得是。在下以為,朝楚姑娘所供聖仙娘娘,並非狐仙,而是杏仙。藥王殿中的燈架座,暗合她們挑壺娘的身份,恭謙自稱弟子,也是希望能得到藥王的認可,獲得真正醫者身份。”
程柏道:“聽來頗使人憐惜。”
白如依道:“混在這行裡的騙子也多,坑害過不少人。真假混淆吧,用江湖行話說,叫有腥有尖,尋常人難以分辨。”
程柏問:“那麼朝楚是腥是尖?”
白如依神色轉為嚴肅:“據在下判斷,朝楚姑娘真懂些醫術。譬如,她破例幫了眷春樓的鶯期姑娘落胎……”
程柏再問:“先生覺得,在元君殿供燈的「方有信」就是凶手?”
白如依道:“對。”
程柏微微眯眼:“何以如此肯定?燈盞上的刻畫挺邪性,像下咒一般,會不會是朝楚冒充拜狐仙,仍有不肯輕饒她的行家?先生之前說過,凶手殺人並非為了做法。”
白如依道:“在下覺得,方有信在銅盞上的刻畫,除了詛咒朝楚之外,又像在預告。”
他拿起方有信的一隻燈盞:“大帥請看雲朵上的這碗飯,燈盞上的刻痕都是銅色發白,唯獨碗中飯的線描了黑。黑飯,即烏飯。而凶手放在朝楚屍身手中的,正是染烏飯所用的烏飯葉。”
烏飯,祭祀所用,寒食或清明節食之。
“凶手盯上朝楚必有一段時間了。”
這對燈不管凶手是從金霞觀偷的還是在彆處置辦的,燈盞到手,再刻畫,再放到金霞觀,需要花費數天,耗去不少心力體力。
柳知緩聲道:“十月初五,凶手擄走了簟姑娘。十月初六,方有信到金霞觀元君殿供燈,若方有信就是凶手,即是簟姑娘剛遇害或尚未被殺害時,他就去金霞觀點燈了。”
白如依接話:“再之後,十月初八清晨,凶手將簟姑娘的屍身放在藤編店門前。”
程柏道:“燈點上之後,凶手也沒立刻殺朝楚,而是先殺了計福妹。如果他早就盯上朝楚,為何遲遲不動她?”
其他女子都未有如此待遇,為什麼凶手對朝楚如此特彆?
議事廳中一時靜默。
程柏瞥向桌上沙漏,一拍座椅扶手:“時辰不早,咱們先去會會褚英。說不定能有新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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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程帥和柳府君親自見褚英這件事,幾位副將和州衙官吏都覺得褚英難以匹配此等殊榮,忒地抬舉他了,苦勸大帥和府君慎重考慮,暗示讓史都尉與白如依去足矣。
程柏卻自有道理:“當下局麵有些微妙,褚英畢竟是船商行的頭把交椅,將他叫到州衙或督衙更不方便,府君與我先會會他,頂多被禦史說幾句,案子也好問。”
柳知亦道:“本府久聞此人之名,不禁好奇想見上一見,因此懇請程帥允準。之後將稟明朝廷,乃我一時起意。責不在程帥。”
下屬們領會鈞意,不再勸阻。
白如依和史都尉都很期待此行,白如依笑向史都尉道:“這回有大帥和府君,可以混一頓清閒茶吃。”
兩人匆匆洗了把臉,換了身衣服,抖擻精神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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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褚英的地點,乃程柏親自指定,即是丁夫人昔日的住宅。丁夫人曾請雪真在此宅中施法布陣,雪真亦因此邂逅褚英。
丁夫人退隱後,褚英將宅子改建,變成偶爾來休憩飲茶的花園,起名夏晴園。
有街巷傳言曰,用這個名字,是因炎夏晴日融雪克寒,能鎮住雪真不散的陰魂。
程柏、柳知、史都尉都穿了常服,程柏與柳知合乘一輛馬車,史都尉、白如依與隨行的兵卒騎馬跟隨。
夏晴園牆不甚高,占地不算廣,大門亦十分樸素,但足以讓程柏和柳知所乘車駕直入宅內。
褚英在停車下馬處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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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當時也久聞褚英的大名,如此近距離相見,卻還是第一次,他定睛打量,先有些意外。
他一直以為褚英是個霸氣四溢眉眼帶幾分精明幾分陰鷙幾分江湖氣概的漢子,但站在迎接人群正前方的男子乍一看竟十分斯文儒雅。
他穿著一襲暗青色綿袍,瘦削挺拔,看來至多四十左右年紀,修眉星目,十分俊美形容,又因周身的圓融氣韻,調和出內斂沉穩。
“不瞞諸位說,桂某到如今,也沒見過第二個這樣的人物。我當時心裡想,難怪這人總有些這樣那樣的傳聞,實實是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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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向程柏、柳知等人施禮,顯出非常的敬,但沒有一絲的卑,分寸拿捏恰到好處。待程柏與他談話,他自在應對,言語中帶著爽朗英氣,又文雅風趣。桂淳這樣的小兵聽著,也不禁對他心生好感,覺得這人倒是不油滑做作。
夏晴園雖名夏,冬景亦甚佳,庭院少了幾分江南園林的婉約,疏朗開闊。褚英引著他們順著坡廊到一處高軒內。屋中地下設有暖道,融融仿佛春日,臨窗俯覽庭院與池塘秀色,粼粼水波映著冬陽,絢麗怡人。
小童捧上茶點,青玉盞中,茶湯幽香。
程柏與柳知再同褚英閒談幾句,白如依和史都尉在旁側吃點心,程柏將話引入正題:“今日前來,係為城中凶案,有些疑惑想要請教。”
褚英道:“大帥抬舉,草民本欲往衙門請罪,被凶徒殘害的女子朝楚,與草民有些關聯。”
柳知溫聲道:“十月十六巳時,朝楚姑娘離開聖仙堂,似是去見什麼人,之後失蹤。幫主可知,她去見了誰?”
褚英道:“回大人話,朝楚姑娘是來見草民的。十月十六午時,草民與朝楚姑娘就在此園池邊的亭子中見麵,談了幾句。她離開時,應該還不到未時。草民想派人送她,她堅持自行離去,之後便遭逢不幸。”
程柏與柳知一同看了看在一旁吃點心的白如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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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來時,程柏玩笑似的問過白如依:“褚英主動問候,必有案情關鍵吐露,先生與史誠這段時間的敲打乃首功也。先生能否算到褚英會說什麼?”
白如依道:“在下有個大膽的猜測——朝楚遇害當日去見的人可能是褚英。她用的方法與都座及在下相同,先找丁夫人,讓褚英主動找她。再則,她見主顧扮仙姑,一直穿得很素,烘托出塵仙氣。她在城中沒有相好,穿那件鮮豔的蝶花裙,不是會情人,便是見親人。”
而且是關係不怎麼樣的親人,顯示自己過得好極了,沒必要攀附你這個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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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咬著點心,向程柏和柳知挑了挑眉。
程柏接著問褚英:“幫主同朝楚姑娘都聊了什麼?”
褚英道:“草民告訴她,我不是她父親,雪真也不可能是她母親。”
白如依再挑起眉。
褚英不待程柏和柳知發問,即接著道:“大帥和府尊或早已聞得草民、雪真、朝楚之間的種種故事……謠傳紛亂,朝楚姑娘的相貌確實與草民有幾分相似,她的一些日常舉止也同我一樣。所以,世人一直都說,她是我的女兒。但,正是這裡有問題。”
褚英露出一絲苦笑。
“草民出身微賤,本是無父無母的野娃,連褚英這個名字都是我自己起的。幾歲時,我想學認字,見一位先生在街邊賣字帖,我問,這字是誰寫的,真好看。先生說,是褚遂良。唐朝的大賢臣,大才子。我一聽,好了不起,姓也好聽。剛好我沒正經名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要避聖賢名諱,我於是就姓褚了。我想當英雄豪傑,那就叫褚英。我給自己起了名,又到處學本事,想出人頭地。有位說書的老先生,天天講英雄故事,我去聽,他老人家指點我,人欲顯貴,先要脫窮相,有貴相。像我之前橫著膀子走路,吃飯吧唧嘴,坐時抖腿,都不是貴相。但我又不像讀書的郎君,有錢人家的公子,有人教舉止禮儀。我隻能四處看,跟著我覺得有貴相的人學。後來到了明州,先混碼頭,總算做到了正經營生,我又飄飄然了,覺得想要有身份,有派頭,還得讓人記得住我。像某位爺,吃茶時總先轉轉盞蓋,又某位爺,動氣時聲色不露,隻將手裡的核桃換個方向搓。我也得來幾個這樣的動作,才能有款派……
“朝楚姑娘到明州城,人人都說她與草民容貌相似,很多舉動也一樣。譬如,她想事時,左手食中兩指按一按眉尾處;譬如,她拿勺子時抬腕的姿勢;再譬如,她不吃玫瑰餡的點心……確實都跟草民一模一樣。我曾遠遠看她做那些動作,遂想起年輕時,我獨自在小茅屋裡對著鏡子練習按眉尾和拿勺的姿勢。想起某一回,我同人吃酒談事,對方挑三揀四,明著罵下人,實是拿款抬身份。我當時年輕氣盛,隨手抓起剛端上來的點心碟子摔在地上,向服侍的人喝道「沒眼色的東西,不知道爺爺我不吃玫瑰餡麼,裝進碟子就當是盤菜了往桌上端」,我那時沒吃過多少種點心,覺得豆沙餡忒常見了才說玫瑰餡。”
白如依歎息:“褚爺從此隻能悄悄吃玫瑰餡了。”
褚英露出一絲笑:“我本也不太吃甜食,從此確實再沒吃過玫瑰餡。”
程柏了然:“如此,朝楚姑娘會這些,必有內幕。幫主可有懷疑的人?”
褚英緩緩道:“草民的仇家太多。據草民所知,一些江湖人也慣做這樣的事,可能隻是想多博些買家,求財罷了。我不好為難幾個小姑娘,便沒有過問。”
史都尉肅然抱抱拳:“恕某冒昧,多嘴一句——就算朝楚有意學了幫主舉動,她仍可能是雪真姑娘之女吧。”
褚英乾脆地道:“不可能。雪真根本不能生育。雪真昔年經營的行當,都座應儘知。她的買賣,假借請仙之名,不論真假,女子月事時不能行儀式,若與男子有牽扯,生育亦有諸多麻煩。這樣的女孩,從小即被灌藥毒打,令其不能生育,也無月信。培養她們的人挑最美貌伶俐的女孩為主。當年跟雪真的,後來跟朝楚的女孩,應該也不是天生聾啞,而是被人弄殘的。”
眾人的神色中閃過憐惜。
多年前的程柏,多年後的常村正,都不禁問——
“何人做此生意?”
“這些女孩背後的人是誰?”
蝶花案的凶手,是否與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