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燈籠夜話(全) 一盞曾在吉原的夜……(1 / 2)

牡丹燈籠夜話

記憶裡關於那個人似乎是見過的。

(也許是久遠到不知哪個前世,有梨花泠泠、孤墳、落日中飄飛的破敗裱紙,有夏日也泛著白氣的冷的井,也許還有彌漫著軟薄霧氣的溪流。)

當時那個人站在遊廊的屋簷下,抱著一卷日本畫用的絹,背上是錦繪用的木板。

(當時的月是一弧弓形,他頭頂上方是一架紫藤,明媚得仿佛美人唇上一時錯塗濃淡的口脂,他似在藤的陰影裡怔怔,有燈火流光,明的暗的影子,卻又讓他看上去仿佛在溫和的笑。)

應該是哪家花魁延請的畫師罷。間野想著,舉高手裡的牡丹燈籠,照著前方揚屋的門扉,身後為花魁前驅的振袖新造木屐叩擊地麵的聲音,清脆得像是初春的雛鶯柔軟的喙啄著鬆果。

(從那人身邊走過的時候,間野覺得他看了自己,又似乎沒有看,近了,手裡的燈籠輕輕跳了個小巧燈花,映出那人一彎淡淡的影子,眉眼也是淡的。)

於是就這麼走過了。

(也隻能這麼走過罷)

整個吉原沸沸揚揚,從幫閒到太夫,都在說橘屋的花魁常盤太夫被拒絕的事情。

拒絕花魁的是一名年輕的畫師。

畫師剛來不久,被祗屋的花魁小津太夫賞識,他為小津太夫畫了一張錦繪,於是,整個吉原、猿若街乃至於江戶,都被震動了。

間野見過那張錦繪。

背景是藤花,藤花下的女子有一張懨懨的,□□的麵龐,從深紅色的深衣裡露出的一線白皙腳踝,讓人想起那個連德高望重的上人都能勾引,讓俗世的聖僧也沈溺在顛倒愛欲裡的雲中絕間姬。

是那個人畫的啊。

間野想起了那日夜裡流螢似的星光中,靜默在藤花之下的身影。

繪雲,他記得人們都這樣叫那個畫師。

常盤太夫也邀畫師為她作畫,哪知見過她之後,畫師斷然拒絕。

他說,太夫並不是不美,隻是讓人沒有創作欲望罷了。

這是何等的羞辱?

常盤太夫就此成了吉原的笑談。

但是太夫的氣量也就於此昭顯,被拒絕的太夫沒有生氣,阻止了暴怒的保鏢和幫閒,她笑看與她相比還太過稚嫩的畫師,對他說,我們訂個約定吧。

什麼?畫師問。

常盤將連續七夜拜訪您,希望您能在七夜之後,為常盤畫像。

年輕的畫師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對麵比花還要嬌豔的女子,慢慢的,深深地點頭。

當時間野正在花魁的身後,靜默的,看著那個青年俯身的姿態。

今夜是第三夜。

沒有一般花魁道中的華麗盛大,常盤太夫穿著樸素的小袖,身前隻有間野一個幫閒提著牡丹燈籠前引,無聲的,與喧鬨繁華的人流相逆,去向吉原邊緣一間小小的,畫師居住的屋子。

第一夜,太夫盛裝而入,描友禪的衣袂上,掩映著春日的明月,枝頭黃鶯的啼叫。

她微笑落座,與年輕的畫師談論茶道。

千家的軼聞、陶盞的鑒賞、茶室裡幽枯的字軸,到了破曉時分,繪雲對花魁說,您的知識淵博,讓人欽佩。

卻決口不提畫像的事情。

花魁也象壓根忘記了這回事一樣,含笑告退。

間野跪坐在屋外的板橋上,安靜的聽了一夜。

第二夜,花魁裝束成大名女公子的樣子,高傲華麗,與畫師討論武家之興衰一道,最後儘興而歸。

間野依然在門外跪坐,無聲無語。

今夜月色清朗如水,太夫叩門而入,間野依然坐在了外間板橋上,門被虛虛掩上,兩個人似乎極細密的在交談什麼,並不是聽得很清楚。

過了片刻,聽得房間裡水吊噗的一聲響,過了片刻,看到繪雲慢慢走出來,對他微笑了一下,手中是一個托盤,一杯熱茶和一盤細巧的點心。

間野沒有立刻去接,對方便躊躇了一下,有些遲疑的慢慢彎身放下,似乎稍微有一點局促的對他笑了笑,便無聲的回去。

過了片刻,繪雲又出來,拿了一個高麗錦的團墊和一件外衣。

間野知道那是給自己的,但是他不說話也沒有反應,年輕的畫師就猶豫了起來。

星光下,他微微垂著頭,修長的身體現出一種異樣的清瘦。

間野無聲的咧嘴對他笑了笑,神態間透著一種討人喜歡的狡詐,正是遊廊裡幫閒該有的姿態,他向他伸出手,繪雲微微楞了一下,隨即把衣物遞給了他。

衣服上還有畫師指頭溫涼的觸感。

連續五夜,畫師和太夫酌飲著宇治茶,談論世情萬相。

他安靜的在門外侍奉,房間裡燭火低迷搖曳,那個時而掩唇微笑,時而撥起三味線,吟唱著“猶如無常原野路上霜“的女子,姿態優美研麗,猶若搖曳將開的盛放牡丹。

畫師每夜都會為間野遞上茶點和衣服。

間野也曾在白日裡看到過畫師。

那是第四日的白天,間野幫橘屋的一個格子跑腿,在吉原的邊緣,驚鴻一瞥,就看到了拿著本子和畫筆,站在一棵樹下寫生的畫師。

他第一次在陽光下看到繪雲。

青年仰著頭,漆黑的頭發看起來柔軟得不可思議。

有斑駁樹影灑下來,刹那間,咫尺之外喧囂聲色儘皆退去,唯獨這一方柔軟安寧。

這七夜之約已經成了整個吉原都在熱烈討論的話題,事關太夫的聲望和氣量,有能力的恩客試探太夫的口風,需不需要幫忙,那個嬌豔的女子總是柔婉的笑著,岔開話題。

她似乎毫不在意。

第六夜,花魁做壺裝束的樣子,一頭漆黑長發簡單在頭上挽成一個兵庫髻,隻用一根銀簪挽住,軟軟敲開了門。

將常盤迎入室內,繪雲坐下為她斟茶,抬頭,正看到太夫將罩在頂上的衣服輕輕甩落地麵。

然後,織金的衣服如同雲朵一般柔軟滑落,太夫在畫師的麵前展露了身體。

豐美的、濃豔的、□□的身體毫無保留的袒露在了畫師麵前。

仿佛從每一寸皮膚中都向外滲透出豔光一般。

畫師的嘴唇微微抿緊,他神色自若的看著麵前的常盤太夫,唇邊有了一線若有若無的笑意。

太夫無所謂的笑著,她抬手抽下發簪,刹那間,漆黑的長發宛若盛夏的瀑布,傾瀉而下。

她慢慢俯身,玉一樣的手臂挽上畫師的頸子。

太夫如一尾美麗的蛇,蜿蜒攀附在繪雲的身上,那柔軟在畫師耳邊響起的聲音,猶如帶著毒香的蛇信。

間野在板橋上聽不到這個美麗女子在說些什麼,隻能看到畫師墨色的眼睛透過太夫猶有豔光的奢華身體,安靜的看著自己。

繪雲就那麼看著板橋上微不足道的幫閒,忽然非常溫和的笑了起來,然後他伸出手去,似乎是要擁抱懷裡的女體,卻在半空中停頓,無聲拿起了地麵上散亂的衣衫,覆在了太夫纖弱肩上。